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母
2022-04-25蒋鸣鸣
蒋鸣鸣
1
2012年深秋某晚,我与友朋在外聚餐。觥筹交错之际,手机铃声忽然响起。老婆阳裳来电:快回,娘老子走了!
我心一紧,耳朵嗡嗡作响,忙拱手告辞。
楼下车库与架空层门大敞四开。岳母赵良吾,躺里间床上,被毛毯从头至脚遮盖严实。大舅子肖日强喉咙嘶哑地对我说,半小时前断的气。
岳父八年前驾鹤西去,予岳母沉重一击。骨瘦如柴的她,眼睛几近失明,被二儿子明强接去。然夫妻俩常为琐事吵架,令岳母无法清净。日强焦虑:自己的小女儿要照管,无力照顾老母;满弟亮平家仅六七十平方米,再加张床连转身都困难;妹妹阳裳家宽敞,但不知妹夫乐不乐意?
阳裳跟我说起此事,我答复她道,女跟崽一样的,把你母亲接过来吧!
阳裳腾空架空层里间做睡房,接来了老母。
岳母如下沉落日,光华渐渐隐退。
她模糊地窥见阳裳的身影在花园或房间晃动,便搭腔嘟囔:天凉了,多穿点衣服;少打麻将,省几个钱。儿子们前来探视,她叮嘱这叮嘱那的。日强不吭声;明强劝她少操心,莫管闲事!我管闲事?这是闲事吗?她板着脸。亮平嗜酒,瘦得脱了人形。岳母无力抢夺酒瓶了,嘴却不依不饶:你这条命哪天总会被喝酒喝死。亮平烦躁:我没有多喝,你少说点好不?
我整日忙碌。阳裳除料理家务、弄好三餐外,没事爱去麻将馆。岳母冷清寂寞时居多。
阳裳搬旧彩电下楼。娘老子,看电视啰!看不清,莫浪费电!她不肯看。听听也好呀,费不了多少电!我也从旁劝。她摇头道,赚钱不易,省一点儿是一点儿。
日强拿来小小收音机。拧开开关,歌声弥漫。浪费电池,我不要!哎呀,日强发脾气说,要你省什么省?你放咯里咯,有空我再听。
楼下,仍死寂般沉静。
劝不转母亲,阳裳买来木鱼,说,娘老子,跟庙里人一样,你敲敲木鱼吧!见不用花钱,她方才接过,眯缝双眼,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
自此,岳母似虔诚居士,陷身沙发,“当——当——当”地敲着木鱼,缓慢细数风烛残年。
岳母失明了。
她扶墙挪步至厅堂沙发边坐下,沉思默想。吃饭时,她摸摸索索地抓稳碗筷,扒拉饭菜,细嚼慢咽。没吃几口便放下筷子。我说,娘老子,多吃点才有神气!她像乖巧老孩儿,重扶碗筷——女婿的话,她少打折扣。
木鱼声断了。
她不出房,喊吃飯则有气无力地搭腔,我不饿!连续两天,除喝几口水外粒米未进。日强道,送医院!抱起母亲上我车。进院抽血化验、胸口照片、仪器测试后,虽未能确诊,但怀疑是肺癌晚期。生命之火即将熄灭,身体极度虚弱,再经受不起切除、放疗、化疗等反复折腾。几人一合计,采取保守治疗,吃药静养。
仍回我家。仍躺床上不吱声。仍喝稀粥。服食医院开的中成药和西药。
数周之后,悄然辞世。
遗体薄如纸片,形同骷髅。遗容扭曲变形,望之骇然。死前该异常痛苦吧?我想,她竟没发出半点呻吟,多坚强的女人啊!
