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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季

2022-04-22

躬耕 2022年4期
关键词:牛筋苍耳庄稼

◇ 安 宁

春天一到,父母在田地里,就弯成了一张弓,不停地挖着草。

我总怀疑泥土是聚宝盆,上面可以生生不息地孕育着庄稼和野草。在肥沃的土地上,野草和庄稼几乎像是在进行一场生命的争夺战,你拥我挤,疯狂蔓延。马蜂菜、苋菜、灰灰菜,是野草中的蚂蚁,以数量庞大占据田间地头,多少锄头都锄不干净。好在它们是牛羊猪们的最爱,就是人,也喜欢吃马蜂菜饺子,喝苋菜糊豆粥,嚼灰灰菜窝窝头,所以它们也还算有用,人在锄地的时候,并不会因为它们抢占了庄稼的肥料,而心生怨恨。但是像牛筋草之类的顽固狗皮膏药,人就会除之而后快了。牛筋草的根基极其牢固,即便在没有营养的沙土路上,它们也能牢牢地将根基朝地下扎去,什么都不能阻碍它们无穷的力量。若想彻底拔掉它们,单用手需要耗费很大力气,它们长得五短身材,怕是你拽着草茎,一屁股累倒在地上,也损伤不了它们丝毫。所以必须用锄头朝地下深挖狠刨,才能真正斩草除根。

但牛筋草是除不净的,它们即便在人烟稀少的荒芜之地,也能强劲地生长。如果无人管理,庄稼和牛筋草之间爆发大战,牛筋草肯定是赢定了的。不等庄稼从泥土里吸取养分,牛筋草就用发达的根系,抢先一步将肥料掠夺干净。沙石路上什么肥料也没有,人还推着板车轧来轧去,但照例不影响牛筋草在其上横行霸道。我看到它们短而粗的茎叶,铺展在大地上,总想起千万个短腿的巨人。

不过牛筋草终究没有苍耳和蒺藜更惹人烦。它们无用也就罢了,还时不时给人手脚带来伤痕。某些爱恶作剧的小男孩,最喜欢摘下一把苍耳来,哗一下甩到女孩子头上去。于是,等到把所有的苍耳从头上小心翼翼地摘下来,可怜的女孩也基本变成了一个头发蓬乱的小疯子。蒺藜也暗藏杀机,拔草的时候一不小心,抓了下去,手上定会伤痕累累。羊在沟里钻来钻去,出来的时候,满身都是苍耳。秋天里,苍耳就靠着人和牲畜,从一个地方,流浪到另外一个地方,而后落地生根,传宗接代。一枚苍耳或许行过的路途,比一个村庄里老死的人都更遥远。一株蒺藜的内心世界,一定比人类还要脆弱,所以才需要浑身长满了针刺,借此保护自己。

我不喜欢这些外表坚硬的野草,我在拔灰灰菜的间隙,更愿意摘下一朵又一朵的蒲公英,借着风的方向,将它们吹出去。蒲公英会跟着风,飞得很远很远,一直到我不能想象的远方。

初夏,我坐在一株梧桐树下看天。

天空上的云朵在跟着风走,起先是一小朵一小朵的,像春天时落在沟渠里的柳絮,风一来,就溜着沟沿走,谁也不搭理谁,谁也不依恋谁。那些细碎的云朵,它们没有来处,也不知去向。地上的人并不晓得这一朵云和那一朵云的区别,甚至还没有抬起头来看它们一眼,南来北往的风,就将它们全吹散了。后来,云朵就越聚越多,风起云涌,大半个天空,很快就被它们占据了。

弟弟起初在树下玩泥巴,风将他皱巴巴的衣服,一次次地吹起,执拗地要寻找一些什么,可是最终连一粒糖也没有找到,于是便无聊地将衣角无数次地掀起,放下,掀起,又放下。弟弟着了迷似的,沉浸在泥塑的坦克大炮中,嘴里发出“嘟嘟嘟”的机关枪声,还有一连串“嘭嘭嘭”爆炸的声响。他连一只蚂蚁爬上脚踝都没有注意,更不用说那一股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风的撩拨。

