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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好问“以诗为专门之学”:金代诗人身份独立的标志

2022-04-25牛贵琥

名作欣赏 2022年4期
关键词:元好问

关键词:元好问 诗歌理论 金代文学 诗人身份独立

金代诗人身份的独立性,在中国文学史上是一个值得关注的问题。其标志便是元好问论金代诗人时多次提到的“以诗为专门之学”。

元好问在论金代后期诗人时多次提到“以诗为专門之学”。他在《通真子墓碣铭》中称秦志安“中岁困于名场,即以诗为专门之学”;在《张仲经诗集序》中称张仲经“致力文史,以诗为专门之学”;在《中州集》卷十称李汾“平生以诗为专门之学,其所得为尤多”;在《陶然集诗序》中言:“贞祐南渡后,诗学为盛”,“号称专门”的“不啻十数人”。又言:“今就子美而下论之,后世果以诗为专门之学,求追配古人,欲不死生于诗,其可已乎?”这说明,金代后期,诗人们已经意识到需要创造一个纯诗歌的艺术空间,并且在这个空间追求丰富美妙的世界,从事这种追求是一个非常有意义的事情,值得为之付出自己的整个生命。是以他们以专致于诗、以诗为生命标榜于世。元好问就说:“某身死之日,不愿有碑志也。墓头树三尺石,书曰‘诗人元遗山之墓’足矣。”以诗人的身份标榜自己,实际上强调的是诗人身份的独立。

金代诗人身份的独立自然和那个特定的时代紧密相关。金代女真政权从立国之初就是奴役汉人和契丹,生杀在我。虽然也借才于辽宋,也举行科举选拔人才,但朝廷大权始终掌握在女真贵族手中,文士不过是个工具而已。到了金代后期,朝廷大权则基本上在武夫纥石烈执中、高琪这一类人手中了。《中州集》卷八载高琪专以威刑肃物。士大夫受杖者多,连赵秉文也不能避免。刘祁在《归潜志》卷十二就言金代“然其分别蕃汉人,且不变家政,不得士大夫心”。文士的地位远在武臣之下。《金史》列传第四十九载牙吾塔“尤不喜文士,僚属有长裾者,辄以刀截去”。正是因为金代的文士进入不了权力的中心,社会角色发生了不同以往的转变,才使其可以“以诗为专门之学”,摆脱传统的诗歌为政教所左右的束缚,全身心地探索诗歌的本质。

不过金代诗人身份的独立,还是文学自身发展的必然结果。元好问《杨叔能小亨集引》讲得清楚:“有所记述之谓文,吟咏情性之谓诗。”综观金代的诗歌,会使人感到对于人民的命运、社会面貌的反映比较贫乏,而赠别、游览、咏怀、唱和一类的作品却占绝大多数。这倒不是说金代没有叙事诗,而是比起前代来叙事诗的质量普遍不高,就是在有限的叙事诗中,只要是有诗有序,诗大多写得不如序。连元好问这样的大家,其《赠萧汉杰并序》也是如此。人们往往对此感到困惑。例如赵翼曾想寻求元好问更全一些的集子,多找一些类似丧乱诗的作品。其实金代文士是把反映社会现实的如史一类的功能放在文或者说历史著作中去表现了,如元好问作《壬辰杂编》,刘祁作《归潜志》,杨奂作《汴故宫记》《东游记》等。他们以诗人的身份并不轻视文,都以传史为己任。元好问建野史亭,立志存金一代之史。在《漆水郡侯耶律公墓志铭》中云“呜呼!世无史氏久矣。辽人主盟将二百年,至如南衙不主兵,北司不理民,县长官专用文吏,其间可记之事多矣。泰和中诏修《辽史》。书成,寻有南迁之变。简册散失,世不复见。今人语辽事,至不知起灭凡几主,下者不论也。《通鉴长编》所附见,及《亡辽录》、《北顾备问》等书,多敌国诽谤之辞,可尽信耶?正大初,予为史院编修官。当时九朝《实录》已具,正书藏秘阁,副在史院。壬辰喋血之后,又复与《辽书》等矣,可不惜哉!故二三年以来,死而可书如承旨子正、中郎将良佐、御史仲宁、尚书仲平、大理德辉、点检阿散、郎中道远、右司元吉、省讲议仁卿、西帅杨沃衍、奉御忙哥、宰相子伯详、节妇参知政事伯阳之夫人、长乐妻明秀、孝女舜英,予皆为志其墓。夫文章天地之元气,无终绝之理。他日有以史学自任者出,诸公之事,未必不自予发之。故不敢以文不足起其事为之辞。”也就是说,金代的文士为既能严肃地面对现实的惨烈,也能保持对美的向往和追求,在诗和文的不同偏重之中保持了平衡。这应该是理解金代诗人特别是元好问作品的基点。

诗与文功能的区分,必然会对诗歌的本质及创作提出新的认识。简而言之,金代诗人的观点可以概括为:情性是诗歌的本质,温柔敦厚是追求的目标,复古是理论的依据,追逐功夫是具体努力的措施。

