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日“孝”文化的差异
——读《菊与刀》有感
2022-04-22宋雅骐
宋雅骐
(山东艺术学院)
美国鲁思·本尼迪克特的《菊与刀》是一部从人类学和民俗学的视角研究日本民族性格的著作,作者在不同章节对日本的“孝”文化进行了剖析。日本的“孝”文化源于中国的儒家思想, 但由于两国在政治意识形态、地理文化、宗教文化等方面的差异,在取舍、融合、吸收的过程中有着不同的价值取向,使得中日“孝”文化存在明显差异。
一、“孝”的发端
在中国,“孝”的观念产生较早,在西周时期作为伦理观念被正式提出。从字形来看,“孝”字是由“老”字左上角的形体,和“子”字组合而成的,像孩子搀扶着老人在行走,这与“善事父母”之义相吻合。从历史文化角度来看,“孝”文化是中国儒家传统文化价值理论中非常重要的命题,其除了伦理意义之外,政治意义也非常显著,中国古代历代君王常以“孝”治天下,形成中国政治文化的独特面貌。
有子曰:“……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有若曾说孝顺父母、敬爱兄长,这就是“仁”的根本吧!很多人便将“孝”理解为“仁”的发端,实则不然。“仁”始终在儒家社会伦理范畴中居于核心,是人性的根基,是行为的最高准则,“孝”则是达到人性最高准则的一个渠道,“仁”在事亲方面可表现为“孝”;在事君方面可表现为“忠”;在明辨是非方面可表现为“智”;在言行一致方面可表现为“信”,因此“孝”是先验仁性的展开。宋代学者程颢、程颐和朱嘉认为将有若之言改为“孝弟也者,其为行仁之本与”,方可正确阐述“仁”“孝”之间的关系。朱子明确:“论性,则仁是孝悌之本。惟其有这仁,所以能孝悌。仁是根,孝悌是发出来底;仁是体,孝悌是用;仁是性,孝悌是仁里面事。”朱子以体用论使“仁”与“孝”的关系更加明朗了,即“仁”是体,“孝”是用,“孝”并非“仁”之本,而是“行仁”之本。可见在中国的伦理观中,“孝”的发端为“仁”,“仁”作为最高德行是一切美好品质的发端。
“孝”文化对于日本来说是舶来品,于公元五世纪,随着中国的经书被佛教僧侣带到日本,汉字和儒家思想大量传入,日本才建立起“孝”的道德观念,日文汉字“孝”只有音读而没有训读即是证明。
中国的“孝”发于“仁”,而日本的“孝”则发于“恩”。在日本人的心目中,“恩”是一种主要而历久不变的亏欠;而“报恩”,则是积极的,如箭在弦上刻不容缓。日本人把“恩”分成两个不同的种类,“孝”属于无论是数量还是时限,其偿还都是无限的一种“恩”,这种无限的偿还,在日本被称为“义务”。日本人认为自己从呱呱坠地时就蒙受重恩,尽孝是对父母“恩”的偿还,虽然积极报恩是日本人公认的美德,然而“恩”却是日本人的肩头重负,扔不得,只好扛一辈子,因为在日本人看来,“万难报恩于万一”,负有恩情债,早晚总要归还,否则便会心存不快。“恩情”的力量推动人们全力以赴地尽孝,这就是日本“孝”的发端。
二、“孝”的条件
在《菊与刀》的第六章中,鲁思·本尼迪克特提出“孝”这种美德在中国是有条件的,“仁”被中国人视为一项最高的德行条件,只有自己行仁德之举,才能期待获得他人的尊重。在孔子看来,“仁”的理论地位高于“孝”,这也与儒家学说中“仁”的核心地位是一致的。因此“仁”是“孝”的先决条件,父母对子女仁慈,才能期望子女的孝顺。
