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一气以观化
2022-04-21唐嘉
唐嘉
【摘 要】 东晋孙绰用气、道、德、文连类“竹林七贤”与七位高僧,以清、高、风、远、宗、旷、大、体、才、玄等审美范畴会通玄佛,使用模糊、抽象、孳乳的观念,喻神于形,跨代比较。与之相应,“六家七宗”等关注佛教同中国文化的相通性,使用逍遥、本无、游玄、一气等玄学用语,描述“心”与“物”的辩证关系,以梦、幻、泡、影为喻,展现心作万有、万物化生的审美世界。僧肇《不真空论》“审一气以观化”句,推衍出在静、澄、寂、安、悉、谛中观万有的“一气”,即“一道”“一性”“一法”“一心”。“一心”起用,动静相即,有无相生,感而遂通,齐天地与万物,借有限会通无限,体悟自然、无制、无滞的逍遥境界。具体到审美过程中,精神与世界万象系联、交融,启发后世形成畅神、以形写神、气韵生动、澄怀味象、心师造化等审美观念。
【關键词】 玄佛会通;形神;心物;境界;审美观念
魏晋玄学通过为《老子》《庄子》《周易》“三玄”作注,构建、诠释玄学本体论及与之相关的审美观念,说明精神与宇宙本体同一。“言”“意”、“末”“本”、“有”“无”、“动”“静”、“名教”“自然”等玄学问题与佛学般若空思想在一定层面上相契合,般若类经典中的“本无”(《道行般若经》《大明度无极经》)作为“性空”(《放光般若经》《摩诃般若经》)的异译,也译为“自然”(《大明度无极经》《光赞般若经》《摩诃般若钞经》)、“真如”(《佛说佛母出生三法藏般若波罗蜜多经》),“诸法本无”即为带有“格义”色彩的中国佛教哲学思想,与“以无为本”(何晏、王弼)相类,会通佛学与玄学,推动佛教中国化进程。
东晋清谈名士在进行言意之辩、体用之辩、有无之辩过程中主动协调玄学与佛学的关系,吸收佛教经论关于“空”“有”“动”“静”的内容,调和“贵无”“崇有”学说。王导、王濛、王坦之、王恭、王谧、王珣、王珉、谢尚、庾亮、郗超、许询等通晓佛教义理,支持佛教发展,与之相交的僧人如帛尸梨蜜多罗、康僧渊、康法畅、支慜度、支道林、竺潜等并擅玄谈,能于辩论时适当援引佛经与“世典”,析解“三玄”,屡出新义,为众所赞叹,参与者也于其中获得玄远的审美体验。
玄佛会通也由此发展出始于人格,通于万有,与气、神、心相关的审美观念,名士与高僧追寻林下、山水悦乐,涵养旷达、雅远风情,虽处红尘之中而超然物外,立足于纷繁世间,追问生命本真,以达到无滞、无制的逍遥境界。本文“悬置”是非判断,关注玄佛会通境界,且作一观。
一、玄佛会通,气韵风流:
高僧类比名士的方式
魏晋品藻名士,包括体态、风度、气质、才情、品性等方面,使用气、风、骨、格、力、神、韵、品、味、清、远、真、秀、雅、朴、质、爽、举等用语对人物的容色、神韵、姿态进行艺术性的描绘,品鉴人格风采。这种喻神于形的审美显示出超凡拔俗、突破限制、人以群分的特点,是为东晋所标榜,于是有孙绰制《道贤论》“以天竺七僧,方竹林七贤”[1],将七位僧人与“竹林七贤”一一拟配之论。
晋有西竺七僧,普通儒释,辩论适时,故孙绰撰《道贤论》,云此西竺七贤比竹林七贤,以法护匹山巨源,法祖比嵇康,竺潜比刘伯伦,于法兰比阮嗣宗,竺法乘比王濬冲,于道邃比阮咸,支遁比向子期。凡此七贤匹于七僧,皆察其气概,较道量德,著其论文,盛传于时。[2]
此以气、道、德、文品藻僧人,连类僧俗的形式,表现出其时名士对名僧的认同,玄学与佛学会通。
竺法护[3]比于山涛。支道林赞云:“护公澄寂,道德渊美”,“领拔玄致”,故“澄”“寂”“玄”为法护所具之风姿。《道贤论》云:“护公德居物宗,巨源位登论道。二公风德高远,足为流辈矣。”[4]王戎目山巨源:“如璞玉浑金,人皆钦其宝,莫知名其器。”注云:“顾恺之《画赞》曰:‘涛无所标明,淳深渊默,人莫见其际,而其器亦入道,故见者莫能称谓,而服其伟量。’”[5]两位以“风德高远”相类,会通处在于“风”“德”“高”“远”“宗”“道”“玄”。
