翡翠的历史溯源—诗词中“翡翠”词义的演变

郑育宇，许博，余晓艳

中国地质大学（北京）珠宝学院，北京 100083

前言

翡翠是国人热衷的玉石之一。“翡翠”这一词条指代“以硬玉、钠铬辉石、绿辉石为主要组成矿物的玉石”已经列入国家标准《珠宝玉石鉴定》（GB/T 16553‐2017）。但在历史的进程中，“翡翠”一词究竟何时开始用来指代如今这种玉石一直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作者曾搜集考释古代文献中的“翡翠”词条并辨析关于“翡翠”一词使用起源的各种观点，而本文将统计并考释历朝诗文中记载的“翡翠”词条，从而梳理“翡翠”一词释义演变历程，并探索玉石翡翠名称演变时间轴，为翡翠起源的考辨提供基础证据。

1 “翡翠”词条的起源

“翡翠”词条最早出现在《逸周书·卷七·王会解》“仓吾翡翠，翡翠者，所以取羽”一句中。在周朝至三国时期，“翡翠”的含义主要有两种：使用频率最高的用法是用作鸟类的形象；此外，在战国时期，“翡翠”也用作指翠羽饰品，如《韩非子》买椟还珠故事中的“饰以玫瑰，辑以翡翠”、《贾邹枚路传》中的“被以珠玉，饰以翡翠”、屈原《招魂》中的“翡翠珠被，烂齐光些”。此二种用法在魏晋南北朝时期仍是主流，但在该时期的诗歌中，“翡翠”又衍生出新的含义和用法。

2 诗词中的“翡翠”

2.1 魏晋南北朝时期诗词中的“翡翠”

索引魏晋南北朝时期所有含“翡翠”一词的诗词21首如表1。在这21首诗词中，“翡翠”指鸟名的出现7次，指翠羽的出现10次，指颜色的出现4次。其中，沈满愿《咏步摇花诗》中“珠华萦翡翠，实叶间金琼”对步摇的描述再次佐证“翡翠”（此处指翠羽）已经运用到首饰当中；姚翻《同郭侍郎采桑诗》中“日照茱萸领，风摇翡翠篸”一句是对采桑人的描写，说明翠羽首饰已经广泛流通，上至宫廷皇后，下至采桑之人。此时期“翡翠”的用法还被拓展至用以指代颜色，如在刘孝威和张正见的《钓竿篇》中都使用“翡翠”形容绿色的竹制钓竿，萧纲和颜之推也分别在咏烟诗和咏蝉诗中使用翡翠指代颜色。

表1 魏晋南北朝时期诗词中“翡翠”使用情况Table 1 The usage of "Feicui" in poems of Wei, Jin, Southern and Northern Dynasties

续表1

2.2 唐朝时期诗词中的“翡翠”

《全唐诗》中使用“翡翠”一词的诗词不可胜数，此处选取含“翡翠”的诗词63首为例（表2）。其中，34首诗词中的“翡翠”可明确理解为翡翠鸟名或翡翠图案，并常与其他兽类相对应，特别是与鸳鸯相对（高达11次），说明此时“翡翠”的最基本理解仍为鸟类，象征美好与艳丽。由李白《长干行》“鸳鸯绿蒲上，翡翠锦屏中”一句可推断，诗句描写的是绘有鸳鸯的蒲席和绘有翡翠（鸟）的锦屏，所以韦庄《思帝乡·云髻坠》及后人“翡翠屏”一词中的“翡翠”应该非指材质，而是指鸟类图案。还有20首诗词中的“翡翠”可理解为翠羽或和翠羽有关的事物，常见的是指翠羽编织成的帘帷、衣带，同时李商隐“钗茸翡翠轻”一句明确表明翡翠是钗的装饰品，形态是“茸”，久而变轻。另外9首诗词中的“翡翠”可理解为颜色指代词，“翡翠屠苏”为翡翠色的屠苏酒，“翡翠岩”亦是指代颜色，李白“翡翠为楼金作梯”一句似有迷惑性，以李白文风似是指与“金”相对的华贵玉石，但鱼玄机“珍簟新铺翡翠楼”明确表明翡翠楼是珍贵的绿竹所铺就，只是借用翡翠的颜色。