此际,忽忆起她的绰号:“赵板子”。
2
我与妻子相恋时,父亲说了句话,赵会计有个性。
岳母赵良吾是父亲下属单位基建队会计,一贯以坚持原则著称。任出纳时,领导批字的发票,她每张仔细翻看,不符合报销要求的,她拒付钱款。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经济复苏,队里于湖北、广西等地承接了工程,岳母常去督查财务。有次同行人说,赵会计,领导交代了,这次处理好账目提些钱出来搞福利。岳母一脸警觉:什么福利?众人福利,有你一份!对方笑答。她一口回绝:不行,想坐牢啊?坐么子牢?对方脸紧绷,道,领导担担子,怕啥!怕啥?你倒讲得轻松!公家的钱那么好拿?她一把将门关死。对方无奈地叹口气道:你真是“死板子不开坼”呀!自此,她得了个绰号“赵板子”,有固执己见、不讲情面、不肯通融之意。父亲说她有个性,仅没捅破其绰号而已。他说归说,倒没有干涉我的选择——毕竟“赵板子”没有错。
“赵板子”令上司恼火。找碴嘛,她又无碴可找。岳母小学文化,仅于省财经学院进修过一期财务,但资料、报表细致准确,无刺可挑;不占便宜,无辫可揪。“鸡蛋缝里挑不出骨头”。那年头财务人员变动,得报上级财务部门及其主管领导审批,手续正规且复杂。你想支开一位尽职尽责、毫无私心的会计,绝对“难于上青天”。
3
行文至此,该提提岳父了。
岳父早年一帆风顺。1959年,年仅三十岁的他,作为地方优秀人才,从市针织厂选派调入大型国企湘潭钢铁厂,担任印刷厂负责人,全家随之搬入苏式洋房。物资匮乏的年代,有权者照样嘴角流油。家中来客,常手拎紧俏商品,且脸露谄媚,赞扬他年轻有为、前程似锦。岳父眼花缭乱了,心智迷惑了,不懂繁华背后是落寞,浸泡于美酒美味之中,以为人生自此阳光璀璨、一马平川。然乐极生悲,“四清”风暴降临,岳父被揪出,连“笑纳”的几斤芋头也被抖搂。旋即开除党籍与干籍,留厂察看两年,下放厂运输部机务段劳动改造,仅发生活费,从天堂跌落凡尘。凄凉落寞状态延续二十五载,直至1989年才部分平反,由运输部机务段装卸工转化为大车厢连接员、临时工转换成正式工。两年后,恢复干籍借调厂培训中心,再转入厂技校。
岳母打小个性刚强,敢闯荡不信邪,泼辣能干。十九岁时,便由普通的乡下姑娘当上镇粮站粮管员。1955年,随新婚丈夫进城,任纽扣社记账员,不久抽调手工联社被当作“苗子”培养。坦途已然向她招手。然世事难料,斗转星移,岳父出事,岳母受牵连下放电镀厂任一般会计。
岳父阳刚之气尽丧,家道一落千丈,全家搬出小洋房,迁徙至市内某偏僻小巷居住。后经几度搬迁,落户于雨湖公园后街。
岳母叹息一声登场,以她柔弱双肩,踉踉跄跄地挑起本该由大丈夫肩负的沉甸甸担子。
莫再跌跤!她牢记惨痛教训且矫枉过正,达到“死板子不开坼”的地步。公家一厘一毫,在她心中似圣物般不可亵渎,如同雷池难越半步。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脚?埋头财务三十余载,她非但没有湿脚,连带上司也没栽过跟头。细细想来,于人于己不无幸运。4C6B4508-B01C-4C14-9F68-9A5AF9190026
她穿的衣服,缝缝补补,多年不弃旧换新;吃的饭菜,常是家人“扫荡”过后的剩菜残汤,搅拌饭中填充辘辘饥肠。儿女自立后,她仍不乱花一分钱、不浪费一厘钱,至死不改初衷。
