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回应话轮居首“啊”的互动功能研究

2022-04-23周晓君

现代语文 2022年4期

摘  要:采用互动语言学的分析视角,以真实的面对面交际语料为基础,通过对搭配项和序列语境的考察,分析了处于应答话轮起始位置“啊”的交际功能。通过考察分布在告知序列、信息寻求序列、评价序列和要求序列中的“啊”,可以发现,从认知状态来看,所有序列环境中的“啊”,都标识应答者的预期偏离。从实施的言语行为及情感状态改变上来看,它们之间却存在着显著的差异,这种差异在韵律特征上也有所体现。

关键词:回应话语;“啊”;话轮居首;反预期

在现代汉语中,“啊”的位置相当灵活,既可以放在句首作叹词用,也可以放在句中和句末作语气词用。学界对作为语气词“啊”的研究已取得了显著成

果,部分学者从现代汉语普通话层面及方言层面,对句末语气词“啊”的功能进行了较为深入的分析[1]-[7],但出现在句首位置的叹词“啊”的系统功能还有待进一步探讨。黎锦熙认为,叹词“啊”表示惊讶或者赞叹[8](P56)。吕叔湘[9](P62)、朱德熙[10](P67)均认为,“啊”可以表示说话者情绪激动、感情强烈。惊讶和强烈的情感表达确实是叹词“啊”的核心语义,但是在具体的对话语境中,特别是作为回应词而非独白话语中的叹词,“啊”除了核心语义是否还会产生其他附加语义;如果存在附加语义的话,可能会有哪些;不同附加语义的产生是否与话语序列、话语类型有关。这一系列的问题都值得我们深入思考。

从我们所收集到的语料来看,“啊”出现在独白中或者起始话轮中,大多是由于强烈的感情而发出的一种语音形式,它的使用更接近于非自主的心理现象的外在表现。而出现在回应话轮起始位置的“啊”,用法则相对复杂,可以看作信息分歧标记,标识听话者接收到的信息与说话者发出的信息存在分歧,它的使用更接近于一种自主的言语互动行为。本文拟采用互动语言学和会话分析的方法[11],通过面对面交际语境中的真实语料,对处于回应话轮起始位置的“啊”的功能做进一步的分析,并结合序列语境、韵律特征,对“啊”的功能进行系统研究。本文所选取的语料均来自生活中的日常对话,录音时长为15个小时,经语料转写检索后,共得到处于回应话轮起始位置的“啊”116例。

一、指示信息接收障碍的回应话轮居首“啊”

正如有些学者说所指出的,实现并保持谈话者的交互主观性,是确保对话顺利进行的重要前提[12]、[13]。因此,发话者所提供的信息能被听者成功接收,是谈话顺利进行的无标记状态。无论是听者由于听觉原因还是理解原因而造成的信息接收失败,都属于有标记的情况,这种有标记的情况在言语层面由相应的标记词来体现。通过对语料的分析,我们发现,居于回应话轮起始位置的“啊”就是一个高频使用的标记词,用于标识发话者所提供的信息与听话者所接收的信息发生分歧。也就是说,“啊”的使用者已注意到自己未听清、未理解另一方的信息,或者注意到談话另一方的话语内容与自己原有的知识、预期等发生冲突。基于以上情况,我们把“啊”分为两种类型:他发修正标记词和反预期标记词。

(一)他发修正标记词

所谓“他发修正”,指的是信息接收者在接收信息时,遇到听觉障碍或者理解障碍,而向信息提供者发问的言语行为[14]。听觉障碍一般是由外在因素引起的,比如,发话者和听话者空间距离过远、发话者吐词不清晰、交谈环境存在噪音等。而理解障碍可能是由于听话者缺少相关背景知识而引起的,也可能是由于说话者的先前表述存在问题而引起的。如果居前话轮中出现了听觉障碍、理解障碍和可接受性问题,那么这些问题的解决通常需要通过他者发起的修正来实现。就此而言,“啊”就是一个典型的他发修正标记词。下面,我们先来介绍听觉障碍的情况。例如:

(1)甲:你下来的时候把我的%&*①带下来。

乙:啊(0.5秒),把什么带下来?