而笔者认为,将“孝”的先决条件更改为“慈”则更加准确。“慈”是“仁”在长爱幼方面的一种表现,专指年长者对年幼者的仁爱、和善,与“仁”在道德本质上一致的。《颜氏家训·治家篇》中载“父不慈则子不孝,兄不友则弟不恭,夫不义则妇不顺”,《礼记·礼运》中载“何谓人义?父慈,子孝,兄良,弟悌,夫义,妇听,长惠,幼顺,君仁,臣忠。”可见,“父慈”是“子孝”的前提,“慈”与“孝”呈因果关系。
“孝”在中国是有条件的,而日本人将这种美德看成是绝对的、无条件的,贯穿于日本孝道的始终。鲁思·本尼迪克特在《菊与刀》第5章中提到,日本人认为每个孩子都欠父母恩债,必须努力偿还,“孝”是终其一生必须履行的义务,是无条件的。这种无条件的“孝”,迫使他们承受父母的一切恶行与不公,即使父母言行恶劣,甚至破坏了自己的幸福,也不能违反孝道;他们有义务不质疑父母的决定,包括服从父母对自己婚姻的安排。正如《菊与刀》中所描述的,如果一个母亲不爱她的儿媳并要求赶走她,即使儿子和妻子非常相爱,为了孝顺,儿子也必须服从母亲,与妻子解除婚约。
通过上述分析我们发现,中国人的“孝”基于“仁”的基础,是以“慈”为条件的,而日本人的“孝”从来都是无条件的,强调子女对父母绝对的服从。
三、“孝”的对象
在中国,孝道是以血缘为基础的,集中表现在宗族制度上。古代宗法制反映了中国人尽孝的范围,即不单要侍奉父母和长辈,还要将尽孝的对象追溯至宗族的远祖。此中,最典型的是宗祠和族谱。在中国,共同的远祖所繁衍的祖先的牌位将被供奉在宗祠内,族谱也会将世代繁衍的祖先一一记载。《论语·为政》中记载:“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对中国人来说,生死是大事,对待逝去的祖先,应当像他们在世时一样尊敬。而且这种观念在中国广泛存在,在闽南地区格外受到重视。在闽南,家族多是聚族而居的,闽南人除了修建大小宗祠安置远祖外,也十分注重祭祀礼仪。不仅将祭祀分为四个不同的层次——家祭、祠祭、墓祭、杂祭,还在家宅厅堂正中设龛,以供奉祖先的神位或遗像。从以上内容可以看出,中国的孝道不仅适用于血缘关系密切的在世亲属,还包括同一宗族的祖先。
日本人是非常不同的,并非所有日本家族都有姓氏和族谱,这使得日本人是由在世的人向上追溯祖先的,因此,日本并不像中国那样强调血缘关系。于是,日本“孝”的对象仅限于有直接接触的人,最多包括父母、祖父母、伯父母、伯祖父母及其后代。日本的祭拜仪式在房间里的“佛坛”上进行,尽管中国人也会家中设龛供奉祖先牌位或遗像,但日本人只设最近逝世亲属的灵位。假如曾祖父母墓碑上的文字辨认不出,也就不再刻写,三代以前的墓葬甚至会被后人遗忘。因此,日本“孝”的对象不包含数百年前的祖先或由此衍生的庞大宗系,并且日本的“家”范畴比中国的“家”范畴广很多,日本的“家”范畴包括长期生活在一起但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如管家、仆人、雇工、佃户。因此,日本人认为只要在该“家”中去世的人,即便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也是这个家庭的“先祖”,应当受到祭奠。
可见,中国和日本在尽孝对象上有着较大差异。在中国,尽孝的对象仅限于有血缘的亲属,并可以追溯到宗族远祖,是纵向的。而日本人的“孝”在突破血缘关系的同时排除了宗族远祖,另一方面将家臣纳入其中,无形中扩大了尽孝的范围,是横向的。
四、“孝”“忠”“仁”三者的关系
