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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陶庵梦忆》中看张岱“性命于戏” 的戏曲追求

2022-04-23黄敏

今古文创 2022年15期
关键词:张岱戏曲

【摘要】明代中晚期是戏曲繁荣发展的时期,张岱《陶庵梦忆》追溯的前半生富贵优游的生活,其中记录了诸多戏曲的演出,包括戏曲家班和民间舞台剧,给明代戏剧研究提供了重要材料。随着世俗休闲娱乐方式的丰富,明代戏曲创作与演出愈加精细与新奇。张岱《陶庵梦忆》书中对自己半生悠闲舒适的生活的回忆,可以看出其高深的艺术造诣及独特的艺术审美与追求。

【关键词】张岱;《陶庵梦忆》;戏曲;“性命于戏”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2)15-0029-04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2.15.009

张岱,出生于明万历年间,山阴(今浙江绍兴)人。晚明小品文家,涉猎广泛,在戏曲方面造诣精深。在其著作《陶庵梦忆》中记录了自己半生闲居舒适的生活。他的人生以明亡为界,分前后两个时期。前半生过着富贵优游的生活,后半生不仕新朝,携家逃亡山中度日,山中岁月生活不易,粗缯大布艰难度日。在此期间,仍然笔耕不辍,修明史、追往事。他欣赏“慧业文人”,自己也属于这类人,从写文章到善诗词、琴书画食、花草虫鱼等。《陶庵梦忆》一书中便可从其戏曲活动中窥探出其闲适、率真的戏曲生活与“性命于戏”的戏曲追求。

一、戏家班与演出的兴盛

宋元时期,戏曲渐趋成熟,至明代,文化发展多样,从上层社会到下层人民,都将戏曲作为娱乐方式,丰富其娱乐生活,并且文人积极加入传奇的创作中,文人士大夫不仅创作案头剧,有些甚至亲自参与戏曲的演出。其中,封建士大夫为满足自己的戏曲娱乐,组织戏曲家班,指导带领家班演出。

(一)戏曲家班。《陶庵梦忆》里提及的家庭戏班有张氏家班、朱云崃家班、祁止祥家班、阮圆海家班等,可见士大夫家族对戏曲爱好颇深。张氏家班,不同于其他家班,可随时公开演出,在当地亦有名声。明代物质精神生活丰富,张岱受此间影响,书中所记载的戏曲演出场景丰富,既有民间的戏剧,也有他带着自家的戏家班演出的场景。

卷七《过剑门》中,颇为得意地说自己前往朋友家看戏,伶人曾是他的旧仆,便加意唱七出,气色大异。“主人精赏鉴,延师课戏,童手指千,傒童到其家谓‘过剑门,焉敢草草!”[1]可知,张岱在戏子心中地位颇高,其精于戏曲,对戏曲表演的要求也很高,受过他指点的戏子,把到他家去称作“过剑门”。当时顾眉生、杨元这些名伶在张岱面前胆怯谨慎,名声渐起,以至于张岱尚未到场,戏都不开台。张岱自言:“以余而长声价,以余长声价之人,而后长余声价者,多有之。”[1]众人借他提高身价,他也因此而涨身价。

张岱曾经带着戏曲加班外出演艺,如卷一《金山夜戏》中记载自己经由镇江赴山东演戏,在金山寺大殿中唱“韩蕲王金山及长江大战”等剧,戏罢天明,划船过江。“山僧至山脚,目送久之,不知是人是怪是鬼。”[1]这是他年少外出演戏的经历,半夜演戏惊吓僧人的经历,正体现了张岱放浪形骸、任性洒脱的个性。

卷二《朱云崃女戏》中,记载了朱云崃教女演员唱戏的方式,不直接教唱戏,而是先教弹琴、歌舞。张岱曾经看过她们的西施歌舞戏,场面盛大精彩,令人惊叹不已。当时演戏风气之流行,故这样盛大的演戏场面能够在戏曲家班中见到。张岱对于朱云崃的戏班评价高,但是对于这个人的怪癖行为不是很理解。他的女演员多为他的姬妾,他对她们的管束到了极致:“殷殷防护,日夜为劳,是无知老贼,自讨苦吃者也,堪为老年好色之戒。”[1]张岱打趣他的行为应该为老年好色之人的戒备。

