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觅路人
2022-04-25孙郁
田野调查者的写作,现在多起来了。我对于这类文本,一直很有兴趣。我国的考古笔记,20世纪20年代就已经出现。1927年,北大的徐旭生写的《徐旭生西游日记》,大概是最早的田野调查记录之一。这是新知识人学术转向的文本,西北考古的收获多记于文中,视角也不同于以往的读书人。日记反省国人的学术研究,有许多灼见。作者随斯文·赫定等人在内蒙古、新疆的大漠惊沙里,见到了未曾寓目的存在,研究思路受到不小冲击。徐先生本是留法学习哲学的,回国后在北大工作之余,主编过《猛进》周刊,在那刊物上,他与鲁迅讨论过“思想革命”的话题,至今常被人引用。然而后来徐先生发现,知识人空泛地谈论历史与国故,不及实地考察和考古研究更为重要。那一次西部之行后,他改行从事考古学研究,想起来可感可叹。
现在的年轻人不易理解那代人何以有那么深的怀疑精神,时间过去多年后,语境的差异也导致了后人对于前人心思的隔膜。想起来,新文人不满于旧学里的思想,原因有多种,大体说来,一是认为正史里淹没了诸多事实,掩藏了朝代里的秘密;二是国人对于历史的理解,不能置于具体的语境里,抽象地静观时光里的思想,遗漏了复杂环境里的恶的元素,当是一种偏颇;三是大众受小说与戏剧的影响,对于历史人物的理解还在道德化的语境里,百姓眼里的《三国演义》比《三国志》重要,《杨家将》也取代了北宋的抗辽史。所以,在胡适、鲁迅等人看来,只有经历了文明批评和社会批评后,学术研究才能够避免走过去的老路。那一代人所以逆俗而上,另辟蹊径,是有很深的思想考虑的。
今天的知识界遇到的许多问题,前人也思考过,那些已成了重要的参照。比如讲到民族关系史,仅仅以大汉族主义思路思考,总还是一个问题。鲁迅关于朝鲜半岛文化的理解,就是在“互为主体”的话语中进行的。这种思路,近来就不断被学界所关注,一些文本也呼应了这种思想。批评家陈福民的新作《北纬四十度》,就纠缠着这类话题,也深入到我们未见的域界。我读此书,便想起鲁迅、徐旭生那代人的自我冷思。它颠覆了我对于古中国北方文明史的认识。以往的说史者,皇家意味不必说,百姓积习中的善恶观,左右了舆论空间。陈福民的专业是文学,但史学感受并不亚于专业治史者。不仅谙熟典籍,重要的是沿着北纬四十度做了实地考察,在山河之间,于草木之所,发现了诸多古人之迹。东起辽西,西至陇地,北至漠河,所见所感,与传统史书的感觉有所不同。一方面借用了旧有的材料,一方面有田野的感受,在人迹罕至的地域,触摸到了古老岁月的某些神经。
我与陈福民的交往只限于一些文学会议场合,并不知道他对于历史地理颇兴趣,这一本书让我对他顿生敬意。因为所述匈奴、鲜卑的过往,别于一般的学人,他穿行于中原、幽州与敕勒川之间,感知方式出离了象牙塔的模式。北纬四十度是中原文明与游牧文明的分界线,北人常常越过这条线,使中原人处于紧张之中。我们以往叙述南北的混战,多以中原的角度视之,很少能以超越性的眼光分析文明冲突的深层缘由。自古以来,北方异族不断南下, 烽火遍地,导致多个朝代的更迭。但那些历史复杂的因果与战事的逻辑,是被简化处理的,往往是道德话语占据了要津,加之士大夫诗文的渲染,历史真实的遗迹反而模糊了。
“北纬四十度”这个概念,是有地理学意味的。陈福民发现,“以长城为标志,北纬四十度地理带在历史演进过程中逐渐形成了不同民族群与生活方式,最终完成了不同文明类型的区隔、竞争与融合”。他指出,这个纬线以北先后活跃着神奇的民族:匈奴、鲜卑、契丹、女真、蒙古人……以往史书记载的故事,并不能都解答今人的疑惑,因为没有文字的民族的丰富形态我们知之甚少。先前的史书对于北方民族的叙述,多以偏正之语绘之,这固然与血腥的记忆和痛感有关,但反思己身的文字深度一直不够,以致现代以来的知识人讨论周边国家时,还不免带有前人的遗风——离开了大汉族理念,几乎不会思维这也恰是当年新文化人对于国粹派最不满意的地方之一。