甲:我的钱包(音量增加)。

乙:哦。

在例(1)中,甲和乙是同寝室的同学,他们住的楼层较高。当时甲在楼下,乙在楼上,由于空间距离间隔较远,起初乙未听清甲说的话。在转写语料时,也确实无法识别本例中乱码处的语音形式。为了使交际能够顺利地进行下去,乙在第二行的回应话轮之首使用了他发修正标记“啊”,从后续的疑问词“什么”也能够判断出,乙在听觉感知上遇到了困难。Heritage认为,我们通常能从居于话轮起始位置的小词中,窥探到说话者对于居前话轮话语的态度[15]。正因如此,说话另一方能及时调整自己的说话方式,从而使对话能够顺利进行。从时长上来看,“啊”的发音持续了0.5秒,相对来说时长较长,乙借此来提醒甲注意自己对新信息识别的失败,要求甲重述话语。例(1)中的第四行处,出现了表示接收到新信息的状态改变标记“哦”[16],由此可以看出,甲通过增加音量消除了乙的听觉障碍,交际得以顺利进行。从我们收集到的语料来看,作为听觉障碍指示词的“啊”,通常会和其他一些话语成分同现,形成凝固性较强的结构,如“啊,你说什么”“啊,听不清”。

“啊”除了可以后续其他话语成分,还能够以光杆形式存在。例如:

(2)甲:%&*

乙:啊?(1秒)

甲:把你的饭卡借我用下。

乙:哦。

在例(2)的第一行处,原始音频材料显示的是语音与刺耳的汽车喇叭声的混杂声,无法识别整个语段所提供的言语信息。在这种情况下,应答者乙是无法捕捉到甲所提供的任何信息的,乙用“啊”要求甲进行话语修正。后续话轮中“哦”的出现,同样显示了甲复述话语后,信息接收问题得以解决。

从我们所收集到的语料来看,标识听觉障碍的“啊”后续其他成分的情况多达18例,而光杆的“啊”仅有6例。从时长来看,光杆“啊”的发音时长,普遍比后续其他成分的“啊”要长得多。由此可以判断,为了最大可能地实现会话合作原则,信息接收者在发现信息接收出现困难时,通常会以显性的标记来提醒对方,更多情况下会附加其他信息,以帮助对方更快地识别对话中出现的问题,最典型的就是用“什么”提问来突出信息焦点。在无法识别整个语段信息的情况下,听话者则通常会选择使用光杆的“啊”,为了更为有效地提醒对方,听话者采用加长修正标记词发音时长的方式来实现信息补偿。

接着来看“啊”标识听话者理解障碍的情况。例如:

(3)甲:吃除了吃饭,吃面包,还能吃什么?

乙:吃土。

甲:啊?什么“吃土”?

乙:网络流行语,就是没钱吃饭啊,只能吃土。

例(3)是甲和乙在讨论吃的新用法。在甲说“吃土”后,乙并不理解“吃土”是什么意思,因此,用了修正发起词“啊”,并要求甲作进一步的解释。这里乙的发音非常清晰,修正显然是由理解障碍引起的。

据我们统计,标识理解障碍的光杆“啊”达14例,而后续其他解释性原因的“啊”仅有4例。邢福义认为,在汉语语法结构中,有一个十分值得注意的事实,这就是语义蕴含上的兼容性和形式选用上的趋简性。所谓“趋简”,是指表示同样一种语义蕴含,尽管全量形式和简化形式都可以采用,但说起话来人们更多地选择简化形式[17](P3)。标识理解障碍的光杆“啊”的使用情况是符合邢先生的观点的,不过,标识听觉障碍的光杆“啊”的使用却是与此相悖的。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发现,无论是标识听觉障碍的“啊”,还是标识理解障碍的“啊”,它们一旦出现,都是要求谈话对方进行话语修正的,因此,笔者把它们统称为“他发修正标记词”。