4
儿女众多,老父还要赡养。她压力山重。
岳父嗜酒如命,罹祸后喝得更凶。囊中羞涩,便从农村购来一壶壶谷酒米酒,或从街头巷尾吊几勺含酒精勾兑的“禾线酒”灌下喉。除按月领回两份薄薄薪水外,全家再无其他来源,支出捉襟见肘,吃了上顿难继下餐,月月靠互助组“打会”度日。
屋漏偏逢连夜雨。儿子们“青出于蓝胜于蓝”,个个酒量不逊其父。明强和日强尚能见好就收;老满亮平,沉湎于烈酒之中,管他天晴抑或落雨,均爱一醉方休。
烈酒穿肠过,佛祖被赶走。教训深入骨髓,岳母见人端杯便心生恐惧,甚或劝阻反对,从不拐弯,与满崽的博弈,更持续了数十载。
亮平特好那口。每每喝至五成,眼神雪亮的岳母,便一嗓子吼来:亮平少喝点!变酒癫子啊?满崽情绪顿时跌落:娘老子,我没有喝好你就七七八八。吼完之后,她会夺过酒瓶,想添加的赔笑脸,说一箩筐好话。老娘嘟囔一阵后,方给他添上半杯。遇有跟来客丁零当啷起劲碰杯时,她会及时止住:差不多了!闻听此言,亮平胆怯地斟满客人空杯,道,我添一半,你们敞开喝。客人哪肯?谁不晓得你酒仙呀!好好好,硬要喝,我不推辞。他注满一杯。亮平,你喝了多少了?她抢过酒瓶。亮平哑着喉咙抗议道,娘老子,你講点情面好不?我够讲情面了,你命都会喝死去!客人忙打圆场:喝完这杯算哒,莫再添加!酒从欢处乐,亮平不懂节制,你们莫学坏样!岳母舌头底下分明打人。客人面涩涩的,忙喝光杯中酒,低头扒饭。他们深知岳母个性,不会计较啥的,况且计较也无用——“赵板子”不在乎。
岳母对亮平“恨铁不成钢”。
满崽小时肌肤白皙,玉树临风,人称“小白”。“小白”天资不错,功课优秀。岳母寄希望于这位冉冉上升的“小明星”,以图去掉羞辱,重振家业。
“命中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小白”遗传了岳父交朋结友个性,以及嗜酒基因。一入高中,性情显露。他与数位贪玩同窗形影不离,放学后吆喝一声,打飞脚跑个踪影全无。岳母下班归家,亮平亮平地扯开嗓门喊叫,却难觅其踪。更深人静之时,他满头大汗进屋。一问,饭在同学家吃过了。作业呢?“小白”搔搔后脑勺:明早做。倒床一觉睡至大天亮,醒来后匆匆扒几口饭去学校。老师查作业,他仍搔搔后脑勺:今天补!下午放学铃声触地,他照样随顽童们一窝蜂地跑掉,将承诺抛置九霄云外。
高考之前,为防打搅,岳母将他放大崽家托管,以圆“范进中举”之梦。某上午十点来钟,他正随录放机摇头晃脑地吟诵英文单词,忽传来震天响的“小白,小白,快开门”的拍门声,惊动四邻往外探头。终于来了!他心花怒放,关掉录放机敞开门:三四个玩朋耍友汗水淋漓地站立门口。看么子鬼书啰,还不快走!吆喝声一起,他随哥们一溜烟消失得无影无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高考名落孙山,连中专的边也没沾上。以后好歹考了张成人教育本科文凭,谋到了钢厂技校教员的饭碗。
大器没成,酒量却与时俱进。他隔三岔五招来酒友,麻烦老娘当厨娘。个个喝得腾云驾雾还不撂杯,惹恼老娘端走酒瓶。众哥们晓得娘老子怪脾气,不搁心头。过几天好了伤疤忘了痛,照旧前来闹酒且被舌头打出门。持久战持续数十年,岳母占不来上风,晚年无力夺瓶仍旧嘟嘟囔囔,哥们几个只当耳边吹过几缕噪音。
