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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医

2022-04-25傅菲

绿洲 2022年2期
关键词:火罐蛇毒伤口

傅菲

1

2017年6月15日晌午,蛇伤者方树熊被抬到蓝姑家里,已七孔流血,眼球、牙龈、鼻黏膜、耳鼔渗出红红的血丝,胸口发青,浑身暴汗,伤者处于半昏迷状态,不时呕吐,右腿肿胀,撑破了灰蓝色裤子。跪在方树熊身边的女人是他老婆爱珍,泪眼婆娑,哀绝地看着蓝姑。

蓝姑默默地给方树熊浑身擦药酒。药酒浑浊,褐紫色,有浓烈的药味。方树熊右脚的裤子被蓝姑剪了下来,用草药裹了整条腿,纱布一圈圈地包扎了起来。

草生,给我再端一大钵药酒来。蓝姑说。草生是她徒弟,扎根麻花辫,抱起酒坛,哗哗地往大钵头里冲酒。蓝姑拿起木铲,从一个小陶缸里铲出药粉,往药酒里兑。药粉白色,有植物的清香味,粉末如齑粉。洗净了的新鲜八角莲浸入药酒,浸透了,取上来给方树熊擦脸。蓝姑细心地给他擦嘴角、擦耳朵、擦鼻孔、擦眼角。木质的、略显简陋的房间里,散发着刺鼻的草药味。阳光透过树缝,从窗外照进来,变得柔和明亮且安静。方树熊迷迷糊糊地睡去。蓝姑示意爱珍上床,让她男人靠在她身上睡。方树熊面容苍白,死死地咬紧牙关。剧痛让他感知器官麻木,神经毒性在麻醉和吞噬他的神经系统。

酒一直续在碗里。蓝姑坐在高背竹椅上,反反复复地给伤者擦药酒,擦胸口擦颈脖子擦脸擦耳根擦脊骨擦虎口。药酒是她自己泡的,一缸酒泡三年才泡足了药性。她从灵山挖药材,洗净、晒干、(茎块和木质)烘焙切片、(烘焙后撒在竹席摆地上)除热,纱布包扎,浸入酒里以黄泥封缸。药材有芙蓉、半边莲、小金刀叶、一枝箭、七叶一枝花、犁头草、白牡丹、辣蓼、龙葵、扛板归、金线吊葫芦、白花蛇舌草、蛇不见、斩龙草、百解藤、蛇藤等八十多种,根据不同的蛇毒,焐不同的药酒。擦药酒是一件费劲的事,细致、周全,擦一遍下来,蓝姑衣裳全湿,头发滴水。

蓝姑医蛇伤三十余年,但中毒如此之深,十分罕见——已处于濒死边缘。方树熊被抬进她家门,距被棋盘蛇(尖吻蝮)咬伤,已有二十多个小时。伤口在右脚后跟,这是致命的部位。伤口有两道深深的勾口,肉发黑,流出的毒血已凝结发黑腥臭,右脚像涂满了豆酱的花卷。她治过同类的蛇伤者,在她家床上足足躺了十三天,才可以下地。那是打山鸡的蓝宗炎,在半夜被毒蛇咬了。五月,榛树挂起了满树的白花。白花一串串,随风摇曳。山中晚春,花开得缓,却绚烂。木荷、野樱桃、野荔枝、马银花、山矾、女贞、满山红、云锦杜鹃等树木,花在枝头闹春。梯田一级级,沿着山谷的坡面斜缓下去,青绿的禾苗在舒展。山鸡在树林里,太阳还没上山,咯咯咯地欢叫。这是打山鸡的季节。

山鸡站在灌木枝丫夜宿。一根枝丫站两只,一棵树站七八只。打山鸡的人背帆布袋,提大灯笼,夜里找山鸡。山鸡见了灯笼光,睁开眼睛,呆若木鸡。抓一只山鸡,塞一只进帆布袋里。畲胞抓山鸡有自己的规矩,一窝鸡最多抓两只。