在中国社会,“孝”“忠”“仁”是三个非常重要的道德观念。如前所述,“仁”始终在儒家社会伦理范畴中处于核心地位,“孝”和“忠”则是达到人性最高准则的一个渠道,“仁”在事亲方面可表现为“孝”,在事君方面可表现为“忠”。“仁”既是“孝”和“忠”的发端,也是先决条件,始终居于道德的制高点,当与其他伦理道德发生冲突时,“仁”便会起决定性作用。父母对子女慈爱才能期望子女尽孝,倘若统治者不施行仁政,那么人民起义就是正义之举。
中国俗话讲“自古忠孝难两全”,若“忠”与“孝”冲突,大多数中国人会优先选择“孝”,并在道德实践中做出“舍忠全孝”的行为,这是由于儒家将“孝”视为根本,“忠”作为“孝”的转移,如《孝经》中的“君子之事亲孝,故忠可移于君”。可见,在中国人眼中“孝”是“忠”的起点,孝道至上。例如古代朝廷高官父母去世后,他们会选择辞官归家,为父母守丧三年,“忠”让位于“孝”。 晋武帝征召李密为太子洗马,李密以供养祖母为由呈《陈情表》辞不就职。“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祖孙二人更相为命,是以区区不能废远。”李密的选择正是中国人视“孝”优于“忠”的最佳佐证。
日本“忠”观念的发源与“孝”同样来自中国,但日本在处理两者关系的态度上,显然与中国不同。阅读《菊与刀》,我们可以发现日本的道德体系是围绕“恩情”建构的。“恩”在日语中的含义非常广泛,几乎涵盖了人一生所背负的债务和恩惠。日本人将“恩”分为不同的类别,其一就是无限的“恩”。这种无限的“恩”就是日本人所说的义务。义务可以分为二:一是报父母之恩——孝;二是报天皇之恩——忠。正如前文所述,日本的“孝”是无条件的,“忠”也是无条件的,它是强制性的,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日本的人民认为,他们生在这个国家是幸运的,万事称心如意、百姓安居乐业,这一切都有赖于天皇的恩典。因此,本尼迪克特在《菊与刀》第六章中谈到,日本人只有在与对天皇的义务发生冲突时才能放弃孝道,而且无论父母德行如何或是否值得尊重,都必须践行孝道。在我国,离开忠,孝将不复存在,孝以忠为其根本。这充分表明“忠”是至高的道德准则,即当“忠”“孝”发生冲突时,日本人会以“忠”为重,可以为了“忠”而放弃“孝”。
既然日本将“忠”视为最高道德准则,那么中国最高道德准则“仁”便被日本从伦理体系中彻底驱逐出去了,所以日本会出现家庭成员之间存在显著怨恨,这是因为“尽孝”并不一定要使家中充满慈爱,而这种怨恨,在另外一个和孝道同样重大的责任——对天皇的效忠——中,却不复存在。
可见,在“孝”“忠”“仁”三者的关系上,中国人视“仁”高于一切,“仁”是“孝”和“忠”的发端和条件,父母仁慈才能期待得到子女的孝顺;统治者不仁,人民即可不忠。而“孝”与“忠”之间,中国人追求“孝为先”,可以因为孝顺父母而放弃对统治者尽忠。而在日本的道德体系中没有“仁”的概念,“忠”的地位远远高于“孝”的地位,因此当二者冲突时,日本人会毫不犹豫选择将效忠天皇放至首位。
五、结语
通过阅读《菊与刀》我们可以看到中日“孝”文化的差异,中国的“孝”伦理是在维护社会阶级和家庭群体稳定的基础上自发形成的意识形态。日本的“孝”来源于中国,但受自然因素、地理关系、社会政治结构和家庭结构的影响,产生了不同的意识形态,演变为为维护统治地位和阶级利益而人为创造的一种意识形态。但无论哪一种,都应该作为一种美德继续传承和发展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