湘钢旱涝保收,收入不菲。“小白”家床底、厅堂墙脚,码满一箱箱“二锅头”“浏阳河”“劲酒”“鹿龟酒”等小瓶酒;酒柜摆满“常德大曲”“四特酒”“泸州老窖”等大瓶酒。厨房堆满空瓶,收废品老头,隔个十天半月上门清理。某次,我跟他喝酒聊天。他嫌我斯文,老半天一杯酒,他已然喝了三杯。我笑问他这辈子喝了多少?不瞒姐夫你说,起码有一吨吧!少喝点吧,五十大几的人啦!俩人对话不久,他某天白日讲呓语、说梦话,疯疯癫癫的。老婆、儿子急送他去医院。医生诊断后一锤定音:戒酒。医院待了两个月,身体缓慢恢复,精神逐渐正常,且戒掉白酒,改饮红酒。
然每餐要喝半瓶,乃至一瓶。
岳母望子成龙梦想,终成泡影。好在她早已埋入地底,否则准会急傻。
其他悲愤,下面说到。
5
明强打小顽皮,不爱读书。挨到娶媳妇年龄,对象看了一个班,也没遇见对上眼的。年长两岁的女师傅暗暗喜欢上他,且“一不做二不休”地怀上其骨血。生米煮成熟饭,她抛夫弃女跟他缔结了婚姻。
死要面子的家娘,不参加婚礼,不许媳妇进门。添了孙子后,她方揩掉屈辱的泪花,展露出难得的笑容。然终究心存疙瘩,白眼时不时抛向媳妇,言语中夹杂着怒火。
媳妇默默地承受着家娘抽来的“言语板子”。
亮平“醉后乾坤大,壶中日月长”,其女人耗财之快亦不逊于老公,会吃会喝能顶八尺壮汉。岳母忧心如焚,常对媳妇吼道,吃吃吃,你们只晓得吃,把个家当吃光我看你如何搞?站在瘦小倔强的家娘面前,胖乎乎的媳妇吓得头一缩,半天方吐出话来:娘老子哟,我有什么办法?劝他不听!劝他不听,你不晓得端杯?他会打人的!打人?你还怕他打吗?你也死懒好吃,一路货色!
媳妇娶进门后,她没怎么给过好脸色。
6
然“赵板子”并非“铁板一块”,亦有“开坼”之时。
长子日强,打小懂事。对他,岳母温和多于严厉,疼爱多过抱怨。
初中毕业后,他能够招工进厂。然岳母信奉“有书不读子孙愚”的道理,让其读完高中。毕业后正值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政策由“面向农村、面向边疆、面向工矿、面向基层”的“四个面向”改为知青下放农村。她宁愿他干挑土、挖河沙、搅拌混凝土等粗重活计,也不放其去乡村。再后来,让长子跟随堂弟学汽车修理,千方百计赖在城里。1975年4月,严厉政策出台:凡下放对象待城里做事,银行不支付工资。无奈之下,只得让儿子去了乡下。自此,她整日担忧受怕:她怕儿子吃不饱饭,扛不住重体力活;担心儿子遭蚊虫叮咬、镰刀切割、同龄欺负,甚或下河游泳淹死,等等。她忧伤至极,暗自落泪,彻夜难眠。直到恢复高考,日强考上中专,她忧虑方解。儿子毕业后进入机关,步步升迁,她紧板的脸方才慢慢舒展。4C6B4508-B01C-4C14-9F68-9A5AF9190026
对女儿阳裳,岳父、岳母视若掌上明珠,女婿我跟着沾光。
初次见岳母,她一脸是笑,泡茶递烟端瓜子,忙完这些,手不知搁哪好——正应了那句“岳母娘见了郞,屁股不挨床”的俗语。