山鸡通常夜宿在溪涧边茂密的灌木林,天亮即下树饮水。溪边多蛇。蛇盘踞在石块或苔藓上,像一堆烂树叶。蓝宗炎是个五十来岁的鳏夫,在去打山鸡的路上被毒蛇咬了,伤在右脚档门前(方言:档门前即小腿前正中)。档门前肉浅骨壮,毛细血管发达,是一个致命的部位,中毒奇快,祛毒难,收伤口难。畲族人在大山谋生,常被蛇虫所伤,畲胞大多略懂蛇伤和跌打损伤。蓝宗炎挤了伤口血丝,撩起路边佛耳草、半边莲嚼烂,敷在伤口上,扎紧裤边,下山了。可血涌得快,他倒在山路上。第二天傍晚,蓝宗炎被人在草丛发现,抬了回来。蓝姑撩开蓝宗炎裤脚,见他腿红肿得像金瓜。天太热,毒性太强,伤口开始溃烂,发黑如碳墨,鼻腔在流血,人已神志不清。蓝姑捣了一石臼的药,用水芋叶包裹着,敷在他双脚,像两只粽。在蓝宗炎胸口、脸部、背脊擦药酒,擦了七个多小时,他苏醒了过来。那个时候,蓝姑才行蛇医四年,给蓝宗炎施药三天,没合眼睡觉,直到蓝宗炎喝下大碗粥了,她才放心下来。

2

草药须二十四小时内换一次。蓝姑安排草生给方树熊擦药酒,自己背着药篓上山采药。现采现捣的草药,药性强,祛毒去伤快,但药性消失得也快。蛇伤者还没苏醒,胸口的瘀青色还没散去。蓝姑在七星剑、魂筒草、蛇含草、八角莲、蛇头草、蛇根头、四轮草的基础方上,加了三味药——花蜈蚣、金线吊葫芦、七叶一枝花,并加大了八角莲的用量。灵山是赣东高山,草木茂盛,溪涧密布。这座山,在哪道山梁、哪个深谷、哪条涧沟,有什么药草,蓝姑烂熟于心。她九岁跟着外公,背着药篓采药。每一条路,她都走过;没有路的地方,她也走过。行了蛇医之后,每次采药,她心情都很沉重。因为活生生的生命在挣扎,在急切地等待她医治。治蛇毒,就是与时间赛跑,与死神面对面搏斗。在她眼中,蛇毒不仅仅是令人闻风丧胆的毒,更是张开血盆大口、死死吞噬身躯的死神。死神潜藏在血液之中,潜藏在脑神经之中,一旦死神睁开了血红色的冰冷的眼睛,就成了难以驱逐的恶魔。

药采回来了,净药捣药敷药。方树熊还在迷睡。在凌晨三点,他的七孔已止血了。蓝姑随时记下他的临床表现。药酒已经擦了十三个小时了,但他的眼球还是红红地胀血丝。蓝姑取了红糖、白牡丹粉,掺入新换的草药做药引。方树熊体质太弱,他靠在他女人的怀里,颧骨突出来,下巴尖尖,胡楂半白半黑,胸部肋骨凸出来,心洼口凹下去,他的呼吸在羸弱地起伏。他的女人不眠不休,抱着他的肩膀,像抱着久病无医的孩子。她在默默垂泪。怀中的人,生死未卜,命悬一线,脸色失血。

到了傍晚,蓝姑捣了药汁,配了药粉,一小勺小一勺地喂给蛇伤者喝下。蓝村的灯火,已经通亮了。八月的蓝村之夜,天空蓝得透明欲滴,高高的山峰罩着黛青色。蓝姑坐在廊檐下,靠着廊柱,沉默不语。