(二)反预期标记词

除了标识听觉障碍和理解障碍之外,回应话轮居首“啊”还有一个重要功能,就是标识心里接受障碍。所谓“心理接受障碍”,是指“啊”的使用者认为接收到的新信息与预期相悖或者与信息提供者的意见存在偏差。我们把这类“啊”称为“反预期标记词”。例如:

(4)甲:我每个月的水电费五百多。

乙:啊?我一百都不到。只是有一次五百多的,不过那次是寝室的热水器出了问题。

在例(4)中,通过乙的回应话语可以发现,乙已经听清了甲所说的话,而且在理解方面也不存在任何问题。因此,这里的“啊”不可能是他发修正标记。五百多的水电费和一百不到的水电费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在乙看来,甲所提供的信息是偏离乙的预期的。也就是说,每个月五百多的水电费不是一种正常的情况,这也造成了甲和乙在对待同一事件立场上的分离。此时,反预期标记词“啊”既表示吃惊,同时也表示怀疑或者反驳。

还有一种情况,“啊”同样表示反预期,但说话者与听话者在立场上是一致的,这时表吃惊的功能更为凸显。例如:

(5)甲:老师,你是历史系的对吧?

乙:我是艺术系的,我倒是想学历史来着。

甲:啊,你是艺术系的啊?我一直都以为你是历史系的。

在例(5)中,话轮居首“啊”表达出一种强烈的惊疑语气,因为甲所提供的信息与乙原有的储备信息相悖。甲应该是由于信息来源有误或者记忆的错乱,造成一种乙是历史系老师的错误印象。不过,在以上言语互动中,乙在认识地位上(epistemic status)具有绝对的权威性。所谓“认识地位”,是指某个时间点会话参与者关于某一领域知识了解的多少[15]。信息之所以能够得以传递,是因为在很多情况下,听说双方对不同领域认识状态的不同,会话参与者的认识状态也往往会随着交际互动而发生变化。如果乙没有说谎的话,他自己的身份他自己最清楚,别人是没什么反驳的权力的。从会话语境来看,乙也没有任何说谎的理由,甲接受乙是艺术系老师的事实,对原先的认识观念进行了修正,因此,甲和乙的立场在此处是一致的。

在有些情况下,作为修正标记的“啊”也具有标记反预期的功能。这时,我们可以通过是否强制性要求修正,后续话轮中谈话者是否对前面的对话进行修正,来判断“啊”的功能归属。例如:

(6)甲:我住在214,欢迎有空来我们寝室做客。

乙、丙、丁、戊(齐声):啊(2秒)?

甲:哦,218,218。(笑)

例(6)是新生见面会上的一组对话。从原始音频材料来看,所有会话参与者的发音都非常清晰,普通话很标准,也不存在任何干扰性的噪音。因此,他发修正肯定不是由听觉障碍引起的。此处“啊”的时长特别长,达到2秒,音量也相当高。甲所提供的信息为什么会引起乙、丙、丁、戊如此强烈的回应呢?实际上,他们都是214寝室的成员,从认识权威(epistemic authority)的角度来看,他们是最有权力对甲的话语进行纠偏的,即要求甲修正话语信息。甲马上意识到自己发出了错误信息,用“哦”接续,并进行了自我纠正。根据后续话语信息,我们可以判断出,甲是因为口误而把218说成了214。因此,这里的“啊”应看作是理解障碍标记。乙、丙、丁、戊之所以发出如此强烈的惊疑感叹,是因为无法理解甲为什么说自己住在214,甲所提供的信息是超出他们的预期范围以外的。此处的“啊”含有强烈的反问语气,其后可以补足类似于“你怎么可能是214的?”等成分。这里的“啊”既能表示理解障碍,也能表示反预期,但由于甲进行了自我修正,所以我们更倾向于把这里的“啊”看作修正标记。

