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炀帝开运河相关曲词在唐代的传唱与演变
2022-04-21滕汉洋李伟丽
滕汉洋 李伟丽
摘 要:与隋炀帝开运河及巡游相关的隋代代表性曲词《泛龙舟》《水调》《河传》《杨柳枝》等,在唐代列入教坊大曲,广为传唱,在唐人的娱乐中具有重要地位。《泛龙舟》乃隋炀帝作词、白明达谱曲的隋代乐曲,唐人填唱此曲保持曲调不变,但主题已与隋炀帝开河巡游无关。《水调》乃隋炀帝开汴渠后自造乐曲,《河传》则是《水调》中的一曲。唐人创作的《水调》歌词多为七绝或七绝组诗,《河传》则逐渐演化为唐时的“百戏”之一,二者嗣后又蜕化为词牌符号。唐人的《杨柳枝》直接继承的是隋时描写隋堤柳的《柳枝》,文人创作的《杨柳枝》多为七绝组诗,而民间则有杂言变格。
关键词:隋炀帝;大运河;曲词;唐代
隋炀帝大规模开凿运河及巡游,产生了一批相关的曲词。唐代统治者对前代文艺持开放的态度。本文试对这些与隋炀帝开河及巡游相关的曲词在唐代的传唱与演变情况作一考察。
一、 《泛龙舟》
据《隋书》卷一五《音乐志下》,隋炀帝曾“大制艳篇,辞极淫绮”,令乐正白明达造新声,其中即有《泛龙舟》一目。[1]唐人杜佑《通典》卷一四五所载唐大曲亦有《泛龙舟》,注云:“炀帝幸江都宫所作也”。[2]唐人崔令钦《教坊记》亦载其目。《泛龙舟》乃是隋炀帝作词、白明达谱曲的隋代乐曲,且是隋炀帝幸江都时所作,与开河巡游事直接相关。唐人将其列入宫廷大曲,可见并未因政治评价弃而不采。
隋炀帝所填之词,宋人郭茂倩《乐府诗集》卷四七有载,其词曰:“舳舻千里泛归舟,言旋旧镇下扬州。借问扬州在何处,淮南江北海西头。六辔聊停御百丈,暂罢开山歌棹讴。讵似江东掌间地,独自称言鉴里游。”[3]曲詞竭力铺排巡幸队伍舳舻千里、棹歌齐唱的巨大声势。按,隋炀帝开通济渠、邗沟后,曾三次取此道巡游江都。如《资治通鉴》卷一八《隋纪四》记隋炀帝大业元年(605)扬州之巡云:“八月,壬寅,上行幸江都,发显仁宫。……自漕渠出洛口,御龙舟。龙舟四重,高四十五尺,长二百丈。上重有正殿、内殿、东西朝堂,中二重有百二十房,皆饰以金玉。……别有浮景九艘,三重,皆水殿也。又有漾彩、朱鸟、苍螭、白虎、玄武、飞羽、青凫、陵波、五楼、道场、玄坛、板翕、黄篾等数千艘。……又有平乘、青龙、艨艟、艚 、八棹、艇舸等数千艘。……舳舻相接二百余里,照耀川陆。”[4]以史书所载证以隋炀帝《泛龙舟》之词,其所言“舳舻千里泛归舟”当不是虚言,巡幸龙舟之排场与隋炀帝之骄奢淫逸足见一斑。
《泛龙舟》被列入唐宫廷大曲,明人胡震亨《唐音癸签》称此曲“在唐犹盛行”。[5]可惜的是,唐人《泛龙舟》曲词多散佚不存,目前仅在敦煌曲子词中留存一首。敦煌文献P.3271《泛龙舟》云:“春风细雨沾衣湿,何时恍忽忆扬州。南至柳城新造口,北对兰陵孤驿楼。回望东西二湖水,复见长江万里流。白鹭双飞出溪壑,无数江鸥水上游。泛龙舟,游江乐”。[6]唐人所填《泛龙舟》词藉此仅见一斑。与隋炀帝所填词相比,龙舟巡游盛况写实性的描写和帝王巡幸的骄狂已被扬州地域景观的勾勒和游人泛舟之乐所取代,主题显然被唐人改换,成为扬州地域即景抒情的世俗曲调。
