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音同构联觉研究——以东山魁夷的递归与巴赫的赋格为例
2022-04-25毛雪
毛雪
中国美术学院 310024
一、“色音同构联觉”的跨学科探究
“同构”本是数学词汇,是指一个保持结构的双射,即可理解为具有相同组构关系的现象。“联觉”,是指一种感觉导致第二种感觉非自愿联通的现象,是人们视觉、听觉、味觉、触觉、嗅觉的多感官相互融合。例如品尝声音、听到色彩、闻到色彩等都是一种“联觉”现象。其中,视觉色彩与听觉音乐之间的同构联觉最为常见,例如音乐上的高调容易与色彩中的高调相对应,并且在内心深处形成一种兴奋的情绪共鸣。因为有联觉的对应关系,就会带动人们产生联想。这种具有直觉类比性的事物在人的感觉中发生的联觉称之为“同构联觉”。
色彩与音乐的同构属性,在色彩学与音乐学界中都有一定学术研究成果。在音乐学层面探讨“色音联觉”问题,可追溯到中国古代,《道德经》记载:“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中国传统五色,赤、黄、青、黑、白,对应于中国传统“五度相生律”宫、商、角、徵、羽。早在我国宋朝,教坊乐工的分类一般都称之为“色”。《梦粱录》(吴自牧,宋朝)中曾记载:“散乐传学教坊十三部,惟以杂剧为正色。色有歌板色、琵琶色、筝色、方响色、笙色等”。
在西方音乐学层面,美国作曲家马利翁曾言:“声音是听得见的色彩,色彩是看得见的声音”。马利翁以色彩为尺度,将乐音与12个色调颜色相对应,用声音把特定的音调和大脑中特定的颜色联系起来,建构其音色系统(1919)以及马利翁色阶 (1921),使听者能够自然地体验到音色同构的联觉感受。(如图1)法国印象派作曲家克劳德•德彪西成名曲《大海》受到莫奈、毕沙罗等印象派画家“时空色彩”的绘画影响,用丰富变化的和声和琵音,在听者内心形成色音同构的诗意意象。从而提出:“音乐是赋以节奏的时间和色彩构成。”
图1 马利翁音色系统
在色彩学层面,探究“色音同构”关系的研究,可追溯到牛顿,早在1665年他就论证了音阶和色阶中的各个成分是完全对应的。并发现C、D、降 E、F、G、A、降B这七个音与红、橙、黄、绿、青、蓝、紫七种颜色相对应。 此后,不同时代的色彩学家都形成了不同的“音色同构”系统。例如乔治•菲尔德在《类比哲学论纲》(1839)中提出蓝色、红色和黄色三种原色是神圣三位一体的象征。他还认为它们具有和声与旋律的意义,蓝色为C音、红色为E音、黄色为G音三个音符,紫色和橙色的第二个音符是D和F。色彩明度上的明与暗色调分别代表音乐的高调与低音调。 (如图2)
图2 菲尔德音色系统
色音同构关系的探究不光只停留在音乐学与色彩学本体研究层面。在设计学领域,宋建明教授就曾提出“城市色彩主旋律”的概念。从色彩效果层面,将城市意象与色调进行演绎,以便使色调内在的价值显现出来。 利用色音同构理论,在专家语境与公众理解语境间架起了沟通的桥梁。
二、东山魁夷与巴赫的“色音同构联觉”
此节,笔者选取绘画艺术中日本东山魁夷的画作《青响》与德国作曲家巴赫的赋格曲《哥德堡变奏曲》相比较,以旨在解析色音同构的可能性。
(一)东山魁夷的色彩递归
所谓“递归”就是嵌套,各种各样的嵌套。 可被理解为一种自我循环的递进与回归,可理解为一种自我复制。
笔者在研究日本国宝级画家东山魁夷的画作中发现,其在艺术创作中常常使用“递归”的方式进行艺术创作。其画作中常常以单体物象的不断递归而形成群体性的虚实意境。比如他常常通过一片叶子、一朵花、一棵树、一座建筑等的反复递归与重复排列,形成富有节奏却静谧悠远的画面意境。
