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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人已去 思想长存
——编辑李泽厚先生著作的若干往事

2022-04-20文|李

出版人 2022年4期
关键词:李泽厚马群本体论

文|李 磊

李泽厚谈到,他最满意的三本书是《伦理学新说述要》《人类学历史本体论》《由巫到礼 释礼归仁》。这三本书,他都授权给了人民文学出版社,由我来责编。

第一次见到李泽厚先生

第一次见到李泽厚先生,是2014 年7 月底8 月初。那也是我唯一一次见到他。

2014 年7 月底,我在青岛。一个朋友告诉我,李泽厚到了青岛。我给李泽厚写了邮件,与他取得了联系。之前听说,他在三联书店的《李泽厚集》的版权快到期了,我就想做他的书。

李泽厚入住在青岛的海景花园大酒店。

7 月29 日下午3 点多,按照跟他约定好的时间,我去拜访了他。那家酒店面向大海,视野很好。酒店的外廊,有白木花纹条块拼成的踏板。

那天,他穿着亮白底红色和灰色条纹格子的短袖衬衣。看到他走向酒店的大厅,我过去搀扶着他,前面有台阶。84 岁的他,眉宇神情中有超脱、宁静的气质。

他跟我说,他的太太和儿子也来了,在房间里。

我请他在1981 年1 版1 印的《美的历程》上,给我签个名。他写下了“李泽厚”三个字,字写得洒脱。

在场的一位出版人,送给他一张拓印的汉画像。他但笑不语。

我问他,他想去青岛的哪里看看。

他说,只想去看看康有为故居,并且说,打个出租车去就行。他很简朴。

8 月1 日下午,我找了一辆车。路上,他问我:“你平时看什么哲学书?”我有些惭愧:“王小波、罗素、克尔凯郭尔等。”车行在沿海的马路上,他说道:“冒险家的乐园。”

下午近4 点,到了康有为故居。他看墙上悬挂的康有为书法等,看得很认真。在《中国近代思想史论》《杂著集》中,他推崇作为思想家的康有为。

我用老式的相机,为他拍了照片。他的神情,依然是宁静的。我请人给我和他拍了一张合影。走出故居,他坐在树下凉亭竹椅里休息,手里握着一瓶崂山矿泉水。我再次为他拍了两张照片。从照片上看,他依然但笑不语或抿唇沉思。

“写作,当然要写真情实感”

这次见面后,我给他写邮件,跟他组稿。他跟我说,他在网上看到,有个人在新浪博客上发了很多他的书的选段,我可以联系一下,组成一本书。这个人叫马群林。

我责编的李泽厚的第一本书是《人类学历史本体论》,于2016 年6 月出版。“人类学历史本体论”是李泽厚提出的原创性概念。李泽厚为这版书写了一则前记,“……此次除纠正各种谬误、添加若干新篇旧作(均标明年份)及少数处所有增删订改处,别无变更。2015 年11 月于异域波城”。这本书,做的是16 开的蓝色布面精装,内文我选用的是80 克纯质纸,排版疏朗大方,他很满意。2010 年李泽厚80 岁时,《南方人物周刊》曾发表《八十李泽厚 寂寞的先知》。这期杂志,李泽厚是封面人物。书的目录之前,我放了李泽厚的这张图片,以做他的照片之用。我联系《南方人物周刊》的编辑陈雅峰,取得了这张图片的使用权。

2016 年6 月29 日,李泽厚给我回复邮件:“样书六册,刚才收到,非常满意,感谢你的多方努力……书价问题,我乃外行,根本不懂,只担心在当今学界重死者而轻活人的情境下,不易销售……我知道成本很高,如可能下调书价,有利读者,当然更好。”

这本书的校稿,马群林帮了我许多忙。书出版后,李泽厚提出,把稿费给我和马群林,一人一半,以感谢我和马群林对他这本书的出版做出的努力。我自然是不要,马群林也说不要。他又提出,那么,我们三个人平分。我自然依然是不要,马群林也说不要。

我写邮件给李泽厚,跟他说,编辑他的书,等于是读一个博士学位。2017年9月,我看了故宫“千里江山——历代青绿山水画特展”,写邮件给李泽厚,跟他探讨展子虔《游春图》的作者及朝代,因为他在《美的历程》中考证了这个问题,“被题为《展子虔游春图》的山水大概是伪品,并非隋作”。

有一次,我写邮件问他:“写作,是写自己内心所想的吗?”他回复我:“写作,当然要写真情实感。”

“使该书成为定本,岂不更好”

2019 年6 月,我责编了新版的《人类学历史本体论》。这版与上版的区别是:平装改为精装,一卷本改为三卷本,调整了个别篇目。

我责编李泽厚的书,他的习惯是:每次出新版,都会对篇目进行顺序或增删的调整,以符合他对这本书的新的思想构架。

修订时,他极为认真。这里加一句、一小段,或那里删一句,包括字词也这样斟酌。这一版的腰封,依然是用高更的名画“三问”。责编上版时,我把高更的几部画册、自传、传记包括有的评论文章都找来看了,把高更了解一个遍。

