捐泥巴

曾丛莲

离开老家整整十年的钟成功，今天终于荣归故里。他开着新买的小轿车，一路鸣着喇叭，绕路从村尾进入村子，本想引起村民们的注目，但谁知车子一直开到自家早已闲置的老房子前，都没有见到一个人影。相反，眼前的一幕让他吃惊地瞪大了眼睛，猛地刹住车。

钟成功下车看了看，确认无误后，忍不住火冒三丈：原本老房子的屋顶虽然破了，可还完整保留着三间土墙墙体，此刻墙体竟然没了，只剩下地基石。

“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不经我同意就拆我家的墙？”钟成功越看越生气，当即给村委会主任周全打了电话。

周全正巧在附近，不一会儿就赶来了。

钟成功指着光秃秃的屋基气呼呼地说：“周主任，你看看，这是什么情况？”

周全哈哈一乐：“钟老板，说实话，你这个房子是危房，随时会倒塌。我之前就通知你尽快把房子拆除，你总说没时间。现在好了，房子自己倒了，还有人免费帮你把泥巴都清理干净了，你省了心，我也放了心。”

“真是捻根灯草，说得轻巧。周主任，今天你若不给我找出拆墙的人，我就到镇政府告状，告你当官不为民做主。”钟成功见周全想大事化了，索性使出了杀手锏。

果然，周全立刻就慌了神，连忙安抚钟成功：“我马上要去主持村民大会，你也是团结村的一员，难得回来，正好参加会议，顺便在会上查清楚这件事。”

钟成功这才明白为何村里空荡荡的，原来村民们都去开会了。为了找出拆墙的人，他只得点头答应。他一边打开车门招呼周全上车，一边询问他开会地点在哪儿。

周全回答说，开会的地点设在村口刚竣工的团结桥上。

钟成功闻言一愣：“桥这么快就修好了吗？”

周全自豪地点点头：“团结就是力量！咱们团结村的名字可不是白叫的。”

钟成功咧开嘴附和着，一脚油门，很快就来到了村口。

下了车，钟成功放眼望去，只见焕然一新的大桥桥头，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周全走上了主持台。他笑容满面，声音洪亮地说道：“乡亲们好！首先，我要宣布一个好消息，我们村上个月被山洪冲毁的木桥，在大家的精诚团结下，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很快就重建起一座既美观又坚固的石桥。在此我代表村委会感谢乡亲们的鼎力支持。”

现场顿时掌声雷动。

钟成功却不好意思鼓掌。他清楚地记得，在村委会募捐修桥款时，周全曾给他打过电话，请事业有成的他奉献一份爱心。当时，他对着手机，半晌没有回答，心里想着不堪的往事。

钟成功的名字是父亲钟奎取的。钟奎特别希望儿子有出息，为了供儿子读书，他白天种庄稼，晚上到田里捉泥鳅、黄鳝来卖。一天清晨，正读高三的钟成功打开门准备去学校时，赫然发现父亲倒在院子里，吓得大喊大叫。聞讯赶来的乡亲们检查了钟奎的身体，发现他是半夜在田间被毒蛇咬伤后毒发身亡的。父亲的死让钟成功备受打击，高考一败涂地。从那以后，心灰意冷的他日夜混迹于网吧，沉迷于网络游戏。母亲陈桂芳对此忧心如焚，为了帮儿子戒掉网瘾，就把他锁在了卧室里。然而，钟成功总是能想办法逃出去，没钱上网就到村民家中去偷。

钟成功成了“三只手”、败家子，如过街老鼠般被村里人唾弃。邻居杨老汉，有一晚居然带着几个壮实的村民，到网吧里把他绑回了村，还警告他，他如果胆敢再偷村民的钱去上网，就把他的腿打断。

那次的经历，让钟成功如今想起，仍然难以释怀。所以，这次村里修桥，他以生意难做为借口，一分钱也未捐。

就听周全接着说道：“根据村里老人们的建议，村委会决定在桥头立一块石碑，把每家每户的捐款数额刻在上面。下面我公布捐资明细，请大家核对一下，如果没有错误，就按照这个刻碑。”

