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乌军事冲突背后的土耳其
2022-04-25何任远
何任远
在俄乌军事冲突爆发后不久,乌克兰的社交媒体上涌现出一首《旗手之歌》。其歌词第一句大意是:敌人来到了乌克兰,但是“旗手”把他们全部变成了灰烬。
在这首广为流传甚至被翻译成英语的歌曲里,“旗手”到底是谁?
其实,“旗手”是乌克兰购置的土耳其产攻击性无人机“旗手”。从2月24日起到3月中旬的一段时间里,以这首歌的旋律为背景的无人机摧毁俄军坦克和装甲车的视频,由乌克兰国防部的社交媒体账号传播,得到了许多用户的转发。
有意或无意,乌克兰政府高调宣传土耳其“旗手”无人机的效果,也许要制造出在俄乌军事冲突中土耳其与乌克兰站在一起的印象。
从技术层面上讲,乌克兰只是从土耳其的无人机生产商手中,以商业的手法采购了“旗手”无人机。“旗手”无人机生产商的CEO塞尔丘克·拜拉克塔尔,却并非寻常人家,而是土耳其现任总统埃尔多安的女婿。“旗手”无人机除了出现在乌克兰战场上空,也在阿塞拜疆与亚美尼亚的纳卡地区争端中亮相。
拜拉克塔尔这位总统女婿,公开地表态支持乌克兰。相比起女婿高调的“挺乌”姿态,埃尔多安和土耳其政府却一直处于暧昧的状态。尽管是北约成员国,土耳其并没有执行大多数西方国家对俄罗斯实施的制裁。土俄两国的民航航班一直没有中断,金融和贸易往来也没中断,被外界称为俄罗斯寡头“逃避制裁的乐土”。
3月29日,俄乌在土耳其伊斯坦布尔进行第五轮谈判。4月1日,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首次公开承认,土耳其“原则上愿意成为乌克兰的安全保证国”。借西方之手让乌克兰在安全上更加依赖自己,借助俄罗斯出兵乌克兰的契机让欧盟在能源上依赖自己,土耳其可以说是这次军事冲突的大赢家。
跟俄罗斯一样,土耳其也是一个跨越欧陆的地缘大国。两个跨欧亚强权,多年来一直沿着高加索、黑海和巴尔干地区,相互寻找各种防备对方的战略缓冲地带。
多个世纪以来,俄罗斯的扩张步伐往南一直走到了高加索山脉,止步于今天的格鲁吉亚等外高加索一带;而以土耳其为主体民族的奥斯曼帝国,势力范围在一战爆发前,达到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一带。再加上在1783年被沙俄帝国占领的克里米亚半岛,土俄之间的地缘政治角力舞台上,黑海是非常重要的一环。
站在俄罗斯的角度上看,高加索山脉以南势力要是越過了北阿塞拜疆的关口,往北横扫俄罗斯核心区域将毫无天然屏障;站在土耳其的立场上看,如果俄罗斯以压倒性的军事优势把黑海变成自己的内海,将会对土耳其本土,特别是人口密集的西部地区构成严重安全威胁。而乌克兰则是牵制俄罗斯军事优势的重要棋子。
如何遏制俄罗斯在黑海地区的军事优势,成为了土耳其和西方走到一起的共同议题。1936年各国签订的《蒙特勒协议》,规定了各国的船舶可以自由通过海峡。如果土耳其断定在黑海区域范围内发生战争,那么土耳其有权关闭从地中海通往黑海的达达尼尔海峡。
根据该协议,黑海沿岸国的军舰可以通过海峡,唯航空母舰例外,非黑海沿岸国家的军舰通过则有一定限制。至今一直生效的《蒙特勒协议》,让美国的海军势力在区域内难以找到落脚点,而另外两个北约成员国—保加利亚和罗马尼亚,长期把关注点放在巴尔干事务上,因此北约只能通过土耳其在黑海的军事力量来体现存在感。
俄乌军事冲突爆发后,在大概一个星期的时间里,土耳其终于在乌克兰的说服下,禁止了俄军舰队从地中海继续进入黑海。西方呼吁多时之后,土耳其此举正中西方国家的下怀。实际上,在黑海削弱俄罗斯海军的实力,是西方和土耳其共同追求的目标。
通过采购方式为乌克兰提供“旗手”无人机,通过关闭达达尼尔海峡的方式限制俄罗斯海军进入黑海,土耳其的确在军事层面上利用乌克兰的舞台削弱了俄罗斯。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土耳其一直顺从西方的一切要求。实际上,土耳其试图在俄乌军事冲突期间的西方和俄罗斯撕裂之间,找准自己的独特地缘角色。
除去多年受西方指责的人权和民主问题,土耳其在近年来跟欧盟一个最大的矛盾,就是地中海东部的海域争议问题。
除了长期宿敌希腊之外,跟土耳其对干的是马克龙领导下的法国政府。在土耳其与希腊的岛屿主权争端和利比亚问题上,法国和土耳其两个北约成员国持有完全对立的立场,导致北约这个共同防御组织濒临撕裂。
从利比亚到埃及尼罗河对面海域,再到塞浦路斯和土耳其小亚细亚对面海域,近年来发现的天然气,加剧了周边国家的能源资源竞争。
2019年4月,塞浦路斯、埃及、希腊、以色列、意大利、约旦和巴勒斯坦,同意建立东地中海天然气论坛。这个论坛的总部设在开罗,故意不包括土耳其。7个月后,阿联酋又与希腊和塞浦路斯举行了第一次三边会议。不久后,法国请求作为永久观察员加入该论坛。