(二)出行玩赏及舞台演出。社会气氛转变,使得时代审美风尚也在变化。明初的简朴到晚明对消费的追求,这种变化带来了新的生活风气,主要表现在人们的休闲娱乐活动更加丰富。以郊游为例,人们喜爱在节日时出游玩赏,如卷七《西湖香市》:“西湖香市,起于花朝,尽于端午。山东进香普陀者日至,嘉湖进香天竺者日至,至则与湖之人市焉,故曰香市。”[1]西湖的香客市场历来闻名,于花朝节开始,至端午节时歇业,人们来此进香、做买卖。晋人周处《风土记》载:“浙间风俗言春序正中,百花竞放,乃游赏之时,花朝月夕,世所常言。”[2]世间爱花之人众多,便也留下了许多传说故事,十二月令与月令花神的传说最为神往。唐之后,花朝节兴起 ,至今人们也喜欢在花朝节结伴出行游玩。

节日出行,除了游玩与做买卖,还有观看戏剧演出等娱乐活动。张岱笔下的民间戏剧演出也是丰富精彩的,如虎丘中秋夜、扬州清明、西湖春、秦淮夏,地点多为寺庙、园林、西湖等地,记录当时当地的盛况。卷四《秦淮河房》载:

年年端午,京城士女填溢,竞看灯船……午夜,曲倦灯残,星星自散。钟伯敬有《秦淮河灯船赋》,备极形致。[1]

夏夜秦淮河畔看灯船,等星散。张岱眼中的秦淮,帶着淫艳、软媚、喧闹和繁华,是他回忆过去绮丽时光里抹不去的一笔,是他笔下记忆里的温情软语。卷五《虎丘中秋夜》记录的是中秋时虎丘山的演出盛会:

虎丘八月半,土著流寓,士夫眷属,女乐声伎,曲终名妓戏婆,民间少妇好女,崽子娈童,及游冶恶少、清客帮闲、傒童走空之辈,无不鳞集。[1]

八月十五中秋日,少长咸集,鱼龙混杂,人们都来此观看昆曲大会。第二段写场面宏大,各种乐器如雷鼎沸,观众情绪高涨,戏剧演出显然成了下层人民也喜爱的娱乐方式:“更定,鼓铙渐歇,丝管繁兴,杂以歌唱,皆‘锦帆开,澄湖万顷同场大曲,蹲踏和锣丝竹肉声,不辨拍煞。”[1]唱着《浣纱记》等大型歌舞曲,人群议论声和丝竹锣鼓声混杂,节拍和尾曲让人难以分辨。

张岱除了回忆当时的盛大场面,还着意写出人群散去后的平静:

更深,人渐散去,士夫眷属皆下船水嬉,席席征歌,人人献技,南北杂之,管弦迭奏,听者方辨句字,藻鉴随之。[1]

将戏剧演出的小舞台置于天地之间,有月光倾泻,有山水相映。《虎丘中秋夜》中,张岱用几句便勾画出前半部分盛大气魄的演出场景,后面则用笔墨层层推进,细描出人去台静的画面。从天色渐晚到更深三鼓,这反而是张岱更欣赏的物我一体的境界。明代的袁宏道也写过虎丘戏曲盛会,为《虎丘记》 [3],以作者的感受为脉络,虽为游记,但通篇写山水笔墨不多,对游赏场景着墨多,都来源于其审美感受,作者感受的时隐时现,深浅皆有,不似传统的山水散文,受山水景物的客体影响,表现出公安派的“性灵”。作者的文人情趣体现在世俗郊游中,写作无章法,随性宛转,带有明代山水游记散文的时代审美特征。在这些休闲娱乐中,人们不仅是在享乐消费,更是在审视风景、世情,洒脱而任性。