随着周全逐一念出名字和数额，捐款多的村民脸上明显露出骄傲的神色。

周全宣读完后，当场询问大家有无遗漏。

“漏了一人。”会场中有人高高举起手，补充道，“陈桂芳，捐泥巴三车。”

“啥？”钟成功忽然听到母亲的名字，又听到会场中传来的哄笑声，顿时急了眼。他拨开人群来到发言者面前，发现是冤家对头杨老汉，当即怒气冲冲斥问道：“老杨，你别胡说八道，我妈根本不住在村里，怎会捐泥巴？”

周全也紧跟着过来，问杨老汉是怎么回事。

杨老汉不紧不慢地回答道：“桂芳婶上上月底回村子时，听到修桥的工人们议论，还缺少泥巴填充桥头的地基，她便提出，钟家老房子有废弃的土墙，可以全部捐出来。”

周全闻言大喜：“钟老板，拆墙的人是谁，现在弄清楚了。请代我感谢你的母亲。”

钟成功万万没想到，今天本想衣锦还乡，一雪前耻，结果却当众出丑。此刻看到乡亲们都用嘲讽的目光盯着自己，他赶紧钻进车里，把车开走了。

钟成功憋着一肚子气回到家，见母亲正在客厅看电视，他上前责备道：“妈，老家的墙是你让人拆的吗？”

陈桂芳不答反问：“村里修桥，你为啥不捐款？”

钟成功脸色一沉：“村里人以前瞧不起我，合起伙来欺负我，我凭啥要帮他们？妈，说实话，我故意不拆咱家的危房，就是要让村里人一看到它就感到羞愧。”

“我看该羞愧的是你！成功，我问你，你还记得你怎么来到城里的吗？”陈桂芳提醒儿子道。

“我当然记得。”钟成功脑海中涌现出当初离村时的画面。

那夜，杨老汉把钟成功绑回家后，陈桂芳罚他跪在父亲的遗像前，并拿出一沓钱和一瓶农药放到他面前，说这笔钱本是父亲为他上大学准备的。现在要么他用这笔钱改过自新，实现父亲的遗愿，要么母子俩喝毒药共赴黄泉，免得他继续祸害乡邻。

看着母亲绝望的神色，钟成功幡然醒悟，他跪在母亲面前发誓，天亮后他就带上钱去城里做生意，拼了命也要闯出一番天地来。

“成功，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你当年离开村子带走的钱，根本不是你爸留下的，而是乡亲们为你凑的。”

母亲的话让钟成功大吃一惊：“妈，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乡亲们不忍心眼睁睁看着你误入歧途，就每家捐一点钱，交到我手中，希望你能去学一门正经手艺。万幸在我的以死相逼下，你终于浪子回头，走上正道。”母亲说到这里，自责地捶着胸口，“都怪我，想着你最爱面子，就一直没把这件事告诉你。想不到你离开了团结村后，就把咱们村家家户户所传承的团结互助的精神抛之脑后，连遇到修桥这样的大好事，你也一毛不拔。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钟成功看着母亲失望的表情，脸上火辣辣的。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母亲经常回乡下看望村里的老人。

当年钟成功来到城里，就是用乡亲们凑的那笔钱做本钱，从摆水果摊起步，一步步成为水果批发商，随后在城里买了房子娶妻成家，又把母亲接到了城里生活。

一周后，钟成功亲自买了礼物，开着车带着母亲回到团结村。

车子经过村口的团结桥时，母亲指着桥两边安装的路灯，连声说好看。

钟成功挺直腰杆道：“妈，我知道你用心良苦，如果石碑上刻下钟家捐泥巴，让我以后回村脸往哪儿搁，所以我捐了一百盏路灯。就让这灯把全村人的心都照得透亮。”

〔责任编辑  袁小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