对我,她展露出少见的温情,以及难得的大气。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结婚,不要父母半条命,“半条牛”还是要的。我啥都没预备——包括立马结婚的打算。岳母见我游移不定,便催促相识半年的我俩领了结婚证。她随即买木料、请师傅,于单位坪中“嗨哧嗨哧”做起家具来。办公之余,她笑吟吟地给挥斧推刨的师徒俩端茶送水递烟。个把多月光景,整套雕花带镂、古色古香的家具摆进婚房,含床铺衣柜床头柜及挑箱等。铺足有两米多长、两米多宽,赛过当今“席梦思”。四根床柱圆溜溜竖起,顶端旋入小柱系住蚊帐;两口硕大挑箱,塞入四铺四盖。我没费啥银两,娶进了个腿长的新娘子。岳母嫁女,其豪爽大气好似万元户。其时,我不过属事业刚起步、前程不甚明了的基层检察院法警,身高长相均系“三等残废”,没哪位姑娘正眼瞧过我。岳母竟将我当成宝贝疙瘩。之所以如此,原因有三:首先,穿着令她放心。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着装打扮渐趋新潮。女孩烫卷发套连衣裙踩高跟鞋,描红画绿;男孩蓄大背头着T恤衫穿直筒裤,臀部包得鼓胀胀、紧绷绷的……大街小巷中,红男绿女如彩色河流翻滚涌动。岳母观点保守,看不顺眼,认定一身警服、裤腿肥大的我,属于正派青年;二是我包中放书,有空掏出阅读,她确认我有上进心,将来会出息;第三嘛,女婿“吃皇糧”,女儿嫁给他不会受冻挨饿。阳裳嫌我个头矮,岳母板着脸教训她:个头矮?高个子当得饭吃?做衣服还多费布料。这么好的小伙哪去找,莫犹豫!岳母“板”起来,是不放让的。
郎崽进了门,她更“扶上马送几程”。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大学文凭成香饽饽,得文凭者得天下。这,急煞了仅有高中学历的我。
咋办?自古华山一条道——补!
阳裳怀孕,我俩住进岳母家。我请了一个月假,埋头复习功课,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低头手动族”。岳父从平日下班归家把盏沉思、陶醉于腾云驾雾仙境里变成屁颠屁颠忙碌家务,协助岳母照顾怀孕的女儿、备考的女婿。早中两餐,岳母弄好全家饭菜,甚或连扶筷工夫都没了,就饿着肚子急匆匆出门上班。晚饭后料理家务至深夜。临近凌晨,岳母会端来一碗上搁鸡蛋和肉丝的面条,对满脸疲惫、蓬头垢面用功的我说,小蒋,吃了面休息,莫累坏了!待我消夜洗漱完毕上床后,她才摸摸索索、悄无声息去睡。望着岳母瘦削的双肩、清瘦的面容,我想:她旺盛的精力源自何方呢?
我想,源自对女儿的爱,源自对女婿的喜,源自对美好未来的憧憬。
我以较高分数考入广播电视大学。高中毕业后,经历了下乡、读技校、进机关等系列变故之我,方才搭上滚滚前行的时代列车。
岳母功不可没。
7
考上电大,女儿春闱呱呱坠地。岳父岳母乐得合不拢嘴。
母乳不足,女儿又闻不得牛奶味道。市场缺乏琳琅满目的婴儿食品。岳母将米中添进碎肉鸡蛋蒸熟搅烂,一勺一勺,将外孙女喂得红扑扑、胖嘟嘟、圆滚滚。
照料春闱,成头痛之事。
产假一过,阳裳上班。女儿放外托养,早送晚接,人慢慢消瘦、脸上红晕逐渐消失。某日我提早下课去接,隔老远听见女儿撕心裂肺地哭喊。我狂奔过去,见一岁的乖乖女扶着栅栏拼命啼哭,带养婆婆坐一旁矮凳上悠然择菜。我抱起女儿就走,连招呼也没打。我赶到岳母家,说啥也不放外了。她沉默片刻,说,交给我吧!从此,她摇晃着瘦小身躯,一手提着塞满奶罐奶瓶尿片的包,一手或牵或抱着春闱去上班。偶尔外出抑或忙不过来时,方拜托退休的姐姐帮忙照看。
