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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鸣喈喈,韵味深长

2022-04-25钟明奇

名作欣赏 2022年4期
关键词:李渔

关键词:李渔 《鸡鸣赋》 韵味深长

李渔(1611-1680)以小说戏剧创作与戏剧理论名世,但事实上,他的有关散文也写得相当出色。林语堂在《再谈小品文之遗绪》一文中就深刻地指出:“笠翁善用个人笔调,叙述日常琐碎,寄发感叹,尤长于体会人情,观察细腻,正是现代散文之特征。”李渔的《鸡鸣赋》正是如此。古来以鸡鸣为赋的散文不少,李渔该文中就提到同属唐代的浩虚舟的《木鸡赋》、宋言的《鸡鸣度关赋》(按:应为《效鸡鸣度关赋》),皇甫湜的《鹤处群鸡赋》。此外,著名的还有宋代张耒的《鸡鸣赋》、元代胡炳文与王义山分别撰写的《鸡鸣赋》等。不过,李渔的《鸡鸣赋》的确别具格调,韵味深长,诚可谓中国古代鸡鸣赋描写的集大成者。

李渔的非凡之处首先在于,他慧眼别具地歌颂了鸡不媚世俗的独立品格。《鸡鸣赋》劈头第一句话就是“鸟之以声事人者众矣”,这是指他所认为的鹊、蝉、莺等以不同的声音事人。李渔说“以色事人者,无足论矣”,则凡上“以音悦众”者,同样“无足论”。在李渔看来,“之数虫者,空矢好音于听闻,尽是无功之啁哳”。与之相反,鸡则“形同鹄立,貌似鹰扬”,无“进谀献媚之口”,多的是“振聋启聩、助勤警怠之音”。因此,世俗或竟将鸡当成“贱物”,李渔为之叫屈:“匪贱也,为多屈耳。”在李渔看来,鸡的这些优秀品德,即使是被人们所广泛颂扬的神雀与凤凰也都是难以企及的,“能使神雀失灵而凤凰不得称瑞者,必是物也”。此发前人所未发,足可见鸡的不同凡响。

客观地说,李渔所论及的“数虫”之发出不同的声音,皆出其自然属性,并非真的是“鹊能报喜,情同附热”,也谈不上“蝉不悲伤而哽咽”,更不是什么“莺求人识其巧”。李渔笔下这些鸟类的无意识行为,都变成了有明确目的行动;他这么写,本不是要科学地评价不同鸟类的发声,而是借此衬托鸡的独立不迁。李渔深受晚明个性主义思潮之影响,崇尚自我“,以心为师”,反对“依傍圣贤”。他曾说:“我之所师者心,心觉其然,口亦信其然,依傍于世何为乎?”认为“圣贤不无过,至愚亦有慧”。是故李渔能不同于前述唐、宋、元以鸡鸣为赋的作者,首重鸡的独立精神,将之置于如下所说的鸡的其他一切优秀品格之上。结合当时文化思潮的语境,这实不是一般的对其品德的赞美,而包蕴着不迷信世俗、“圣贤”等的个性独立、思想解放的重要意义。

中国古代通常认为鸡有五德,即:它头上有冠,是文德;足后有距能斗,是武德;敌前敢拼,是勇德;有食物招呼同类,是仁德;守夜不失时,天明报晓,是信德。若王义山的《鸡鸣赋》即谓鸡“文以冠而饰,武以距而为。既勇而信,以为守仁,而食不违。此五德之固所有,而孰若一鸣之不失期”。在李渔笔下,鸡的美德远不止此;其智、信、义、孝、慈、仁、勇、忠等许多方面都令人称颂:“智能烛夜,信不失时。一唱百唱,义无参差。恋母维孝,哺卵维慈”,“见食呼群,仁者无私。遇敌辄斗,勇始不辞”,“守一主兮弗变,视九死兮如归”,更兼其“克正夫纲,戒鸣伏雌”,“食人之食,司其所司。有餐非素,有位弗尸”。唯是之故,汪蛟门评点此文说鸡“不止五德,几十德矣”。由此,李渔把鸡提升到“羽族之冠”与“百鸟之师”的地位。这较之前人所著的《鸡鸣赋》可谓绝无仅有。李渔写鸡自不限于鸡,他之所以如此大肆颂扬鸡之美德,旨在构建他所理想的一个社会的道德行为范式。这正如他借鸡之独立品格,抨击世人之媚俗,揭露世风之鄙陋一般。

