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维九月,序属三秋”辨正
2022-04-21李舒宽
李舒宽
(北京大学中文系,北京 100871)
一 从叶大庆《考古质疑》说起
北宋大中祥符四年(1011年),姚铉《唐文粹》编成。这部声称“纂唐贤文章之英粹”[1]的唐代文学总集,却未收录王勃的《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即《滕王阁序》),此举令人颇为不解。自此以后,不少学者对姚铉的“遗珠之由”提出了各种猜测,叶大庆在《考古质疑》“丝竹管弦与三秋九月”条中如是说:
王右军《兰亭序》不入《文选》,王勃《滕王阁记》不入《文粹》,世多疑之。《遁斋闲览》谓“天朗气清”乃是秋景,“丝竹管弦”语为重复。大庆窃谓自古以清明为三月节,则是时天气固清明矣。而《宣纪》神爵元年三月诏曰:“天气清静,神鱼舞河。”然则所谓天朗气清何足为病?《前汉·张禹传》曰:“后堂理丝竹管弦。”而班固《东都赋》亦曰:“陈金石,布丝竹,钟鼓铿鍧,管弦晔煜。”既曰丝竹,又曰管弦,此盖右军承前人之误,要未可以分寸之瑕而弃盈尺之夜光也。乃若王勃之文,或者谓“时当九月,序属三秋”,言九月则三秋可知,此与“丝竹管弦”同一病也。况丰城剑气,上冲牛斗,而星分翼轸,分野尤差。然大庆考之:《唐书·勃传》,九月九日,都督大宴滕王阁,时勃乃作序。夫唐人以上巳与重阳为令节,都督既于是日启宴,勃不应止泛举九月。盖月字乃日字之误也。且既言九月又言三秋,是诚赘矣。如云九日则不可无三秋字。今之碑本乃郡守张公澄所书,亦误以九日为九月。讹谬相承,遂致勃有重复之病。至于豫章之地,昔人所谓吴头楚尾,按《汉书·地理志》:楚地翼轸分野。既曰楚尾,则“星分翼轸”,岂为深失?要之,勃所作序,实近乎俳,然唐初之文大抵如此。至韩昌黎始变而为古文尔,又岂容遽以是黜之?然则二文之不入《选》《粹》,毋亦萧统、姚铉偶意见之不合,故去取之过苛欤?虽然,二子之文不入《选》《粹》而传至于今,脍炙人口,良金美玉,自有定价,所谓瑕不掩瑜,未足韬其美也[2]。
叶氏由时人猜测“《兰亭集序》不入《文选》”是因为“天朗气清”不合时景,“丝竹管弦”犯了语意重复之病,便联想到王勃的《滕王阁序》,其中“时维九月,序属三秋”在时人看来也有同样的“瑕疵”,而《滕王阁序》也未收入《唐文粹》这样权威的文学总集①,从而将二者联系起来,以为“《序》不入《粹》”也是因为“重复之病”。
细绎叶氏对“时维九月,序属三秋”句的理解,我们可以从中提炼出以下两个基本观点。(1)“三秋”乃“九月”之意,如为“月”字,二者确实同义重复。(2)但王序原文写作“时维九日”,而非“时维九月”,张公澄所书碑文误以“九日”为“九月”,以至于讹谬相承,导致“重复之病”。后世不少学者在注解《滕王阁序》时接受了叶氏的说法,然而始终未见有人对之进行细致的辨正。鉴于此,本文将以叶氏这两个观点为线索,对“时维九月,序属三秋”的字义作一番考察。
二 “九月”而非“九日”
在讨论“九月”与“三秋”是否同义重复之前,有必要先对“时维九日”说作出回应与判断。