那是幸福的时光。下课后我蹬着单车,往岳母家奔,从岳母或岳父怀中接过女儿进公园。湖水波光粼粼,岸边垂柳依依。我牵她小手问去哪儿?她蹒跚小步,边往儿童乐园走边嚷嚷,马马、溜溜板!她要骑木马、玩溜溜板。待我们从乐园尽兴归来,岳母已弄好香喷喷的饭菜,笑吟吟地说,小蒋,快吃饭!我下课若稍微推迟点,岳父则已带女儿去了儿童乐园,我老远就瞧见岳父抱着她从水泥溜板顶端滑下。女儿红扑扑的脸蛋上,挂满开心……
岳母退休了,通开临街墙面开个小卖店,以补贴家用。
女儿尽享口福。她趴在柜台上,流着脏兮兮鼻涕,将手伸进玻璃坛,掏出棒棒糖花生瓜子往口中塞。阳裳瞧见,呵斥她住手,吓得女儿哇啦大哭。岳母见状道,又不是贵重东西,还怕她吃穷去?她从坛里挖出大把吃食,摊柜台上任外孙女品尝。女儿破涕为笑。
小店,一半是卖,一半成了女儿的食品柜。
对外孙女特别的爱,亦可窥见岳母独特个性。
俗话说,“爷娘疼满崽”。满孙出生后,没有人带,儿子媳妇望着老娘。岳母说,望我干吗?我能同时带两个吗?你们自己想办法,我要带春闱。
春闱读小学离开后,她方才把满孙接过去带。
她心中,绝无外女孙与孙子的区别,外孙女甚至比孙子还重要。儿子儿媳高不高兴她不在乎,你捡了石头去打天吧——她就这么“板”!
女儿感恩。长大之后,无论身处何地,省会读大学或出外旅游等,她打电话来,头句话就是:我赵娭毑呢?将父母撂一旁,跟外祖母聊半天不歇气。岳母去世后,清明节她会随母亲及舅舅们坐车,颠簸百里之遥去坟上祭拜。我担心路上不安全,劝她道,有你母亲代表,你就莫去啦!娘是娘,我是我!她绝不动摇。
8
传统男主外、女主内。然岳母早成里里外外一把手。
兄弟姊妹六六人中,岳母排行老二。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娘家事能管则管,不管也怪罪不到她头上来。然血浓于水,岳母对娘家付出最多。
父母面前,她“死板子不开坼”的个性荡然无存——“板子”成孝子。
母亲去世后,老父孤独凄凉。她将其从乡下接来城里,承担起养老送终义务。从1965年至 1983年,整整十八年不懈怠。老父每天习字看书,或散步至邮局前阅报栏读报。我印象中的他:瘦瘦高高,干净整洁。这,得益于忙得陀螺般旋转的岳母,抽空给他多盥洗、勤换装的结果。冬天,他眯缝双眼,坐于靠背椅上,套着厚厚长袜的腿,伸进罩着毛毯的烤火笼上。笼下,一盆炭火正熊熊燃烧;夏日,老人半躺半睡房间竹椅上。大人抑或小孩过身,放轻脚步生怕惊扰他老人家。岳母端茶送水,慢声细语。老父晚年充实愉悦,84岁高龄方无疾而终。4C6B4508-B01C-4C14-9F68-9A5AF9190026
婆婆属旧式乡下大户人家小姐,奉行旧式仪轨,约束儿媳。婆媳之间,不免磕碰。岳母不抗争,对婆婆婉言劝喻。岳父出事后,婆婆人矮半截,话低八度,行路怕踩死蚂蚁。岳母愈加小心侍奉,不再跟她说理论短长。婆媳从此和睦相处。
亲戚中,有钱人缺乏,有势者全无。岳母不嫌贫爱富,同情和帮扶弱者。
