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枕潇湘圆月在
2022-04-20王澄霞
王澄霞
将袁昌英归为尚未“浮出历史地表”的女性作家一类,似乎并不恰当。因为在当下几种版本的“中国现代文学史”教材中,袁昌英的姓名往往会在一处被提及,那就是在论及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历史题材的社会问题剧时:“与郭沫若的翻案剧同调的,还有王独清的《杨贵妃之死》和《貂蝉》,袁昌英的《孔雀东南飞》,欧阳予倩的《潘金莲》等。”即如电光火石一般在文学史全景图上被一带而过的袁昌英,就像邈远深邃星空中的一颗星星。
袁昌英(1894—1973)湖南醴陵乡绅家庭出身,农妇出身的母亲在生育四个女儿后抑郁而终。因为三个妹妹都不幸夭亡,长女袁昌英成了家中独女。她的幸运不仅在于健康成活,还在于父亲袁家普对子女教育极为重视。袁父曾任民国大学代理校长,并出任过云南、湖南、山东、安徽等省的财政厅长,拥有看世界的眼光和襟怀。袁昌英在家乡完成了书塾和学堂教育后,就被父亲接到上海进入教会学校中西女塾,开始接触西方思想和进步文化。1916年毕业后自费赴英留学,初进伦敦布莱克希思学校(Blackheath High School)。1917年升入苏格兰爱丁堡大学学习英国文学,主修古典文学与近代戏剧。1921年7月以《论〈哈姆雷特〉》一文成为获得英国文学硕士学位的中国女性第一人,路透社、《泰晤士报》和中国国内一些报刊当时都作了报道。同年回国后,在北京女师大英文系任教,10月与杨端六(日后著名的经济学家)结婚。1926年8月,再度只身赴法国巴黎大学研究院进修法国文学和近代欧洲戏剧,两年后回国在上海吴淞中国公学任教。1929年9月被聘为国立武汉大学外文系教授,成为武大创校后第一批教授,此后,她一直工作学习生活在武汉大学。1957年因积极参加鸣放被错划成“极右分子”,开除教授职务,下放图书馆劳动。1970年被遣返回湖南醴陵老家骆家坳投亲靠友,1973年4月去世。1984年获得彻底平反。
袁昌英专擅多能,体现了“五四”学人的共同特点:她首先是一位学者,生前主要从事外国文学的教学和研究。早在1929年商务印书馆就出版了她的专著《法兰西文学》《西洋音乐史》,1944年又出版专著《法国文学》等。她用论文向中国读者陆续介绍了莎士比亚、易卜生、哈代、梅特林克、皮兰德娄、奥尼尔等西方文学名家;在大学课堂开设了“希腊神话”“希腊悲剧”“莎士比亚”“英语散文”“中英翻译”“法文”和“近代戏剧”等十几门课程,一讲就是几十年。同时,她又从事文学创作,写作剧本、小说和散文。著有戏剧集《孔雀东南飞及其他独幕剧》(商务印书馆1930年版),剧本《饮马长城窟》(正中书局1947年版),散文集《山居散墨》(商务印书馆1937年版),散文集《行年四十》(商务印书馆1946年版)以及小说《牛》等。她还是翻译家,译有法国剧作家的剧本《玛婷,痛苦的灵魂》(商务印书馆1930年版),还有英文写就的《中国的爱国文学》等。
一
袁昌英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留痕,缘于她1929年创作的话剧《孔雀东南飞》。汉乐府诗歌《孔雀东南飞》传诵几千年,在“五四”之后,它还经历了由“诗”到“剧”的转变。王哲甫先生早在1933年出版的《中国新文学运动史》中就评价袁昌英“她的戏剧虽然就只有这一集,已经使她在文坛上占了一个相当的地位”。而据南京大学董健教授主编的《中国现代戏剧总目提要》所搜史料,到1935年为止,剧名相同而改编者不同的《孔雀东南飞》版本共有七个,其中袁昌英之剧“可算其中最有价值、技巧也最圆熟的压轴之作”。好友苏雪林更是称颂该剧“算得上个人最欣赏的一件艺术作品”。袁昌英的《孔雀东南飞》曾作为新文学第二个十年中的代表性剧本,入选1985年编辑出版的《中国新文学大系(1927—1937)·戏剧集》。