唐词末尾多出现“泛龙舟,游江乐”两句,陈文成认为:“最末六字,不和本辞押韵,该是送声。清商曲辞的吴声歌曲许多都有送声,炀帝的曲辞作于吴地的扬州,很可能袭用了吴歌的形式。只是《乐府诗集》没把它的送声记载下来罢了。”[7]《新唐书》卷二二《礼乐志》记唐时所存六十三曲清乐,《泛龙舟》即在其中。[8]隋炀帝乐府颇爱用吴声歌曲旧题,如著名的《春江花月夜》二首即用陈后主所作的吴声歌曲旧题。因此,陈文成所言当是正确的,唐人的《泛龙舟》曲词在曲调上当是沿袭了隋炀帝创制时的原貌,在日常生活中依然具有娱乐传唱的现实功能。
二、 《水调》《河传》
关于《水调》与《河传》,宋人王灼《碧鸡漫志》卷四辑录了相关材料,考之甚详。[9]据王灼所考,初唐刘餗《隋唐嘉话》及中唐杜佑《理道要诀》皆记载,隋炀帝开汴渠而自作《水调歌》。这里还可以补充一则例证,《才调集》卷四杜牧《扬州三首》其一“谁家唱水调,明月满扬州”句注云:“炀帝开汴渠成,自造《水调》”。[10]由此可见,唐人普遍认为《水调》是隋炀帝所创制的曲调,与其开凿汴河一事直接相关。至于《水调》的形式,有五言、七言等句式,演唱中多遍重复,类同唐大曲的表演形式。如王灼所引白居易《水调》一诗题注云:“第五遍乃五言调,调韵最切。”可见是多遍演唱的大型乐曲。另外,唐人五七言歌诗,也可以改编成《水调》加以演唱,如王灼提及的《明皇杂录》所记玄宗听唱《水调》一事,见载于唐人孟棨《本事诗事感》,其内容即为李峤《汾阴行》的末四句。需要指出的是,唐人不仅沿用隋炀帝所造《水调》,还自创新腔,即白居易所谓的“新水调”。
《水调》在唐时颇受欢迎。元稹《何满子歌》云:“何满能歌能宛转,天宝年中世称罕。婴刑系在囹圄间,水调哀音歌愤懑。”[11]何满子乃开元年间的宫廷乐人,联系前引王灼提及的玄宗听唱《水调》事,可知唐时宫廷曾频繁演唱此曲。宫廷之外,民间对《水调》也颇为热衷。王昌龄《听流人水调子》云:“孤舟微月对枫林,分付鸣筝与客心。岭色千重万重雨,断弦收与泪痕深。”[12]白居易《杨柳枝八首》其一云:“六么水调家家唱,白雪梅花处处吹。”[13]罗隐《席上歌水调》云:“余声宛宛拂庭梅,通济渠边去又回。若使炀皇魂魄在,为君应合过江来。”[14]可见,唐人世俗娱乐中,《水调》是颇为流行的曲调。由前引诸诗歌来看,《水调》声韵悲切,是一首颇为伤感的乐曲,以至于能够引起落魄的帝王以及流放贬谪之人的共鸣。这与隋曲也是一致的。
唐代文人为配合伎乐演唱,创作了大量《水调》歌词,多为七绝或七绝组诗。如吴融《水调》:“凿河千里走黄沙,浮殿西来动日华。可道新声是亡国,且贪惆怅后庭花。”[15]紧扣隋炀帝开河的原始主题,属咏史怀古之作。陈陶有《水调歌词十首》,为征妇题材,如其一云:“黠虏迢迢未肯和,五陵年少重横戈。谁家不结空闺恨,玉筯阑干妾最多。”[16]盖嘉运有《水调歌七首》,则为边塞题材,如其二云:“猛将关西意气多,能骑骏马弄琱戈。金鞍宝铗精神出,倚笛新翻水调歌。”[17]盖嘉运另有《水调歌》两首,则为五绝形式的闺怨题材作品,如其二云:“闺烛无人影,罗屏有梦魂。近来音耗绝,终日望君门。”[18]与七言形式相比,此种五言《水调》较为少见。