堂弟赵修堂,自农村进城当汽运公司司机。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精简职工返回老家。乡下穷困,他养不活五口之家,仍返城拖板车、搞运输,隔三岔五地拖家带口来堂姐家蹭吃蹭住。岳母好脸色,饭时吃饭、睡时开铺。时间一长,他不好意思了,说,姐姐,我老麻烦你,过意不去啊!一家人莫讲两家话,岳母道,你大大方方地来、高高兴兴地住,这又不是别人家!此话一出,堂弟心安。然麻烦接踵而至。一次他叹气道,姐姐啊,你看我一家五口,负担重,何时能吃上计划粮呢?说完使劲抽烟,面容焦灼。岳母没吭声。待饭后堂弟告辞出门之际,她脸色平静地说道,你的事,我来办吧!她托熟人、找关系、送礼物,几年后,终将堂弟安排进厂,落户城市。
至此,堂弟心中石头方才落地。
9
“大方的人总买单。”手头紧巴巴的岳母家,成了亲朋好友的旅社、饭馆。逢周末或节假日,亲戚一窝蜂涌来,男人抽着烟,女人或牵或抱着小孩,热热闹闹、挤满一屋。岳母和阳裳脸挂笑容,泡茶递烟,忙碌个不停。待热气腾腾的饭菜上桌,众人便大快朵颐。很快,几大盆肉鱼鸡蛋香干小菜被你一勺他一筷地吃成残羹剩汁。岳母又从厨房端出一碗丝瓜或煎豆腐,照样被吃个精光。醉醺醺的老满会吼一声:娘老子,有什么菜快点端来!岳父端杯抿一口,蚊虫般嗡嗡道,是要多搞点菜,你没看见人多嘛?岳母笑眯眯道,哦,没得菜了?日强,你来厨房搭把手,我去买菜。老大起身,说,稍等片刻,飞快的。二十分钟后,几碗菜陆续摆上桌面……然无论多少,均会被吃个碗底朝天——来客多系出力流汗之辈。可老伴、儿子们若跟客人碰杯不停,她会毫不犹豫地端走酒瓶。好客大方是本色,痛恨醉酒是本性。众人领教了岳母那副“怪脾气”,受点样子不打紧,没人会搁心头。
邻居们常被岳母家来客堵住院门,得绕道后门进出。他们充满敬意地说,赵会计,你家人气真旺啊!
10
岳母辭世后,兄妹姐弟间相互照应、往来不绝,家庭饭局亦赓续不断。
我家房屋宽敞,做东时居多。
阳裳豪爽酷似其母。兄弟妯娌、堂兄堂弟、堂姐堂妹、表兄表弟、表姐表妹,常携家带口赴我家“度假”。阳裳率众女眷全力操持,或上茶递烟或煮饭炒菜,忙里忙外;男士围桌“砌方城”,烟雾缭绕、麻将声声。待厨房妥当,吆喝一声:开饭啦!两桌麻将撤下,塑料薄膜铺上,女眷摆好碗筷酒瓶酒杯,随即平端菜肴,鱼贯而出,搁上桌面。众人各就各位,丁零当啷一阵响,倒酒的倒酒、夹菜的夹菜、舀汤的舀汤,饭局启动。此情此景,令人忆起岳父岳母健在时的情景——然今非昔比,荤素齐整,接二连三端出厨房,吃得大伙肚皮溜圆,也不必“临时烧香抱佛脚”上街采买,冰箱中多的是菜。
兄弟们若酩酊大醉仍旧觥筹交错,阳裳会学她母亲样吼叫一声:有了,少喝点!话音刚落,酒瓶已被她拿在手中……
岳家老屋,包括整条雨湖后街的低矮民居,早被高楼取代。见证了历史变迁与人间冷暖的“千年雨湖”,拆掉围墙、敞开怀抱,呈现于游客眼帘的一株株青翠树木、高低灌丛,以及姹紫嫣红花朵,生机盎然;湖水波光潋滟,绕湖柳树丝绦摇曳飘舞。仿佛之中,我感觉它如波动丝线,将周边的前世今生,包括岳母那个性独特、心地善良的曲折人生,编织成一幅幅令人难以忘怀的真切图画。
我走入其间,手扶柳树沉思默想,忆起前尘往事。
责任编辑惠靖瑶4C6B4508-B01C-4C14-9F68-9A5AF91900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