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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上炊烟起

2022-04-22丁东

躬耕 2022年4期
关键词:红瓦瓦片炊烟

丁东

在所有形容贫穷的词汇中,“上无片瓦”称得上是非常严厉的一个成语。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我们一家五口挤住在两间土坯垒墙、稻草遮顶的茅屋内。自懂事起,我最难忘的一段经历是,有一年夏天,狂风骤雨不止,屋棚四处漏水,地无片干之处。父母接漏接不过来,干脆扔了锅碗瓢盆,把我们姐弟仨抱上饭桌,撑伞挡雨。在捱过一小时之后,土坯墙经不住雨水的浸泡,“吧嗒、吧嗒”一块块往下掉,让我家面临着墙倒屋塌的险境。

有了这一次经历,瓦的形象在梦中屡屡现身——瓦,成了安居的向往。

此后,父母只用棉花壳、棉花叶、豆箕、豆秆烧水煮饭,而把棉花秆、稻麦秸、树枝等燃物积攒下来,一车车推向瓦窑。两年后,再凑些钱,终于换回了两间小屋的砖瓦,让茅屋变成了瓦房。捏一块瓦片在手,硬硬的、新新的、沉沉的,它不光是简陋的红色薄片,而是一种会呼吸的精灵。瓦片有了呼吸,雨水就钻不了空子。此后,一年四季,再不愁房屋漏雨了。铺满瓦片的屋面,如一件偌大、红色的粗布长衫,给我们全家以最简陋、最坚实的温暖包裹。

我每次放学回家,走在乡间小道,遥望绿树中隐现的那一抹猩红,脚步便轻快了许多。走近了看,屋面就像一本厚重的书,瓦片一页叠着一页,俯仰相承,井然有序。在乡野,炊烟是一座村庄的呼吸和方言,总是和瓦联系在一起。当炊烟在红瓦上蜿蜒爬起时,这一刻,瓦生动了,村庄也生动了。相伴着日头西沉,原本在椽上安身立命的瓦,像一位素面朝天的村姑,安静地等待夕阳给她化一个美美的妆。而夕阳正是一位高明的美容师,只见她翘着兰花指,屏声静气,神情专注,以少有的耐心,给村姑涂脂扑粉、描眉染唇。不一会儿,村姑变身仙女,披一身金光,光鲜艳丽,楚楚动人。这是怎样一幅如诗如画的美丽图景啊!

夜晚,我躺在床上,偶尔,能觉察到月儿从云层溢出,悄无声息,滴落瓦上,漫溢心头。偶尔,能听见风在瓦缝中穿行,声如短笛,拖着长长的尾音。继而,穿透瓦片,跌进梦里。偶尔,能听见雨水倾泻而下,点点落瓦沟,滴滴敲瓦楞,洒下“嘭嘭嘭”的声响。那声响紧一阵、慢一阵,像极了小夜曲,轻脆清亮,分外动听。多少次,我都是枕着雨打屋瓦的声儿睡着的。冬天,下雪了,纷纷扬扬。不多会儿,屋瓦就有了最柔美的银白曲线,恰似一位冷艳性感的美人,着一袭素白的丝质旗袍。阳光下,屋瓦上的积雪融化了,一滴一滴、一线一线的雪水,从瓦上飞落下来,仿佛一场淅淅沥沥的太阳雨,光怪陆离,在屋檐垂挂下一幅水晶珠帘。

“霜凝南屋瓦,鸡唱后园枝。”与瓦相伴的日子,我清晰记得,瓦房刚盖好时,有一次,我嘴里叼一截稻茎,悄悄爬上屋顶,登上乡村高处,倚在瓦楞上晒太阳。阳光落在瓦上,被一节节隔断,像是一位舞者,有了婀娜的律动。看麻雀、喜鹊、燕子……在屋面,在属于它们的广场,散步、歇息、私语……偶尔,它们的目光与我相对;偶尔,我的目光与流转的云朵相对。就这样,我和鸟儿、云儿一起打发时光。时间一长,憋不住了,我便站在屋瓦上撒尿。母亲见了,一通呵斥,挥舞着晾衣竿叫我“滚下来”,吓得我赶紧开溜。这也正应了民间流传的那句俗语——“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我还清晰记得,我和玩伴曾多次拿瓦片作炊具烤山芋、烤毛豆。山芋、毛豆在瓦上,底下烧柴火。伴随着瓦片温度的升高,芋香、豆香与瓦香混合起来,那叫一个绝了。此外,用瓦片打水漂,也是一项颇为带劲的消遣游戏。捡一块碎瓦攥在手里,身子微微向后下弯倾斜,瓦片撇出去,打在湖面上,连续跳跃十多下,湖面荡起一波接一波的涟漪,水珠欢跳起来,开出无数水花。