晚明文人多崇尚古人,古雅近俗,他们的审美观念停在雅俗之中。张岱属于传统文人,优渥的家境的熏陶与繁荣的市井文化的浸染,使得张岱在生活上保持高雅境界的精神追求,也能积极主动参与平民通俗娱乐活动中,关注同情女性的不幸命运,同时也寄情山水诗书。总而言之,张岱的审美追求以“雅”为主,兼有“俗”与“率真”“闲适”。

二、“性命于戏”

中晚明时期文人戏曲生活的文字记录颇多,笔记、小品中嗜戏者自南至北随处可见,在这些文人中张岱无疑具有很强的典型性。《陶庵梦忆》中记录了不同身份的人的戏曲活动,从官绅、文人到演员,不论男女,“性命于戏”,或以戏曲为兴趣,或以戏曲谋生。

(一)著名演员。《陶庵梦忆》描写了诸如柳敬亭、朱云崃、朱楚生等有名的演员,有的是专门演戏的名伶,有的是大家族里爱好戏曲的人物,不论何种身份,都是极爱好戏曲或者戏曲表演水平高者,如卷五《柳敬亭说书》描述了一位行情人,从外貌到才能,说书景况与说书习惯:

余听其说《景阳岗武松打虎》白文,与本传大异。其描写刻画,微人毫发,然又找截干净,并不唠叨。勃央声如巨钟,说至筋节处,叱叱叫喊,汹汹崩屋。武松到店沽酒,店内无人,暑地一吼,店中空缸空璧皆镬瓷有声。闲中著色,细微至此。[1]

以《武松打虎》的实例描写柳敬亭说书景况,对人物动作刻画细致,声音、气势上也是极尽逼真。柳麻子发现有人低声轻语时便会停止说书,这里能够看出他对纯粹艺术的坚持。《桃花扇》中也有对柳敬亭的描写,他是一位著名说书艺人,曾为南明将领左良玉幕僚,与复社文人交好,是位有气节的艺人。张岱以“入情入理、入筋入骨”八字形容,实在贴切。

张岱习惯刻画戏剧演员演戏时的神态与其自身的性格特点,如卷六《彭天锡串戏》记录了一位明末著名演员彭天锡演戏的故事。彭天锡不是专门的戏曲演员,但是他喜欢亲自参与演戏,曾串戏五六十场,家业也因演戏散尽。因不满于奸佞小人,故而喜欢在戏剧中扮演丑、净一类的角色。

天锡多扮丑净,千古之奸雄位幸,经天锡之心肝而愈狠,借天锡之面目而愈刁,出天锡之口角而愈险……盖天锡一肚皮书史,一肚皮山川,一肚皮机械,一肚皮磊呵不平之气,无地发泄,特于是发泄之耳。[1]

这是彭天锡演戏的状态,他满腹史书和不平之气都在戏曲表演时发泄出,震撼观者。张岱用一夜好月、一杯好茶来形容他,令人珍惜之不尽。

此外,张岱还注意到女性戏剧演员的演技与其命运,如卷五《刘晖吉女戏》:

女戏以妖冶恕,以啴缓恕,以态度恕,故女戏者全乎其为恕也;若刘晖吉则异是。刘晖吉奇情幻想,欲补从来梨园之缺陷。[1]

刘晖吉家女戏敢于突破传统,训练自家女戏别样的风格,以区别时下女戏以舒缓妖艳的传统演出风格。这是戏家班主刘晖吉的出奇初心,以其高超的艺术造诣,训练自家女戏的舞台表演艺术,使得彭天锡在观赏后都不禁称赞“女戏至刘晖吉,何必男子!何必彭大!”这是戏剧家对戏剧演员的训练与要求,而对于演员的演技与身世,张岱同样刻画的十分深入,如卷五《朱楚生》:

楚生色不甚美,虽绝世佳人,无其风韵。楚楚谡谡,其孤意在眉,其深情在睫,其解意在烟视媚行。性命于戏,下全力为之。曲白有误,稍为订正之,虽后数月,其误处必改削如所语。[1]

