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历史批评视域下的《百合花》主题探析
2022-04-20张春雪
张春雪
《百合花》这篇小说主要讲述了在战火燃烧前,“我”由通讯员护送至包扎所帮忙,到包扎所后,由于物资紧缺,向一个刚过门三天的新媳妇借被子未果,经过“我”调解后顺利借到被子,后通讯员在战争中不幸牺牲,新媳妇主动“献被”的小故事。故事发生的背景是解放战争中的淮海战役。《百合花》是茹志鹃1958年发表在文学刊物《延河》上3月号的短篇小说。一经发表便迎来了文学界广泛关注,由此也对《百合花》的创作目的与主题展开了一系列的争论。
一、军民鱼水情深
《百合花》以淮海战役为大背景,书写战争背景下社会的现实状况,聚焦在“我”、通讯员以及新媳妇三位人物的身上,对该篇小说致以较多溢美之词的开端是前文化部部长茅盾的评点。茅盾对《百合花》的结构设计、人物描写、文笔风格进行了细致的点评,并且认为小说反映的是战争时期老百姓与军人之间纯洁质朴的情意,赞赏了“人民爱解放军的真诚”“解放军的崇高品质”。结构严密,人物形象由淡而浓,风格清新俊逸,赋予抒情诗风味,这一系列评说一度成为《百合花》的标签。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主流导向与思想观念,这是由历史决定的。茅盾的点评集中赞扬了通讯员的牺牲,赞美普通人的崇高品质,从而激发对革命英雄的热爱与崇拜,将故事定位为军与民的情谊,其中暗含的政治色彩一目了然。
以茅盾评点为发端,将小说定位为战争题材下的军民鱼水情颂歌,在一定程度上,的确为《百合花》在文艺界打足了名气,但另一方面却导致文本解读走向一个政治化解读的狭窄境地。时至今日,段绪才在《〈百合花〉主题探究》一文中依旧将小说主题归咎为“军民鱼水情,军民一家亲”。这番解读无疑是单薄的。《百合花》的里程碑意义绝不仅仅停留在单一的政治解读层面,挖掘文本背后的“故事”成为文学解读的追求。
二、美好人性人情、和谐人际关系的追求
《百合花》的张力在于文本背后潜藏着的含混与模糊不清,而文本分析或解读的目的就好比将这些“东西”清晰化,使得在读者的眼前呈现出一副更精美的画卷。在1957年前后,茹志鹃的丈夫王啸平被错划为“右派”。毫无疑问茹志鹃也承受着紧张的政治氛围和人际关系所带来的无形压力,在这样一种精神压力之下,她无不时常感慨地怀念曾经在战争中接触到的人与事。茹志鹃本人曾谈道:“我写《百合花》的时候,正是反右斗争处于紧锣密鼓之际,社会上如此,我家庭也如此。啸平处于岌岌可危之时,我无法救他,只有每天晚上,待孩子睡后,不无悲凉地想起战时的生活,和那时的同事关系。”在战争中,人人虽然身处危险之中,但人与人之间是互相友爱团结的,在面对枪林弹雨时都有一份侠肝义胆的保护与体谅,这份感情是纯粹而真挚的。
不难看出,在不安定的社会环境中,茹志鹃怀念的是战时的生活,怀念的是人与人之间那份弥足可贵的友爱与和谐,她想要回避现实处境中一团糟的乱象,对曾经的和谐生活充满向往。回归文本,正如小说中通讯员与新媳妇的关系,从最初的尴尬、别扭,到后来的尊敬、爱戴,战争无情人有情,可以说,这份崇高纯洁的人际关系一直以来是作家的理想追求。作家本人的表白,为解读《百合花》的深刻意义,提供了一个更好的方向。