梁启超当年提出新史学的概念,是因为旧史学里的认知方式存在偏颇,要寻别一路径。陈福民的许多思路与梁启超有所交叉,阅读古代典籍时,善于发现破绽,不以古人是非为是非。比如关于李广,司马迁以自己的主观意识,未必写到了问题的核心,偏袒这位将军也是有的。因了种种局限,将其写成失败的英雄,后人对于他的同情自然与司马迁的感情走向有关。陈福民从司马迁关于汉人与匈奴冲突的描述里,发现了史料运用的矛盾之处,也由此看到儒家学说其实影响了史实的记叙。流行的观念覆盖了历史细节,可疑的地方出来,认知总还是有盲区的。在这个层面上说,“拨开修辞去努力看到历史真相”,是研究者要做的工作,而鲁迅当年对于历史的“瞒”与“骗”的书写的批判,其实是现代人新历史观念的萌动。如今知识界活跃的思考者,对此依然有着相似的感受。
只要用心去实地考察,会发现诸多时光里的存在被史家省略了。儒生们关切的东西可能在今天并不重要。而实际的情况是,那些儒生不屑的工作其实更能激起后人对于前人的另类想象。我们现在看《封燕然山铭》,感慨汉代以来边塞之战的惨烈,但这也是汉人的雄文,而匈奴人如何看待疆土之争,文字是缺失的。陈福民走了许多人迹罕至之地,于野草与枯岭间,觅出前人的行迹,所得所感,有时不在儒林的语境,因为背后有一个大的文明观,审视旧物的参照也多了起来。如他所述,中国知识人对于地理的概念有时是模糊的,人们对于《水经注》的理解仅仅停于文学层面时,就看不到古人的深意。许多阅历有限的人,对于地理知识的懵懂,也影响了问题的判断。比如在勘察古北口的時候,他发现顾炎武对于“杨无敌庙”建立在古北口的原因没有搞清,地理方位使陈福民意识到辽与宋之间复杂的政治隐喻。理解北纬四十度现象,不能都以中原道德话题为之,从气候、水土、生活方式考察游牧民族的精神逻辑,就会意识到史学里的空白点。陈福民说:“被后世史家或民间史学吹嘘的仁宣之治,暴露了传统史学在北纬四十度问题上的迟钝与浅薄。”士大夫不能在流行思维之外检讨各种战事时,历史的本相是遮蔽的。国粹派的许多思想,都禁不起北纬四十度难题的考验,长安乱于安禄山铁蹄,汴梁毁于金人的刀火,在国难中,儒者多苟活于世,用经学的逻辑解释这些似乎毫无精准之处。传统诗文制造了自欺的幻境,这些我们从梁启超、胡适的自省的文字里,看到一丝精神的隐痛。
想起两千余年民族征战、融合的历史,我们的体内可能也是混血的。一个民族要健朗地生存,一是靠内功,二要有外力,大门敞开的时候,天地是辽阔的。中国的古人,能够意识到此点,且有此境界者一直不多。陈福民在《未能抵达终点的骑手》一文中礼赞了赵武灵王,因为他是一个清醒地自窥己身,又了解域外的政治家和武人。中国最早的北部长城由他那时候建造,在北纬四十度地带,和北方游牧民族有过诸多交往。与传统的中原思维不同,他借鉴了游牧民族的经验,向异族学习,提倡“胡服骑射”,以补中原人的柔弱之气。这种气魄,在后来的中国仅有少数王朝拥有,自闭的文化心理,是不易理解赵武灵王的胸襟的。与他相似的是,北魏孝文帝的改革,也显得气象不凡。拓跋鲜卑人“从嘎仙洞走到呼伦湖,再南进到内蒙古草原;从拓跋力微定居大川,到他39年迁都盛乐,再从经营了140年的盛乐迁到平城,拓跋鲜卑人的历史几乎就是一部迁都史”。到了孝文帝,起念迁都洛阳,用陈福民的话说,“他是个深谋远虑有巨大抱负的人”。这个民族与中原文化的互动,产生了巨大效应,北纬四十度的灰暗之处有了光亮。为了寻找拓跋鲜卑人的历史,陈福民辗转于山水之间,过阿尔山,抵呼伦湖,去满洲里,在古人的旧迹中盘桓,发现了前人少见的遗存。当能够想到“他人的自己”的时候,历史的图景总还是不一样的。
不同时期南人与北人的交战史,其记载都有缺失之笔,这为后人研究那些岁月的风云,带来许多难度。而史家不能持客观立场,与文化心理也大有关系。 历史到了明代,长城以北的情况开始发生变化,“土木之变”其实改变了诸多生态,值得反省的地方殊多。《北纬四十度》写这段历史,对于朝廷的批评是严厉的,作者对于帝王心态的解释和帝国军事的荒诞性的透视,其实也在剖析儒家文化负面的东西。在帝国政治中,儒家到底起什么作用,都是一个问题。面对异族的经济行为与政治攻势时,朝廷上下慧者甚少。陈福民写此段历史,悲凉之感涌动,为前人的颟顸扼腕者再。回望昨日,我们看到的不都是灿烂之光,由此想起钱穆式乐观笔触,觉得还是象牙塔里的梦语,美化了昨日的风景。有批判意识的人,早就意识到了国学研究者曾制造了诗文的幻象,说他们有时误导了读者,也并非夸大之词。