朱楚生是女花旦,精通音律和科白,常独坐发呆,思绪飘飞。张岱某日与她在定香桥对话,多年后才知“劳心忡忡,终以情死”。这是张岱笔下“性命于戏”的女子,才情高觉,情深不寿,置身于戏曲演出,朱楚生对戏的热爱与痴迷令作者叹惋。张岱用深情感慨的笔触描绘了名伶朱楚生的凄婉人生,名花无主,身为下贱,张岱既同情哀婉其不幸的一生,也钦佩其对戏剧的倾力表演。

(二)优伶生活。《陶庵梦忆》中也载录了诸多戏曲演员名伶,有戏家班中的小傒,也有专门的演员,甚至还有文人亲自参与戏曲演出。这些人中大多数人都是地位不高的,但张岱仍然平等视之,以戏曲审美的眼光看待、欣赏他们。

有“怪癖”与“瑕疵”的人才有“深情”与“真性”,祁止祥就是这样的人,他的“癖”“疵”与张岱的率性、真情不谋而合,如《祁止祥癖》记载了友人祁止祥的独特癖好。“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1]這是张岱对友人祁止祥的评价。他的一个娈童叫阿宝,阿宝是个优伶,妖冶如蕊女,演技也很好。崇祯十五年,南都失守,祁止祥家散奔命,阿宝还沿途卖唱以养主人。张岱也好娈童,但他对阿宝的品性是欣赏的。

张岱在日常生活中也追求高雅的情致,从他与名伶、戏友的交往中就能看出,如卷四《不系园》记录了作者和戏曲女艺人朱楚生为了看红叶都住在不系园里。在定香桥遇到了其他友人,便留他们一同饮酒、品画、看戏。

杨与民弹三弦子,罗三唱曲,陆九吹箫。与民复出寸许紫檀界尺,据小梧,用北调说《金瓶梅》一剧,使人绝倒。是夜,彭天锡与罗三、与民串本腔戏,妙绝;与楚生、素芝串调腔戏,又复妙绝。章侯唱村落小歌,余取琴和之,牙牙如语。[1]

张岱听他们演戏、舞剑,自己则取琴来伴奏。张岱爱好戏曲,也结交了很多戏曲友人,与他们一起听戏聊天。他们在日常生活中追求身心的愉悦,在琴戏中回归本心、自得其乐,在素日的休闲活动中构建自己的“桃源世界”。

张岱始终对女性抱有同情与悲悯的态度,如卷八《王月生》记录了一位身份低贱但“矜贵寡言笑”的名妓:

月生淡如孤梅冷月,含冰傲霜,不喜与俗子交接……公子力请再三,蹇涩出二字曰:“家去。”[1]

王月生是一位出身低贱而品行高贵的名妓,其性淡如冷月,不与俗人往来,张岱对她们的不幸生活表示无限的同情。此外,张岱讽刺扬州纳妾的陋俗,同情可怜无助的少女,如卷五《扬州瘦马》里记载娶妾者在媒人的带领下去相瘦马:

扬州人日饮食于瘦马之身者,数十百人。娶妾者切勿露意,稍透消息,牙婆驵侩, 咸集其门,如绳附膻,撩扑不去。[1]

明清时,扬州土豪地痞养童女,待教以技艺后高价卖出。扬州多瘦马,羸弱惹人怜,卖与他家院,区区二十钱。张岱在这篇散文里表达对女性悲惨命运的同情,女性从小就被作为商品来培养、买卖,成为官绅的玩物。

三、独特的戏曲审美

张岱出生显宦之家,家族爱好文章和戏曲,与江南文人交游甚密。家学深厚、祖父好戏,深深地影响着张岱的认知与审美。在其作品中所表现出的休闲审美,既不似富贵之家的浮华,也区别市井平民的烟火,而能展现其自身的洒脱率真的文人气息。

(一)自己的创作《冰山记》。张岱沿袭爱好戏曲的家风,物质殷实与精神层面的高品质审美,使得张岱精于欣赏、品评戏曲与演员。文人的参与使得戏曲演出愈加精彩,魏忠贤倒台后,好事者写了十几本与他有关的传奇,大多失实,张岱反复删改后,仍以《冰山》命名,并亲自演员排练。

