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化雨:“我们的文艺是为什么人的”
2022-04-25朱东君
朱东君
1938年4月,毛泽东在鲁艺讲演。
1942年4月,回到延安鲁艺的胡一川突然接到一张请柬。请柬是一张薄薄的粉红色油光纸,以毛泽东和时任中央宣传部代部长凯丰的名义发出,上面这样写道:“为着交换对于目前文艺运动各方面问题的意见起见,特定于五月二日下午一时半在杨家岭办公厅楼下会议室内开座谈会,敬希届时出席为盼。”
与胡一川同时接到请柬的,还有众多延安文艺界人士。他们受邀参加的,就是那场深刻影响20世纪中国文艺发展轨迹的延安文艺座谈会。座谈会几乎延续了整个5月,先后开了3次大会和多次分组会议。
第一次会议在5月2日下午举行,开会的会议室平时兼作食堂,面积并不大。会议由凯丰主持,毛泽东和朱德、陈云、任弼时、王稼祥、博古等悉数出席。
“这个会从形式上看是很平等的,没有大首长、小虾米之分,会议座位没有排次序、位置,大家随便坐。”参加了会议的鲁艺戏剧系教员于敏回忆说,“我坐的旁边就是秦邦宪(博古),我不远的地方是朱老总。”
毛泽东做了个简短幽默的开场白,他说:“我们要战胜敌人,首先要依靠手里拿枪的军队,但仅有这种军队是不够的,我们还要有文化的军队,这两支军队,一支是朱总司令的,一支是鲁总司令的。”“鲁总司令”自然指鲁迅,这引发了全场的掌声和笑声。毛泽东又说,今天开会,就是要使文艺很好地成为整个革命机器的一个组成部分,作为团结人民、教育人民、打击敌人、消灭敌人的有力的武器,帮助人民同心同德地和敌人作斗争。他由此提出了一些应该解决的问题——文艺工作者的立场问题、态度问题、工作对象问题、工作问题和学习问题,要大家讨论。
开始没有人发言,毛泽东让萧军先讲。丁玲也说,萧军是学炮兵的,你放第一炮吧。萧军曾与鲁迅交往密切,脾气耿直,容易冲动,当即滔滔不绝说起来。他说自己绝不写歌功颂德的文章,还说自己不仅要做中国第一作家,还要做世界第一作家。据胡乔木回忆,萧军说的内容很多,有一个问题引发了他的反驳,就是萧军说作家要有“自由”,作家是“独立”的,鲁迅在广州就不受哪一个党哪一个组织的指挥。胡乔木一下就站了起来,反驳道:“文艺界需要有组织,鲁迅当年没受到组织的领导是不足,不是他的光荣。归根到底,是党要不要领导文艺,能不能领导文艺的问题。”萧军就坐在胡乔木旁边,两人争论很激烈。会后,毛泽东专门让胡乔木去他那里吃饭,说是祝贺开展了斗争。
在第一天会上发言的还有艾青、丁玲等人,何其芳做了自我批评,他说:“小资产阶级的灵魂是不干净的,他们自私自利,怯懦、脆弱、动摇。我感觉自己迫切地需要改造。”
当天临近傍晚,凯丰与毛泽东商量了一下,宣布休会,同时要大家准备意见,在16日上午继续开会。在第二次会议上,毛泽东和朱德都出席了,这次毛泽东没有发言,还是继续听取和记录大家的意见。
据出席会议的中央研究院文化思想研究室秘书温济泽回忆:当时会场很活跃,争论得很激烈,有些人的话甚至很出格。萧军火力不减,他发言完后,有人反驳他,有人赞同他;还有人为鲁艺的正规化和专门化辩护,认为提高是非常必要的。周扬也有个发言,维护了毛泽东的观点。
诗人柯仲平对“关门提高”发表了反对意见。他是延安诗歌运动中最活跃的诗人之一,1938年发起成立了民众剧团,几年间走遍边区村镇,会上说起给老百姓表演《小放牛》时的情景,非常自豪。他说,你们到山沟沟里去看,哪里鸡蛋壳多,哪里就是劇团走过的地方。因为看戏不交钱,老百姓为了感谢,就给他们送鸡蛋。毛泽东听后诙谐地说:你们要经常演些新节目给群众看,如果老是《小放牛》,就没有鸡蛋吃了。