表2 唐朝时期诗词中“翡翠”使用情况Table 2 The usage of "Feicui" in poetry of Tang Dynasty

以上唐代诗词63首中，著名大诗人李白、杜甫、白居易、李商隐、韦庄、李峤和元稹的著作最多，而且所有含有“翡翠”的著作都被收录，从他们对于“翡翠”的用法可以真实反映出“翡翠”一词的不同含义在当时被接受的情况。其中，“翡翠”作为鸟名和作为翠羽被普遍使用，而作为颜色的代称使用仍然较少。

唐朝文化的繁荣为后人留下了丰富的资料，但是“翡翠”一词在唐朝的书史资料中却隐匿不见。根据诗词中的统计结果不难发现，“翡翠”作为鸟名仍然最为频繁，同时，将“翡翠”作为颜色名词的用法也被李白和白居易等伟大诗人发扬光大了，出现了“翡翠楼”这种经典的意象，被后人广泛使用。

续表2

2.3 五代至宋时期诗词中的“翡翠”

表3摘录了文同、向子諲、欧阳修、黄庭坚、苏轼、杨万里、陆游和辛弃疾共八位宋代著名诗词家的所有含“翡翠”一词的诗词共48首，通过分析其含义得到“翡翠”一词在宋代诗词中的使用情况。其中，21首诗词中用以指翡翠鸟，7首诗词中用以指翠羽，18首诗词中用以指代颜色，另外2首诗词中可以释义为矿物玉石。

表3 宋朝时期诗词中“翡翠”使用情况Table 3 The usage of "feicui" in poetry of Song Dynasty

陆游“斟我翡翠卮”一句中的“卮”指酒器，圆筒直壁状，器中掏膛，腹部较深，器外多具有环形或云形鋬耳，下部多有三矮足。因此，“翡翠”可能有三种解法：其一指酒卮上雕刻的图案；其二解为酒卮的材质；其三指酒卮的颜色。文同的《朱樱歌》中有“君王日午坐猗兰，翡翠一盘红靺鞨”，此句写君王中午时分坐在猗兰殿前吃朱樱（樱桃）的悠闲情景，红靺鞨原指宝石（《石雅》中指出其可能为玛瑙），但在《旧唐书·肃宗记》中记载“其七曰红靺鞨，大如巨栗，赤若樱桃”，因此在此处靺鞨应当代指樱桃，而“翡翠”在此只能理解为装樱桃的“翡翠盘”。

结合《旧五代史·后唐·庄宗纪一》中的“翡翠盘”、《册府元龟》中的“翡翠爵”、《新五代史·世家·吴世家第一》中的“翡翠瓶”、杜绾记载的于阗翡翠、欧阳修记载的翡翠玉罂以及李时珍记录的翡翠矿物，可以发现从五代到两宋，确实有一种矿物或玉石被称为“翡翠”，它也被当做珍宝，但是很罕见，只有极少人才能分辨。

续表3

2.4 明朝时期诗词中的“翡翠”

表4摘录了明朝高启、宋濂、金幼孜、杨基、杨慎、沈周、陈子龙、李东阳、袁宏道、王恭和陈子升11位诗人所有含“翡翠”一词的诗词共50首，释义结果得到“翡翠”一词在明朝诗词中的使用情况。其中24首诗词中用以指翡翠鸟，8首诗词中用其指翠羽，18首诗词中用以指代颜色。诗词中将“翡翠”当做鸟名使用仍然最为普遍，诗人们尤其喜爱“翡翠兰苕”这一意象，多篇诗词中共出现八次（不完全统计），这种用法最早出自郭璞《游仙诗》；其次是指颜色用以形容各种事物，尤以“翡翠楼”深得人心，同时也多用来形容山、林、树。明朝末期虽已确认玉石翡翠的存在，但诗文中却不曾出现，高启《十宫词》中“翡翠明珠入贡频，承恩长占邺宫春”一句似有疑义，但根据李清照《金石录·后序》中“首无明珠翠羽之饰”一句应知女性普遍承认的首饰应指翠鸟羽毛所制，那么入贡宫中的应也是翠羽首饰无疑。

表4 明朝时期诗词中“翡翠”使用情况Table 4 The usage of "Feicui" in poetry of Ming Dynasty

续表4

2.5 清朝诗词中的“翡翠”