城隍庙扬台,观者数万人,台址鳞比,挤至大门外。一人上,白曰:“某杨涟。”口口谇(言察)曰:“杨涟!杨涟!”涌,人声达外,如潮涌,人人皆如之。杖范元白,逼死裕妃,怒气忿涌,噤断嚄唶。至颜佩韦击杀缇骑,嘄呼跳蹴,汹汹崩屋。射相嵩沈青霞缚橐人射相嵩,以为笑乐,不是过也。是秋,携之至兖,为大人寿。一日,宴守道刘半舫,半舫曰:“此剧已十得八九,惜不及内操菊宴、及逼灵犀与囊收数事耳。”余闻之,是夜席散,余填词,督小傒强记之。次日,至道署搬演,已增入七出,如半舫言。半舫大骇异,知余所构,遂诣大人,与余定交。[1]

《冰山记》根据东林党和阉党之间的斗争的实事进行改编的,此戏当时演出之盛况之大,且因为改编此剧受到他人赏识。从这里可以看出张岱不仅对魏忠贤一党进行讽刺批判,而且带着戏班去山东演出改编过的剧本,为父亲祝寿。

(二)评论他作。张岱不仅爱好戏曲,还经常将好戏传扬开。他调教优伶也是促进其戏曲艺术的一种方式,前文“过剑门”亦是一种佐证,他精于鉴赏和评论,展示了明清文人以戏填雅的文学活动。张岱精通声乐,虽无专著谈论戏曲之要,但从《陶庵梦忆》中可以窥探其对戏曲的独特见解。国破家亡后,张岱对戏曲和音乐的理解也更不同了,甚至是更矛盾了,如卷三《丝社》载:

中郎音癖,《清溪弄》三载乃成;贺令神交,《广陵散》千年不绝。器由神以合道,人易学而难精。幸生岩壑之乡,共志丝桐之雅。清泉磐石,援琴歌《水仙》之操,便足怡情;涧响松风,三者皆自然之声,正须类聚。[1]

张岱主张学音乐要勤练习,即“曲不离口,拳不离手”,正如刘勰《文心雕龙·知音》:“凡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4]其次要提高自身的素养,学习容易,学精却难,所以要提高精神修养。最后要追求自然之声,这才是最高的境界。之后还引用了苏轼的《琴诗》和陶渊明的“无弦琴”的典故,表明音乐的成就要做到审美的艺术境界,也要做到精神上的脱俗,这是张岱对音乐的读到见解。

张岱历经国破家亡的变故后,对音乐的态度也暧昧起来,《张氏声伎》:“盖声音之道入人最微,一解则自不能已,一觉则自不能禁也。” [1]认为音乐让人不能自禁,意志不坚。回忆起自家戏家班,傒小从小到老,又来新的年幼伶人,或者诸人再易新主,而自己则年过半百,但也仍能辨别戏剧妍媸。故他这篇散文中对于音乐的负面评价可以看作是山海巨变后的心情低落之感慨。

张岱评论戏曲不因人廢言,评论阮大铖的戏曲创作便是如此。阮大铖在当时已声名狼藉,报复东林、复社文人,人品为士林所不齿,但其文学素养高,戏曲创作也颇具艺术成就。卷八《阮圆海戏》写到阮圆海的戏家班异于其他,演的剧本也和别人的粗糙不一样,他的戏班重视讲解剧情、讲通情理和转折承接部分,剧本也都由主人精心创作。张岱在阮大铖家看了《十错认》《摩尼珠》和《燕子笺》三部剧,认为他家戏班的演出和剧本都十分出色。张岱对其人的评论是:“阮圆海大有才华,恨居心勿静,其所编诸剧,骂世十七,解嘲十三,多诋毁东林,辩宥魏党,为士君子所唾弃,故其传奇不之著焉。如就戏论,则亦镞镞能新,不落窠臼者也。” [1]张岱也知其为人,出于朋友关系,认为仅讨论他的戏剧,认为他能推陈出新,不落入俗套。可见张岱的评价仍是客观中肯的。