新版《人类学历史本体论》出版后,为了书的推介,我想让《南方人物周刊》再次采访李泽厚。2019 年9 月,我再次联系了陈雅峰。陈雅峰说,《八十李泽厚 寂寞的先知》的两位采访记者,施雨华已经离职,卫毅现在是副主编。我提出,卫毅是否可以再次采访李泽厚。陈雅峰说去问问,后来回道,“(卫毅)觉得(李泽厚)值得再上一次封面”“卫毅老师接下了”。我把李泽厚的电话和邮箱都告诉了卫毅,虽然卫毅应该也有。卫毅问我,李泽厚今年是否回国。我跟卫毅说,可以联系一下马群林。这之前,2017 年10 月李泽厚回了一次北京,就住在他在东厂北巷的家中。当时,他跟我说,这次回京谁也不见。

2020 年7 月1 日,李泽厚给我回复邮件,“如果此次能一劳永逸,使该书成为定本,岂不更好”。这是我在与他商量《人类学历史本体论》再版的事。

卫毅的这篇专访以《九十李泽厚 情与理》,发表在《南方人物周刊》2020 年7 月13 日第20 期。

7 月16 日我写邮件给李泽厚,“《南方人物周刊》发出对您的专访之后,23小时阅读10 万+。我一字一字认真读了,很感动,尤其您讲的启蒙即理性,还有您谈的疫情和全球化。我们出版社的大号和我们部门的号昨天也转载了,大号阅读近1 万。这个采访,也带动了《人类学历史本体论》的宣传和销售”。

李泽厚回信给我,“对你多年和多方的努力,致衷心的谢意和敬意!”

本文作者与李泽厚合影

“这是上世纪70年代我说过的话”

2020 年12 月,李泽厚写电子邮件回复我,“贵社七十寿辰,谨祝多元出书,多出好书,七十从心所欲”。

同时,李泽厚拍照发来,他用圆珠笔竖排手写的,给人民文学出版社70 年社庆的题词,“从心所欲 佳品不断 人民文学出版社七十大寿”。字写得清丽、清晰。

2021 年3 月,马群林跟我说,李先生想加上我的微信。3月18 日,我和李泽厚加了微信。3月20 日零点刚过,其时我刚从北京电视台回到家中,李泽厚通过微信给我打来了电话,说,先不再版《人类学历史本体论》了,等销售得差不多了,再做一卷平装本,现在可以先出他的《伦理学合集》。他愉快地笑着,比在青岛见面那次要放松得多。大概因为,那次是人多的场合。我跟他说,我刚上了北京电视台录节目,与李希贵校长对谈,我谈到了责编他的《人类学历史本体论》,并讲了书中的观点“教育学可能会成为未来社会的最主要的中心学科”。他笑着说,“祝贺你上电视”,接着说“这是上世纪70 年代我说过的话”。这也是,跟他见面之后,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与他通上电话。

责编了两版《人类学历史本体论》,书中谈脑科学、教育学、教育心理学的观点,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讲道,“我期望未来世纪脑科学的发展……进一步证实我这个‘积淀论’的哲学视角的确当性,来更好地更有效地帮助人们去发展自己的才智能力,去创造、把握自己的命运”。

在书中,他说,到了美国看《科学美国人》。我了解到,《环球科学》就是《科学美国人》的中文版。我订阅了《环球科学》,至今。并且,这本杂志我推荐给了好多朋友。

“新书名很好,直截了当”

2021 年4 月22 日,李泽厚发微信给我,“忘记告诉你,这几本书(《伦理学合集》包括的四本书——作者注)已译成英文出版了”。

《伦理道德与自由意志——李泽厚伦理学合集》一书,臧永清社长大笔一挥,说出版,并说为了尊重李先生,版税可以是12%,书名可以改为《伦理学新说》。李泽厚微信上跟我说,“新书名很好,直截了当,同意。版税无所谓。年岁大了,只能签两三年”。我五次责编李泽厚的书,首印数和版税他都没有提出要求。2015 年11 月15 日,他给我发来邮件,谈《人类学历史本体论》的出版事宜,“版税和印数,我无任何特殊要求。此书并不好懂,读者不会很多,不宜多印”。《伦理学新说》,我与李泽厚商量后,他同意延长了签约的年限。

《伦理学新说》的封面,设计师刘静做了两个方案。李泽厚说,“封面我以为有点中国特色的汉画石为佳”。臧社长跟我说,“听李先生的”。为这部书新写的序中,李泽厚写了一句“再次感谢臧永清先生”。

“谢谢”