1942年5月23日,延安文艺座谈会举行第三次会议。
还有人传递了前线的声音。欧阳山尊是八路军120师战斗剧社社长,去过晋西北前线。他会前曾给毛泽东写信,反映前方很需要文艺工作者,毛泽东非常重视,给他回了信。很多年后,欧阳山尊还清晰地记得信里的内容:“你的意见是对的。”他回忆说:“我得到这封信很兴奋,胆儿就大了,敢于发言了。”欧阳山尊在会上说:“前方的战士和老百姓很需要文艺活动,这样多的文艺干部,留在后方干什么?大家都上前线去吧,谁到我们战斗剧社来,我举双手欢迎!”解放以后,周扬告诉欧阳山尊:“毛主席听了你的话后,就跟我说,到底是前方回来的。”
一直争论不是办法,总要有个结论。5月21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召开会议,对文艺座谈会的问题也做了专门讨论。毛泽东向中央通报了文艺座谈会的情况,并介绍了他准备给座谈会作结论的大致内容。他提出:“延安文艺界中小资产阶级自由主义很浓厚,很多作品描写的是小资产阶级,对小资产阶级同情。鲁迅的《阿Q正传》是同情工农的,与延安文艺界不同。必须整顿文风,必须达到文艺与群众结合。要注意普及与提高,并以普及为基本的。同时,注意吸收外国的东西。”
5月23日下午,第三次会议举行,气氛更加热烈。先是与会者发言,在临近结束时,朱德讲了一番话:“作家不要眼睛长得太高,要看得起工农兵。”针对有的作家不愿歌颂八路军、新四军的情况,他说:“八路军和新四军为了国家民族流血牺牲,有功又有德,为什么不应该歌,为什么不应该颂?”他说起自己的思想转变:“岂但转变,我说就是投降。我原来不是无产阶级,因为无产阶级代表的是真理,我就投降了无产阶级。我投降了无产阶级,并不是想来当总司令,我只是替无产阶级打仗,拼命做事。”
朱德讲完话后,天色尚早。摄影师吴印咸趁机提议,赶快到外面合张影。合影时也没有专门安排座次,前排坐小马扎,二排坐长凳,三排站着,四排站在长凳上,五排六排站到会议室外狭窄的台阶上。照相前,毛泽东环顾四周,问道丁玲在哪里?看见丁玲坐在前排靠中的朱德身边,他才坐了下来,还开了一句玩笑:对嘛,照相坐前一点,不要明年再写《三八节有感》。
毛泽东做结论的环节安排在晚饭后。听说毛泽东要做总结发言,人们纷纷聚到中央办公厅的院子里来,因为人数一下增加了许多,屋里坐不下,会场临时改在了门前的空地上,工作人员用三根木棍搭起了一个架子,挂上一盏汽灯。鲁艺试验剧团团员于学伟记得,毛泽东拿着一个小茶壶,不时“喝一口,喝一口,这么讲”。罗工柳离毛泽东很近,见毛泽东看着手里的提纲,还听到他自言自语了一句,哎呀,这个文章很难做。
开篇依然是幽默的。毛泽东说:“同志们,座谈会开了3次,开得很好,可惜座位太少了,下次多做几把椅子,请你们来坐。我对文艺是小学生,是门外汉,向同志们学习了很多。前两次是我出题目,大家做文章。今天是考我一考,大家出题目,要我做文章。我就答一下,看能不能及格?我答卷的题目就叫‘结论’。”
结论中最重要的两个方面是“为什么人”和“如何为”,也就是“一个为群众的问题和一个如何为群众的问题”。
首先,他讲党领导的文艺是为什么人的问题,说:“为什么人的问题,是一个根本的问题,原则的问题。”“我们的文学艺术都是为人民大众的,首先是为工农兵的,为工农兵而创作,为工农兵所利用的。”他号召文艺工作者“一定要把立足点移过来,一定要在深入工农兵群众、深入实际斗争的过程中,在学习马克思主义和学习社会的过程中,逐渐地移过来,移到工农兵这方面来,移到无产阶级这方面来。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有真正为工农兵的文艺,真正无产阶级的文艺”。