帛法祖[6]比于嵇康。《道贤论》云:“帛祖衅起于管蕃,中散祸作于钟会,二贤并以俊迈之气,昧其图身之虑,栖心事外,经世招患,殆不异也。”[7]帛法祖有简率、庄敬之称[8];嵇康有爽朗清举、独立之形,不露喜愠之色[9],两位相通之处在于“俊迈之气”,以“气”会通。
竺潜[1]比于刘伶。“深公道素渊重,有远大之量;刘伶肆意放荡,以宇宙为小。虽高栖之业,刘所不及,而旷大之体同焉。”这种“远大”“旷大”的境界在竺潜为“君自睹其朱门,贫道见为蓬户”[2],视“朱门”与“蓬户”无有高下之差别,不见世俗分别,不受社会礼俗限制,举动自合于道;在刘伶为“以天地为一朝,万期为须臾,日月为扃牗,八荒为庭衢”[3],以天地、万期、日月、八荒为门户的境界。两人相类处在于“远大之量”“旷大之体”,以“远”“旷”“大”“体”会通。
于法兰比于阮籍。法兰性好山水,支道林赞云:“于氏超世,综体玄旨,嘉遁山泽,驯洽虎兕。”“时人以其风力比庾元规。孙绰《道贤论》以比阮嗣宗,论云:‘兰公遗身,高尚妙迹,殆至人之流,阮步兵傲独不群,亦兰之俦也。’”[4]法兰“综体玄旨”,阮籍“傲独不群”“至慎”且“言及玄远”[5],以“高尚”“不群”连类两人,在“风”“玄”“远”上会通。
竺法乘[6]比王戎。《道贤论》云:“法乘、安丰少有机悟之鉴,虽道俗殊操,阡陌可以相准。”[7]“护门法乘,才慧俊拔,孙绰方诸王濬冲,以皆少有机悟之鉴也。”[8]法乘与王戎相类处在于“年少”“知机”,即“少有机悟之鉴”,两人于“少”“机”“悟”“鉴”上会通。
于道邃[9]比阮咸。道邃擅谈论、精通佛典与世间学问。“郗超图写其形;支遁著铭赞曰:‘英英上人,识通理清。朗质玉莹,德音兰馨。’孙绰以邃比阮咸,或曰:‘咸有累骑之讥,邃有清冷之誉,何得为匹。’孙绰曰:‘虽迹有洼隆,高风一也。’”[10]阮咸有“清真寡欲,万物不能移”[11]之誉,道邃有“英”“朗”“通”“玉”“兰”“馨”“清”“德”之品性,两人同得“高风”之赞,在“清”“高”“风”上会通。
支道林比向秀。《道贤论》云:“支遁、向秀雅尚《庄》《老》,二子异时,风好玄同矣。”支道林、向秀并好《庄子》《老子》,两人在“玄”上会通,支道林注《庄子》增益旧说,向秀注《庄子》“妙析奇致,大畅玄风”[12],超越前论,故两人可以类比。孙绰《喻道论》又云:“支道林者,识清体顺,而不对于物。玄道冲济,与神情同任。此远流之所以归宗,悠悠者所以未悟也。”郗超与亲友书云:“林法师神理所通,玄拔独悟,实数百年来,绍明大法,令真理不绝,一人而已。”支道林的境界可谓返本归宗,神理通彻,不受累于形物,即事起用,任性而行的“逍遥”状态。在时人眼中,支道林不仅与向秀相类,也与王弼、卫玠相似,王濛以其比于王弼,谓:“‘造微之功,不减辅嗣。’陈郡殷融尝与卫玠交,谓其神情俊彻,后进莫有继之者。及见遁,叹息以为重见若人。”[13]支道林又與卫玠以神情俊彻相类,两者在“神”上会通。
东晋时期,精通“三玄”的僧人众多,他们大多体佛道,勤讲说,善为文章,常得士人们认同并赞叹。并且,似竹林七贤“隐”“逸”的品质,不染尘俗,向往山水、林下之乐的特点也常出现在对高僧的描写中,如僧朗“与隐士张忠为林下之契,每共游处”;法旷“欲依岩傍岭,栖闲养志,郗超、谢庆绪并结居尘外”。[1]不为形役,不为物累成就了彼时玄佛共通的精神气质。