师傅,你去睡一下,累了两天一夜了。草生说。

病人沒有苏醒,我怎么安得下心。蓝姑说。蓝姑的老公胡良喜碾药粉,弓着腰,双手扠在石碾的把手上,一推一拉,碾石在石槽上来回滚动。药粉馨香,盈盈不散。蓝姑望着他碾药粉。她心里有些愧疚,做自己的男人真不容易,他上完了课,还得帮自己净药晒药碾药,得闲了,还陪自己上山采药。她知道,男人是体谅自己,珍惜自己。她轻轻地唤了一声:良喜,你也歇歇吧,别累着。02388618-5EE7-40D6-A172-3E0206B770DD

良喜憨厚地笑了一下,说:这些药快碾完了,碾药不过夜。良喜停下手,又宽慰她说:别思虑太多,尽心尽力就可以,再说,人也是生死有命。他知道蓝姑在思虑明天用药的事。这是她最艰难的时候。配什么药,用多大的药量,全凭她自己做主。蓝姑没有一个可以商量的人。她常对良喜说:我只有心细如发,病人才能转危为安,医治蛇伤,不仅仅要确保不出生命意外,还要不给病人留下后遗症或残疾。她牢记外公对她的告诫:生命大于天,不能有任何闪失,细致的临床观察十分重要,不能马虎,下药千万不可草率。她的外公,也就是她的师傅,行蛇医一生,没给病人留下一个疤。

到了三更,天有了青花色,稀星玉坠。方树熊蠕了蠕喉结,呃呃呃,吐出一口血痰,眼皮撑开,说:我有些饿了。

蓝姑从躺椅上起身,说:粥在砂钵里,热着呢,大家都等着你饿,知道饿是个好征兆。

哗哗哗,一碗热粥嗍下去,方树熊全身冒汗,说:你的粥好香,五脏六腑都觉得好暖,我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粥。

这个粥叫暖粥,一般人喝不上,特意为体弱的蛇伤病人熬的,放了红藤、金鸡藤、白马骨、大活血、小活血等十几种药材熬了大半天。蓝姑说。

你待我如亲眷,把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我以后拜天拜地拜你,拜你再造之恩。我是个粗人,不知道怎么报谢你。方树熊说。

你身体恢复了,就是最好的报谢。你还需要七天治疗,好好静养吧。你吃下了粥,我也可以好好睡了。蓝姑说。

3

人常常面对自己的困境,深感孤立无援。似乎所处的地方,是一面冰崖,稍一松手,人慢慢地滑下去,落入万丈之下冰窟,在无望地挣扎。蛇伤病人就是这样一个群体。蛇是一种令人恐惧的动物,因为大部分蛇在伤人时,以牙器注入蛇毒,威脅人生命。

被剧毒蛇咬伤的人,不但伤口灼痛,整个人会被恐惧攫取,随着伤口肿胀毒性蔓延,恐惧越来越深。恐惧会快速加重伤情。蓝姑接待的大多数病人,眼神灰暗或眼神发直,往日活泼的神采消失。在被蛇咬伤的第一时间,大多数人不知道如何处理伤口,稍有医学知识的人,仅仅是挤出伤口毒血,清洗伤口。大多数蛇伤者来到她家,伤口根本没有处理,时间又过去了数小时。蓝姑的外公,也是她师傅,在处理这样的伤口时,便是以酒漱口,吸尽伤口毒血,清洗伤口、敷药。

1990年,二十二岁的蓝姑第一次吸伤口毒血,她呕吐了大半天。她忍受不了那种血腥味,微咸浓臭。她低下身子,嘴巴伸下去,接近伤口,腥腥臭臭的气味涌入鼻子,她扭开了头,又喝了大口酒漱口。外公看着她。她不能不吸,因为这是除毒最有效的方法。她虽鼓足了勇气,但腥臭味使她胃液翻涌,让她发怵。她吸在伤口上,吸出了一大口血,吐了血,也吐出一大口污物。她又漱口,又吸血,又呕吐。她的外公给她轻轻地拍背部说,第一次就是这样的,我也是这样,以后习惯了就不会了。

