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网的“权力”与年迈的挑战者
2022-04-25
中国知网在20多年里成长为国内头部学术服务平台,并通过参与对学术期刊和高校科研机构学者的学术评价工作,实现了“权力”的扩张。但老教授赵德馨诉知网侵权案的成功,为其敲响了一记警钟——当保护知识产权越来越成为一种社会共识,曾经因急速扩张而遗留的“历史问题”到了必须面对的时候。
“侵权”风波
赵德馨今年89岁了。1998年从中南财经政法大学退休后,他将自己一生收藏的3000本书送给了学校,然后在自己家继续工作了23年。每天除去必要的吃饭、休息和娱乐锻炼时间,赵德馨会在房间里工作6个小时左右,保持每天800-1000字的写作量。点开一个叫《1952-2021论著全目录供人参考》的Word文档,文档一共37页,15055个字,以年份进行排列。这是赵德馨在状告中国知网后,自己整理出的这些年出版的所有论文和书籍名录。
2013年,赵德馨接到一个出版社的邀请,希望可以将《中国经济史辞典》进行修订,重新出版。作为中国经济史学科的开拓者之一,赵德馨主编的这本工具书出版于1990年,内容上起远古,下讫1949年新中国成立,内容丰富,曾在2006年被《中国学术期刊(光盘版)》电子杂志社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学术期刊公司”)购买电子版权,并在其门户网站中国知网上完成了数字化传播。
因为手头已经没有纸质书,赵德馨让学生以自己的名义去学术期刊公司要一份旧电子版,以供参考。没想到,对方提出需要以26元的价格购买。赵德馨感到诧异:“我用自己的书还要花钱?”他此时才想起来,当时学术期刊公司和自己签订合同时承诺的转载费,自己一次也没有收到过。他上中国知网搜索,发现除了这本工具书外,自己的100多篇论文也都可以在上面查到,但这些论文全部没有得到过他本人的授权。在最初的交涉无果后,他以运营中国知网的公司——学术期刊公司侵犯其作品“信息网络传播权”为由,正式提起了诉讼。
接手该案的律师有10多年的知识产权诉讼经历,和赵德馨相识已久。但和律师交流后,赵德馨得知,这并不是一个有十足把握的官司。在著作权诉讼中,“一切的维权都是基于对方没有获得我的授权而用了我的作品”。
最大的障碍是,将稿件上架知网前,大多数期刊社都会通过单方在期刊上刊载一份“稿约”——即投稿时期刊社的声明,虽然内容不尽相同,但核心思想都是说投稿时已经视为作者将相关权利让渡给了期刊社,期刊社有权处置作者的作品。以赵德馨多次合作过的社科院旗下期刊《中国经济史研究》为例,学术期刊公司在法庭上提到,其在2006年就与刊物编辑部签署《中国期刊全文数据库收录协议书》,该协议书约定期刊社编辑部需以书面形式通知稿件被录用的作者并取得授权。
“稿约”是互联网兴起后的产物。熟悉案情的法律人士沈冬告诉记者,在前互联网时代,不存在作品进行网络传播的问题,也就没有通过“稿约”获得网络传播权一说。后来,随着互联网的兴起,期刊社慢慢意识到,除了传统纸媒出版之外,也可以通过互联网平台进行作品的传播。但互联网平台传播作者的作品又需要得到作者的同意,因此,不少期刊社想到通过写一个“稿约”的方式来通知作者,意思是只要作者投稿时不提反对意见,就视为同意自己的作品被其他网络平台转载。
但“稿约”因为针对不特定的任何人,也没有许可合同所需的“许可对价、许可权限、许可内容、许可期限”等要素,因此不应具有相应的法律效力,对作者更无约束力。不过,沈冬告诉记者,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因为纸质作品在网络传播方面存在法律空白或不完善,期刊社甚至整個社会层面几乎都默认“稿约”的存在。即便有作者意识到了“稿约”的不合规性,但在实际的争议解决中也很少能取得较好的结果。
搜遍中国裁判文书网,记者发现,个人诉知网并取得胜诉的案件寥寥无几,打破社会共识,让大家认识到“稿约”的不合理性本身就有难度,其次还有时间、金钱等成本上的付出巨大。但老教授赵德馨坚持了下来。2021年6月,他和知网的官司二审终结,赵德馨方全部被判胜诉。在其中一份判决书中,北京知识产权法院如此判决:知网提交的“稿约”难以确认用何种方式向投稿人告知;“稿约”中关于作品将编入数据库的文字表述仅告知作者作品将入库,对于数据库如何使用作品未明确告知,也未告知数据库将获得何种权利及权利范围。因此,该“稿约”不产生法律效力。
赵德馨诉知网的成功以及北京知识产权法院的判决,可能对今后的类似案件具有参考意义。
知网的“权力”
这些年来,中国学者对知网多少都有点复杂的感情。赵德馨就是见证中国知网成长的第一批用户。赵德馨对记者回忆:“它刚成立的时候,我们都觉得它作为学术平台,是为大家服务的。”
中国知网在短短20多年的时间里飞速发展,成长为中国最大的学术服务平台。根据2017年年报,中国知网拥有文献总量达2.8亿篇,中外学术期刊品种达5.8万余种,累积硕士博士学位论文全文文献300万篇,拥有机构用户2万多家,个人注册用户2000多万人,全文下载量达20亿篇次/年,网站同时在线用户超过15万人。