茹志鹃在自述《百合花》创作缘由中,有两个关键点:一是丈夫被错划“右派”,二是当时人际关系岌岌可危。茹志鹃女儿王安忆在编撰其日记时,也认为茹志鹃的情感充满了革命的成分。茹志鹃丈夫被划为“右派”,自己也免不了受到牵连,作为一名从解放区走出来的作家,茹志鹃坚信自己在政治和思想上的正确性,但她面对组织上对丈夫的处理,却不能完全认同。试想,在受到社会误解的巨大冲击下,作家是否有一种“嫌疑”:力图通过创作文学作品,在內容与情感上体现出的政治的正确性,为自己的家庭谋求一份政治上的清白?譬如《百合花》中写到,“我”给新媳妇讲述共产党的先进事迹,以及“我”和“新媳妇”一批人等对牺牲的“通讯员”的敬仰之情。以上内容,在一定程度上,或许可视为作家在思想与政治上的“自白书”。
作家因对现实环境的不如意,转而在文学创作中寻求心理平衡,这是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上也存在的一种解释。李遇春从作家的创作心理机制出发,他认为:“其潜在的心理动机在于,她是想努力在小说中营造一个理想化的、关于日常人伦情感的话语空间。”“……通过陶醉在一个个虚构和想象的精神避风港中,创作主体潜在地获得了某种虚幻的心理补偿。”洪子诚也将《百合花》定位为革命历史的“另类记忆”,洪子诚重视作者的想法,将茹志鹃自己的“阐释”纳入文学史,并且期待着文学批评发掘新的阐释框架。文学批评家陈思和也曾指出,重视作者在创作谈中的讲述,强调将作者在现实世界的烦忧,纳入到小说的“崇高纯洁的人际关系”中。虽然作家的回忆录都逃脱不了“美化自我”的嫌疑,但面对作家自身的陈述,或许还是应当持有一种尊重与理性的态度。总的说来,从作家自身的讲述中,《百合花》深刻地反映了她对战时人性人情、和谐关系的向往,因此,对作品主题的讨论固然不能离开此种阐释。
三、个体生命陨落的悲剧情怀
对文学主题的探讨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个时代思想倾向的折射。小说中通讯员之死将故事的发展推到了高潮,也正是因为这一情节的安排,让文本的主题更加耐人寻味。在以往的文本分析中,更多的人是歌颂通讯员牺牲的伟大,虽死犹荣。傅书华则站在个体生命陨落的角度,“对社会、历史消损个体生命的合理性而导致的人心的荒漠化提出了充满内在力度与锋芒的质询。”从傅书华的解读中可以清晰地看到,通讯员的牺牲,不仅仅是作为对革命战争中的英雄人物的敬仰,还有对一个可爱可敬的小人物逝去的悲痛。小说虽短,但在特定的时空背景中,即解放战争中的淮海战役,人的生死渐渐被淡化,相反,革命情绪高涨,人人不怕死,为革命牺牲成为主流。相反,也让人冷静地认识到革命战争的冷酷无情,个体生命的微不足道。
在小说中有许多温情画面的描绘。例如,通讯员的步枪筒口里的几根树枝或是野菊花,前往包扎所路上时通讯员不时停下来等候“我”,脑海中想象的通讯员拖毛竹的画面……原本不该出现在战争题材作品中的“野菊花”“青竹”“月光”等,或正面或侧面地透露出“通讯员”对生命与生活的热爱。鲁迅先生直言: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原本美好的温情画面最终被冰冷的战争终结,于是,愈发加深了“通讯员”这一人物的悲剧色彩。另一方面,将文本中的人物进行对比:“通讯员”是一个还没有体验过爱情甜蜜的年轻小伙子,“新媳妇”又是一个刚结婚处于甜蜜幸福中的人物。但“通讯员”的牺牲,使二者的对立变得愈加强烈起来,人物内在的情感张力得以扩大化,在这一冲突下,《百合花》的书写,从某种程度上,也暗喻着作者内心对个体生命的敬畏与珍惜。“通讯员”之死,不单单是一名战士的牺牲,更是个体生命的逝去,折射出对美好生命消逝的惋惜与悲痛。5ECA5848-2265-4062-B017-988EBD59B325
四、女性意识的觉醒