以上类比竹林七贤与高僧的标准,重在“风德高远”“俊迈之气”“远大之量”“旷大之体”“少有机悟”“风好玄同”“综体玄旨”“高风”等方面,用“道”“德”“玄”“气”“宗”“体”“风”“高”“远”“旷”“大”“清”“文”“才”“力”等概念,与神形、体用范畴呼应,用模糊、超越、孳乳的观念,对有形的高士、高僧进行了喻神于形的描绘,品赏人物的风雅之美。在这样的描述中,五官、身高、衣着、配饰淡化,德性、神韵、品格显现,内在外化、抽象为高迈、旷达、雅远、风流的气度,启发对心物、形神关系的理解。此种重“神”的倾向,使得品评人物超越“形似”而至于“神似”,也能进一步将存在于风物、人格与艺术作品中上升为一般的“神韵”系联、呼应,自然风光、人物风采与书画风韵即可以之类比,扩展了审美境界。
二、不滞于物,感而遂通:
心物、形神、色空相即
怎样理解纷繁的“外物/色”与“意识/心”的关系,粗大的“形”与精微的“神”的关系,“假有”与“真空”的关系,“变易”与“不迁”的关系,是东晋佛学关注的重要问题。从可见的“色”[2]展开对世界的认识,此色与形、物相应,具有能见、变易、质碍的特点,也可谓之“假有”,与神、心相互作用而起境界。在具远、高、玄、大意味的玄学用语中,找到印度佛学与中国文化的相通性,以自然、无为,本无、道、一、逍遥为契合点,于语言中领悟言外之意,体验极广大、尽精微的无限境界。
上节孙绰方之以“竹林七贤”的支道林、竺法深、于道邃同时也是“六家七宗”的代表人物,“六家七宗”从“即色”“本无”“缘会”“识含”“幻化”“心无”等方面,对色空、有无、心物、形神等问题进行了比较充分的讨论。
支道林代表“即色宗”,孙绰比之于向秀,王濛比之于王弼,殷融比之于卫玠,在“逍遥”义上多有创新,为时人所赞叹。支道林云:“物物而不物于物,故逍然不我待;玄感不疾而速,故遥然靡所不为,以斯而游天下,故曰逍遥游也。”[3]
逍遥之“逍”,指“物物而不物于物”时不为色、名所限,“不我待”(“不我得”[4]),消解边界与限制;“遥”指“玄感不疾而速”[5]的“靡所不为”,不为远近所拘,感而遂通。物虽有名、有色,而名、色非物不变之自性,谓“夫色之性也,不自有色,色不自有,虽色而空”,故相物、观物之时,不碍于形,不滞于物,不为物牵,不为物系,不为物役,自由自在,“即色游玄”,达到逍遥的境界。
竺潜(法深/琛法师)与道安同论“本无”义,故代表“本无宗”。
一者,释道安明“本无”义,谓“无在万化之前,空为众形之始”。夫人之所滞,滞在未有,若诧心本无,则异想便息。……次,琛法师云:“本无者,未有色法,先有于无,故从无出有。”即无在有先,有在无后,故称本无。此释为肇公《不真空论》之所破,亦经论之所未明也。[1]
道安的“本无”指“无”在万化之“前”,为“本”,相对于万有为“末”而言,具玄学“崇本息末”意味,与王弼“以无为本”的观点近似。竺潜的“本无”,指色法“有”之“先”的“无”,是能出“有”的“无”,类“有生于无”,为僧肇所破斥。无论是道安的“本无”,还是竺潜的“本无”,无形之“无”较有形之“有”更为接近“本”,也更具无限可能而胜于有形。
比于阮咸的于道遂,为“缘会宗”的代表人物。
于道邃明缘会故有,名为世谛;缘散故即无,称第一义谛。难云:《经》“不坏假名而说实相”,岂待推散方是真无,推散方无,盖是俗中之事无耳。[2]
道遂强调缘的作用,缘会所以“有”,缘散所以“无”。吉藏认为此说过度强调“有”是缘聚的产物,“无”指缘散的状态,将“有”和“无”割裂开来,用“分析”或“分破”肢解,没有认识到“有”“无”一体,不合“不坏假名而说实相”的思想。
于法开是“识含宗”的代表人物,其师乃于法兰。
第五,于法开立识含义:三界为长夜之宅,心识为大梦之主,今之所见群有,皆于梦中所见,其于大梦既觉,长夜获晓,即倒惑识灭,三界都空,是时无所从生而靡所不生。难曰:若尔大觉之时便不见万物,即失世谛,如来五眼何所见耶?[3]
法开以“长夜之宅”喻指欲界、色界、无色界,此三界所见群有如梦中所见,只是心识的作用,如梦中事物,梦中虽有,梦醒不见,非有非无有,无所从生且无所不生。“梦”为佛经常用之喻,象征诸法性空。