汉乐府诗歌《孔雀东南飞》通过叙述感情笃厚的小夫妻焦仲卿和刘兰芝,一个被逼休妻再娶,一个被逼另嫁,两位有情人最终双双殉情以示决绝反抗,控诉了封建礼教和家长制的罪恶以及门阀制度的残酷无情。但是,“此妇无礼节,举动自专由。吾意久怀忿,汝岂得自由”,诗中来自封建家长焦母的单方指控,实在无法解释聪慧美丽的刘兰芝何以招致婆母如此仇视。袁昌英同样不满于对上述疑问的传统解答。她的同名话剧之所以屡获好评,皆因构思的独出机杼,并由此给出令人信服的解答。袁剧聚焦于年輕守寡独自抚育儿子成人的焦母,通过她在儿子婚配上的几番自我心理交战和言行反复,层层深入揭示其身为寡妇的不幸和作为家长的可恶,该剧的《序言》中写道:“不由得自问焦母到底为什么遣回兰芝。诚然,在中国做婆的自古就有绝对的威权处置儿媳妇,焦母之‘驱遣兰芝,不过是执行这威权罢了。然而这个答复不能满足我。我觉得人与人的关系,总有一种心理作用的背景。焦母之嫌兰芝自然是一种心理作用。由我个人的阅历及日常见闻所及,我猜度一班﹝般﹞婆媳之不睦,多半是‘吃醋二字。”“母亲辛辛苦苦亲亲热热地一手把儿子抚养成人,一旦被别一个毫不相干的女子占去,心里总有点忿忿不平。年纪大了或是性情恬淡的人,把这种痛苦默然吞下去了。假使遇着年纪还轻,性情剧烈而不幸又是寡妇的,这仲卿与兰芝的悲剧就不免发生了。”袁昌英就是基于这种动机,创作了这出历史翻案剧。借用苏雪林的评论:“婆媳同居的结果,那个做媳妇的固然痛苦,做婆婆的又何尝不痛苦?……作者能看出焦母的隐痛,用极深刻极细腻的笔法分析她的心理,把她写成一个悲剧的主人公,使我们的同情都集中于她身上,这就是作者独到之点。”袁昌英运用弗洛伊德理论,通过展示寡母对独生儿子变态的占有心理,让人对她在同情之中有厌憎,厌憎之后又心生怜悯,从而将封建节烈观的残酷,揭示得更为深刻,因而更具批判力量。自袁昌英的《孔雀东南飞》之后,像张爱玲的《金锁记》、巴金的《寒夜》、曹禺的《原野》、汪曾祺的《百蝶图》等,对寡母形象及其变态心理的艺术刻画,已不乏其人其作,成为中国现当代文学上常见的一类题材或主题。
毋庸讳言,袁昌英的《孔雀东南飞》在艺术上自然难免话剧草创时期必然会有的简单粗糙,但它运用巧妙构思,以艺术形式解决千年疑问的学术锐气和思想锋芒,在二十世纪的中国可谓石破天惊、不容小觑。
二
袁昌英对母亲当年因为生育四个女儿受尽讥嘲抑郁而终的痛苦感同身受,长大后又接受了欧风美雨的洗礼,因此极其关注妇女问题。她的八部剧作中,以女性为主角的就有六部,她的散文或文论也都以妇女生存境况为主要议题。她不仅时时留意女性的不平等待遇,更关注女性如何才能实现自我的真正解放。袁昌英對女性既有哀其不幸的“了解之同情”,更有怒其不争的直言痛批,在女权和女性解放问题上,袁昌英有着女性难得的理性和清醒。
就以1941年8月5日发表在《星期评论》上的文论《在法律上平等》为例。文章劈面就指出当前中国的男女平等只是法律条文纸面上的平等,现实生活中男女根本不平等,许多机关部门在招录员工时往往以各种理由将女性拒之门外。接着逐一剖析那些由头其实只是“欲加之罪”,何其不经一驳。然后再条分缕析深入探究女性受歧视的主客观原因。客观原因当然就是“隐隐潜伏在我国一般人士的头脑里面还有不少性质强烈的遗毒,那就是数千年来奴役女子,轻蔑女子,不以女子为人而以女子为物的所谓‘封建思想”。而对主观原因的分析,即对女性自身存在的种种问题痛下针砭,乃此文最见功力最有价值处。袁昌英一针见血,指出因为“女权”并非中国女性经由自身努力奋斗而获得,所以来自社会不同阶层的“花瓶”女职员、不学无术的女政客和自私自利的“时髦太太”,才毫不珍惜。她们好逸恶劳、贪图享受、丑态百出,袁昌英对此痛心疾首。她认为只有在学术事业和人格修养上努力精进,独立自强心智健全,这才称得上真正的女性解放。联系到当代部分女性头脑中颇为浓厚“女性中心主义”观念,即只追求权利的绝对平等而非权利义务两方面的平等公平,袁昌英大半个世纪之前的结论之公允、洞察之锐利,不由让人折服又慨叹:
原来中国女子之能获得法律上与男子平等的地位,不是由于女子本身的奋斗与努力,而只是那一阵一阵的欧风美雨惠然吹来的礼物。“纨绔子不知稼穑之艰难”,中国女子压根儿就没有彻底了解这“给予她做人资格”的“女权”是怎么可贵,因此而就糊里糊涂的肆意挥霍起来。试看十余年来凡在社会上大出风头的女子,有几个是真正具有足够的学识才能与意志来执行那从天上掉下的平等地位所给予她的神圣使命,而能负起这个使命的内在责任?