在众多文本分析中,论者们对“通讯员”的关注度远远高于“新媳妇”,但往往忽略了“通讯员”呈现的状态都是通过“新媳妇”和“我”的观察来实现的,“通讯员”在整个小说中处于一种“被看”的位置。从女性书写的角度重新解读文本,突破男性文化霸权传统,小说呈现出复杂的人性化特色。小说的关注点突破了传统战争题材的规则,不再着重写战争中的英雄、战火、胜利,等等,也不单是关注战争的成败,而是聚焦在“小通讯员的干硬的馒头”“新媳妇被子上的百合花”等事物上,这样一来,有效地规避了枪林弹雨、炮火连天的战争模式,反而通过小人物的生死别离来塑造一个鲜活的战争年代。在这一书写模式下,作品的主题早已超越了政治色彩下的军民鱼水情定位。
乔以钢在《中国女性与文学:乔以钢自选集》中也曾谈到《百合花》,他客观地看待战争与战争中的人物,认为正是由于“新媳妇”纯洁善良、仁爱胸怀,才与冷酷残暴战争形成鲜明的对比,小说的思想深度得以升华。的确,在该小说中,男性与女性之间的种种矛盾冲突,既是在暗自“争斗”,又在互相帮衬,文本的张力得以凸显。董健、丁帆、王彬彬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新稿(修订版)》也认为,从女性视角去看战争与战争中的生命,通讯员的牺牲不再仅仅是道德和历史的合法化,而是生命的可贵与情感的冲击。
无论是在哪个时代,女性也具有创造力和写作冲动。《百合花》中的女性意识在悄然生发。陈顺鑫在《中国当代文学的叙事与性别》一文中也强调,女性主体意识应该成为“女性写作”的核心因素。女性作为绝对的他者,是男权社会基本的思维模式。而女性已经湮没在了统一的行为要求与社会环境之中,精神与情感是受到压抑,甚至“女性话语的特质——情感是受到压抑、甚至被批判的(如茹志鹃的《百合花》)”《百合花》这篇小说在发表的过程中屡屡受挫,因“感情阴暗”而被拒绝发表,这也是“女性写作”难以成长的重要原因。
在战时的公共平台里,对文艺包容的有限性,甚至在文艺界对两性关系的处理中也存在着或明或暗的界限。在该篇小说中,曾多次提到由于自己是“女同志”的因素而受到组织上的“特殊对待”。譬如:“大概因为我是个女同志吧……”“我晓得这一定又因为我是个女同志。女同志下连队,就有这些困难。”以上话语,无一不理性地展现出创作主体女性意识的苏醒。除此之外,在战争面前,文中的“我”,作为一个女性,并非弱小无助,而是在包扎所发挥着和男性一样的重要作用,譬如,“成功借到被子”“给战士们擦拭身上的污泥血迹”,与此同時,新媳妇主动“献被”,村里的妇女都加入到战争救援之中,真实地反映了战争中女性的故事。女性不再是仅仅囿于家庭小天地的“井底之蛙”,而是具有坚韧意志的战士。男女性别的二元对立,为文本的阐释增加了一定的容量。茹志娟在18岁时参加新四军,后一直在部队文工团,细读文本,小说中的主要人物之一——“我”,同样也是在文工团工作,小说的精心设计,从某种程度上来看,也是一种控诉,一种召唤,控诉着社会给予女性不公正的目光,召唤着社会对女性的集体尊重。
《百合花》主题的审美价值在每一个时期都有其阶段性,或者说,文学的解读也是对当时语境的一个影射,我们应当放宽对文本解读的界限,对作品做多元化解读才会让我们对作品的理解更加透彻。《百合花》1958年才得以发表,1998年作者茹志鹃便悄然离世,《百合花》花开四十载,带走了百合花般的人,带不走百合花般崇高纯洁的品格,优秀的文学作品经得住时间的洗礼,《百合花》在未来的岁月中定能依旧傲然“绽放”。
作者单位: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5ECA5848-2265-4062-B017-988EBD59B3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