生理性恶心、呕吐,蓝姑持续了半年。只要她吸伤口毒血,就控制不住了哗哗呕吐。她外公有些难为情地说:没想到你会生理反应这么长时间。

有没有更好的伤口处理方式呢?她问外公。

一般处理是快速挤血,再清洗伤口,就近找解毒、镇痛草药,敷在伤口。如果被棋盘蛇、眼镜蛇、烙铁头、银环蛇等剧毒蛇咬伤,又是咬在脉门、虎口、后脚跟、胸口、颈脖子、耳根等特别的部位,最好的方法是吸出伤口的血,吸尽了毒血,再清洗伤口,草药敷上,抬回家救治。但大部分被蛇咬了的人,哪知道这样处理伤口呢?蛇医免不了吸毒血。你看看,老蛇医的上牙早早就落得光光,牙龈乌黑。这就是吸血时被蛇毒所伤。吸了血,快速以酒消口腔毒,没有酒,就必须清洗一下口腔,再吸,保护口腔。但无论如何保护,残留毒对身体还是有伤害。外公说。

以后,我的上牙也会掉光,牙龈乌黑。我不要这样,我会好丑。蓝姑说。

做一个蛇医,有四大难关。识草药是一关,用药是一关,吸毒血是一关,以身试药是一关。识药尝药,以羊试药试毒,甚至以身试药试毒,才能深度了解药性毒性。蛇医亲身感受被毒蛇所伤是一件痛苦的事,但可以激发医治病人的热情,会更谦卑,人到了生死一线,愈发珍爱万物生命,更有了包容心和同理心。外公说。

外公年迈,有腰酸痛的毛病。年轻时,外公是个拳师,穿蓝灰大褂,每天晚上扎火把,在场院和族人一起习武。他身材高大,脸膛开阔,有一绺长长的黑胡子。村人称他“大髯公”。大髯公喜喝酒,性豪爽,乐交友。蓝姑是家中六兄妹老小,自小给外公背药篓。外公七十一岁,蓝姑才初中毕业。大髯公没有生儿子,是一生憾事。他对这个外甥女格外疼爱。蓝姑在外公身边长大,六岁跟外婆学绣畲服。外婆个子娇小,性格温雅,上午做杂事,下去坐在织绣架前抛梭绣衣裳绣山哈彩带。蓝姑喜欢织绣,便停了学业。她面容像她外婆娇美俊俏,身材像她外公挺拔高挑。她一边绣一边唱畲语山歌。她喜欢唱《凤凰与山客》《请茶》《客人请喝山哈酒》《献上山哈彩带》。

年轻的蓝姑是个快乐的绣娘,绣彩带绣衣裳绣花鞋。蓝村数她的绣品最好。她绣兽纹绣花草纹,绣祥云瑞彩绣百鸟朝凤,绣花好月圆绣张灯结彩。她的畲绣针脚密实,线条柔软,构图和谐,色彩丰富,栩栩如生。小姑娘都跟她学畲绣。不会畲绣、不会畲舞、不会唱歌的姑娘,在蓝村会被人碎嘴。但外村人不知道她是个绣娘,只知道她是个蛇医。蛇医是青草医,专以草药治蛇伤。

圆口锅吊在梁上。禾雀花吊在藤上。溪涧吊在崖上。星宿吊在天幕上。药篓吊在蓝姑背上。蓝村吊在高高的灵山上。

4

1985年,蓝姑初中毕业,跟她外婆学织绣。外公上山采药。她也背着药篓跟去。她得照顾着外公。一日,上山采药,蓝姑央求外公传医术给她,说,你以后爬不了山了,我接下衣钵。