袁昌英对女性解放的这种理解,贯穿在她的其他文体创作中。譬如,剧作《人之道》(1930)批判了停妻再娶的留洋学者,鞭挞了在个性解放婚恋自由名义下的见异思迁喜新厌旧,只为满足一己私欲,将个人幸福建立在别人痛苦之上的恶劣行径,实为兽道绝非人道,完全曲解了个性自由女性解放的本质内涵。作者借剧中女性梅英的道白,痛斥光鲜外衣下的鄙陋丑恶:“现在这种幌着西洋文化作护符的鬼男女,简直是些野鬼饿兽……你看现在这班称为新男女的罪恶!这种灭绝信义,不顾羞耻,欺善凌弱,自私自利的举动,就是他们所谓人道,所谓人权,所谓新信仰,所谓新生活!”因此她慨然提出:“礼教如果能够保持我们的人道心,维持我们的人格,那礼教二字的罪恶也未必如此可怕。”在随着“孔家店”一并被打入另册的传统礼教,袁昌英能公然为之辩护,这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需要胆气。小说《我也只好伴你消灭于这一切的黑暗中了》中两个家庭的悲剧,皆因丈夫或未婚妻的自私贪婪所致。《文坛幻舞》(1935)揭露了文坛上的乌烟瘴气,一些位居要津者以“捧角”猎艳,女性作者则以肉色换取文坛浮名。袁昌英并非一味谴责男性的粗鄙卑劣,对女性的自私贪婪也一样痛下针砭,绝不偏袒任何一方。
三
现实中的袁昌英事业心很强。她不因“英国文学硕士学位中国女性第一人”而沾沾自喜,1926年又将四岁的女儿托付家人,毅然再赴欧洲学术深造。1952年高校院系调整,袁昌英由武汉大学外文系转入中文系任教。为了便于学习苏联文艺理论和资料,她以六旬高龄自学俄语,并达到了能翻译资料的程度。散文《忙》(1944)就曾以幽默的口吻写到自己平常兼主妇、母亲、教授、作家多种身份于一身的忙碌艰苦,特别是答应编写《法国文学》专著后更是忙得不可开交:
记得从七月五日开始工作,在整个将近三个月的暑假里,我苦作的像个黑奴。因为屋小人多,我把书籍笔砚,搬到一间幽暗不见天日的储藏兼便房的屋子里,实行埋头苦干。天气有时热到九十七八度,汗流浃背,我也不管。小孩哭叫,我也不管。柴米油盐,我也不管。应酬交际,我也不管。什么也不管!其实我又何尝能够完全不管!只是管那万不得已的而已!如此苦干,苦到十月中,已写到十万字左右。
袁昌英的学术成就正是来自她常年不辍的辛勤耕耘!即使晚年蛰居湖南乡下时,有生之年重译《莎士比亚全集》的想法一直没有止息。其间,她热情帮助下乡女知青补习英文,助其考上大学。苏雪林在其自传中曾写到随校南迁至四川后,因战火纷飞朝不保夕,她本人忙于只用体力不用脑力的灌园生活,满足于一日三餐填饱肚子。而在第一次乐山大轰炸中举屋被毁的袁昌英,却始终没有放下学术研究,“袁兰子劝我也该收收心来读书做研究了,我只是不听”。女儿杨静远也称父母“他们对子女教育很严,我家孩子虽少,又生得迟,但并不娇惯”。袁昌英也从未放弃作为学者的社会责任感,她曾两次发文充分论证洪深话剧《赵阎王》涉嫌对奥尼尔《琼斯皇》的抄袭。武汉大学同事周鲠生女儿周如松教授曾回忆:“袁先生爱好读书,解放前薪俸收入的颇大部分用于买书。她的藏书,解放后几乎全部捐献给了武大图书馆。袁先生一生主要时间从事教育事业,特别关心妇女教育,抗战胜利后曾倡议创办一所中国女子大学,未能实现。她曾任武汉大学女生指导委员会主任委员,对办好女生食堂,管理好女生宿舍清洁卫生,开展女生课余文娱活动等无不躬亲。记得‘九一八事变发生后,袁先生领导女学生(我是一员)为马占山将军领导的抗日义勇军奔走募捐,月夜赶制寒衣,深得男女同学的支持。”
袁昌英是以自身的言行来践行女权和女性解放的真正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