此外,东山魁夷“递归”的创作方式,不但体现在形态构图上,同样也表现在色彩构成上。笔者以《青响》(1960)为例,其色彩的递归性。其中,通过不断重复“递归”青色的单体树木,形成繁茂的大面积且有微妙的变化的同类青色,营造出一种大自然的崇高与静谧之感。并且,画面黄金分割处为通过一道小面积的白色的细小的瀑布,与整体青色调形成强对比。(如图3)诚如东山魁夷所言:“我表现的并非瀑布白色的声响,而是山谷树木巍巍的绿色旋律。” 通过不断“递归”的青色系,形成具有秩序感且有微妙变化的青响。整体画面一看似宁静,实则凝固着强烈的“自然力”的崇高感。
图3 东山魁夷《青响》的色彩构成
东山魁夷极爱青色。“青色世界被视为我的特质,青色是维系感觉和精神世界的颜色,发涩的青色更表现出接近精神世界的倾向。” 综上所述,东山魁夷以“青”为色,“响”为音,运用青与白的色彩面积对比,轻重缓急来显示出“声音”这一审美意味,用色彩营造出声音的流动性与空间的空灵感,并体现其内心的空灵之感。
(二)巴赫的赋格曲
赋格通常建立在一个主题上,以不同的声部、不同的调子、偶尔也用不同的速度或上下颠倒或从后往前地进行演奏。 通俗来说,赋格是指通过精心的“对位法”设置,使同一个旋律在时间上逐次展开,并反复出现与互相配合,不断循环形成旋律优美的复调音乐。这种“不自由赋格”就是“卡农”的谱曲方式,类似不同时空的“自己”间的对话,即过去的自己与现在的自己和未来的自己共舞。
而其中将赋格技法推向巅峰的,正是德国巴洛克作曲家巴赫。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正是一首镜像卡农,也是一首典型的赋格曲。通过平移、增减、镜像、旋转、无穷等数学界中的不同方式,巴赫将三个互相映衬的主音镜像翻转,成为六声部,交错重复奏出,形成复调音乐,形成在统一中求变化,在变化中求统一。
笔者将巴赫《哥德堡变奏曲》主调用一组颜色色块来可视化,发现其他声部都用其镜像后得出,形成一组可视化音乐色谱,可理解为一种色彩听觉。(图4)
图4 巴赫《哥德堡变奏曲》色彩可视化
(三)东山魁夷与巴赫的色音同构联觉
笔者将东山魁夷的《青响》与巴赫的赋格曲《哥德堡变奏曲》进行对比研究,将两者“色音同构联觉”关系总结为三方面,即形态同构联觉、调式同构联觉、情感同构联觉。(如表1)
表1 东山魁夷画作与巴赫的赋格曲的色音同构联觉关系
其一,形态同构联觉:
东山魁夷的画作与巴赫的赋格曲都蕴含着递归的形式,即可理解为一种自己与自己产生关系的时空对话,是一种寻找自我的表现。东山魁夷画面的元素多以大自然的物象为元素,并观物取象,简化为简洁图形,以图形重复、镜像,递归的方式进行组合。这与巴赫的赋格曲运用一个单元音节作为主音节,并不断重复、镜像,形成复杂的赋格曲一致。若将东山魁夷与巴赫的单体元素形态赋予相同色块,会形成类似的自相似色彩形态的同构。
其二,调式同构联觉:
东山魁夷画面的色彩调式大多为主色调为主,大面积主色与小面积的辅助色与点缀色的色彩构成。其画作描绘的都是普通的风景,强调整体性,还原物象本身的自然状态。巴赫的赋格音乐调式同样选取简单的单元音节作为主音节,经过不断地镜像与对位法,形成复音,给人以一种看似变化繁杂的实则统一的调式感。两者都是在变化中求统一,在统一中求变化。
其三,情感同构联觉:
东山魁夷画作与巴赫的赋格曲作为色彩视觉与听觉艺术的代表,都能够激发人们的联觉感受,联觉带动联想,从而使音乐与色彩都具有象征意义,成为情感符号的通感语言。这也是为何两者总能给人一种“遥远的相似性”。 东山魁夷的画,总是带着淡淡的哀愁与美丽。它的风景不是静止的,而是等一阵春风拂面而来,给人以宁静、崇高、无限之感。同样,巴赫的音乐从不追求优美的旋律,它总是利用常数,去推导变量,用最精制的对位法,穷尽音乐的可能,给人以崇高的希望。
三、“色音同构联觉”的理论体系建构
通过上文对“色音同构联觉”的学理追溯与梳理以及案例比较,笔者将“色音同构联觉”现象进行理论建构,将其总结为四大维度,即来源同构联觉、形态同构联觉、调式同构联觉、情感同构联觉,进而形成“色音同构联觉”关系的理论模型。(如图5)
图5 色音同构联觉理论模型
其一,来源同构联觉:“色与音同是源于物体受外‘力’作用的物理效应。”