我师傅给我立下规矩,一是传男不传女,不授畲蓝外姓医业;二是行蛇医不得收钱粮;三是蛇医眼中只有蛇伤之人,救人不带私仇公愤。外公说。

传男不传女就是旧思想。蓝姑嘟起嘴,说。

行蛇医之人,必好义仁心,必厚道好学。我愧对师傅。师傅带了我,我却带不了人。我想物色个徒弟,想了二十多年,落空了。外公说。02388618-5EE7-40D6-A172-3E0206B770DD

又一日,蓝姑软磨外公,嚷嚷着要学蛇医,说,男蛇医可以济世,女蛇医也可以济世。

外公突然把脸阴沉了下去,转身去桌上端了一杯温茶,往茶水里吐了一口唾沫,对蓝姑愠怒道,你以为你是外甥女就可以学蛇医?学蛇医可以,你把这杯茶喝下去。

蓝姑被外公突如其来的言行吓呆了。外公眼神直直地看着蓝姑。

蓝姑委屈地流下了泪水,说:这是侮辱我。外公端着茶,看着她。蓝姑缓了缓,接过了茶杯,送往唇边,说,外公的茶是好茶,我要一口喝干。

外公一个抢步,夺下茶杯,问蓝姑:吐了口水的茶给你喝,是侮辱你,你为什么还喝?

被剧毒蛇咬伤的人,性格暴躁,有时还会神志模糊,会骂蛇医咬蛇医撕蛇医衣服,忍不了气,怎么当得了蛇医呢?蛇医不但要有医病人的仁爱,还要有理解、包容病人的宽爱。蓝姑说。

女人心眼小,心高气傲,而中蛇毒深的人,脾气坏。蛇医不能怄气,一怄气就会出生死大事。有句话说得好:好蛇医可以吃下三碗臭狗屎。你是蓝村第一个女蛇医。外公说。外公拉起她的手,去屋后的菜园,站在一丛白牡丹前,说,我师傅来蓝村,只带了一样东西,就是这株白牡丹花,你知道为什么吗?

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肯定不是因为白牡丹花漂亮。蓝姑说。

我师傅蓝大铁来自武夷山洋庄,我是武夷山畲族蛇医第六代传人。1944年秋,师傅躲壮丁来到蓝村,传我四年医术。师傅只带了一钵白牡丹来。洛阳白牡丹茎块是收蛇伤疮口的良药。收不了的蛇伤疮口,以白牡丹粉末和龙眼壳粉末掺入草药,敷在疮口,促进疮口愈合。畲族蛇医无医书仅凭师傅口授身传。历代师傅收徒,师傅都得送徒弟一钵白牡丹花。现在,这丛白牡丹送给你。这是我们畲族蓝家秘方。外公說。

外公带着蓝姑识遍灵山蛇药,采集药草标本。外公说,识得山上三百种以上草木,才可以做一个蛇医。蓝姑对每种药草,以文字和绘图作详细记录:(在灵山西北部)分布情况、药性、主治蛇类伤;抽芽时间、花期果期;采药最佳月份、入药(茎块、根须、茎秆、皮、叶、花、果、全枝)、入药方式。

白天识药、采药,晚上烘焙、碾药粉。外公挑选药材格外严格,他说,好药材是命根子。药材切片烘焙,他也守着。烘焙好了,在地上摊上一张竹席,药材晾下去,盖上纱布。蛇毒是毒伤,也是火伤,药材不能热燥,不能留污。蓝姑也陪他守着。外公说,中医是备药材配药。蛇医就近采药,现采现配,就地取材,因为蛇毒急速攻心,侵害五脏六腑,毒害血液和神经,草药药性强,治疗效果好。治蛇伤须药对路,时间还耽误不得一刻,配药须果决,赢得宝贵时间,否则贻误病人,落下残疾或死亡。药粉和药酒大多用于急救,多施于深度蛇伤之人,药材必须上好。

外公兴致起了,会考考蓝姑,三叶绞股蓝可识得?长在哪些地方?