色如聚沫,痛痒如泡,思想如芭蕉,生死如梦,识如幻,三界犹化,五趣如影,所以如影从缘,对生三界本末,欲界、色界及无色界,心意所为,犹如画师治素壁板,因缘合成。[4]
此用互文的修辞手法,用聚沫、泡、芭蕉、梦、幻、化、影具有的“无实”共性,表达色、痛痒、思想、生死、识等“五蕴”与“三界”从缘而有,又从缘而无的状况,即虽有万种事物,皆如画师作画,随画者心意,助以笔、壁、板、纸呈现,是谓有而无有,随心与因缘合成显现。
顺此再看“幻化宗”。“六,壹法师云:世谛之法皆如幻化,是故《经》云‘从本已来未始有也’。难曰:《经》称幻化所作无有罪福,若一切法全同幻化者,实人、化人竟何异耶?”[5]据此,此宗代表人物竺道壹当认为“幻化”即“世谛”之法“未始有”。
在心与物的关系上,“心无宗”亦执一说。“第三,温法师用心无义:心无者,无心于万物,万物未尝无。”[6]僧肇《不真空论》评价:“心无者,无心于万物,万物未尝无。此得在于神静,失在于物虚。”[1]“心无宗”将心与物割裂,排除了外物对心的干扰而达到“神静”的状态,万物虽有而无碍于“心”。进一步推之,即便万象纷呈,不入于心,不能干扰“神静”的状态,可谓无。
以上“即色宗”“本无宗”“缘会宗”“识含宗”“幻化宗”“心无宗”在心与物、有与无、色与空的关系上各有侧重,但否定万物“实有”不变的观点不异,因为没有恒常不变的“有”,万物在条件和因缘中存在和消解,“无”承载、包含“有”的性质,“空”说明、囊括“色”的状态,“心”思议、判定“物”的方式,将世界中可见与可思的,有形与无形的“有、无、色、空”统一在“心”/“意”/“识”中。再进一步,在“真空”与“妙有”相互作用下,消解对“空”或“有”的偏执,破除“我执”与“法执”。这样的“心”与“色”即不一不异,色有生灭,显示为形的变化;与之相对,心非物化可状,如“神”之入万形,形“粗”而神“精”。
(慧远)答曰:夫神者何耶?精极而為灵者也。精极则非卦象之所图,故圣人以妙物而为言。虽有上智,犹不能定其体状,穷其幽致而谈者,以常识生疑,多同自乱。其为诬也,亦已深矣,将欲言之,是乃言夫不可言。今于不可言之中,复相与而依稀。
神是“精极”而为灵者,因能尽精微,而又极广大,不为卦象所节制,不为形象所束缚,不为言语所局限。
神也者,圆应无主,妙尽无名,感物而动,假数而行。感物而非物,故物化而不灭;假数而非数,故数尽而不穷。有情则可以物感,有识则可以数求,数有精粗,故其性各异;智有明暗,故其照不同,推此而论,则知化以情感,神以化传,情为化之母,神为情之根。情有会初之道,神有冥移之功,但悟彻者反本,惑理者逐物耳。
语言有局限性,难以准确定义“神”,故以遮诠的方式下义界。此谓“神”,无主而应圆,无名而尽妙,物中有之,数中有之,但却非物、非数,所以物化、数尽而神存,与数、物之灭相对,可谓“不灭”。物与神之间可以“情”通之,上感于神,下应万化,神虽不化,借万化而化,故万化虽异形而可神似。
夫情数相感,其化无端,因缘密构,潜相传写,自非达观,孰识其变?请为论者验之以实。火之传于薪,犹神之传于形;火之传异薪,犹神之传异形。前薪非后薪,则知指穷之术妙;前形非后形,则悟情数之感深。惑者见形朽于一生,便以为神情俱丧,犹睹火穷于一木,谓终期都尽耳。此曲从养生之谈,非远寻其类者也。[2]
情数感,因缘聚,万物变化无穷,其中联系,如薪火之相传,“木”能续“火”如“形”能传“神”,薪不尽,火亦不尽。以差别来看,薪薪有差,火火不同;从整体来看,薪薪不别,火火不异。薪得火而成,火借薪而灵,如形得神而妙,神具形而显,神形之间,以情感之。
慧远对于形、神的认识影响其时与后世甚深,启发时人思维。
又云:“形神相资,古人譬之薪火,薪弊火微,薪尽火灭,虽有其妙,岂能独存?”夫火者,薪之所生,神非形之所作,意有精粗,感而得形随之,精神极则超形独存,无形而神存,法身常住之谓也。[3]