风还在持续地吹着。它们越过连绵不断的山,吹过空空荡荡的田野,拂过被砍倒在地的玉米,试图带走一枚野果,不能如愿,只好恋恋不舍地将其丢弃,又继续向前,扫荡孕育中的大地。田间的草被风吹得快要枯了,可还是拼尽全力,从泥土里钻出最后的一抹绿。那绿在风里瑟瑟地抖着,左右摇摆,不确定要不要继续向半空里流动。风冷着脸,原本想将这已荒芜的草,连根拔起的,却使不上劲,于是便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沿着一大片草兜兜转转了许久,到底还是觉得无趣,伏下身体,蛇一样嗖嗖地擦着草尖向前。

后来,风就抵达了一片久已无人照管的桑园,看到了坐在梧桐树下的我,还有在自编自导自演的战争中,呜呜喊叫不停的弟弟。他的裤子上满是泥,脸上只剩下一双黑亮的眼睛。因为太瘦了,他整个人就隐匿在衣服里,消失不见了。于是风吹过来,只听见衣服绕着一截树桩一样,啪嗒啪嗒地响着。

风一定试图带走我和弟弟,于是它们在这小小的山坡上,逡巡逗留了许久。相比起我卷曲细软的头发,它们显然对弟弟的坚船利炮更感兴趣。它们叉着腰,居高临下地斜睨着弟弟,并将他用草茎做成的旗帜,一次次地拔起。风还在半空里发出怪异的笑声,那笑声长了脚,阴阴地从四下里聚拢来,俯视着再一次将草茎插到船上的弟弟。风当然笑嘻嘻地又吹跑了那无用的旗帜,并在恶作剧后,哗啦一下四散开去。风散开的时候,同时卷走了那根草。于是那草就沿着山坡,一路打着滚,踏上未知的旅程。弟弟生了气,停下激烈的战斗,跑去追赶他的旗帜。风哼着小曲,嘘嘘地笑着,嘲弄着弟弟,并将他的所爱,吹得更远,一直到那根草,落进了沟渠,并打着旋,顺水飘向更远的地方。

弟弟在沟渠旁,站了好久,才垂头丧气地返身回来。他就在一步步朝山坡上走来的时候,忽然间看到了天边风起云涌的壮美景色。5岁的他,迎着风,张着嘴巴,傻子一样呆愣在原地。他的口水顺着唇角流淌下来,好像他在看的不是大朵大朵的云,而是一大锅咕咚咕咚冒着热气的美味佳肴。他还不知道“美”是什么,也不知该如何表达,于是他就“啊啊”地朝我叫着,喊着:姐姐,快看,云要打仗了!

无数的云聚集在一起,要跟谁打仗呢?当然是风。风浩浩荡荡地在田野里吹着,以一种收缴一切战利品的骄傲的姿态。这时的它们,早已将村庄的大道,人家的房顶,迎门墙上剥落了颜色的不老松,庭院里的鸡鸭猪狗,全给扫荡了一遍。风明显不屑于在墙角旮旯里小家子气地兜来转去,它们是有大志向的,它们要有气贯长虹的豪迈,要有吞云吐雾的气势。于是风扭头冲向云霄,开启了一场在遥远天边的战斗。

在绵绵的秋雨来临之前,家家户户都要赶着将玉米剥完了,挂到院子的角角落落里去。但凡能够砸进钉子的墙上,都会挂满了玉米。所有的梧桐树,也全变成了金黄色,从上到下,里三层外三层地,犹如披了一件黄金铠甲。平房的四面墙上,当然更是挂得满满当当的,以致于我猴子一样爬上去,又猴子一样爬下来,因为实在是没有站的地方了。不过站在高处看四面八方,会觉得此时的村子,跟个披红挂绿的新郎官似的,很阔气,也很土豪。女人们就站在这片金黄色里,边唠叨着自家的男人偷懒,边顺手抄过棍子来,打某个将尿呲在“玉米树”上的熊孩子。

如果赶上阴雨绵绵的秋天,玉米一挂上树,就得立刻给披上塑料布做的雨衣。我站在屋檐下,看着雨啪啪地打在塑料布上,而后又顺着玉米滑落下去,在地上滴出一个一个的小坑。我于是有些无端地发愁,想着玉米要是发霉了怎么办呢?所以天还是快快地晴起来吧,等着晒干了,我们全家好进入下一个浩大工程——剥玉米粒。我这样想着,听见母亲也在身后长长地叹气,于是整个下雨的秋天,一切便都是阴郁的,潮湿的,快要生了霉,腐烂了一样。