先看情性。情性说来自上古的言志理论,或者说是言志所衍生出来。《尚书·尧典》:“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这里的“志”与“情”是同一个概念,或者说志里包含着情。孔颖达在《春秋左传·昭公二十五年》中讲:“在己为情,情动为志,情志一也,所从言之异耳。”和所有的古人一样,以情性为核心,就不能不强调情真。是以元好问《论诗三十首》主张“豪华落尽见真淳”“纵横诗笔见高情”“穹庐一曲本天然”,主张“心声只要传心了”。在《杨叔能小亨集引》中说:“唐诗所以绝出于三百篇之后者,知本焉耳矣。何谓本,诚是也。”“故由心而诚,由诚而言,由言而诗也,三者相为一。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发乎迩而见乎远。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虽小夫贱妇孤臣孽子之感讽,皆可以厚人伦美教化,无他道也。故曰:不诚无物。夫惟不诚,故言无所主,心口别为二物,物我邈其千里。漠然而往,悠然而来,人之听之,若春风之过马耳。其欲动天地感鬼神,难矣。其是之谓本。”这个诚、本,便是真。然而并不是吟咏出真情的诗就是好诗,就可以成为诗人。朱熹在《答杨宗卿》中就提出:“熹闻:诗者,志之所之。在心为志,发言为诗。然则诗者,岂复有工拙哉?”张戒在《岁寒堂诗话》卷上也认为:“诗序有云:‘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其正少,其邪多。孔子删诗,取其思无邪者而已。”针对这一情况,金代的文士不是简单地如理学家一样肯定性而否定情,而是尽量地把情包含在性中,进而探求如何才是正确的、高尚的、雅致的,带有普遍的共同意义的情性,使诗歌具有深长的韵味,为古今之人都能欣赏和感动。他们以“温柔敦厚”这一经学名称来表述其所追求的这一目标。元好问在《杨叔能小亨集引》中又说:“唐人之诗,其知本乎?何温柔敦厚蔼然仁义之言之多也。幽忧憔悴,寒饥困惫,一寓于诗,而其厄穷而不悯,遗佚而不怨者,故在也。至于伤谗疾恶不平之气不能自揜,责之愈深,其旨愈婉。怨之愈深,其辞愈缓。优柔餍饫,使人涵泳于先王之泽,情性之外,不知有文字。幸矣,学者之得唐人为指归也。”温柔敦厚的标准是什么呢?元好问列出十数条:“无怨怼,无谑浪,无骜狠,无崖异,无狡讦,无媕阿,无傅会,无笼络,无衒鬻,无矫饰,无为坚白辨,无为贤圣癫,无为妾妇妒,无为仇敌谤伤,无为聋俗哄传,无为瞽师皮相,无为黥卒醉横,无为黠儿白捻,无为田舍翁木强,无为法家丑诋,无为牙郎传贩,无为市倡怨恩,无为琵琶娘人魂韵词,无为村夫子兔园册,无为算沙僧困义学,无为稠梗治禁词,无为天地一我,今古一我,无为薄恶所移,无为正人端士所不道。”总之,是感情不要过分激烈和偏激,并且讲:“信斯言也,予诗其庶几乎?”很明显,元好问的温柔敦厚由评价《诗经》的教化功能转变为对诗歌创作的指导性准则,从传统的对诗歌表现内容的关注转向对审美领域的关注。如果说情性是诗歌之本的话,温柔敦厚就是情性之正。这个“正”不是功利的、偏激的,而是有韵外之致,雅正和平,深厚隽永。鲁迅先生《两地书》第三二中所言诗歌的“永久性”与此相似:“那一首诗,意气也未尝不盛,但此种猛烈的攻击,只宜用散文,如‘杂感’之类,而造语还须曲折,否,即容易引起反感。诗歌较有永久性……我以为感情正烈的时候,不宜做诗,否则锋铓太露,能将‘诗美’杀掉。”应该说,温柔敦厚的理论是传统的讽谏、歌其食、歌其事的升华,是对诗歌之本质更深层次的探索。金人郭邦彦《读毛诗》:“遍读萧氏选,不见真性情。怨刺杂讥骂,名曰离骚经。”“至今三百篇,殷殷金石声。”李俊民把诗的本质解释为“咏情性”“写物状”要“夺造化”“寓高兴”“涤烦虑”“畅幽怀”,也是这一理论的反映。金代末年的忠节之士路铎李著、史士举等人的诗歌中很少写到社会的苦难,元好问把死于蒙古屠城之祸的田紫芝的诗歌评为“文章尤忌数悲哀”,都可由此理论得到解释。