茎小,一茎分五片叶,叶像梭鱼两头尖,村前山腰横路以上山林都生长,横路以下不生长,八月开花,九月结豆形小青果,花、叶、果、茎秆,四季都可入药,捣烂敷在伤口上,祛火解毒利尿,治任何蛇伤都可以它入药。蓝姑应答。

可识得花蜈蚣?外公又问。

灵山西部人叫花蜈蚣,灵山北部人叫蝴蝶草,茎直立,四方形,结蒴果,草高过膝,山脚到山顶都生长,茎叶捣烂入药,解毒解暑,治疗溽热时间的蛇伤效果最好。蓝姑应答。

5

灵山自东而起,七十二峰峰悬崖立,或如炮台,或如石人,或如尖塔,或如蟒首,或如巨龟。尖峰之下,森林茂密,两条山梁隆起,合围成磨盘形山谷。峰峦纵横交错,山谷幽深,溪涧涤荡。乾隆五十四年,畲胞蓝元晖在北部磨盘形山谷开村,遂名蓝村。

山中多毒蛇,尤其在五至九月,经常有人被蛇伤。蓝姑在这几个月份,几乎不离开村子。她的孩子在县城上初中,托管在老师家里。她习惯了织绣、行蛇医的生活。村里的女人大多是绣娘,卖绣品。每月底,义乌货商马大明来收货。

2008年夏,一日,一个针灸郎中在蓝村看病,给一个腰酸病人拔火罐。蓝姑听说有郎中来了,也去看看。看了好一会儿,她拿起针,扎进小腿,对郎中说,你给我针口,吸一个火罐。

身体好好的,吸火罐干吗。郎中很奇怪地问。

你快吸火罐啊。蓝姑催促郎中。

火罐是玻璃火罐,透明。火罐吸下去,针口的血冒出来。蓝姑问郎中:有没有可以增压的火罐?

郎中说,有啊,推压器往罐内推一下,压力增一分。郎中从医箱里拿出一个增压火罐,给蓝姑看。蓝姑在手背又扎了一针,请郎中用增压火罐试试。推一下增压器,针口又冒血。蓝姑高兴得蹦跳起来,说,有了,有了。郎中莫名其妙地看她。蓝姑跑回家,说:良喜,解决了,解决了。

良喜问,解决了什么?

火罐可以拔除蛇伤口瘀血,更快更干净。我再也不用吸蛇毒了。蓝姑说。

那在羊身上试试。良喜说。

蓝姑从羊圈赶出羊羔,让棋盘蛇咬。蛇嗦嗦嗦,昂起头,盯着羊。羊见了蛇有些慌张,踢着蹄子。蛇咬了羊的后腿。蓝姑抱起羊羔,剪了伤口羊毛,把郎中的增压火罐吸在伤口上,给羊吸毒血。压力慢慢加大,血慢慢吸了出来,足足有半火罐。蓝姑给羊上草药,包扎。

蓝姑守着羊,观察羊的身体变化。过了半个时辰,羊站了起来。蓝姑对良喜说:毒血排出来了,羊恢复很快,火罐拔毒血的方法比口吸更有效。

农历六月六,是畲族传统节日封龙节。封龙节又称分龙节,祈雨、祭神、庆丰收。蓝村有“六月六,鸡蛋熟”的谚语,这天是一年最热的一天。蓝村畲胞个个穿上畲服盛装,在村中央的大场院唱歌、跳舞。蓝姑像一只凤凰,戴着银饰凤冠,穿着绣衣,握着米筛跳粑槽舞。

入夜了,山下的马鞍村王胜被他大儿子背进了蓝姑家。他大儿子说,我和我爹茅湾(蓝村后山)抓石鸡(棘胸蛙),被蛇咬了虎口。王胜已全身乏力,四肢瘫软,额头爆出豆大虚汗。蓝姑察看伤口,伤口有一对勾口,血不发黑,出血量比较大。蓝姑对王胜儿子说,你爹是被金线莲(青蛇之一种,背部有两条金色线纹的青蛇)和水袈裟(尖吻蝮之一种)的杂交蛇咬伤的,剧毒。02388618-5EE7-40D6-A172-3E0206B770DD