总之,无论是作为他发修正标记的“啊”,还是作为反预期标记的“啊”,都标识了“啊”的使用者在信息接受上遇到了障碍。相对来说,作为修正标记的“啊”的用法较为简单。下面,我们将结合序列语境,进一步观察作為反预期标记“啊”的功能。

二、反预期标记“啊”的序列语境分布

互动语言学核心理论位置敏感语法认为,语法研究有必要考察语法成分所在的话轮和序列位置[14]。语法功能由序列类型和序列位置决定,而序列类型又与言语行为密切相关。这里,我们拟结合话语序列类型,分析回应话轮居首“啊”的功能。根据对所收集到的语料的分析,笔者在告知序列、信息寻求序列、要求序列和评价序列中都发现了反预期标记“啊”。

(一)告知序列

所谓“告知”,主要是指发话者向听话者传递前者认为后者所未知的信息。告知行为既可以是会话参与者自发的,也可以是由会话参与者的问题所引发的,还可以是由会话参与者重提前置话语中的非告知信息而引发的。出现在告知序列回应起始位置的“啊”,标识“啊”的使用者接收到了与原有知识或者预期相反的以前未知的信息,从而实现了认知状态和情感状态的改变[16]。告知序列是“啊”出现频率最高的序列类型,共有52例。其中,光杆的“啊”有5例,后续其他成分的“啊”有47例。

首先看告知行为由会话参与者自发的情况。例如:

(7)老师:商务英语这门课其实很难上,我以前做过外贸]

全班同学:

[啊(3秒)

老师:好的,我们上课。

例(7)是老师和学生在课堂上的一段对话,在录音转写时,我们发现,“外贸”与“啊”出现了语音重叠。“啊”的时长多达3秒,而且音量也比其他用例高得多,是我们收集到的所有用例中时长最长、音量最高的。“以前做过外贸”是学生发出强烈的惊疑语气词“啊”的诱因。在学生看来,大学老师都是偏于学术型的,老师曾从事过外贸的经历似乎是难以想象的,这是学生不约而同地使用反预期标记词“啊”的原因。从结构上来看,此处的“啊”是独立的,音长较长,音量较高,惊疑语气强烈。与他发修正标记词“啊”不同的是,谈话另一方不必强制性地对反预期标记词“啊”做出回应。从以上对话中,可以看出,老师并未继续谈论做外贸这一话题,而是进入了上课状态。“啊”除了以光杆形式出现以外,还经常和其他成分搭配使用,形成凝固性较强的语块,如:“啊真的吗?”“啊真的假的?”“啊你没骗我吧?”“啊不会吧?”等。从韵律特征来看,这些语块结合得比较紧密,如果后续其他话语成分,中间会有显著的停延时间。

接着看一个由会话参与者的问题所引发的告知的例子:

(8)甲:你的腿怎么了?

乙:前两天骑摩托车的时候摔了一跤。

甲:啊,怎么会这样?

例(8)中,甲看到乙的腿上贴了两个创可贴,便询问乙腿的情况,当乙回答是骑摩托车摔的时候,甲使用了反预期标记“啊”。乐观准则认为,人们总是乐于看到生活中好的一面[18]。骑摩托车摔倒虽然也会发生,但这并不是人们希望看到的事件。大家都期望自己和别人每天都能过得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就此而言,消极事件是违背预期的。从韵律表现来看,此处的“啊”时长较短,音量较低。我们认为,这里“啊”的惊疑语气是相对较弱的。“啊”后续的“怎么会这样?”也是不需要听者做出回答的。如果说例(5)中的“啊”表现出的是一种极强的主观性,例(6)中的“啊”表现出的是一种极强的交互主观性,那么,例(8)中“啊”的使用者则是站在对话另一方的角度,希望消极的事件从未发生,是对已然事实的心理否定。也就是说,“啊”在这里标识的是“反预期+同情”的认知情感的改变。