《人类学历史本体论》《伦理学新说》中,李泽厚反复阐述康德的思想,他认为,“伦理学的核心就是自由意志,这是Kant 最了不起的地方”。并且,他精彩地翻译了康德的话,“恒思二者,畏敬日增:位我上者,灿烂星空;道德律令,在我心中”。

他提出,美学是第一哲学。他认为,人进入大自然,就是进入了审美的心灵境界,就能物我皆忘。他认为,当今的人们生活在原子个人的时代,漫无意义,然而四大皆空还得活。《论语今读》一开篇,他就阐述中国的乐感文化,并且认为中国的乐感文化是以情本体为核心。他提出,有“情本体”(情理结构)特色的中国哲学可以登场了。他提出“两德论”,以传统的宗教性道德(“善”、情感、信仰)来范导和适当构建现代社会性道德(“对”、公共理性)。传统的宗教性道德,也即儒家说的“安身立命”和西方说的“终极关怀”。现代社会性道德,也即自由、平等、人权、民主等启蒙理性观念。他几次提出“转化性创造”,例如,中国现代性要以现代社会性道德为基础,融入中国传统的情本体,做出转化性创造;人类学历史本体论对传统进行转化性创造。

2021 年9 月10 日上午10:04,我通过微信,给李泽厚写了一封短笺:“李先生好:今天是教师节,祝您教师节并中秋节快乐。责编您的书,极大地开阔了我的学术视野,这是我最要感谢您的。”当日上午10:37,他回复我,“谢谢”。

10 月21 日下午,我给李泽厚发了邮件,与他商量给他邮寄《伦理学新说》的稿费和样书等事宜,并于下午15:37 复制到他的微信。10 月22 日上午11:18,我收到他的微信回复。这是我最后一次收到他的回复。

11 月3 日上午9:29,我正在发稿李泽厚的《由巫到礼 释礼归仁》,收到马群林发来的微信,“刚才李先生的学生赵士林来电话,说他与李先生这几天联系不上了……”我马上与赵士林教授取得了联系。

上午,我的眼泪就要落下来。

上午11:54,赵士林给我发来微信,“哲人其萎 沉痛告知 恩师李泽厚已于美国科罗拉多时间晨七时逝世,享年91 周岁。 沉痛哀悼 学生赵士林”。

11 月3 日晚上,《新京报》发表马群林与李泽厚的对话节选,李泽厚谈到,他最满意的三本书是《伦理学新说述要》《人类学历史本体论》《由巫到礼 释礼归仁》。这三本书,他都授权给了人民文学出版社,由我来责编(《伦理学新说述要》为《伦理学新说》之一部分)。这几年,在责编出版他的书的过程中,他几次说,“谢谢你的努力”“刚才(下午三时半,你处十七日晨五时半)收到校样和合同(《人类学历史本体论》的合同——作者注),整体面貌很好,很感谢你这半年的辛劳努力”“非常感谢你的诸多努力和昂扬热情”“再次谢谢你多年的努力和关注”“合同(《伦理学新说》的合同——作者注)签字寄上……全书应可迅速进行,不负你的顽强努力”,等等。

“有《红楼梦》足够了,不是每本名著都必须提到”

李泽厚生前,最希望有更多的读者能看到他的书,而且是他花苦心修订过的最新版本。2015 年12 月16 日,他发来邮件跟我说《人类学历史本体论》的出版,“本体论的读者较少,且应超过北大版中华版,以出精装为宜。但望不要因此而使时间过长……我关心的是校对,希望尽可能避免字句错漏,特别是多处改动处”。

翻看邮箱里,从2014 年至今与李泽厚的交流,发现:他思维灵活,处事迅捷。

读李泽厚《美的历程》,感叹于他提出,中国的书法和绘画等是线条的艺术,提出线条这种“有意味的形式”;也感慨他分析,魏晋时,人跪在佛像面前的卑微。看完《美的历程》,我发微信请教他,“您在写到明清文艺时,为什么没有提到《金瓶梅》呢?多谢您!”他回复我:“元曲也没讲,水浒三国也没提。”我说:“元曲您讲了一点。水浒也讲了一点。三国确实没提。”他说道:“有《红楼梦》足够了,不是每本名著都必须提到。”

平日里翻读他的《批判哲学的批判》《中国近代思想史论》,启蒙的气息和力量从书页文字间迎面扑来。

手中的《由巫到礼 释礼归仁》(三联书店版),目录中可见,最后一篇文章是“为什么说孔夫子加Kant(2014)”。翻到这本书的最后一页,看到最后一行字是“2014 年8 月于青岛海景公园酒店”,那正是我第一次见到李泽厚先生的时间和地点,感慨系之。(注:书中此处,“公园”应为“花园”。)

李泽厚先生英魂尚未走远。李先生在书里,探讨过中西语境里“两个世界”的问题。李先生一路走好,多谢您的认可和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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