不论情性也好,温柔敦厚也好,金代文士的这些理论都是以复古的形式出现的。他们也一再强调复古的重要性。赵秉文《答李天英书》云:“足下立言措意,不蹈袭前人一语,此最诗人妙处。然亦从古人中入。”“自书契以来,未有摈古人而独立者。”“愿足下以古人之心为心,不愿足下受之天而不受之人,如世轻薄子也。”元好问更是如此,他在《陶然集诗序》中讲:“诗之极致,可以动天地、感鬼神,故传之师,本之经,真积之力久,而有不能复古者。”甚至将古雅推崇到无以复加的境地。他认为《诗经》中的一些篇章“皆以小夫贱妇满心而发,肆口而成,见取于采诗之官,而圣人删诗亦不敢尽废。后世虽传之师,本之经,真积力久而不能至焉者,何古今难易不相侔之如是耶?”其原因在于:“盖秦以前民俗醇厚,去先王之泽未远。质胜则野,故肆口成文,不害为合理。使今世小夫贱妇,满心而发,肆口而成,适足以污简牍,尚可辱采诗官之求取耶?”这种崇古、尊古、复古的观念很易引起人们的非议,但我们要明白的是:金代文士是以古为最高标准的代名词,给人们提供一个可以效法的样板,一个追求的正确目标。元好问讲:“幸矣,学者之得唐人为指归也。”他在讲了“传之师,本之经,真积力久”而不能复古之后,所提出的诗以“脱弃凡近,澡雪尘翳,驱驾声势,破碎阵敌,囚锁怪变,轩豁幽秘,笼络今古,移夺造化为工。钝滞僻涩,浅露浮躁,狂纵淫靡,诡诞琐碎,陈腐为病”,还不都是诗歌尽善尽美理想化的象征吗?赵秉文讲:“故为文当师六经、左丘明、庄周、太史公、贾谊、刘向、扬雄、韩愈。为诗当师三百篇、离骚、文选、古诗十九首、下及李杜。学书当师三代金石、钟、王、欧、虞、颜、柳,尽得诸人所长,然后卓然自成一家。非有意于专师古人也,亦非有意于专摈古人也。”元好问《杜诗学引》也云:“九经、百氏、古人之菁华,所以膏润其笔端者,犹可仿佛其余韵也。夫金屑丹砂、芝术参桂,识者例能指名之;至于合而为剂,其君臣佐使之互用,甘苦酸咸之相入,有不可复以金屑丹砂、芝术参桂而名之者矣。故谓杜诗为无一字无来处亦可也,谓不从古人中来亦可也。”以自成一家为目的,能说是泥古、为复古而复古吗?总之,复古为金代文士的诗歌理论提供了正当的依据,“古”实际上是气质、修养、学问、功力等的综合反映。

情性,温柔敦厚,复古,重点在于格调、气韵,属于审美的范畴,不能不在如何写上下功夫。正如郭绍虞在《元好问论诗三十首小笺》中说:“所以‘拈出退之山石句’,就是指它接近豪放一边;而‘始知渠是女郎诗’,就有嫌它不归于雅洁之意。豪放是主要的,而雅洁可能是更主要的。这样讲去,于是离现实愈远,而和艺术标准反显得更为接近了。”因此,就是提倡“豪华落尽见真淳”“一语天然万古新”的元好问,也要集前人有关作文之法度的议论为《锦机》一书,推崇南渡后死生于诗的杨鹏“立之之卓,钻之之坚,得之之难,积之之多”的追琢功夫。道理在于:“故文字以来,诗为难。魏晋以来,复古为难。唐以来,合规矩准绳尤难。夫因事以陈辞,辞不迫切而意独至,初不为难,后世以不得不难为难耳。古律、歌行、篇章、操、引、吟咏讴谣,词调怨叹,诗之目既广而诗评、诗品、诗说、诗式,亦不可胜读。大概以脱弃凡近,澡雪尘翳,驱驾声势,破碎阵敌,囚锁怪变,轩豁幽秘,笼络今古,移夺造化为工。钝滞僻涩,浅露浮躁,狂纵淫靡,诡诞琐碎,陈腐为病。”这便是“以诗为专门之学”所不得不下追琢功夫的原因。他还以杜甫的“老来渐于诗律细”、半山翁的“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难”、唐子西的反复改定乃敢示人为例,阐述“后世果以诗为专门之学求追配古人,欲不死生于诗,其可已乎”的道理。对于他自己也是感慨:“学诗二十年,纯笔死不神。乞灵白少傅,佳句傥能新。”(《龙门杂诗》第二首)“我诗有凡骨,欲换无金丹。呻吟二十年,似欲见一斑。”(《寄英禅师》)这和移剌霖《骊山有感》诗后的跋文所云诗以“炼格、炼意、炼句、炼字为法”的本质是一样的。以诗为专门之学,真正可以落到实处的具体措施,只能是这种追琢功夫。

我们可以看出,金代文士的“以诗为专门之学”的追求和探索,是在努力走出一條新的路子。他们要搞清楚诗和诗人的本质应该是什么,也都感受到诗和文章、历史、哲理、伦理属于不同的范畴。他们从古代对六经的阐释中感受到诗的特殊性,从传统的情志、温柔敦厚、无邪、怨而不怒、哀而不伤的界定中,发现了诗作为文学之一的特有的审美特征。这自然会导致金代诗人身份的独立,既给予诗歌崇高、高雅的色彩,也给予诗人自由,同时也促进了文学整体的成熟。

作者:牛贵琥,山西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编辑:张勇耀 mzxszyy@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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