(三)独特的艺术追求。张岱自小受家族的影响,喜欢听戏,他参与过诸多戏曲的实践活动。例如在绍兴向王侣鹅学琴、结丝社,结交戏曲友人,欣赏戏曲演出。在这些活动中,他的戏曲鉴赏能力和创作改编能力都很高,并且有自己独特的艺术追求。一是主张“练熟还生之法”,二是崇尚布帛菽粟,三是主张教化。

“练熟还生之法”,即弹琴要克服生硬,弹琴的最高境界:

古人弹琴,除揉调掉注,得手应心……非十分纯熟,十分淘洗,十分脱化,必不能到此地步。盖此练熟还生之法,自弹琴拨阮,鼠鞠吹箫,唱曲演戏,描画写字,作文作诗,凡百诸项,皆藉此一口生气。[5]

认为只有掌握“练熟还生之法”,才能做到“应心得手”。这和前文提到的《丝社》对掌握音乐和乐器的要求及境界是一致的。

崇尚布帛菽粟。张岱曾经批评过晚明戏曲传奇出现的不良风气,指出他作中的毛病,他在给友人的信中提出戏曲创作应“布帛获栗之中,自有许多滋味,咀嚼不尽。传之水死愈久愈新,愈淡愈远”[5],认为戏曲内容要基于实际情况,贴近人们的日常生活,一味追求“怪诞”的戏曲,这样的作品是不会具有长远的生命力的。

张岱重视戏曲能够感化人心的教化作用,他在许多记录戏曲的文章里都会表达自己的感悟。如卷六《目莲戏》描绘了生动逼真的表演场面,以戏说法,“果证幽明,看善善恶恶随形答响,到底来那个能逃……成佛作祖,聪明人眼底忽略,临了时还待怎生?”[1]以戏说人生,一方面表现了此剧演出广,观众人数多,效果好,另一方面也说明了戏剧的演出能够感染观众,获得情感上的认同。

综上所述,张岱才富艺瞻,自言:“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1]祖上好高雅艺术,多与江南文人来往,张岱受家学氛围陶冶,他绝大部分的喜好都属于文学艺术领域,这便体现了他少时就注重自觉地学习古典文化、探索学术,“故而吃能吃出文章、学问,玩能玩出名堂、艺术”[6]。每遇一出好戏,恨不能将其细心包裹起来,并传开与人欣赏,就像是天上的一轮明月,又似一杯火候刚好的好茶,只能片刻享用,但其实是珍惜不已。

张岱并不是玩味世俗的浪荡公子,他是以艺术鉴赏家的心去体味世味繁华和繁华散尽后的宁静。他偏爱月夜听曲,也欣赏台上名伶,亦同情伶人的低贱生活,尤其是女性伶人的卑贱地位。他精于戏曲评论和舞台演出,亦严格要求伶人。国破家散后,他退隐山林,拒仕新朝,以著书立说的方式回忆前半生生活,也以此来关注社会生活,寄托故国幽思。

戏曲对明清人们生活的介入,尤其是对文人生活,也改变了文人对优伶的传统看法,李渔、张岱皆如是,用文字展现个人对戏曲生命的体悟,用自己的生命支持了个人对戏曲生活的热爱。“性命于戏”是张岱用来形容花旦朱楚生的,而“性命于戏”的戏曲理念也贯穿着张岱的戏曲生活。

参考文献:

[1]张岱著,夏咸淳,程維荣校注.陶庵梦忆 西湖梦[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2]于水玉.趣说中华民族传统节日[M].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13:306.

[3]袁宏道著,熊礼汇选注.袁中郎小品[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6:137-138.

[4]刘勰著,周振甫校注.文心雕龙注释[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518.

[5]张岱著,云告点校.琅嬛文集[M].长沙:岳麓书社出版社,1985.

[6]夏咸淳.张岱:传统与新潮融会的智者[J].社会科学,2015,(01):180-191.

作者简介:

黄敏,女,汉族,江西九江人,浙江省温州大学中国古代文学专业2019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先秦两汉魏晋六朝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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