在告知序列中,作为反预期标记的“啊”以光杆形式出现的情况较少,“啊”后接其他成分的情况较多。在很多情形下,告知的信息要么是正面的,要么是负面的,所以信息接受者除了对接收到信息的进行回应外,通常会加上自己的主观评价。这种评价通常出现在告知序列的末尾,具有有终结话题的功能[19]。如果告知在听者看来是非全量的(hearably incomplete),听者通常会要求告知者提供进一步的信息。因此,“啊”一般会后续其他成分。例如:

(9)甲:我昨天看到张三了。

乙:啊,他不是要下星期才回来么?怎么现在就回来了?

在例(9)中,甲和乙都知道张三前段时间去外地出差,当甲突然说看到张三时,乙用“啊”作为回应,表示接收到了新信息。同时,张三在预定的时间以前回来,是他没有预料到的,于是乙进一步向甲询问张三提前回来的原因。

在告知序列语境中,“啊”标识了使用者以前不知道某个信息,现在接收到了这个信息,并且这一信息是在现实层面或者心理层面与自己的预期相悖的,信息接受者同时实现了认知状态和情感状态的改变。信息发出者也意识到自己发出的信息对接受者来说是有意义的,通过“啊”的后续成分的类型,发出者可以判断告知行为是完整的(complete)还是不完整的(incomplete),从而选择是否继续当前话题。

(二)信息寻求序列

在信息寻求序列中,缺乏信息的一方通过提问,向掌握信息的另一方寻求新信息。提问类型主要包括特指问(Specifying Questions)和诉说问(Telling Questions)。所谓“特指问”,是希望对方就某一特定的焦点信息做出回答,如“谁要来做讲座?”所谓“诉说问”,则要求对方就某一信息做出更为完整而全面的报道或者解释,如“快说说你去泰国都有什么好玩的?”

先来看对特指问进行回应的情况。例如:

(10)甲:周杰伦给我的感觉就完全是吐词不清。

乙:周杰伦是谁?

甲:啊,你连周杰伦是谁都不知道?

在例(10)中,甲和乙都是80后的同学,在甲对周杰伦做出评价后,乙提出了一个特指问,要求甲告知周杰伦是谁。甲本应直接对乙的问题做出回答,却用反预期标记“啊”进行回应,并进一步反问乙连周杰伦是谁都不知道。在甲看来,作为80后却不知道周杰伦是难以想象的。

再来看对诉说问进行回应的情况。例如:

(11)甲:快說说你去德国都有什么好玩的?

乙:啊,我没去德国,张老师去德国了,我去的是法国。

甲:哦,这样啊。

在例(11)中,甲发起了一个诉说问,要求乙告知去德国旅游的奇闻轶事。乙则使用了反预期标记“啊”,认为甲提出这样的要求是有问题的,因为他并没有去过德国。可以看出,乙的回答对甲的预设直接进行了否定。

从我们所收集到的语料来看,当回应者使用“啊”时,一般存在以下几种情况:提问者所提的问题在前面的交谈中能够找到答案;问题的答案能够通过推理得出;回应者认为提问者问的是常识性的问题;问题的答案本应通过其他途径来获得。基于以上情况,“啊”的使用者认为对方所提的问题是不恰当的。Heritage在分析英语中“oh”的使用功能时指出,话轮初始位置出现“oh”时,往往标识了应答者认为提问者所提的问题,是反预期的、反预设的或者不合时宜的[12]。实际上,出现在信息寻求序列回应话轮居首位置的“啊”,也具有类似的功能。

(三)要求序列

所谓“要求”,是指发话者为了让听话者做某事或者不要做某事而发起的言语行为。要求序列中的回应行为主要包含顺从性回应和非顺从性回应,在这两种回应中,我们都检索到了反预期“啊”的用例。

先来看非顺从性回应的情况。例如:

(12)老师:你来解释一下什么是元语言。

学生:啊,我不会。

在例(12)中,在老师要求学生回答问题后,学生在回应话轮的起始位置用了“啊”,在后续话轮中则拒绝了老师的要求。学生做出拒绝其实是有一个预设的:这么难的问题,老师不应该让自己来回答。“这个问题很难”又可以分为两种情况:一为老师和学生所共享的背景知识,如学生本身的基础较为薄弱;二为学生所独有的知识,也就是说,老师无法预测学生能不能回答问题,但是学生自己认为没有能力来回答,并预设老师不应该让他回答。经过对语料的分析,可以发现,如果提出者的社会地位高于听话者,并且所提出的要求较难,那么,“啊”在听话者这里出现的频率就会较高。

接着看说话双方背景知识共享的情况。例如:

(13)老師:你来翻译一下这段话。

学生:啊?

老师:你中奖了。

例(13)同样是老师和学生在课堂上的一段对话,老师让学生翻译一段话,学生一边用光杆的“啊”作答,一边不情愿地站起来。实际上,该学生的基础很好,需要做的练习也不难。这时,老师发现这堂课已经是第二次让该生回答问题。一般情况下,每位同学只有一次机会来回答问题,有些同学甚至没有机会被提问,因此,该学生认为不应该被再次提问,于是老师用“你中奖了”进行回应。在背景信息共享的前提下,光杆“啊”的信息是自足的,表示听话者不情愿接受某种要求。如果缺乏背景信息,我们便无法理解该生为何会做出这种非自愿的接受行为。

再来看说话双方背景知识不共享的情况。例如:

(14)甲:这个材料下星期一交给我。

乙:啊,来不及的。

甲:怎么会来不及呢?

乙:这个星期我要出去开会。

在例(14)中,当甲提出要求后,乙使用“啊”进行回应,在拒绝甲的要求的同时,还说出了拒绝的理由。从后续对话中,可以发现,甲原本不知道乙要出去开会,其要求是合情合理的;而乙则是从自己的角度出发,认为甲提出的要求不合理。

在要求序列中,处于回应话轮起始位置的“啊”,和后面的内容之间存在着较长的语音停顿,表示听话者对说话者所提及信息的否定,带有强烈的反预期的惊疑、惊喜或者不满的情绪。这类“啊”往往语调上扬,时长增长。

(四)评价序列

在评价序列中,评价行为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一方邀请评价,另一方做出评价,从而构成“邀请评价—回应评价”模式;另一种则是一方率先做出评价,另一方对该评价做出回应,从而构成“发起评价—回应评价”模式。在第二种评价模式中,我们将发起评价称为“初次评价(initial assessment)”;将回应评价——即对初次评价的评价,则称为“二次评价(second assessment)”[20]。

我们先分析“邀请评价—回应评价”模式中的反预期标记“啊”。例如:

(15)甲:你觉得这件衣服漂亮么?快帮我看看。

乙:啊,就这样的衣服你还问我漂不漂亮,没品味。

甲:其实我觉得还有,就是这个袖口不太喜欢。

在例(15)中,甲和乙是同一寝室的同学。乙平时比较关注时尚前沿,甲在网上挑衣服,自己拿不定主意要买哪件,于是向乙征求意见。在甲发出评价邀请后,乙用“啊”进行了回应。从“啊”的后续成分能够判断出,乙认为甲的这种邀请评价行为是不应该发出的。因为在她看来,这件衣服不漂亮是不需要问的,这样的回答其实就是对甲的观点的一种否定。由此可以看出,这里对话双方的意见是发生部分分歧的。

接着分析“发起评价—回应评价”模式中的反预期标记“啊”。例如:

(16)甲:你看我买的这件新衣服漂亮吧!

乙:啊,这也叫漂亮啊?

在例(16)中,甲的初次评价是一种正向的评价,并且希望得到乙的认同。乙采用“啊”后续反问句的形式,对甲的初次评价做出了否定。也就是说,初次评价和二次评价是相反的,对话双方的意见出现分歧。甲、乙由此构成一种反同盟关系。

下面,我们继续分析对话双方构成同盟关系的情况。例如:

(17)甲:你看我买的这件新衣服漂亮么?