宗炳认为,前人以“薪”“火”喻“形”“神”,虽然直观、精妙,但也一定程度上误导了形与神的关系:火不能于薪外得见,而神可于形外独存。
咸以我躬不阅,遑恤于后,万里之事,百年以外,皆不以为然,况复须弥之大,佛国之伟,精神不灭,人可成佛,心作万有,诸法皆空,宿缘绵邈,亿劫乃报乎?[1]
反之,超越了“形”的限制,“神”就广大悠远,非但可及万里之外,百年之后,甚至对于须弥山之大,佛国之伟,精神不灭,亿劫受报,人皆可成佛的境界都可以想象。以此观之,即有“闲居理气,拂觞鸣琴,披图幽对,坐究四荒”,“万趣融其神思”的“畅神”之意。[2]神即心,心作万有,诸法皆于其中幻化,获得超越的审美体验。
形与神之间,非仅有“情”可感,亦有“气”存。
通人曰:“庄周云察其始而无生也。非徒无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而本无气,恍惚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人之生也,气之聚,聚则为生,散则为死,故曰有无相生也,万物一也。何谓一也?天下一气也。推此而谈,无别有道。”[3]
此“通人”引庄子“人之生”,“气之聚”说明生灭中的“一”指“一气”,一气贯通万物,即是“道”。《庄子 · 知北游》云:
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若死生为徒,吾又何患!故万物一也,是其所美者为神奇,其所恶者为臭腐,臭腐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臭腐,故曰“通天下一气耳”。圣人故贵一。[4]
气是生命的基础,气的聚散即是生灭的过程,气聚为生而形成,气散则死而形亡,气非有形,非无形,介于有无之间,比前喻“火”更抽象,将认知引入“无形”领域。在气的层面上,相对、分别的美与恶、神奇与腐朽,非决定且交替变化,虽不同而齐一,因而此“一气”是所贵之“一”。以此“一”来齐万物,在审美和艺术创作过程中,以情贯通,文艺作品中的风景、人物、构件即具有内在的可比性,突破形体的局限至于神韵的延展,呈现出形不拘神、借形显神、以形写神的特点。
三、审一气以观化:
心如工画师,画种种五阴
刘遗民将僧肇比于何晏,因其文辞玄妙非常。《不真空论》即僧肇所著,用于批判“六家七宗”心物、色空观较般若空观的“偏”和“不即”,以确立“不真空”义。文中谈到“审一气以观化”:
夫至虚无生者,盖是般若玄鉴之妙趣,有物之宗极者也。自非圣明特达,何能契神于有无之间哉!是以至人通神心于无穷,穷所不能滞;极耳目于视听,声色所不能制者,岂不以其即万物之自虚,故物不能累其神明者也。是以圣人乘真心而理顺,则无滞而不通;审一气以观化,故所遇而顺适。无滞而不通,故能混杂致淳;所遇而顺适,故则触物而一。如此,则万象虽殊,而不能自异;不能自异,故知象非真象;象非真象,故则虽象而非象。然则物我同根,是非一气,潜微幽隐,殆非群情之所尽,故顷尔谈论。[5]
此段语境中,至虚、无生、宗极、般若非异,以“真心”应之,有无、心物、形神之间可以达成“无滞”“无制”的状态,虽万象纷呈,然象非真象,故神不为物累,不为声色所惑,能审一气以观化,则知其所以然。
元康疏“审一气以观化,故所遇而顺适”句,“审”字无训,“化”谓“万化”,“一气”指天地之“一气”,即“一道”,并引《庄子 · 大宗师》《庄子 · 知北游》《离骚》为证。[1]
《肇论新疏》云:
故此云“审一气”等,一气语借道家,喻一性也;观谓观照,即量智也;化谓万化,即一切事相也;遇谓对遇;适者,契合也。意云:谛审一气之性以观万化,则凡所对遇,无不顺性而契合。如此,虽极目观色,无非实相,纵耳聆音反闻自性,岂惑声色而为制哉。前文双出所以,但明不滞、不制之相,此文乃释内通外应之由,所以为异也。然了境由心,依心照境,境则真俗不二,第一真也;心则理量齐鉴,中道智也。[2]