蓝姑取出增压火罐,吸在伤口上,慢慢推增压器,毒血从伤口冒了出来。一推一抽,毒血吸得干干净净,给伤口施了药粉。王胜离蓝村有七里地,便住在蓝姑家(外公遗留下的老房子)。蓝姑留有一个通透的房间,供病人住。这个房间给病人住了五十余年。离家远、无行走能力的蛇伤者,都住在蓝姑家。蛇伤者最多的一天,房间挤过五个病人。蓝姑对王胜说:大兄弟啊,记得忌口,空心菜、丝瓜、茄子、蚕豆、辣椒、鱼类、野味、鸡蛋、鸡,这些菜不能吃。我还得上山采药,敷新鲜草药,伤口好得更快。

月朗星稀。良喜背上药篓,陪着蓝姑上山。蓝姑愧疚地说,你一个教书先生(蓝村小学教师)为我背药篓,为难你了。

良喜说,病人抬到家门口,哪有不看的道理?人命比金贵。被蛇伤的人都是受苦人,不是砍柴伐木的,就是打猎种山的。蛇伤治不好,一家人生计没了着落。

蛇医是与时间赛跑、扼杀死神的人。在不能及时采到草药的情况下,药酒和药粉起到了无法替代的作用。治好的每一个人,有你的苦劳。蓝姑说。

蓝姑问良喜,解一道几何题,可以用很多种方式。医蛇伤也是这样。病人来治疗,一般都过了一个小时,甚至数小时,没有在第一时间处理伤口,蛇毒已侵身。有没有更好更简单的方法,让受伤的人第一时间处理伤口,免除病人更多的痛苦,祛毒也快?

理论上是有的。外公想这个问题,想了三十多年,也没想出法子。肯定有很多医家在想这个问题。良喜说。

6

三月三,是畲族人最重要的节日,女人戴着凤冠跳畲舞,吃乌米饭,喝山哈酒。2015年的三月三,比往年更热闹。蓝村在举行畲绣才艺表演。村里来了上千个客人,有媒体有客商。客人拍着视频,炸在微信朋友圈。市民生医院的院长也来了。他是来找蓝姑的。这是他第七次来。

才艺表演结束了,他对蓝姑说,按现在的医院收费,看好一个蛇伤病人,少则三五千,多则过万。你蓝姑来坐诊,院方和你按三七分成,你得大头,诊费不月结,病号出院即结。医院是我自己开的,结算方式灵活。

蛇伤之人大多穷苦,我治蛇伤收钱就是趁火打劫,有违我行蛇医初衷。我们山里人,离医院远,生活过得很辛苦,赚钱太难了。当然,为了救命,卖家当的人也有。但那是实在没办法,无路可走。蓝姑说。

院长说,既然请不动你蓝姑,我可以派医生向你学蛇医?谢师费,一年五万。

学蛇医可以啊,造福一方。但我有条件,行蛇医终生不得收费。蓝姑说。

那谁还会学啊。院长说。

要学的人自然会学。蓝姑说。

三月三节日过完,蓝村成立了“凤凰畲绣”合作社,选出了理事长、理事会和监事会成员,聘任了绣品质检员,理事会派人去义乌小商品市场布点。

一日,蓝姑和同村绣娘送绣品下山,在溪头(地名)见一陌生中年男人坐在石墩,脸色苍白,虚汗如豆,手肿如馒头。蓝姑见了问,是不是被毒蛇咬伤了?

被金线白花蛇(银环蛇)咬到小手指,有一个多小时了。中年男人说。

中了剧蛇毒,中年男人手臂红肿,瘫软无力,躺下去了。人的体质撑不了一个小时就会浑身乏力。蓝姑就近采了败酱草、一口血(血水草)、拟蔓地草(庐山堇菜)、半边莲等药草,洗净嚼烂,用水芋叶包好,敷在伤口上,问他,你伤口怎么有那么多烟灰呢?