人类对色彩的来源的科学认知可追溯到17世纪,物理学家牛顿通过三棱镜色散实验,揭示了光与可见色谱的关系。色彩是通过光波传播,光照射到物体后,经反射到人眼视锥细胞后,进入大脑,所形成色彩现象,并形成色彩感受。(如图6)
图6 色彩可视过程
音乐作为一种声音,是因振动产生的声波,通过介质传播并能被人听觉器官所感知的波动现象。(如图7)诚如许慎所言:“音,声也。生于心,有节于外,谓之音。”由此可见,音乐和声音的区别在于音乐是能够直达人心的艺术。
图7 音乐可听过程
综上所述,色彩与音乐的来源都是借助外力,色彩通过光波与音乐通过声波形成,并分别作用于视觉和听觉,色彩随形赋彩,音乐因声传播,并带动心理的联觉,从而形成人们的丰富联想,形成共振与通感。
其二,形态同构联觉:色彩与音乐都具有单元形态的同构性。
色彩可被理解为物体的形态边界,色彩与色彩的边界就是形与形的边界,可将其理解为“随形赋彩”。单一事物的色彩作为一个视觉形态的元件,可复制、递归、变换后组构为具有复杂色彩关系的色彩形态。同样,乐曲的谱写同样也是运用一个单元音节作为音乐的元件,从而形成复杂的音乐形态。
其三,调式同构联觉:色彩与音乐都具有调式的节奏秩序特性。
在色彩学本体研究中,“色”指“单色”,可用色彩三要素,即色相、明度、艳度来描述的单一色彩状态。“彩”指“多色”,由多种颜色交织而成,可用彩色度,即多彩性来表示。其中,“色调”是指画面的整体色彩关系。原引自音乐术语,俗称“调子”。像音乐的乐谱一样,色彩色调的构成,包括主色、辅色、点缀色。其中,色彩调式指色调构成在色彩内在结构方面的客观关系,例如高短调、中长调等。色彩调性是指不同的色调会引起人们不同的色彩心理感受。客观的色彩的调式能够使人们形成主观的色彩调性感受。例如,高短调会给人一种明亮、轻快的感受。
无独有偶,与色彩三要素相同,声音也具有音量、音调、音色三要素。其中,音调是声波振动的频率高低。物体振动得快,发出声音的音调就高。振动得慢,发出声音的音调就低。同样音调如色调一样,会形成不同的调性感受。如音调高的音乐给人的调性感受为轻,短,细。音调低的音乐则给人以重,长,粗的调性感受。
其四,情感同构联觉:音乐与色彩具有情感的符号性联想与象征性语义。
色彩刺激视觉,声音刺激听觉,视觉与听觉激活联觉,联觉带动联想。通过人类丰富的联想,使得音乐与色彩都具备符号性与象征性,进而产生共情、共感、共震的感受。诚如瑞士符号学家索绪尔所提出的符号学的能指与所指。音乐与色彩语言都具有“能指”的形式特征以及“所指”的精神内核两个部分。
音乐是以音调节奏塑造形象,以音调旋律表达情感的艺术。而色彩则以其明晰的色相和丰富的色调传达情感的艺术。音乐与色彩的符号性在心理层面的映射,主要体现在三个层面。第一个层面为条件反射所引起的心理印象与联觉感受。例如人们看到红色,内心会涌现热烈与兴奋,听到民族乐器唢呐会感到亢奋;第二个层面为符号联想。伯牙遇子期之所以能够音中见高山流水之形,并在形中辨音,便是符号联想使然。第三个层面,体现在象征层面的符号语义,即一种社会共同认知下的社会符号,是经验的普遍化。正是由于色音的象征符号意义,才使得色彩与音乐能够打破国界,成为人类世界共通的“心灵语言”。
四、结论
通过对色音同构联觉的文献梳理,以及对东山魁夷画作与巴赫的赋格曲的对比研究,本文建构了色音同构性联觉的理论体系,即四大维度,来源同构联觉、形态同构联觉、调式同构联觉、情感同构联觉。
本文在色彩学研究的理论层面具有一定意义,将色彩与音乐间的来源、形态、调式与情感进行连接。尤其,强调色音同构联觉在情感符号性上的三个层面,第一个层面为条件反射所引起的心理印象。第二个层面为符号联想。第三个层面,体现在象征层面的符号语义。在理论层面,从跨学科的综合学科视角构建普世的音色同构联觉理论。在应用场景层面:跨越视觉或听觉的单一感受,以色音联觉的方式,为视听艺术中的“有色听力”等艺术创作效果提供理论依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