有关王勃诗文集的版本情况,学界已有梳理,这里略作介绍。明代以来,唐宋旧本均已亡佚,通行的王勃诗文集主要有三种:明崇祯年间张燮所编十六卷《王子安集》(上海涵芬楼有影印江南图书馆藏明张绍和刊本)、清项家达合刻《初唐四杰集》(收入《四部丛刊》),以及清同治十三年蒋清翊所作《王勃全集笺注》(光绪九年蒋氏双唐碑馆刊本)。三者取材大都源于《文苑英华》,然今存宋版《文苑英华》已残缺,且其中王勃诗序的部分也已佚失。但是这部分保存在了明隆庆刊本《文苑英华》中。而据日本学者道坂昭广的研究,张燮、项家达和蒋清翊所编王勃诗文集很可能采用的是隆庆本[3]。除此之外,现藏于日本奈良正仓院的《王勃诗序》也是近年来颇受学界关注的一个版本。该本为手写本,载录王勃诗序41 篇,其中有20 篇为其他刊本所无。卷末题有“庆云四年七月廿六日”和“用纸贰拾玖张”的按语。学界普遍断定其为日本庆云四年(唐中宗景龙元年)的日本人重抄本[4]。因此,正仓院本《王勃诗序》是目前已知王勃著作的最早版本,极具文献价值。
那么,“时维九月”句在王勃著作的各个版本中,文字上是否存在差别呢?笔者查阅了几个主要版本,详见表1。
表1
首先,我们发现此句第二字存在“维”“唯”“惟”三种写法。据《王力古汉语字典》“维”条义项五曰:“语气词。①居句首。……②居句中。《书·皋陶谟》:‘百工~时,抚于五辰,庶绩其凝。’唐王勃《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时~九月,序属三秋。’”又曰:“在语气词上,三个字都通用。”[5]因此,三种写法其实并不影响文意。再看第四字,英本、张本、项本、蒋本均写作“月”,值得注意的是院本写作“”。兹将院本“时维九月”句所在的“第十五纸”引录如下,见图1。
图1 正仓院本《王勃诗序》第十五纸所载《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②
杨守敬《日本访书志》卷十六曾著录“《古钞王子安文》一卷”,即院本《王勃诗序》,称其“书法古雅,中间凡‘天’、‘地’、‘日’、‘月’等字,皆从武后之制,相其格韵,亦是武后时人之笔”[6]。而联系院本的抄写时间,我们也可以断定“”是武周新字。
图2
了解院本“月”“日”的书写形态后,我们再来看《滕王阁序》“时维九月”句,如图3 所示。
图3
可以看出,第四字写作“〇”中加“九”,与前面所举8个图例中“月”的写法“”字完全相同,足证此句原文为“月”而不是“日”字。要言之,在现存王勃著作中,《滕王阁序》“时维九月”句第四字均写作“月”,如果说张公澄碑文尚不足以令叶大庆信服的话,那么抄于王勃去世三十年后的《王勃诗序》写作武周新字“”,无疑为“时维九月”添一新的力证。
以上是从文献版本的角度对“时维九月”的文字所作的判断。但是,即便如此,今人在为此句作注时,仍有以“月”为“日”者,比如许逸民说:“‘九月’,一说为‘九日’之误,‘九日’即重阳节,所以下句点明‘三秋’。如作‘九月’,则与‘三秋’语意重复。”[15]吴云说:“九月:当是‘九日’之误。夏历九月九日,称为‘重阳’,乃古风俗中‘登高’的日子。序:指春夏秋冬的节气次序。三秋:秋天三个月,九月是第三个月,称为‘三秋’。上句如说九月,下句又说‘三秋’,便成重复。”[16]而且,他们都特别点出“重阳”这一“重要信息”,吴云还将其与登高的风俗联系起来。他们虽然没有明确标明自己的依据来源,但显然是接受了叶大庆《考古质疑》的说法。叶氏援引《新唐书·王勃传》为证,称都督阎公正是在九月九日开筵会宾的,而唐人非常重视重阳节,因此王勃不可能泛举“九月”。