在诉知网的过程中,赵德馨感受到的最大阻力来自身边的老师和学生。他的100多篇论文中,合作署名的文章有20多篇,涉及十几位合作者。在诉讼前,赵德馨需要得到合作者的授权,但其中一位高校青年教师和一位教授拒绝了授权。“他们直接跟我讲了原因,我把它们归纳为三怕:第一,怕中国知网把他的文章下架了,这是有先例的,谁跟中国知网打官司,它就下架谁的论文;第二,怕他新发表的文章不被知网收录;第三,怕期刊不收录他的文章。”除此以外,赵德馨还收到过期刊社总编的电话,“希望我可以撤诉”。
这是知网在占据了庞大的学术数据资源后,反过来对学术期刊和学者形成钳制的一种表现。“传播力”是知网的“权力”核心。《中国经济史研究》副主编高超群告诉记者,期刊最早和中国知网谈合作的时候,还同时与万方等数据库有合作,后来就和中国知网谈了独家版权。
对一个小众的学术期刊而言,最重要的是学术影响力。过去,学术期刊的学术影响力高低主要靠同行口碑;现在,有专门的机构进行评判。老牌机构如南京大学、北京大学每两三年评选一次南大核心期刊和北大核心期刊。《中国经济史研究》既是南大核心期刊,也是北大核心期刊。高超群表示,两大学术评价机构的计算方式比较复杂,但“核心的评价指标是被引率”。所谓“被引率”,即学术期刊在一定年限内的被引用次量,它是反映一所科研机构或一份期刊在一段时期内学术论文水平及影响力的重要统计数据。
近年来,中国知网还参与了对学术期刊的评价工作。高超群说,中国知网每年都会对其平台上的期刊进行影响因子计算,并据此分类对学术期刊排名。对高校科研机构的学者,尤其是亟待职称评定的青年学者来说,“影响力”“影响因子”等指标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而这些数据,大都从中国知网等学术服务平台上获得。这意味着,中国知網之类的学术服务平台可能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学术评价工作。曾参加过某高校国家级课题项目的张洪波将这种现象称为“学术绑架”:“我说被‘学术绑架’,一个是对学术期刊本身,另一个是对在学术期刊发表论文的高校科研机构学者。这可能也是一些学者和期刊几乎不会主动站出来去维权的原因。”
下架?
诉讼结束后,中国知网删除了赵德馨的所有论文,包括独立署名和与他人合署的文章。赵德馨的几篇合作文章里,苏少之是合作者之一,也是此次维权最积极的参与者。
苏少之也是一位老人,今年73岁,2017年从中南财经政法大学退休。1982年,苏少之本科毕业后留校;1985年,他读完赵德馨的硕士后开始加入中国经济史研究,被赵德馨亲切地称为“大弟子”。此次诉讼中,苏少之将自己与赵德馨合作的文章全权委托赵德馨方律师进行诉讼,后来又单独对学术期刊公司提起诉讼。获得胜诉后,中国知网同样将他的作品作了下架处理。
另一位青年学者梅杰告诉记者,受到赵德馨诉知网案的影响,2021年12月17日,他搜索后发现,自己的100多篇文章被中国知网收录。在和中国知网的法务部交涉后,到2021年12月20日,自己在中国知网的文章量少了20多篇。梅杰询问中国知网,对方回复是因为“数据更新导致文章减少”。但梅杰推测,自己的文章可能也遭遇了选择性下架。在梅杰的交涉下,知网后来又恢复了他的部分文章。
将起诉者的论文下架处理,可能影响到知网用户的使用权益。南方一所“211”大学的图书馆馆长告诉记者,包括他们在内的几个高校图书馆都在观望此事,希望中国知网尽快拿出解决方案,重新上架赵德馨等人的论文。“作为图书馆,我买数据库是要给我的读者用的,按照知网的这种做法,维权成功一拨,下架一批;再成功一拨,再下架一批,我买的东西到底有多少是我的读者能用的呢?”
该图书馆馆长告诉记者,学校购买知网服务已有20年,选择的是非全数据库,去年的订购费为100多万元,而同类其他数据库的价格仅为一年10万-30万元。因为价格较高,“只能是非常有钱的学校,才有可能把(知网)整个库买下来”。即便如此,中国知网的订购价格“几乎每年都有10%以上的涨幅”。包括北京大学在内的多所高校图书馆都曾因涨价过高而宣布暂停和中国知网的合作,但最终都以向知网妥协告终。“没办法,我们的读者需要它。”这位图书馆馆长对记者说。
这就是中国头部学术服务平台的矛盾地位:学界需要它,同时又感受到种种无可奈何的不合理性;真正能站出来对这种不合理性加以挑战的,往往是已经脱离利益序列,或者对利益不那么在乎的人。赵德馨诉知网的余波一直持续到现在。他告诉记者,和中国知网的官司还没有结束,自己还会“一争到底”。他打开自己的论文目录文档,里面包括这两年陆续写的一些文章,没能投出去的都作了记录。“一些期刊社说因为现在知网不再收录我的论文,所以,他们暂时不方便发表。但是,我退休了,这些对我没有多大影响了。”赵德馨说。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沈冬为化名)
(摘自《三联生活周刊》李秀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