表5摘录了清朝顾炎武、李雯、纳兰性德、李锴、吴颖芳、爱新觉罗·弘历（表中简写为弘历）、宋湘、赵熙和丘逢甲共9名诗词家所有含“翡翠”一词的诗词33首，释义结果得到“翡翠”一词在清朝不同时期诗词中的使用情况。其中，7首诗词中用以指翡翠鸟，4首诗词中用其指翠羽，15首诗词中用以指代颜色，另外7首诗词中用以指玉石。所摘录诗词中，乾隆皇帝（爱新觉罗·弘历）诗18首，其中1首用以鸟名，11首用作指颜色，6首用以指玉石。由于乾隆皇帝长居宫中，所见绿瓦红墙和玉石宝器多，而鸳鸯“翡翠”少，所以在其著作中显示出明显的偏好，用“翡翠”指玉器有6次，形容琉璃瓦有5次。综合所有诗词来看“颜色代称”这种用法已经被普遍使用，而指代“玉石”在御诗中屡见不鲜。

表5 清朝时期诗词中“翡翠”使用情况Table 5 The usage of "Feicui" in poetry of Qing Dynasty

3 “翡翠”释义小结

通过分析以上各历史时期诗词中出现的“翡翠”一词，并结合经史文赋中“翡翠”的使用情况，可总结“翡翠”一词的含义有以下四种：

（1）“翡翠”解为鸟名，是一种嘴长而直，生活在水边，吃鱼虾之类的鸟。其羽毛有蓝、绿、赤、棕等色，可做装饰品。“翡翠”一词最早在周朝就已出现，《逸周书·王会解》中也记载：“仓吾翡翠，翡翠者所以取羽”；宋玉《神女赋》中写道：“披华藻之可好兮，若翡翠之奋翼。其象无双，其美无极”；屈原《招魂》中也有“翡翠珠被，烂齐光些”一句。翡翠鸟赤而雄曰翡，青而雌曰翠。在此基础上，“翡翠”以其美好、华贵的寓意经常和“鸳鸯”“芙蓉”“茱萸”相对，并作为图案绘制在履、匣、笼、带、华被、绮帐之上。

（2）“翡翠”指翠羽，用以装饰车服，编织帘帷，南朝梁诗人王僧孺《春闺有怨诗》中“月映寒蛩褥，风吹翡翠帷”一句表明翡翠帘帷在南朝已经存在，唐代罗隐的《帘二首》和李峤的《帘》和《帷》二诗中都用到“翡翠”；翠羽也可用以制作首饰，如《晋书·舆服志》中“诸爵兽皆以翡翠为毛羽”和李商隐《无题·照梁初有情》中“裙衩芙蓉小，钗茸翡翠轻”，充分说明翠羽已应用至首饰中。

（3）“翡翠”指颜色名称，由翡翠鸟羽毛的颜色衍生而出，用来表示绿色或形容绿色的事物。南北朝时期刘孝威和张正见的《钓竿篇》中都用“翡翠竿”来形容绿色的竹竿。此后，唐代诗人白居易用“翡翠”来形容竹、草、杨柳枝，卢照邻“翡翠屠苏”指绿色的屠苏酒，李白、鱼玄机的“翡翠楼”在后代仍被广泛使用，清代乾隆皇帝更是频繁使用“翡翠”来形容琉璃瓦。

（4）“翡翠”指宝石学中的辉石类矿物，玉石的一种。虽然在公元1863年才正式进行矿物学的诠释，但在清代中晚期已被广泛使用，如清代乾隆皇帝《山庄灯夕锡宴联句》中：“翡翠翎垂文士帽，麒麟锦制外臣裳。”

4 “翡翠”词条四种释义的演变历程

将所有存疑的“翡翠”词条去掉，统计各历史时期“翡翠”不同释义所出现的次数，计算各自占比，得到“翡翠”释义演变（图1）。图中可看出，在历史向前推进的过程中，“翡翠”用以指鸟名从周朝开始，一直到明朝仍是最主流的用法；“翡翠”指颜色从南北朝才开始出现，而且不断发扬，直至清代到达巅峰；“翡翠”指代翠羽从战国时期出现，使用频率相对稳定，只在南北朝时期十分频繁，而此时正是“翡翠”作为翠羽首饰被使用的时期；“翡翠”作为矿物玉石则忽隐忽现，分别在五代至宋和清朝时期，明朝时只在《本草纲目》中出现过，若宋、清两朝的翡翠属于同一种矿物则中间不可能出现“永昌碧玉”“翠生石”“云南玉”等其他称呼，而且两者的产地也不同，分别位于阗国和缅甸，因此五代至宋朝的“翡翠”和近代宝石学所指翡翠一致的可能性不大。