时间长了,铺在屋面的红瓦,尾随岁月更迭,在日晒雨淋下,渐渐长满了绿茸茸的青苔。再加上鸟类、虫类痕迹的残留,变得黯淡无光,成了看不清本色的瓦片。猛地一瞧,像是刷了一层厚厚的油漆。此情此景,唯“苔封旧瓦木,水照新朱蜡”可以描绘。

相伴着雨滴敲打屋瓦的节律,我一天天长大。相伴着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大地,日子一天天好起来。自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起,老家江南,家家建起了楼房。我家也不例外。楼房虽说多了钢筋、水泥的成分,但屋瓦依然是红瓦,只不过是换了新的,让人感觉格外亲切。

在我生命的印象中,瓦是乡村的修辞,农民的脸面,农民对瓦充满了敬畏。为什么这么说?首先,瓦拥有生命属性,接着地气。窖工拿黏土与水拌和,制成瓦坯,晒干后搬进窖内。然后,由冷及热,高温烘烧,致使黏土中含有的铁完全氧化,生成三氧化二铁,转为红色(若黏土中的铁不完全氧化,生成不了三氧化二铁则为灰色),最终让土坯脱胎换骨,变成了光彩照人、气宇轩昂的红瓦。其次,“野土千年怨不平,至今烧作鸯鸯瓦”,由泥到瓦的涅槃,瓦片自己实现不了,得有窖工帮助,凝结着窖工的汗水和心血。而窖工也是靠烧制瓦片存活;再次,瓦是住宅的核心构件,一片瓦就是一片天空。有了瓦,才有了房子;有了房子,农民才有了家。瓦瓦相连,结伴而行,沐日月星辉,经风霜雨雪,居功不骄,居高不傲,为人遮风避雨,给人家的温暖。因此,瓦是实诚的、灵性的、伟大的。

也许是因为人生经历的缘故,让我比常人似乎多了一分矫情,对鄉村的事物,诸如砖瓦呀小草呀山芋呀土灶呀烟囱呀铁锅呀石磨呀柳筐呀水车呀……有着天然的亲近感。10年前,见瓦片久经岁月侵蚀,有些朽烂,担当不了遮风挡雨的重任了,父母花十多万块钱,给房屋来个“穿衣戴帽”,简单整修。墙面贴上墙砖,把那早已模糊了底色的红瓦换成了琉璃瓦。那一堆残缺不全、惨遭遗弃、具有年代沧桑感的瓦砾,撩起我无尽的思绪:瓦一生究竟要经历多少次雨水的冲刷才算够?就像人,一生究竟要承受多少磨砺才算够呢?其实,所有的人和物都这样,逃不过时光的吻痕,在岁月的侵蚀中慢慢变老。而瓦片是庆幸的。它虽个体单薄,出身卑微,其貌不扬,却深藏着泥土的初心,饱含着生命的积淀,有着极强的承受力。因用其所用,竭其所能,故而物超所值,让人类“秦砖汉瓦”的文明得以一直延续。其一生可谓功德圆满。由此说来,一切实现了价值的人生,都是庆幸的、完美的。

沉默的时间蕴蓄着无穷的力量。如今,我尽管早已疏离了乡村,在钢筋、水泥组合的方块间生活了数十年,却始终没有找到家的感觉。这也许正是老人们不愿到城里居住的主要原因。唯有走在乡村,走在小巷,看见矮房屋面上那一块块瓦片,才能让自己安宁下来,找着来处,找着自己的根和魂。我就是一片飞出乡村的瓦,在这个城市里有许多像我一样的瓦。

感怀之余,眼前突兀起一座村庄,清水环绕,绿树掩映,农房连绵,夕照如金,一缕缕炊烟,在猩红的屋面上袅袅飞升,如雾似花,如诗似梦。

责任编辑 胡文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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