文才将“审”训为“谛审”,指出“一气”是道家用语,借之喻指“一性”,即“一气之性”。“审一气”即“谛审一气之性”。从“性”上观万化,万化各适其性,所以虽然用眼观色,用耳听音,所感知的其实是“实相”/“自性”,因而不为外在的声色所迷惑,达到“不滞”“不制”之境界,内外相通。此中,“心”为关键。
万化以“有”的方式显现,《涅槃无名论》云:
有名曰:夫浑元剖判,万有参分,有既有矣,不得不无;无自不无,必因于有,所以高下相倾,有无相生,此乃自然之数,数极于是。以此而观,化母所育,理无幽显,恢恑憰怪,无非有也;有化而无,无非无也。然则有无之境,理无不统。[3]
这里的有无与高下均相对而言,有因无而名“有”,无因有而名“无”,非是不变之“有”“无”,化而可见者谓“有”,化而不见者谓“无”,所以有、无皆是“有”。《肇论疏》云:
化母,道也,育养也。若幽若显,皆道生也,恢诡谲怪,无非有也。恢,大也;诡,戾也;谲,乖也;怪,异也。今云:此等诸法皆是有也。……有化而无,无非无也,有变化即成无也。然则有无之境,理无不统,理皆统摄诸法也。[4]
元康将“化母”训为“道”,其功能在养育,因此万物为道所生。所生、相待之“法”皆是“有”,在此状态下命名的“有”“无”只是隐显、变化的差别,支配变化的规律“理”统摄诸法。《肇论新疏》又云:
化母,道也,亦气也。“理无”下,据理而推,不论幽显两途之中,物有恢而大者,恑而奇者,憰而诈者,怪而妖者,妍丑多端,巨细万状,无非是有。既因无而有,必自有而无,千状万态皆入无也。“然则”下正明遍统。“恢恑”一句用《庄子》文。已上儒老皆有此论,何晏、王弼诸儒各有申说,谓之清谈。[5]
文才将“化母”训为道,亦即气。“有”囊括可见与不可见的万物,包罗恢、大、恑、奇、憰、诈、怪、妖、妍、丑、巨、细等状态,其变化的终点谓“无”,所有的“有”不离“无”,有、无只是状态的转变。此谓“有”“无”是魏晋清谈的主要内容,也是儒家、道家、玄学、佛学共同探讨的问题。
《老子》与《庄子》中的“道生一”,在生成的意义上指一气流转而有阴阳、天地、四时之别,世界也因此而成。西汉严君平认为,天地为“一气”所生,此一气即“元气”。[1]回到“审一气以观化”句。句中的“审”引导“一气”与“化”关联,也是“观”的前提与方式,仅训为“谛审”,或过于简略,试进一步分析。
《说文》云:“静,审也。从青,争声。”“谛,审也。从言,帝声。”“宷,悉也。知宷谛也。”“悉,详、尽也。从心,从釆。”“咸,皆也,悉也。从口,从戌。戌,悉也。”[2]故“审”(審/宷)从悉得义,具“静”“谛”“咸”“皆”“详”“尽”义。
再从以静、悉释义以及从之得声,以及训为“审”“悉”的字分析“审”的族群义。《说文》:“安,静也。从女,在宀下。”“谧,静语也。从言,声。一曰无声也。”“ ,无人声。从宀,尗声。”“瀞,无垢薉也。从水,静声。”此外,《广韵 · 静韵》:“静,安也。”“静,和也。”《广韵 · 锡韵》:“寂,安也。”《玉篇 · 青部》:“静,息也。”《增韵 · 静韵》:“静,无为也。”“静,澄也。”[3]又,《老子》“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一句,河上公注曰:“寂者,无音声。”[4]故“静”具“安”义,即是“谧”“寂”,带有“无为”“息”“和”的特点。综之,“安”训“寂”,“静”训“澄”,“安”与“静”互训,可推“静”“安”“寂”“净”“澄”递训,“审”就在一定程度上包括以上诸义。“审”的反面为不审,也即“仿佛”[5]。