尤其令人耳目一新的是,李渔特别从治国安邦的角度,竭力肯定鸡在漫漫黑夜中能保其独醒、忠于职守、勿忘鸣叫的重要贡献:“设天未明,不有此声;人将五夜,视作三更。举国皆梦,谁其独醒?”如果不是鸡及时、清醒的啼鸣,那么,举国都会在梦中沉睡。这导致的严重后果是“君由之而度失,臣以此而祸萌。贾者失其早利,农夫薄于秋成。士慵女懒,蚕死蠹生”,最终导致“世何由而卜昼,治焉能以励精?”前人如王义山《鸡鸣赋》写若无鸡鸣的害处,唯平直地说“人苦不觉,物且有之”,只是指人早晨醒不过来。李渔则别出心裁,从利于国家治理的层面,竭力称颂鸡司晨鸣叫的非凡功德。李渔有此思想境界,乃是因为,他固然一生落魄,多遭世俗侧目与误解,但时时葆有企盼和平与天下大治的人文理想,也是事实。其早年《应试中途闻警》诗即云:“诗书逢丧乱,耕钓俟升平。”他的《瘗犬文》则借题发挥,盛赞“其声系治乱”。因此,李渔的《鸡鸣赋》虽然作于晚年,然初心犹在,他才会从安邦治国、励精图治的高度,抨击“举国皆梦”的荒唐现实,而肯定鸡唤醒沉睡的国度的非凡贡献。

从艺术的角度看,李渔的《鸡鸣赋》写得生动细腻、音律铿锵,让人感到鸡栩栩如生,宛然在目:“未醒其躯,先寤乃咮。振羽待鸣兮若惊,试音将发兮如漱”,“一声初起,万吻齐张。不军令以严肃,无国法而纪纲。初鸣忌促,利在悠扬;再鸣忌缓,韵短声长;三唱则无烦律吕,乱鸣而人始彷徨。”林语堂所说的李渔的散文“叙述日常琐碎”,“尤长于体会人情,观察细腻”,如上描写即是显著表现之一。余霁岩因此有评:“不但作赋,又画出一幅鸡鸣图矣。然画不能生动如是。”可谓的评。前人如张耒《鸡鸣赋》谓鸡“意气武毅,被服鲜明。峨峨朱冠,丹颈玄膺”,胡炳文《鸡鸣赋》谓鸡“食必呼俦,斗不留怒。被服孔文,爪距翼武”等,刻画鸡之形状自也有可取之处,但文字稍嫌简括,显然不及李渔所写的更加富于生气与活力。

较之其他《鸡鸣赋》,李渔《鸡鸣赋》在艺术上还有一个比较显著的特点,就是有一定的自寓色彩。刘勰在《文心雕龙》之《诠赋》篇中说:“‘赋’者,‘铺’也。铺采摛文,物体写志也。”例如,宋言的《效鸡鸣度关赋》主要是感叹鸡鸣狗盗之辈得以重用,而自己反被冷落;皇甫湜的《鹤处群鸡赋》是抒发鹤处鸡中、耻与鸡为伍的人生忧伤等。这都是“体物写志”。李渔的《鸡鸣赋》则可以说是“比物写志”。宋言、皇甫湜写鸡,固然也有肯定鸡的地方,但从总体看,鸡是陪衬。而在李渔笔下,鸡是被完全颂扬的主体,是他相关人格的外化,即李渔在一定程度上自比为鸡。综合李渔的相关诗文,这一说法当能成立。李渔在《读史志愤》一诗中写道:“鸡无非时声,犬遇盗者吠。我亦同鸡犬,吠鸣皆有为。”李渔为文好发富于创见的议论,他从鸡鸣犬吠,不发空声,皆有作为的角度,明确把自己比作鸡与犬。在《闲情偶寄》卷六《颐养部》中,李渔又说:“以我司职业于人间,亦必效鸡犬之行,而以猫之举动为戒。”李渔之所以喜欢鸡与犬,已如前所述;他讨厌猫,是因为猫好谄媚,“不呼能来,闻叱不去”。由是,我们不难理解为什么李渔会在《鸡鸣赋》中痛斥“鸟之以声事人者众矣”,而高度赞扬鸡有同鹄与鹰一样的独立风姿,因为他本人曾很有鸡那样的独立品格。明清易代之际,李渔写过多首严厉批判清政府颁布“剃发令”等方面的诗。故李渔之《鸡鸣赋》,既有其一定的“自寓”处,也有某些他遭世俗譏毁、替自己辩白之“自誉”成分。该赋写鸡谓“有功无誉,谁克当之?”或正暗暗流露他的此种心声。

