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创作的短篇小说”的“秘诀”
2022-04-25姜异新
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里,鲁迅自评说:“在这里发表了创作的短篇小说的,是鲁迅。”什么是“创作的短篇小说”?最初是针对翻译的小说而言的,恰恰是与“翻译的”小说同时出现的“创作的”短篇小说,与传统旧小说有很大的不同,不同就在于如何理解“创作”二字。
成为新文学之父以后,鲁迅经常收到文学青年的来信,讨教作文的秘诀,鲁迅的回答是创作没有秘诀,并说自己从不看小说作法之类的书,只是多读作品。1933年,应邀谈一谈创作经验时,鲁迅写了《我怎么做起小说来》一文,终于道出类似秘诀的经验谈,那就是“所仰仗的全在先前所看过的百来篇外国作品和一点医学上的知识”。29个字的一句话,作为读者的鲁迅、作为译者的鲁迅、作为医学生的鲁迅、作为小说家的鲁迅等周树人的多重面向,悉数隐含。
一个作家读上百来篇作品太正常不过了,在鲁迅身上引入这个问题的必要性在哪里呢?鲁迅的小说阅读太前沿太海量,即便是所谓的十年沉默期,他还曾作为北洋政府教育部通俗教育研究会小说股主任和审核干事每年审读二百篇左右的新制小说。因而,“百来篇”需要精准的划定范围。在涉及文学阅读史的各种语境下,鲁迅都会提到“先前”和“做学生时”这样的时间状语,不难发现,它通常指向1902—1909留学日本的七年。“百来篇”指的就是鲁迅留日七年用外语去读的外国作品。
如此,对“创作的短篇小说”的“秘诀”的探究便转为鲁迅留日时期外国文学阅读史的研究。鲁迅留日的七年,可以用仙台间隔的两个东京来概括,具体说就是一个人的东京、索居仙台、两个人的东京三种不同的生存状态,或曰阅读状态。彼时鲁迅的文学阅读途径主要有三种:一是经由日语德语的学习,广搜浏览日文德文报刊书籍,被其刊登的本国及外国作品深深吸引;二是由文明史而入其国家文学;三是经由广泛接触文学史论及作家评论而涉猎相关文学作品。
如果要给鲁迅所仰仗的百来篇外国作品列一个书单,需要从以下八方面依据入手推测,逐渐缩小寻绎范围。
(一)日译俄国小说合订本
鲁迅曾由日本带回国内两个合订本,也就是当年阅读国外报刊时,将感兴趣的作品裁下来,重新拆解、编目、装订的一本新书。其中有一本,收录了日本人翻譯的十篇俄国文学作品,有鲁迅的手书目录。这是非常重要的物证。这十篇俄国小说分别是普希金的《彼得大帝的黑人》,果戈里的《狂人日记》《旧式地主》《外套》,莱蒙托夫的《宿命论者》(《当代英雄》中的一章)、《歌手阿希克·凯里布》,屠格涅夫的《叶尔古诺夫中尉的故事》《叶尔莫莱和磨坊主妇》《白净草原》《波列西耶之行》。
(二)《域外小说集》及其预告
尽管鲁迅主要据德译本只翻译了《域外小说集》中的三篇,其他均为周作人以英译本为主翻译,但因为鲁迅负责编辑、设计、修订、润饰、统稿等工作,《域外小说集》两册所刊登的短篇小说,鲁迅完全掌握原译本。周氏兄弟的广泛涉猎和海量阅读,特别是不通过日语而自主的翻译行为,当时就引起了日本文化界的注意。《日本及日本人》杂志第五0八期(1909年5月1日)“文艺杂事”栏专门做了报道。《域外小说集》“新译豫告”中给出的篇目,作为宏大的翻译计划也是经过了精读而甄选的。
(三)留日时期
另外还有《域外小说集》之外的译作。
(四)文学教科书
(五)鲁迅自述
(六)周作人的回忆
(八)留日时期购藏的外国文学作品、经典、周边及潜在阅读
仅就以上八点依据罗列概观,能够给出鲁迅直接或间接阅读证据的外国作品就有140部之多。通读这百来篇外国作品,会发现成为新文学之父后的小说创作中,鲁迅始终保持着与世界作家的持续对话,果戈里的《狂人日记》《外套》之于《狂人日记》《阿Q正传》,安特来夫的《谩》《默》之于《伤逝》,斯谛普虐克的《一文钱》之于《阿Q正传》,屠格涅夫的《白净草原》之于《社戏》,莱蒙托夫的《宿命论者》之于《祝福》,《故乡》之于契诃夫的《戚施》。更不要说显克微支的《灯台守》《乐人扬珂》《天使》《炭画》《酋长》《胜利者巴尔代克》和夏目漱石的《我是猫》《虞美人草》等。