“审一气以观化”的特点在于静观、谛观、尽观、澄观、寂观,使认知从躁、假、片面、分别、执着中沉淀归根后,体验心与物、神与形、静与动、无名与有名变化、生成、轮转过程。“审”所包括的静、安、寂、净、澄为道家、玄学所重视,具有“根”“正”意味。[6]
夫入道之徑,内虚外净,如水凝澄,万象光映。其意不沉,其心不浮,不出不入,湛寂自如。[7]
净与虚互为表里,如水静映影,光照万物,慧即于中生起,于是人从有限当中挣脱出来,可以是世界的中心,万化在人的尺度下达到微妙的平等,彰显生命的意义与精神境界,澄静且无所不包。
静而起用,万象纷呈,“见缘起为见法,见法为见佛,斯则物我不异之效也,所以至人戢玄机于未兆,藏冥运于即化,总六合以镜心,一去来以成体,古今通,始终同,穷本极末,莫之与二,浩然大均,乃曰涅槃”[8]。《肇论新疏》疏此“总六合以镜心”句谓:
六合,谓俗谛之有,以用也。谓总括六合之事,以为灵鉴之心,未有一法非心也。[9]
四方上下“六合”包括的万物为俗谛之有,“心”为总括,为灵镜,将十方三世、古往今来所含之“真”“俗”“空”“有”诸“法”统于其中。心感知一切存在,与万化相应,并为之立法。[10]
“审一气”的“静/谛/尽/澄/寂”观并非枯燥、沉闷、死寂,而是活泼、灵妙、生动,观化如幻,于心中显现,万化圆通,无滞且无制,观者突破形体的外在规范与限定,进入直观体验中。
于空法中,以念术力化作种种色相,起妄想见,故《经》云:“心如工伎儿,意如和伎者,五识为伴侣,妄想观伎众。”譬如有人于大治边,自作模样,方圆大小自称愿,彼金汁流入我模,以成形像,然则镕金任成形像,其真实融金,非像非非像而现于像。[1]
于“妄想”中推衍,形状各异的金像,看似不同,而其构成的金“体”为一,金“性”无差,虽一金而有“万形”。推之,则一水而有“万状”,一音而有“万乐”,一气而有“万化”,亦如画师所作之画,一墨之所成,而有山河大地、花鸟虫鱼等“万类”,这些万形、万状、万类、万化等“法”,非有非不有,以情、气为媒介,与能感知、集起、思虑的“心/意/识”相应而感通,将眼所见、耳所听、鼻所嗅、舌所感、身所触会通于“一气/一法/一性/一心”中。
故《经》云:“森罗及万象,一法之所印。”印即本际也。然本际之理,无自无他,非一非异,包含一气,该入万有。[2]
以“一气”入“万有”,也就进入“一法”的领域。
《经》云:“森罗及万象,一法之所印。”言一法者,所谓一心也。是心即摄一切世间出世间法,即是一法界大总相法门体。[3]
“一法”即“一心”。此“一心”触事而真[4],不坏假名,会通有与无、形与神,起用则如“心如工画师,画种种五阴,一切世界中,无法而不造”[5]。在清寂澄明中静观,不真与幻化遂轮转、感通、无碍,有无在思维时生成变化,气韵在事物间流传不息,具象之中有超越的时空意境生成,本于实际又广于耳目所见闻,可为文艺作品中造作世界的理论根源,也即其中文气纵横、气韵生动的思想来源。
四、玄佛会通及其审美观念
佛教的“性空”曾译为“本无”,故在训释、理解过程中也较易与玄学会通,特别是“缘起性空”思想在僧肇释为“不真空”后,因缘和合而成的“万象”在艺术审美过程中也具有幻化、多变、无实、感通的特点,为“妙有”之显现,即般若正观之“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心、意、识、神作为能知的主体,统言不异,析言因语境而有差别,感“物”而起境界,可谓“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物色品类繁多,心亦一一与之相应,“是以诗人感物,联类不穷;流连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区。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文心雕龙 · 物色》)[6]。