乙:很漂亮啊。

甲:啊,真的么?你真的觉得漂亮?知音啊。

他们都说土。

在例(17)中,乙的初次评价和甲的二次评价是一致的。在此之前,出现了很多意见相反的第三方评价,而甲想不到乙竟然会和自己意见一致,所以使用了反预期标记“啊”。这时,甲和乙构成一种同盟关系,即甲和乙具有相同的立场,而与对话语境外的第三方形成反同盟关系。

我们再来看一个对话双方构成同盟的用例:

(18)老师:听说你这次进国赛了,后来结果怎么样?

学生:还行,拿了个三等奖。

老师:啊,还行?非常厉害了,以前还没有进过国赛的。

在例(18)中,学生对比赛结果的初次评价用了“还行”这一词语,老师则使用“啊”作为回应发起词,并认为“还行”用得并不准确,于是使用“非常厉害”进行了二次评价。老师的评价其实是一种升级(upgraded)的正面评价,对话双方的立场其实是一致的,都是对比赛结果的一种肯定。

总之,评价序列具有两种主要模式。其中,“邀请评价—回应评价”模式相对简单一些,回应者通过“啊”来指出评价结果应是显而易见的,实际上是对邀请行为的一种否定。“发起评价—回应评价”模式则更为复杂,“啊”的使用者有可能对谈话另一方的初次评价进行质的否定,与发起评价者构成反同盟关系;也可能对谈话另一方的初次评价进行度的否定,与发起评价者构成同盟关系;还可能对谈话另一方的初次评价进行肯定,跟发起评价者构成同盟关系,并与交际情景外的第三方构成反同盟关系。

通过对不同序列类型中回应话轮居首反预期标记“啊”功能的分析,可以发现:在告知序列中,它的主要功能是根据常识或者心理期待,对告知的信息进行否定;在信息寻求序列中,“啊”的使用者认为,谈话另一方的提问是不恰当的;在要求序列中,“啊”的使用者认为,谈话另一方的要求行为是不合理或者反常的;在评价序列中,“啊”的使用者则认为,邀请评价行为或者初次评价行为不恰当、不合理或者反常。

三、回应话轮居首“啊”的韵律特征

通过上文的分析,不难看出,居于回应话轮起始位置的“啊”的交际功能是十分丰富的。在这一基础上,我们对“啊”的韵律特征继续进行探讨。

互动语法认为,韵律尽管和词汇、语法、序列语境息息相关,但韵律形式和其意义很难找到一对一的对应关系[21]。不过,经过具体分析,我们也发现了一些具有倾向性的规律。分布在不同语境中的“啊”,时长变化跨度很大,在所有用例中,最短的只有0.1秒,而最长的则达到3秒。其中,时长在0.5秒以内的短时的“啊”高达87例,占了75%。时长长于0.5秒的长时“啊”,大多以光杆形式出现,自成一个话轮。即使有后续成分,它与后续成分的间隔时间也较长,仍可以看作是单独话轮。长时“啊”还具有一个特点,在大部分情况下,其语义都是自足的,不需要借助后续成分推导其话语内容。

就回应话轮居首“啊”的不同类型而言,其韵律特征也不尽相同。作为他发修正标记的“啊”,不仅时長普遍较长,而且自成话轮。由此可见,其交际功能已经比较稳固。而作为反预期标记的“啊”,时长变化跨度较大,后面常接其他话语成分,在大部分情况下,脱离其他后续话语成分则无法推导其具体语义。反预期“啊”的显著特点是,“啊”的使用者对说话另一方所提供信息的惊疑度高,同时,“啊”的声调会较高,时长会较长,音量会较高。需要注意的是,这个规则有一个前提:对“啊”的使用者来说,说话另一方所提供的信息是积极的或者是中性的。如果所提供的信息是消极的,即使惊疑度再高,声调也会偏低,时长也会偏短,音量也会偏低。这从心理层面其实也不难解释,积极的信息总能令人兴奋;就算是中性的信息,也会激起人们的好奇心;而消极的消息通常会使人消沉。就此而言,回应话轮居首“啊”的语法意义和韵律形式亦形成一种对应关系。