这一论述看似合情合理,不过,检阅史籍,有关《滕王阁序》创作本事的记载,最早见于五代王定保《唐摭言》卷五“以其人不称才试而后惊”条,但未记日月。然此事并未写入《旧唐书》,直到《新唐书》才载入其中,而且相比于《唐摭言》更为简洁。值得注意的是,《新唐书》出现了王勃作序的具体时间——“九月九日”。我们知道,《旧唐书》编定于五代后晋开运二年(945年)[17];《唐摭言》的成书时间,据清人刘敏崧考证,约成于后梁末帝贞明二年(916年)九月之后至三年七月之前[18];至于《新唐书》,则于嘉祐五年(1060年)完成[19]。由此可以推断,《新唐书》对于王勃作序本事的记载,应源于《唐摭言》,然“九月九日”却是后者所无,不知所据。对此,俞平伯先生辨之甚详,惜乎后人罕有关注,兹具引如下:
《考古质疑》曰:“《唐书·勃传》……”会稽平氏安越堂评本《古文观止》,即用其说,改九月为九日。今按叶说殆非也。重九宴滕王阁未见唐人记载,《摭言》不言月日,旧书亦无其文,至新书始有之耳。此文原题《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不言九日也。文中亦无点缀重阳佳节风物处,仅言十旬休暇,亦不知其为上浣中浣抑下浣也。疑新书亦依据后来传说,或径就“十旬”句敷衍之,非另有所据。再观勃诗之咏九日者,如《九日》、《蜀中九日》、《九日怀封之寂》(本集卷三),皆题目分明,不泛言秋日也,诗中咸质言之,不含混也。诗文相较,则洪府胜会只在九月而不必在九日,明矣,未可据新书以改序文也。以为碑文亦误固非,以为勃不应止泛举九月,尤非也[20]。
俞说甚是。可见,无论是从文献版本的角度,还是从王勃诗文本身,都找不到可靠的证据以支持叶大庆“时维九日”的说法。
三 “三秋”是秋季而非季秋
既然“时维九月”不存在异议,那么是否意味着“序属三秋”便与前半句有“重复之病”呢?笔者在查阅各类选本后,发现今人对“三秋”的注解存在差异,见表2。
表2
续表2
概言之,今人对“三秋”的解释可分为两种:一种认为指秋季的第三个月,即季秋;一种认为是孟秋、仲秋、季秋的合称,指秋季。
那么,“三秋”到底是指“季秋九月”还是“秋季”呢?笔者以为,在评判“九月三秋”重复之病之前,必须先对“三秋”的含义作出正确的解释。为此,笔者检阅了目前通行的几种古代汉语词典③,发现编纂者对于“三秋”的解释大同小异,基本不出以下四个义项:(1)三个季度,九个月;(2)三个秋季,代指三年;(3)秋季的三个月,秋季;(4)秋季的第三个月,九月、季秋。特别需要注意的是,今人在解释“秋季的第三个月”这个义项时,都援引了“时维九月,序属三秋”句,无一例外。但是,九家中有八家都只举了这一例,可以说是“孤证”,另外一家还举了杜甫“香稻三秋末,平田百顷间”(《茅堂检校收稻·其一》),然此“三秋”也并非特指九月,而是泛指秋季[21]。诚如是,便不免让人质疑“季秋”这一义项的可靠性。
鉴于此,笔者检索了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中华书局,1958年)、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华书局,1983年),发现唐前诗文共有29 处提及“三秋”一词,其中文有12 处,诗有17 处,兹具引如下:
泳溺水。越炎火。穷林薄。历隐深。三秋乃获。(傅毅《七激》)