图1 各时期“翡翠”词条释义演变Fig.1 The evolution of the term "Feicui" in different periods

5 玉石翡翠的名称来源及演变

欧阳秋眉认为中国不产硬玉，翡翠从缅甸通过云南进入中国，由于和阗玉被称为翠玉，而缅甸硬玉与之不同，故命名为“非翠”，久之变为翡翠。曾卫胜认为以上猜想不符合历史事实，“中国不产硬玉”不合实际，因为缅甸的翡翠产地在某些时期曾属于中国，而且中国境内也存在硬玉矿物。笔者认为“非翠”的说法可信程度存疑，因为此说法并无明确的资料证据，而且根据杨伯达，清宫旧藏翡翠器的黄签上多有使用“翠玉”命名的，只是指其颜色，并非和田碧玉的专有名词。

结合文献记载和清宫档案，不难发现翡翠名称的演变过程。“翡翠”词条从周朝开始指鸟名，战国时期新增“翠羽”含义，魏晋时期从“翠羽”中衍生出“翠羽首饰”的用法，南北朝时期的诗人创造出以“翡翠”指颜色的用法，五代~宋时期用以指某种矿物，清朝乾隆时期开始用以指缅产玉石，公元1863年德穆尔根据化验分析正式将翡翠释义为辉石类的玉石矿物（图2）。直至今日，“翡翠”一词已经列入国家标准，用以指代以硬玉、钠铬辉石、绿辉石为主要组成矿物的玉石。

图2 “翡翠”词条演变时间线Fig.2 Timeline of the evolution of the term "Feicui"

通过前人研究，不难发现玉石翡翠的名称也随着时间不断演变（图3）。这种辉石类的矿物并不是从一开始就称作翡翠，在乾隆三十六年（1771）它才第一次被称为翡翠，由于古代缺乏矿物学的认识，图3中的十二种名称在不同时期不同地区均有使用，或许在云南当地还有其他名称也未可知。

图3 玉石翡翠名称演变时间线Fig.3 Timeline of the evolution of the name of jadeite

根据“翡翠”作为颜色代词在清朝被频繁使用的背景（图1），可以猜测玉石翡翠的名称正是来源于颜色代词的用法：随着玉石翡翠在清朝的被接受程度日益提高，统治阶层和文人发现这种玉石的颜色用“翡翠”来指代是再合适不过了，因此“翡翠”逐渐成为指代这种玉石矿物的专有名词，而其他称谓逐渐消失。

6 结论

通过统计并考释历朝诗文中记载的“翡翠”词条和梳理“翡翠”一词释义演变历程，结合《翡翠的历史溯源—文献中的“翡翠”辨析》，本文取得以下几点认识：

（1）“翡翠”词条从周朝开始指鸟名，战国时期新增“翠羽”含义，魏晋时期从“翠羽”中衍生出“翠羽首饰”的用法，南北朝时期的诗人创造出以“翡翠”指颜色的用法，五代至宋时期用以指某种矿物，清朝乾隆三十六年（1771）开始用以指缅产玉石。

（2）翡翠明朝称为“翠生石”“碧玉”，清朝有“永昌碧玉”“云南玉”“滇玉”“缅石”、“水绿玉子”“云玉”“翠根子”“翠玉”“绿玉”诸多称谓。可以推测由于清代“翡翠”词条的颜色指代用法的发扬，缅产辉石类玉石因其颜色最后被统一称为翡翠。

（3）根据名称的演化规律以及产地差别可以推断，五代至宋时期名为“翡翠”的矿物与如今宝石学所指的翡翠并不一致。

本文从诗词中窥见“翡翠”用法的演变历程，佐以玉石翡翠名称演变时间线，可以有力论证作者曾提出的翡翠繁荣在清朝的观点并诠释翡翠得名的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