我常常想起玉米即将成熟的时候,我一个人在地头上一边编着毛毛草,一边等父母干完活回家。他们要么是在扶正被风吹歪了的玉米棵,要么是忙着去掉太过密集的玉米叶子,要么是将吸收了泥土营养的杂草除去。我总是等啊等,等到天都快要黑了,也不见他们的踪影。于是我便隔着稠密无边的玉米地,高喊着“娘!娘!”,可是母亲总也没有声音,我便随便走进一条沟垄,拨开扫荡着我的叶子,像一条鱼拨开水流一样,走向母亲可能会在的田地的另一边。那时候总觉得一亩地好大啊,大得我怎么也走不到头,或者,是因为有了密不透风的玉米的原因,田地才显得那么的阔大无边,永无尽头。我常常就走得害怕起来,像童话里怎么也找不到家和父母的孤独的孩子。天愈发地黑下去了,我终于哭出声来。恰是这样的哭声,让忙碌的母亲终于意识到了我的存在,疲惫地答应着,又带着一些苛责,唤我回家。

冬天的雪没完没了地下,一场接着一场。好像雪对于大地的思念,从未有过休止。

大道上人烟稀少。似乎一场大雪过后,村子里的人,全都消失掉了。空中弥漫着清冷的气息,一切都被冰封在了厚厚的雪中,连同昔日那些打情骂俏的男人女人。阳光静静地洒在屋顶上,光秃的树杈上,瑟瑟发抖的玉米秸上,低矮的土墙上,或灰色的窗台上。因为有雪,这些灰扑扑的事物,便看上去闪烁着晶莹的光泽。于是村庄便不再是过去鸡飞狗跳的样子,转而覆上一层童话般的梦幻。走在路上的人,都是小心翼翼的,似乎雪的下面,藏着另外一个神秘的世界。有时候人打开门,看到满院子的雪,会有些犹豫,要不要踏上去,将这画一样的庭院,给破坏掉。

母亲总是深深地吸一口气,发一会儿呆,这才咯吱咯吱地踩着这世上最干净的雪,给冻了一宿的鸡鸭牛羊们喂食。父亲在天井里说话的声音,也变得轻了。似乎像夏天那样,扯开大嗓门训斥我们兄妹三个,是一件不合时宜的事。鸡变得懒惰起来,知道院子里什么也寻找不到,也便蜷缩在鸡窝的一角,注视着这一片洁白的天地。

整个的村庄,于是封存在这样的静寂之中。隔着结了冰花的玻璃,朝窗外看的每一个人,眼睛里都充满了孩子一样的好奇,似乎这个村庄,不再是昔日他们习以为常的热气腾腾的居所。那些爱闲言碎语的人,也变得温情脉脉起来。房间里熊熊燃烧着的火炉周围,是一家老小。知道这时候吵架,没有多少人围观,男人女人们也就偃旗息鼓,将所有的烦恼,都化作一块块乌黑发亮的煤,投进轰隆作响的炉膛里。那里正有一辆漫长的火车,从地心的深处,咣当咣当地驶来。它发出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如此巨大无边,以至于依然在困顿的生活中受着煎熬的人们,手烤在红通通的火焰之上,忽然间就忘记了这个世间所有的苦痛。

昆虫全都蛰伏在泥土之下。厚厚的积雪覆盖着泥土,这个时候,如果谁能将整个大地用巨大的斧凿挖开,一定会看到密密麻麻的昆虫,比如蚂蚁、金蝉等等,全都沉寂在深深的睡梦之中。没有什么力量,能够将它们唤醒。它们犹如死亡般的身体里,依然积蓄着生存的浩荡的力量。除了春天,没有什么,能够打扰一只虫子的冬眠。它们隐匿在这场弥漫了一整个冬天的大雪之中,不关心人类的一切。

被人类遗忘掉的,还有农田、庄稼、果园。如果没有炊烟从高高的屋顶上方的烟囱里,徐徐地飘出,大雪中的村庄,就是一个被世界封存的角落。人类蜷缩在棉被里,犹如昆虫蜷缩在泥土之中。最好,这一觉睡去,一直到春天才会苏醒。可是,这只能是人类的理想。袅袅飘出的炊烟,将村庄的日常琐碎,缓缓揭开了一角。一切都像瓦片上因为热气而融化的雪,沿着房檐,滴答滴答地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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