当三秋之盛暑。陵高木之流响。(班昭《蝉赋》)
三秋迭运。初寒履霜。(胡济《黄甘赋》)
安弱体于三秋。悲文茵之代御。(陶潜《闲情赋》)
爰念初离。三秋告暮。(释慧琳《龙光寺竺道生法师诔》)
恨九重兮夕掩。怨三秋兮不同。(萧绎《对烛赋》)
一叹分飞。三秋限隔。(萧统《锦带书十二月启·南吕八月》)
一日三秋。不足为喻。(何逊《为衡山侯与妇书》)
离亲怀土,一日三秋。拘网立匏,朝不谋夕。(魏收《为侯景叛移梁朝文》
三秋不沐。实荷今恩。(庾信《谢滕王赉巾启》)
昔仙人道引。尚刻三秋。神女将梳。犹期九日。(庾信《为梁上黄侯世子与妇书》)
三秋云薄。九日寒新。(庾信《至仁山铭》)
别如俯仰。脱若三秋。(曹植《朔风诗》)
三秋犹足收。万世安可思。(陆机《挽歌诗三首》其一)
终朝之思。三秋是踰。(郑丰《答陆士龙诗四首·中陵》)
一日为三秋。岁况乃三年。(张载《赠虞显度诗》)
华茂九春。实繁三秋。(潘尼《赠司空掾安仁诗》)
一日不见。情兼三秋。(孙绰《答许询诗》)
四时推迁迅不停。三秋萧瑟叶辞茎。(谢惠连《燕歌行》)
萧条万里别。契阔三秋分。(刘铄《代收泪就长路诗》)
欲寄一行书。何解三秋意。(何逊《从主移西州寓直斋内霖雨不晴怀郡中游聚诗》)
越咫尺而三秋。度毫厘而九息。(萧统《细言》)
律改三秋节。气应九钟霜。(王褒《九日从驾诗》)
秩满三秋暮。舟虚一水滨。(阴铿《罢故章县诗》)
良人万里向河源。娼妇三秋思柳园。(张正见《赋得佳期竟不归诗》)
逶迤百尺楼。愁思三秋结。(江总《长相思二首》其一)
数载辞乡县。三秋别亲友。(孙万寿《远戍江南寄京邑亲友》)
绝漠三秋暮。穷阴万里生。(薛道衡《出塞二首》其二)
零落三秋干。摧残百尺柯。(虞世基《零落桐诗》)
可以发现,唐前文人在使用“三秋”时,或用《诗经·采葛》典,表达思念深切;或代指三年;或指秋季。应该说,没有一处有确切的证据表明是特指九月的④。所以,我们可以肯定地推断,唐代以前“三秋”并无“季秋”之意。
再者,我们在卢照邻、杨炯、骆宾王的诗文中,也可以找到“三秋”的用例⑤:
直发上冲冠,壮气横三秋。(卢照邻《咏史四首》其四)
三秋违北地,万里向南翔。(卢照邻《同临津纪明府孤雁》)
三秋北地雪皑皑,万里南翔渡海来。(卢照邻《失群雁》)
虏骑三秋入,关云万里平。(卢照邻《雨雪曲》)
愿逐三秋雁,年年一度归。(卢照邻《昭君怨》)
万里同为客,三秋契不凋。(卢照邻《还京赠别》)
三秋方一日,少别比千年。(杨炯《有所思》)
路三秋别,江津万里长。(杨炯《送临津房少府》)
叹摇落于三秋,委贞芳于十步。(杨炯《庭菊赋》)
三秋客恨,长怀宋玉之悲。一面交欢,暂雪桓谭之涕。(骆宾王《灵泉颂》)
荒径三秋,蔓草滋于旧馆。颓墉四望,拱木多于故人。(骆宾王《与博昌父老书》)
同样,没有一处是特指九月的。
更重要的是,在王勃诗文集中,除了“时维九月,序属三秋”,还有两处写到“三秋”,可作为内证:
或三秋意契,辟林院而开襟。或一面新交,叙风云而倒屣。(《宇文德阳宅秋夜山亭宴序》)[22]
想衣冠于旧国,便值三秋。忆风景于新亭,俄伤万古。(《江宁吴少府宅饯宴序》)[23]
例(1)叙写宴集时与旧友重逢,心意相契,开怀畅叙,“三秋”典出《诗经·采葛》,本指三季(一说三年)⑥,这里用来形容离别之久。例(2)抒发沧海桑田的历史兴衰之感,“三秋”后蒋清翊注曰“见《滕王阁饯别序》”[24],由此可知,蒋氏认为此处的“三秋”与“序属三秋”的“三秋”同义。其在“序属三秋”后注引《初学记》云:“梁元帝《纂要》曰:‘秋曰三秋、九秋。’”[25]也就是说,两处“三秋”均为“秋”的别称。