仙台间隔的两个东京之于周树人是相互的对视与合一。伴随着海量的文学阅读,周树人的鲁迅镜像逐渐清晰。仙台独特的观看之道、生命体验、语言提升,使之成为鲁迅文学建构的外在逻辑起点,也更加反衬凸显出内在隐而不彰的“文之觉”。“文之觉”的“觉”取觉察、觉知、静观、神视之意。这一概念的提出强调的是对文学阅读活动这种纯粹精神踪迹的追蹑。只有回归脱离历史境遇的语言传承层面,才会使主体也来到无法回避的自我面前,释放出被遮蔽的视域,在更加广延的涵容度下审视“从周树人到鲁迅”的线性思维模式,以及在这个被肯定的扬升过程中,那个决不能绕过的转折点——弃医从文,而这个转折点又一定与以《狂人日记》为发端的中国新文学实践产生直接的关联。
作为中国现代小说奠基人身份亮相15年之后的追溯式表达,同时也是一种深谙文学翻译之道的成熟小说家的策略性表达,“仰仗百来篇外国作品”彰显的是自我广泛涉猎异域文学的独特眼光与“拿来”本领,引导读者普遍接受的是外国文学促使了中国新文学之父诞生和成长的观念。鲁迅认为其小说的创造性是相对于中国读者的接受水平而言的,远非作者新颖独创的故事本身。可见,翻译家鲁迅的焦虑远远大于作家鲁迅的“创造性焦虑”。翻译事业是鲁迅自青年时代起便孜孜以求的明确的文化启蒙目标——“文”的内核;而创作小说却起于其文艺实践过程中的潜在觉知,它使鲁迅这一符号声名远播,成为“文”的重要表征。人们先认识了小说家鲁迅才逐渐知晓了翻译家鲁迅,以及周树人的更多其他面向。鲁迅成为小说家的创生轨迹与国人对于小说家鲁迅多重面向的接受轨迹,始终在相向而行。
异域文学中包孕的文化营养、呈现的不同思维方式、多样的心灵轨迹,拓展了鲁迅思考生命存在的维度,也带来了品味各民族文化性格的路径,最终养成了其既有主体性又有合一性的人类关怀视野和文化包容意识。他于文本语层至字里行间,深味异域故事之情节主干、人物关系、叙事模式、细节插曲及至纯语言创造,从开始与作者理解力的不对等,到渐入佳境,与作者程度相当,障碍清除,完成有效的心灵沟通,再到持续原作之生命,创造性地使之最完整地展开,而母语也历经同样的改造,这时,“文之觉”的现代主体性终于破茧而出。
正是留日时期知识生产式的阅读活动,使认知和想象力在充满不确定性的交互贯通中,累积成就了10年后的中国现代小说家鲁迅。10年的时空间隔和中国本土的现实体验,胸中盛容的各种中外故事,终于酝酿成熟,蓄势待发。周树人必然要经历一个回国工作、用生命持续体验的现实过程,而后才会在一个历史契机的偶然激发下,让小说家鲁迅横空出世。貌似令人惋惜、延宕乃至部分扼杀了一个天才作家才华的所谓钞古碑的沉默期,从“文之觉”的内在机制上来讲,却是创造的新文学以沉浸于古代的方式,静待花开。
“弃医从文”的“文”指的是文艺运动,而非特指虚构文学,它的精髓在鲁迅身上体现于翻译、文化批评等各个方面,而小说成就无论是出现的方式还是创作主体的期待,在鲁迅那里,其实是非常个人化的,后来者没必要以此为基点乃至新文学的制高点去追溯整个鲁迅文学的起点,去定义一个所谓“弃医从文”的作家的低谷与沉默。“弃医从文”所呈现出来的是时代色彩浓郁的二元概括性阐释思维。由人类的联结和一体(unity)视之,并不显见地存在着一个无所适从的周树人成长为坚定的文学家鲁迅的线性扬升过程,或是发现自我精神界战士之面向的迂回曲折的流脉。每一个当下,均成就鲁迅。也因之,没有秘诀就是鲁迅创作的秘诀。
作者:姜异新,北京鲁迅博物馆研究员,《鲁迅研究月刊》副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