接着,毛泽东谈了如何为工农兵服务的问题,也就是当时争论最多的提高与普及的问题。他说:一个是源和流的问题。一切种类的文学艺术作品,都是一定的社会生活在人类头脑中的反映的产物。“中国的革命的文学家艺术家,有出息的文学家艺术家,必须到群众中去,必须长期地无条件地全心全意地到工农兵群众中去,到火热的斗争中去,到唯一的最广大最丰富的源泉中去,观察、体验、研究、分析一切人,一切阶级,一切群众,一切生动的生活形式和斗争形式,一切文学和艺术的原始材料,然后才有可能进入创作过程。”“但是文艺作品中反映出来的生活却可以而且应该比普通的实际生活更高,更强烈,更有集中性,更典型,更理想,因此就更带普遍性。”过去的文艺作品不是源而是流,这要区分清楚。但借鉴是必要的,“我们决不可拒绝继承和借鉴古人和外国人,哪怕是封建阶级和资产阶级的东西。”现在工农兵面前的问题,是“迫切要求一个普遍的启蒙运动,迫切要求得到他们所急需的和容易接受的文化知识和文艺作品”。“人民要求普及,跟着也就要求提高,要求逐年逐月地提高。”普及要与提高相结合,在普及的基础上提高,在提高的指导下普及。
毛泽东谈的第三个问题,是文艺工作的党内关系和党外关系。他指出,无产阶级的文学艺术是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一部分,是服从党在一定革命时期内所规定的革命任务的。党的文艺工作者应当在抗日、民主、艺术方法艺术作风上和党外的一切文学家艺术家团结起来。
关于文艺批评问题,毛泽东表示:“文艺批评有两个标准,一个是政治标准,一个是艺术标准。”“政治并不等于艺术,一般的宇宙观也并不等于艺术创作和艺术批评的方法。我们不但否认抽象的绝对不变的政治标准,也否认抽象的绝对不变的艺术标准。”“我们的要求则是政治和艺术的统一,内容和形式的统一,革命的政治内容和尽可能完美的艺术形式的统一。缺乏艺术性的艺术品,无论政治上怎样进步,也是没有力量的。”他还批评了抽象的“人性”和“人類之爱”等观念,澄清了歌颂光明和暴露黑暗、动机和效果、世界观和创作方法等关系。
最后,毛泽东指出延安文艺界中还存在很多的唯心论、教条主义、空想、空谈、轻视实践、脱离群众等缺点,需要有一个切实的严肃的整风运动。
毛泽东讲完话,夜已深沉。但大家久久不愿散去,依然在热烈地讨论着。
这番讲话给听众带来了深深的震撼。于敏印象最深的是,毛泽东特别强调,文艺家需要一个立场的改变,要从小资产阶级的立场转变到无产阶级立场,这个过程不是很轻易能完成的,要经过痛苦磨炼。蔡若虹回忆说:“我在上海画画的时候,只晓得为革命,不知道为工农兵,我只晓得一个空头的革命,不晓得具体的工农兵。从这一点上,我的脑子打开了。”鲁艺美术系教员王朝文则评价说:“毛泽东的讲话本身是艺术理论,是从政治角度来看问题的,但没有因为是政治角度看问题,就违反了美学,他的讲话本身既是政治的观点,又是美学的观点。”
延安文艺座谈会召开一年半后,毛泽东的这篇讲话借着鲁迅逝世7周年纪念日的契机,在《解放日报》上公开发表,全文近两万字,占用了那天《解放日报》的3个版面。
“统一思想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够完成的,但《讲话》密切结合延安文艺工作的实际,从根本原则出发解决思想认识分歧,令人信服地说明了一系列重大理论和实践问题,无疑为文艺队伍在正确思想指导下的团结进步奠定了扎实根基。”李珍表示,“对许多亲历者而言,他们的思想转变由此开始;对于延安乃至中国的文艺运动而言,划时代的转变也由此开始了。”
1942年,延安的战士在阅读《解放日报》。