李渔“比物写志”有其苦衷。他所处的清初,文字狱盛行,因之无法真正如其《〈一家言〉释义》所标举的那样,主张文学创作要“有触即鸣”,“云所欲云”,即了无讳饰地抨击现实生活中那些谄媚者,以及彼时浑浑噩噩、昏然不醒的当政者。

李渔《闲情偶寄》凡例有云:“劝惩之意,绝不明言,或假草木昆虫之微,或借活命养生之大以寓之者,即所谓正告不足,旁引曲譬则有余也。”《闲情偶寄》卷二《词曲部》又谓:“嘻笑诙谐之处,包含绝大文章。”李渔在小说《谭楚玉戏里传情 刘藐姑曲终死节》中借谭楚玉之口写道:“我原是个读书之人,不过因家计萧条,没奈何就此贱业,原要借优孟之衣冠,发泄我胸中之块垒。”浴血生《小说丛话》亦云:“笠翁殆亦愤世者也,观其书中借题发挥处,层见叠出。”可见,通过草木昆虫之微等,旁引曲譬,发泄块垒,包含绝大文章,是李渔写作常用的手法。例如,李渔传奇《蜃中楼》第五出就有这样的描写。其中鳖说:“列位不要见笑,出征的时节缩进头去,报功的时节伸出头来,是我们做将官的常事,不足为奇。”蟹说:“不瞒列位说,我做将官没有别样本事,只学得个会走”。虾则说:“列位岂不知道?我外面是个空壳,里面没有一根骨头。”如此描写,岂不是对当时黑暗官场尖锐的冷嘲热讽?!《鸡鸣赋》之抨击世之媚俗与“举国皆梦”,正有此笔法,同一格调。

诚然,李渔的人格是多侧面的,甚至是矛盾的,他并不总是能葆有独立的品格。为着生存与享乐,入清后的李渔的确有帮闲的行径。但正如他在小说《生我楼》中说:“论人于丧乱之世,要与寻常的论法不同,略其迹而原其心。”这就是说,李渔身处乱世,他有的谄媚行为是被迫的。李渔真实的人格诚如其诗《胡上舍以金赠我报之以言》所道:“外卑而内崇。”《赠吴玉绳》一诗,更是将其最本真的个性揭示无遗:“我性本疏纵,议者憎披猖。”

因此,当在特定写作方式的掩护之下,李渔“假草木昆虫之微”,“比物写志”,如同蒲松龄借狐鬼等写作《聊斋志异》那样,酣畅淋漓地发抒其“疏纵”个性、人文情怀与批评社会的深刻思想。

在晚明清初文坛,或许可以说李渔就像有独立个性、独特思想、喜欢鸣叫的“公鸡”。他固然曾被清初残酷的文化政策严厉打压——他的著作尝遭禁毁,但他很顽强,晚年犹自称“湖滨顽叟”,并没有真的“躺平”。相反,只要有合适的机会,依然“鸣叫”——如其所说,不但“好与古战”,为正确评价古人,辩诬究谬,写出了《论古》这样专门的著作,而且也以独特的方式、隐喻的笔法、不同的文体写作,不失大胆抨击现实的地方。即使其小说戏剧创作,怀有明确的卖钱的目的,鼓吹“一夫不笑是吾忧”的喜剧主义创作主张,但也没有沦落为纯粹的笑品,而往往包蕴相当的讽世精神。至其《一家言》中的诸多富于思想性、战斗性的论著,尤其是他这样“鸣叫”的结集,《鸡鸣赋》是其中的一篇,体现了李渔曾有的独立人格、批判精神与人文情怀,为人们对他的全面认识,提供了一个颇为独特而重要的视角。

作者:钟明奇,曾任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编审、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现为上海应用技术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在《文学评论》《文艺研究》《文艺理论研究》《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刊物发表论文百余篇。

编辑:張玲玲sdzll0803@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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