2020年,希腊、以色列和塞浦路斯试图绕过土耳其,修建一条东地中海天然气管道。这条价值70亿欧元的管道,计划长约1900公里,每年可输送的天然气容量至少100亿立方米,将把塞浦路斯和希腊与以色列的海上气田连接起来,经塞浦路斯、希腊的克里特岛,将天然气输送至希腊本土,然后再经过希腊进入欧洲的能源管网。
为了对此作出回应,土耳其从2019年到2020年在东地中海动作频频,在派出天然气勘探船于受争议海域进行勘探的同时,还高调举行了“蓝色家园”军事演习。希腊与土耳其的军舰和军机相互监视和摩擦的现象时有发生。
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甚至扬言,一战后各国划定的东地中海岛屿主权分配方案,在如今已经“过时”。如果按照土耳其的“蓝色家园”蓝图推进,那么希腊靠近土耳其海岸的多个岛屿,将会被重新纳入土耳其的版图。
如果单独面对土耳其的话,希腊自己的军事力量毫无胜算,只得求助于同属于欧盟阵营的法国。2021年9月28日,法国和希腊在爱丽舍宫签署了双边国防和安全战略伙伴关系协议。在早些时候,希腊向法国采购了18架“阵风”战斗机,并且计划购买法国制造的三艘护卫舰。长期号召摆脱美国安全和国防依赖的法国总统马克龙,把希腊的安全和国防战略伙伴地位,视为实现欧洲自主防卫体系的重要一步。
尽管得到法国的军事撑腰,希腊、塞浦路斯和以色列的天然气管道计划却最终夭折,而背后那只掐灭三国能源梦的手,正是美国。
拜登上台后,一改特朗普时期支持三国天然气管道的立场,在世界气候大会举行期间以环保为理由,反对这个大型天然气管道项目继续进行。2022年年初,美国正式向以色列表态,反对在地中海东部大量开采天然气,并且希望三国终止原本在2025年就完工的管道输送工程。
就在俄乌军事冲突开始前的一个月,对土耳其不利的能源格局就这样被扭转过来了。土耳其自身并不是能源出口国,天然气甚至也需要从俄罗斯进口。然而由于有独特的地理位置,土耳其在欧洲能源供应问题上,发挥着重要而独特的作用。
俄乌军事冲突爆发后,欧洲各国表态减少对俄罗斯的天然气和石油依赖,3月份以来俄罗斯经过乌克兰和白俄罗斯进入西欧的多条主要管道输送的天然气和石油量,均有明显下降的趋势。那么,欧洲新的替代能源可以从哪里来?除了美国供应天然气之外,土耳其的机会也来了。
俄罗斯的天然气和石油欧洲不再用了,但是阿塞拜疆和中亚各国的能源,却可以通过土耳其进入欧洲。
巧合的是,今年1月初,修建了4年的从阿塞拜疆经过土耳其进入欧洲的输气管道,终于开通。从里海开采的天然气,经过阿塞拜疆进入土耳其境内,再经由希腊、阿尔巴尼亚,进入欧洲的亚得里亚输气管道。土耳其这边刚修好天然氣管道,俄乌冲突就爆发了,这不得不说是一种奇特的巧合。
据阿塞拜疆国营电视台的估计,阿塞拜疆每年可以向欧洲出口100亿立方米天然气,占到欧洲市场的大概2.6%左右。俄乌军事冲突爆发后,阿塞拜疆向欧盟表示,天然气输送每年可以增产到200亿立方米。然而,这个数字相比俄罗斯输送到欧洲的天然气数量,依然是杯水车薪。
如果单靠阿塞拜疆还不够的话,那么在里海另一边的多个中亚国家,也可以经由土耳其进入欧洲市场。德国在2019年就发表能源战略多元化计划书,要在中亚国家找到俄罗斯之外新的能源替代供应国,该计划书明确把土库曼斯坦列为新的能源替代供应国。
2019年年底,土库曼斯坦动工修建“东西输气管道”,把该国从东部开采的天然气输送到里海,再接驳进入连接阿塞拜疆和土耳其的“泛高加索输气管道”。土库曼斯坦天然气从里海一直输送到欧洲,土耳其成为最可靠的能源输送窗口。
甚至是中东和地中海东岸的多个天然气和石油输出国,都可以经过土耳其把能源输送到欧洲。俄乌军事冲突,让欧洲对东地中海天然气开采的态度比美国积极。3月9日,以色列总统赫尔佐格访问土耳其,其中一个磋商的议题就是,如何让以色列外海的天然气经过土耳其输送进入欧洲。
据估计,以色列对面海域天然气的总存量大概是6200亿立方米,每年可以为欧洲供应100亿立方米。但土耳其和以色列依然没签署任何协议,更遑论修建输送天然气的设施。由于有塞浦路斯的反对,从以色列直接输送到土耳其的这条送气路线,并不容易实现。
俄乌军事冲突,让土耳其谋划多年的“能源运输中心”战略得以加速推动。在能源供给地位提升了之后,土耳其貌似又跟之前的宿敌—希腊和法国,关系缓和起来。在俄军不断围攻乌克兰拥有众多希腊侨民的南部城市马里乌波尔的情况下,土耳其愿意跟法国和希腊一起搭建人道主义救援通道,协助当地的希腊侨民撤回本国。
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和到访的希腊总理米佐塔基斯,在记者招待会上被记者们拍到笑容满脸。两国领导人这样客气的相处场景,在大半年前几乎难以想象。
土耳其自身并不生产能源,却通过自身独特的地理位置,成为了欧洲重要的“能源阀门”。借助西方的手打压俄罗斯的能源竞争,同时又顶住西方压力吸收出逃的俄罗斯资金,在俄乌军事冲突爆发后,土耳其可以说是个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