综上所述,本文结合序列语境和韵律特征,分析了回应话轮居首“啊”在日常面对面对话中的不同交际功能。它的主要功能可以分为两类,即作为他发修正标记和反预期标记。两种标记具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标识信息接收者由于某种障碍未能顺利接受信息,从而与信息发出者形成某种程度的分歧。反预期标记“啊”在表示反预期的同时,还具有标识情感状态改变的功能,如惊喜、失望、反感等。从韵律特征和语法意义来看,他发修正标记“啊”通常时长较长,单独使用,语义自足;反预期标记“啊”则通常时长较短,其语义解读更多时候是离不开语境支撑的。需要指出的是,除了“啊”之外,汉语中的回应标记还有很多。可以说,就汉语内部而言,不同回应标记的用法存在哪些相同点和不同点;就跨语言层面而言,汉语回应标记词和其他语言中的回应标记词的关系如何等,都是值得深入探讨的问题,也是我们下一步研究的主要方向。

参考文献:

[1]熊子瑜,林茂灿.“啊”的韵律特征及其话语交际功能[J].当代语言学,2004,(2).

[2]林华东.闽南方言的句首语气词[J].东南学术,2007,(5).

[3]邵敬敏.论语气词“啊”在疑问句中的作用暨方法论的反思[J].语言科学,2012,(6).

[4]宗晓哲.汉语疑问句中语气词“啊”的语用功能研究[J].河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4).

[5]贺阳,刘芳.北京话甚低语调及其功能——兼论语气词“啊”“吧”的性质[J].语文研究,2016,(3).

[6]王珏,毕燕娟.语气词“啊”三分及其形式与功能[J].外国语(上海外国语大学学报),2017,(2).

[7]江佳慧.话语标记“啊”的语用功能及形成机制研究[J].华中学术,2019,(2).

[8]黎锦熙.新著国语文法[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2.

[9]吕叔湘.中国文法要略[M].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 2002.

[10]朱德熙.语法讲义[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

[11]方梅,李先银,谢心阳.互动语言学与互动视角的汉语研究[J].语言教学与研究,2018,(3).

[12]Heritage,J.Garfinkel and Ethnomethodology[M].Cambridge:Polity press,1984.

[13]Schegloff,E.A.Repair after next turn:The last structurally provided defense of intersubjectivity in conversation[J].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1992,(5).

[14]Schegloff,E.A.,Jefferson,G. & Sacks,H.The preference for self-correction in the organization of repair in conversation[J].Language,1997,(2).

[15]Heritage,J.Epistemics in action:Action formation and territories of knowledge[J].Research on Language and Social Interaction,2012,(1).

[16]周晓君.状态改变标记“哦”的功能研究[J].太原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1).

[17]邢福义.汉语语法结构的兼容性和趋简性[J].世界汉语教学,1997,(3).

[18]Boucher,J. & Osgood,C.E.The pollyanna hypothesis[J].Journal of Verbal Learning and Verbal Behavior,1969,(1).

[19]Jefferson,G.The abominable ‘ne?:A working paper exploring the phenomenon of post-response pursuit of response[A].England:Occasional Paper No.6,Department of Sociology,University of Manchester,Manchester,1981.

[20]Pomerantz,A.Agreeing and disagreeing with assessments:Some features of preferred/dispreferred turn shapes[A].Atkinson,J.M. & Heritage,J.(eds.).Structures of Social Action:Studies in Conversation Analysis[C].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4.

[21]Couper-Kuhlen,E. & Selting,M.Prosody in Conversation:Interactional Studies[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