蛇咬了手指,太痛。别人以毒攻毒,我以痛镇痛。我用烟头烫伤口。我等人来帮我。男人说。

蓝姑很惊讶,说,你是我见过的最蛮最犟的人。我叫蓝姑,会医蛇伤,上我家医治吧。

四天后,蓝姑坐上火车,到南昌大学医学院拜访临床医学李教授。她请教李教授:在多少摄氏度火温或水温下,动物蛋白细胞会发生变化?

一般的蛋白细胞在40℃以上就会变化。李教授说。

蛇毒呢?蓝姑又问。

蛇毒是特殊的蛋白细胞,在50℃以上就会变化,毒性会减弱。李教授说。

李教授知道蓝姑是地方名蛇医,建议她,说,你以后医治的蛇伤病人,建立詳细诊疗档案,很有学术价值。蓝姑满口答应。

蓝姑从医学院出来,又去逛了大商场。这是她第三次来南昌。她尽情地玩了两天。她发现蓝村的绣品有些单一,色调古板,款式偏守旧,需要和服装设计公司合作,恪守畲族服饰传统,注入时尚元素。

回到蓝村,蓝姑从蛇笼捉出棋盘蛇,让蛇咬自己的小腿肉。胡良喜对她以身试蛇毒,习以为常了。他说:你又做什么实验啊?

蓝姑也不应答他,点起香烟贴近伤口,熏烫。

火罐拔伤口毒血,效果很好,你干吗活受罪,用烟头烫自己呢?胡良喜说。

烫了半截烟,蓝姑去清洗伤口,也不上药,静静地坐在廊檐下。胡良喜有些慌了,但又不好说什么,静静地坐在她身边,看着她脸色。坐了半个多小时,蓝姑给自己上药。她明显感觉到,在第一时间被烟头熏烫的伤口,痛感和灼热感减缓,伤口没有快速红肿。蛇毒细胞在熏烫下会被迅速破坏,毒性大减。

她又以羊羔做了三次实验,在药量减少的情况下,羊羔也恢复很快。

蓝姑烧了四个菜,提上山哈酒,给外公上坟,对坟里的人说,外公,我明白了,治蛇伤就是祛毒、去伤、驱火、镇痛、醒脑。说起来容易,可做起来是多么难啊。她跪拜,泪流满面。坟前两株白牡丹花,开得十分灿烂。

在第一时间,熏烫伤口祛除蛇毒的方法,山里人都知道了。不抽烟的男人女人,也带香烟打火机上山。可惜杨五并不知道这个方法。

杨五是阳山人,以捉蛇为生。阳山是灵山西部的高山村,他去捉蛇时,被当地人称作犁头扑(眼镜蛇)的蛇咬死了。涧沟太深了,他昏迷在涧边草丛。第二天下午被人发现,背回家。杨五家人请来道师作法两天,杨五全身发黑,死时非常挣扎。很多捉蛇人,略懂蛇伤,被蛇咬了,就自己医治自己,医治不了,请道师作法,误下大事,死得不明不白。杨五家贫,留下一儿一女,妻子改嫁。贫家之女如杂草贱生,遂名草生。草生年方十六,来到蓝村,央求蓝姑,收我为徒吧,我学蛇医学畲绣,我守你立下的规矩。

蓝姑摸着孩子的头,说,我也是这个年龄学蛇医的,一晃三十年。

说罢,泪水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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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在伤口上撒盐会疼?
注射蛇毒却不死的人
伤口抹盐时轻些吧
针灸结合火罐对30名女大学生腹部减肥的疗效观察
伤口“小管家”
动气针法结合火罐治疗40例落枕的临床观察
基础研究动气针法结合火罐治疗40例落枕的临床观察
身家50亿的精神坚守
蛇毒治病纵横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