我过去看魏晋乱世的文字,觉得四面是血腥,惨绝人寰之景不可胜数,也深感古人生存之不易。而文人们欣赏中古时期的文章与诗歌,大抵也忘记了彼时的苦楚。陈福民在《从幽州到兰亭》一文中谈到战乱之苦,心是苍冷的。他感到历代诗文隐去了诸多苦难,或者是将苦难淡化到诗意的空间了。相对于历史的复杂与严酷,文学文本仅有些许记载。陈福民可能不满意本专业领域对于存在温吞的态度,士大夫有限度地对于历史的记录,其实也弱化了国人对于旧岁的想象。写《北纬四十度》既是向士大夫思维挑战,也有故意偏离旧史学理念的意味。文学批评家的越界思维,未必不能切中精神史的要害,这样的写作,也带来了意外的惊奇。
读百年学术史的文献,发现学界对于作家的历史观与国故观,向来是不注意的。他们觉得作家的历史散文,还是感性大于事实。但其实就精神思考而言,好的作家与批评家介入历史研究的话题,未必弱于史家。莎士比亚对于欧洲历史的体悟,也影响了学界的思想;莱蒙托夫的《波罗金诺》无疑是一部史诗。我记得青年时听过姚雪垠讲明史,其考据功底,是一般史学家不及的。所以,当人们以文学的方式思考时光里的风云时,感受更强的是思想的冲击。《北纬四十度》在谨慎的叙述与大胆的谈吐间,造成一种思想的波浪,许多未被注意的存在被冲到了岸边。文学家和批评家具有的能量一旦与坚实的史料结合,将爆发出一种热流。现在想起鲁迅《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一文,那通透之感,岂是一般中古史研究者可以怠慢的文本?
文学家与史学的纠葛,重要的是其间感悟力生成的思想,这是有特别之处的。日本作家井上靖写东亚历史的小说,既有诗,也带着史学的灵光,可以深思的地方殊多。冯至那本《杜甫传》,有着难言的生命感叹。他们都希望以另一种方式言说时光里的晦暝之处,对于治史者不无启示。陈梦家由诗人而成为考古学家,其实隐含着知识人的精神的深远性。在感性的辐射后的冷思,常常有着观念的革命。文学家的历史感里疏散出的忧思与见识,往往带有精神的引领意义,这一点是史学界不太注意的。
刘师培在《近代汉学变迁论》中说:“懷疑学派由思而学。征实学派则好学继以深思。”好的文学批评家的史学观,得之于良好的文本判断能力,也来于思想史的启示。因为深味一些文学文本的可疑,由此推及对于历史文本的再认识,就有了重新面对以往的冲动。人们普遍不太重视的领域,其实隐藏着有价值的遗存。吕思勉也曾指出:“流传、收藏,在古物不值钱之时、之地,较之在值钱之时、之地者,可信的程度较高。”在我国辽阔的土地上,可勘察、可凝视的遗物甚多,那些被漠视的角落,一旦被思想照亮,可能改写我们的记忆地图。走着读书与走着思考,也是今天读书人缺少的功夫。
读《北纬四十度》,才发现我与陈福民都是赤峰人,原来我们拥有着同样的时空。但惭愧的是,我自己对于故土的昨日一片模糊。那里曾是契丹人与粟特人活跃的地方,因为后来文化的变迁,加之语境的单一,许多记忆的门是锁着的。在历史的延长线上,却不懂自己的所来之迹,无疑是一种悲哀。我的家族在建昌营、翁牛特旗一带生活了上百年,曾经也疑心自己是混血者。但要说起其间的原委,则又颇为茫然。断掉记忆的人,是不会思考自己的未来的,但是思想者是可以在一片空白里,拽出消亡的文脉的根须,让我们知道曾有的存在的斑斑点点。如何走路,也便渐渐清晰起来。批判思维不仅可以开启诗学之门,同样也可以开启思想之门。知所由来,思所应去者,多是那些独自觅路的人。他们在苍凉之间,踏出了新路。走进历史,需要聪慧的目光,也离不开跋涉于荒原的双脚。考古学在今天日益受到关注,不是没有道理。
作者: 孙郁,本名孙毅,教授、博士生导师,曾任北京鲁迅博物馆馆长,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院长。著有《鲁迅与周作人》《在民国》《走不出的门》《汪曾祺闲录》《椿园笔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