座谈会后,毛泽东并没有放松对文艺工作的关注。会后一周的时间里,他又两次就文艺工作发表谈话。
先是5月28日在中央高级学习组作报告,补充了一些观点,他谈到这次座谈会的目的,就是要解决文学家、艺术家、文艺工作者和党的干部相结合,和工人农民相结合,以及和军队官兵相结合的问题。“要结合,就必须克服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思想的影响,转变到无产阶级思想,这样才能够在思想上与无产阶级、与工农大众相结合,如果这个问题不解决,总是要格格不入的。”他谈道:“我们认为革命性是从低级到高级的,艺术性也是从低级到高级的。”“讲革命性是从抗日到马列主义,即从低级到高级。在艺术上,我们采取的政策和革命性一样,也是从低级到高级,即是从萌芽状态起,一直到高级的,到托尔斯泰、高尔基、鲁迅等最精湛的。艺术性高的我们要,低的我们也要。像墙报、娃娃画娃娃,我们也要,那是萌芽,有发展的可能性,有根在那里。”“将来大批的作家将从工人农民中产生。现在是过渡时期,我看这一时期在中国需要五十年,这五十年是很麻烦的,这是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出身的文艺家和工人农民结合的过程。”“我们的政策是要小心地好好地引导他们自觉地而不是勉强地和工农打成一片。”
“如果说这番讲话是在上层领导中强化延安文艺座谈会的精神和成果,那么,他到鲁艺对全体人员作报告,则是在下层强化延安文艺座谈会的精神和成果。”陈晋对《环球人物》记者表示。
那天是5月30日,鲁艺文学系学员贺敬之记得自己一出校门,就看到一匹马,有人牵着马,旁边一个人身材高大,他一看,原来是毛主席。毛泽东专门来给鲁艺师生做一次演讲。音乐系学员孟于记得,毛泽东就只有一把凳子,凳子上搁了一个茶杯让他喝水,他也不喝,也不坐,就手叉着腰,站在那儿讲。
毛泽东鼓励大家深入生活:“你们现在学习的地方是小鲁艺,还有一个大鲁艺,还要到大鲁艺去学习。大鲁艺就是工农兵群众的生活和斗争,广大的劳动人民就是大鲁艺的老师。”他还说:“提高要以普及为基础,不要瞧不起普及的东西,大树也是从像豆芽菜一样小的树苗长起来的。那些瞧不起普及的人,他们在豆芽菜面前熟视无睹,结果把豆芽菜随便踩掉了。”
1942年,正是抗日战争最艰难的时期,抗日根据地面积急剧缩小,陕甘宁边区陷入极端困难中。毛泽东的这些讲话从根本上改变了延安文艺界的创作思想和创作方向。在延安文艺座谈会讲话精神的指引下,文艺家们掀起了下乡、进厂、上前线的热潮。
“《讲话》把马克思列宁主义文艺理论同中国革命文艺实践相结合,从根本上解決了革命文艺为人民大众服务的方向问题,革命文艺如何为人民大众服务的方法问题。《讲话》在这两个根本性问题上所取得的成就,是不可动摇的。这是对马克思列宁主义文艺理论的丰富和发展。”李珍评价道,“毛泽东文艺思想是毛泽东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是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中国化的产物。在延安时期,毛泽东思想得到系统总结和多方面展开而达到成熟,毛泽东文艺思想的发展成熟,是其中的重要表现。1942年的《讲话》,是毛泽东文艺思想最为系统、完整的概括总结,是中国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进入成熟阶段的重要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