人心感应,无物不可知,天地四时、更迭代序,“惟人参之,性灵所钟,是谓三才。为五行之秀,实天地之心。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文心雕龙 · 原道》)[7]。“心”统人天,人心与天心相即,大其人心与天心相应,仰观吐曜,俯察含章,突破了形、时、空的限制,个体在审美过程中实现心与物游、情与景融,山水并不独立于人的意识之外,言外之意与留白助成想象的场域,万象并作于缘起之中生生不息,亦即“一心”融摄“众法”。
艺术创作中,以情感物,通过点、线、面布局,借助线条流动贯通形体及气韵,用文字推导风云和人物,通过联想、比拟,触类旁通,游心虚实之间,神思渺远,所见广博,“古人云:‘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阙之下。’神思之谓也。文之思也,其神遠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其思理之致乎?故思理为妙,神与物游。神居胸臆,而志气统其关键;物沿耳目,而辞令管其枢机。枢机方通,则物无隐貌;关键将塞,则神有遁心”(《文心雕龙 · 神思》)[1]。神系联气、物、辞,“寂”而能致,“通”为关键,造作形色、化成天地、滋生万物、消解滞碍,存在于所知、能知、未知的“诸法”当中,古今如旦暮,四时犹朝夕。
东晋以降的文学、艺术、美学作品中,此类气、玄、高、风、力、通、静、澄、化、心、神、道等玄远、抽象、生动的意象,可为品评诗文、绘画、书法的尺度,亦为品藻人物的原则,文气、骨气、风气、生气、风度、风神、风骨、风韵等具有人格美与艺术美的概念,借助感情、想象、通感、联想,通过形象的文学、艺术作品呈现,在观者精神世界中展现超越世俗的飘逸美好,如感受嵇康所思“乘云驾六龙”“飘飖戏玄圃”(《游仙诗》)的逍遥;体会阮籍“与造物同体,天地并生,逍遥浮世,与道俱成,变化散聚,不常其形”(《大人先生传》)的洒脱;品味谢灵运“池塘生春草”(《登池上楼》)动静相即,会通有限与无限的灵动,在超越感观的直观中,心性的本体与宇宙本体同一,澄净明彻,自在自为,生命张扬,诸法缘起,忽然“至夫一悟,万滞同尽耳”(《与诸道人辩宗论答僧维问》)。美就在这种自然、无限、无制、无滞的境界之中。
东晋玄佛会通的境界,即色而又离色,有形又不拘于形,合道、气、理、性、情、法、神、意、识与心相应,于清静澄寂中生起山河大地,一念万年,刹那花开,梦中佛事,云水道场,皎月映百川,春华丽千山,太虚含万象,芥子纳须弥,都在一心、一念当中。形有限,心无限,借有限体无限,至简至繁,万有相通,心量广大则世界广大。顺此而论,“畅神”“澄怀味象”(宗炳《画山水序》);“本乎形者融灵而动变者,心也”,“以一管之笔,拟太虚之体”(王微《叙画》);“气韵生动”(谢赫《古画品录》);“心师造化”(姚最《续画品录》)皆为题中之义。
在玄学与佛学会通过程中,孙绰将名士与高僧进行连类、比较、品藻,玄佛共同关注的本末、有无、心物、动静关系也得到多层次诠释,赏鉴人物的审美范畴随着思想的演进扩大至艺术创作领域,以思维和情感引导,将精神与事物交融,推动文艺作品中对气、形、神存在与表达方式的进一步理解与塑造。在流动变化、生生不息的循环中,神思超越形体限制,徜徉古今、往来十方,立足有限体验无限,受此类观念影响的艺术作品也更注重通过文字、空间、线条表现言外之意、得意忘象、境外之境,发展出畅神、以形写神、气韵生动、澄怀味象、心师造化等审美观念。这些会通玄学本体论与佛学般若观的审美观念,对唐代以降的意境理论有深远影响,也启发时人从不同角度欣赏文艺作品。
责任编辑:王瑜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