至于《河传》,在王灼看来,实乃《水调》中的一曲。《河传》与《水调》一样,当是与大型乐舞相配套的音乐。《太平广记》卷一九二《王俳优》引《北梦琐言》记:“唐乾符中,绵竹王俳优者,有巨力,每遇府中飨军宴客,先呈百戏,王生腰背一船,船中载十二人,舞《河传》一曲,略无困乏。”[19]舟中演唱《河传》,可能是继承了隋时的表演形式。而由以上的记载也可以看出,《河传》实际上已演化为唐时的“百戏”之一,进一步世俗化和民间化。至于文人创作,则已经演化为曲子词。如韦庄的《河传》:“何处烟雨,隋堤春暮。柳色葱茏,画桡金缕,翠旗高飐香风。水光融。青娥殿脚春妆媚,轻云里,绰约司花妓。江都宫阙,清淮月映迷楼,古今愁。”[20]孙光宪的《河传》:“太平天子,等闲游戏,疏河千里。柳如丝,偎倚。绿波春水,长淮风不起。如花殿脚三千女,争云雨,何处留人住?锦帆风,烟际红,烧空魂迷大业中。”[21]值得注意的是,以上所引韦庄和孙光宪的《河传》,文字上不同,可见其所倚之曲也不一致,当是依据《河传》不同部分的音乐填词所致。因为《河传》本身与隋炀帝开河巡游之事相关,所以在韦庄和孙光宪所创作的《河传》中,都保留了对本事的描写和评价,属于咏史怀古之作。而唐代文人创作的绝大多数《河传》则与一般的艳情词无异,《河传》本身已蜕化为一个词牌符号。
三、 《杨柳枝》
在隋代之前,乐府横笛曲即有《折杨柳》一目。崔令钦《教坊记》著录开元天宝之际教坊所用曲名中,亦有《杨柳枝》。部分学者认为,唐代教坊的《杨柳枝》实即北朝乐府笛曲《折杨柳》,此曲与隋炀帝并无关系。然而五代何光远《鉴诫录》卷七云:“《柳枝》者,亡隋之曲。炀帝幸江都,开河种柳,至今号隋堤,有是曲也。”[22]按史载,隋炀帝开通济渠、邗沟,渠旁皆筑御道,道旁种植榆柳。是知隋炀帝开河种柳,因此有吟咏隋堤柳的《柳枝》曲调。对此,宋人王灼《碧鸡漫志》卷五考云:“前辈诗云:‘万里长江一带开,岸边杨柳几千栽。锦帆未落干戈起,惆怅龙舟去不回。’又云:‘行乐隋堤事已空,万条犹舞旧春风。’皆指汴渠事。而张祜《折杨柳枝》云:‘莫折宫前杨柳枝,玄宗曾向笛中吹。’则知隋有此曲,传至开元。《乐府杂录》云:‘白傅作杨柳枝。’予考乐天晚年与刘梦得唱和此词,白云:‘古歌旧曲君休问,听取新翻杨柳枝。’又作《杨柳枝二十韵》云:‘乐童翻怨调,才子弄妍词。’注云:‘洛下新声也。’刘梦得云:‘请君莫奏前朝曲,听唱新翻杨柳枝。’盖后来始变新声,而所谓乐天作《杨柳枝》者,称其别创词也。”[23]
王灼由唐代《杨柳枝》多咏隋炀帝开渠种柳这一特点,判断其当为隋时曲调流传至唐者,应该说从侧面证明了何光远所载不为无据。隋时流传的《柳枝》与北朝乐府《折杨柳》当非同一曲调,而唐人的《杨柳枝》直接继承的是隋时的乐曲《柳枝》。由王灼所考来看,《杨柳枝》曲在唐前期已经颇为流行,唐玄宗曾将其度为笛曲,在宫廷演奏。中唐时期,填唱《杨柳枝》之风大盛,其中白居易更是翻旧曲而别创新词,使得《杨柳枝》作为“洛下新声”而广为流传,乃至晚唐段安节《乐府杂录》和宋人郭茂倩《乐府诗集》误将《杨柳枝》的创作权直接归在白居易名下。
从目前留存下来的唐人《杨柳枝》曲词来看,形式皆为七言绝句体,且多为组诗。如白居易有《杨柳枝词八首》,刘禹锡有《杨柳枝词九首》和《杨柳枝词二首》,温庭筠有《杨柳枝八首》,薛能有《杨柳枝八首》和《杨柳枝九首》,等等。这种组诗的形式,无疑是用来配合演唱的。至于其内容,一方面保留了隋炀帝开河种柳这一主题,类同咏史怀古题材的作品。如刘禹锡的《杨柳枝》:“炀帝行宫汴水滨,数株残柳不胜春。昨来风起花如雪,飞入宫墙不见人。”[24]而更多的作品则为咏事言情之诗。如白居易的《杨柳枝》:“一树春风万万枝,嫩于金色软于丝。