徐坚《初学记》卷三“岁时部秋第三”所引梁元帝《纂要》原文如下:
梁元帝《纂要》曰:秋曰白藏,亦曰收成,亦曰三秋、九秋、素秋、素商、高商。天曰旻天。风曰商风、素风、凄风、高风、凉风、激风、悲风。景曰朗景、澄景、清景。时曰凄辰、霜辰。草曰衰草。木曰疏木、衰林、霜柯、霜条。七月孟秋、首秋、上秋、肇秋、兰秋。八月仲秋,亦曰仲商。九月季秋,亦曰暮秋、末秋、暮商、季商、杪秋,亦曰授衣,亦曰玄月[26]。
除“三秋”以外,秋还有“九秋”“素秋”“素商”“高商”等别称。值得一提的是,这里还提到了“九月”的别称,有“季秋”“暮秋”“末秋”“暮商”“季商”“杪秋”“授衣”“玄月”,但没有“三秋”。另外,我们还可以对比一下《纂要》所载其他三季的别称:
春曰青阳,亦曰发生、芳春、青春、阳春、三春、九春。夏曰朱明,亦曰长嬴、朱夏、炎夏、三夏、九夏。冬曰玄英,亦曰安宁,亦曰玄冬、三冬、九冬。
与“秋曰三秋”相似,春曰三春,夏曰三夏,冬曰三冬。那么,这一“命名法则”是怎样的呢?笔者在另一部同名《纂要》中找到一条线索:
一时三月谓之三春,九十日谓之九春[27]。
这段文字出自《文选》卷十八所载嵇康《琴赋》“若夫三春之初”的李善注,并未注明作者,但是无妨。据此可知,春季有三个月,故称三春;春季共九十日,故称九春。那么以此类推,“三夏”“三秋”“三冬”名称的由来,也是同一道理。既然如此,则“三秋”是指秋季三个月,而非季秋。至于宋人所谓以“三秋”代指“九月”,疑是后起之义。
这里有必要提一下《纂要》。所谓“纂要”,就是广采诸书,纂集精要,汇辑百科知识,供学者作文、谈论之用,类似于陆机《要览》“集其嘉名,取其连类”[28],是具有类书性质的典籍。除梁元帝以外,戴安道、颜延之、何承天亦有《纂要》著录于史籍,据马国翰《玉函山房辑佚书·经编小学类·纂要序》:“《唐志》载颜延之《纂要》六卷,诸书引者亦多作颜延年,唯徐坚《初学记》引《纂要》,复引梁元帝《纂要》。”[29]不管是颜延之、梁元帝各自著有《纂要》,还是梁元帝对颜延之《纂要》有所增补,可以肯定的是,二书在唐代均有流传。
由以上论述可见,唐前诗文中本就不存在以“三秋”代指“季秋”的用例,王勃在使用“三秋”一词时,自然也不可能是今人所注的“九月”。如此看来,虽说蒋注常因饾饤琐碎、穿凿附会而为人诟病,但是就“三秋”而言,无疑是准确无误,令人信服的。
厘清了“三秋”的含义,宋人所谓“时维九月,序属三秋”的“重复之病”便不攻自破了。至于宋代以来众说纷纭的“《序》不入《粹》”之公案,无疑与姚铉志在恢复古道、力图通过选文来反对浮艳文风有关。《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唐文粹》曰:“是编文赋惟取古体,而四六之文不录;诗歌亦惟取古体,而五七言近体不录……盖诗人俪偶,莫盛于唐。盛极而衰,流为俗体,以莫杂于唐。铉欲力挽末流,故其体例如是。”[30]此论颇为中肯,无须赘言。
注释:
①姚铉在《唐文粹序》中还暗示己编有后继《文选》之意:“岂唐贤之文,迹两汉、肩三代,而反无类次以嗣于《文选》乎?”(见姚铉《唐文粹序》,陈伯海主编《唐诗文献集萃(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 241 页)