永丰西角荒园里,尽日无人属阿谁?”[25]李商隐《杨柳枝》:“含烟惹雾每依依,万绪千条拂落晖。为报行人休尽折,半留相送半迎归。”[26]温庭筠《杨柳枝》:“南内墙东御路傍,预知春色柳丝黄。杏花未肯无情思,何事情人最断肠。”[27]施肩吾《杨柳枝》:“伤见路傍杨柳春,一枝折尽一重新。今年还折去年处,不送去年离别人。”[28]以上曲词脱离隋炀帝开河种柳的原旨,或抒发莫名的伤感,或表达离愁别绪,或作吟咏艳情的背景意象,具有明显的市井娱乐味道。
唐代文人创作的《杨柳枝》多为七言,而民间词调则有杂言体变格。敦煌文献B.2809有一首无名氏《杨柳枝》云:“春去春来春复春,寒暑来频。月生月尽月还新,又被老催人。只是庭前千岁月,长在长存。不见堂上百年人,尽总化为尘。”[29]这首民间的《杨柳枝》变七言绝句体为杂言四十六字,更具口语化色彩,已与《花间集》所载的《新添声杨柳枝》颇为接近,体现了这一变体与晚唐五代词更为亲密的血缘关系。
本文系江苏省高校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重大项目“唐代运河与文学研究”(项目编号:2020SJZDA019)阶段性研究成果、江苏省“青蓝工程”优秀青年骨干教师培养对象资助成果。
注释与参考文献
[1](唐)魏徵撰:《隋书》,中华书局,1973年,第379页。
[2](唐)杜佑撰:《通典》,中华书局,1988年,第3705页。
[3](宋)郭茂倩编:《乐府诗集》,中华书局,1979年,第682页。
[4](宋)司马光撰:《资治通鉴》,中华书局,1956年,第5620-5621页。
[5](明)胡震亨撰:《唐音癸签》,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33页。
[6][7][29]任半塘编:《敦煌歌辞总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379、1835(附载)、515页。
[8](宋)欧阳修、宋祁撰:《新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第474页。
[9][23](宋)王灼撰:《碧鸡漫志》,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第82、93-94页。
[10](唐)殷璠等编选,傅璇琮、陈尚君等编校:《唐人选唐诗新编》(增订本),中华书局,2014年,第1026页。
[11][12][13][14][15][16][17][18][20][21][24][25][26][27][28](清)彭定求等編,中华书局编辑部增订:《全唐诗》(增订本),中华书局,1999年,第4643、1448、5172、7682、7945、8576、377、378、10148、10201、398、396、398、399、399页。
[19](宋)李昉等编:《太平广记》,中华书局,1961年,第1441页。
[22](五代)何光远撰,邓星亮校注:《鉴诫录校注》,巴蜀书社,2011年,第16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