②本文所引《王勃诗序》图片均由正仓院官网检索而得,网址链接:https://shosoin.kunaicho.go.jp/treasures.id=0000011863&index=0。另外,亦可参看奈良国立博物馆《平成七年正仓院展目录》(奈良国立博物馆,1995年)、[日]道坂昭广《正仓院藏〈王勃诗序〉校勘·附录》(香港大学饶宗颐学术馆,2011年版)。
③笔者检阅了以下9 种古代汉语词典:商务印书馆辞书研究中心修订的《古代汉语词典》(第2 版)(商务印书馆,2014年3 月第2 版)、曾林主编的《古代汉语词典》(全新版)(四川辞书出版社,2015年 6 月第 1 版)、祝鸿熹主编的《古代汉语词典》(修订本)(四川辞书出版社,2005年10 月版)、中华书局编辑部主编的《中华古汉语词典》(中华书局2006年9 月第1 版)、汉语大词典编纂处编著的《古代汉语词典》(四川辞书出版社,2019年 6 月第 1 版)、时海成编著的《学生古汉语常用词词典》(上海辞书出版社,2017年9月第1 版)、蒋绍愚、张万起主编的《商务馆学生古汉语词典》(商务印书馆,2017年 7 月第 1 版)、陈涛主编的《古汉语常用词词典》(语文出版社,2006年 1 月第 1 版)、徐复等编的《古代汉语大词典(辞海版)》(上海辞书出版社,2007年 5 月第 1 版)。
④王褒《九日从驾诗》:“律改三秋节,气应九钟霜。”《艺文类聚》《初学记》《太平御览》均将此诗列入岁时部“九月九日”条下,可知此诗作于重阳节。然而“三秋节”是由“三秋”和“节”两个义素临时组合而成,本意应理解为秋天的节令,在这里特指重阳节。因此,“三秋节”的“三秋”仍是秋季之意。
⑤所引卢照邻、杨炯、骆宾王诗文出自彭定求编《全唐诗》(中华书局,1960年版)、董诰编《全唐文》(中华书局,1983年版)。另,杨炯《有所思》诗又收入蒋清翊《王子安集注》,今从《全唐诗》。
⑥《诗·王风·采葛》:“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孔颖达疏:“三章如此次者,既以葛、萧、艾为喻,因以月、秋、岁为韵。积日成月,积月成时,积时成岁,欲先少而后多,故以月、秋、岁为次也。臣之惧谗于小事大事,其忧等耳,未必小事之忧则如月,急事之忧则如岁。设文各从其韵,不由事大忧深也。年有四时,时皆三月,三秋谓九月也。”(见毛亨传,郑玄笺,孔颖达疏,龚抗云等整理,刘家和审订:《十三经注疏(标点本)·毛诗注疏》,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 266~267页)一说指三年,俞樾《古书疑义举例·以小名代大名例》:“又有举小名以代大名者。《诗·采葛篇》:‘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三秋,即三岁也。岁有四时而独言秋,是举小名以代大名也。《汉书·东方朔传》:‘年十三学书,三冬文史足用。’三冬,亦即三岁也。学书三岁而足用,故下云‘十五学击剑’也。注者不知其举小名以代大名,乃泥冬字为说,云‘贫子冬日乃得学书’,失其旨矣。”(见俞樾等:《古书疑义举例五种》,中华书局,1956年版,第 54~55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