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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识中国:“社会调查”,抑或“社区研究”

2022-04-20何钧力陈心想

书屋 2022年4期
关键词:吴文藻社会调查社会学

何钧力 陈心想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到五十年代的中国社会学一般被称为“早期中国社会学”。在这一时期,以陈达、李景汉、潘光旦、孙本文、吴文藻等人为代表的第一代中国社会学者,围绕社会研究的不同议题各抒己见。其中,当年就“通过怎样的方法研究中国社会”这一话题曾发生过一场“争论”,出现了“社会调查”与“社区研究”两派主张,前者以李景汉为代表,后者则主要由吴文藻和他的学生力推。本文拟简要梳理这场“争论”,以呈现早期中国社会学者在探索中国社会研究方法上的努力。

李景汉为代表的“社会调查”研究法

李景汉是“社会调查”的主要推崇者,他曾自白“我是信仰社会调查的”。他之所以把“社会调查”作为一生的事业,很大程度上与他留学的经历有关。1917年,他在美国波莫纳学院读书。在一门社会学课上,老师和同学问他一些关于中国人口、土地、人民生活等方面的简单情况,他回答不出来,由此立志回国后要做社会调查,把中国的国情了解清楚。从波莫纳学院毕业后,他又到哥伦比亚大学和加利福尼亚大学攻读研究生课程。在哥伦比亚大学的图书馆里,他阅读了大量与美国社会调查相关的书籍,其中就包括“美国春田(Spring-field)社会调查”的成果。这些书籍主要介绍了统计法等现代社会调查方法,这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李景汉对社会调查的认知。

按李景汉的定义,“社会调查”是“以有系统的科学方法,调查社会的实际情况,用统计方法,整理搜集的材料(包括制表绘图,求得百分比、平均数等项),分析社会现象构成的要素”。他进一步区分了两类社会调查,一类是“纯粹为求得知识性质的社会调查”,另一类是“为社会改善之应用性质的社会调查”,他推崇的是后者。在他看来,社会调查的作用是用科学方法调查研究社会的各种事实,然后根据事实讨论改造社会的方法,解决社会的问题。由此可见,李景汉所主张的“社会调查”具有突出的实用取向。

在调查单位方面,社会调查优先考虑调查一个县,条件不允许时考虑调查县内一部分或一个区,其次是一个乡、若干个村或一个村。确定调查单位后,便可开展调查,主要包括选点、调查设计、与地方接洽、正式调查、整理资料并撰写报告等步骤。社会调查应在较大的地域范围内进行,并遵循一套较为严格的程序,且资料的收集主要通过统计法来完成。

李景汉在开展社会调查时,总是力图全面地呈现地方的社会情况,调查的内容往往涵盖社会的多个方面。例如,他在定县的调查就涉及该县的地理、历史、县政府及其他地方团体、人口、教育、康健与卫生、农民生活费、乡村娱乐、乡村的风俗与习惯、信仰、赋税、县财政、农业、工商业、农村借贷、灾荒、兵灾等内容。用他本人的话来说,他就是要“调查全县的一切社会情况,发现农村的各种问题”。即便调查单位缩小,他也没有舍弃对“求全”的追求。譬如,他在调查北京郊区农村家庭生活状况时,除通过调查被访家庭的各项支出与收入了解其经济情况外,还附带调查他们的种族、结婚、居住、健康、教育及村民的文化程度等状况。

1924年,李景汉留学回国。在此之前,中国从事社会调查的人甚少。回国后,他主持或参与了北京城区、京郊、定县农村等多次社会调查,并陆续发表了一些成果。在他和陈达、陈翰笙等社会学家的影响下,一场社会调查运动悄然兴起。有人统计,在1927至1935年,国内共出现大小规模的调查报告逾九千份,足见当时社会调查热情之高涨。

吴文藻等人的“社区研究”法

1923年,在李景汉即将回国之际,吴文藻从清华学堂毕业,赴美留学。从达特茅斯学院(Dartmouth College)取得学士学位后,吴文藻便到哥伦比亚大学攻读社会学博士学位。李景汉在美国取得硕士学位便回国了,而选择读博的吴文藻对当时西方社会学理论与方法多少会有更为广泛的了解。他修读了吉丁斯(Franklin Giddings)的“统计学”课程,对李景汉所主张的“社会调查”的方法应该是熟悉的。在旁听了哥大人类学系主任博厄斯(Franz Boas)的“人类学”课后,他旋即对人类学产生浓厚兴趣,并自陈“初步意识到人类学与社会学之间密切的关系以及把这两门学科结合起来进行研究的必要性”。这样的学习经历极有可能影响到了吴文藻在研究方法上的偏好。

1929年,吴文藻回国。他不可能不注意到此时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的社会调查运动,但他并没有立即发表有关研究方法的评论,而是花了好几年时间整理并介绍西方社会学、人类学的各种理论流派。在比较了多种理论流派后,他最终选择重点介绍人类学功能学派的理论,并以此为指导,正式提出“社区研究”的方法。在提出之初,“社区研究”的观点内容便在多处与“社会调查”针锋相对。吴文藻的学生费孝通、赵承信等也是“社区研究”法的支持者和践行者。

性质上,“社区研究”与“社会调查”都是实地研究方法,但二者在调查目的方面有着不同的旨趣。吴文藻曾明确指出:“社会调查是社会服务学家的观点,其主旨不在认识社会,而在改良社会……社区研究是社会学家的观点,其主旨不在控制社会,而在了解社会。”不过,社区研究者并非不注重“实用”,他们倾向认為研究者的责任在于了解并提供事实,而解决问题的政策应由负责行政的人根据事实来做。对此,费孝通说:“我们不怕研究的没有用,只怕有用的研究得不到正确的用途。”

“社区”的边界并不固定,一村一镇、一市一省,甚至一国都可以成为一个“社区”。吴文藻认为,中国的社区研究最好是以村落为单位,这一方面是因为当时大多数中国人生活在农村,另一方面是因为村落面积较小,调查更具可行性。调查开始前,社区研究已从功能论的角度假定社区是一个有机整体,形成一定的社会结构,各部分相互联系并承担一定的功能。据此,社区研究的第一步便是要把某个社区在一定时空中的社会结构详尽地刻画出来。第二步就要进行比较研究,比较不同社区的社会结构,总结出不同的模式,从而得到有关社会整体的认识。

社区研究同样试图获悉地方的全面状况,但对于何谓“全面”有着不同于社会调查的理解。根据吴文藻的定义,一个完整的“社区”至少包括以下三个要素:“(一)人民;(二)人民所居处的地域;(三)人民生活的方式或文化。”该定义概括了社区研究最基本的调查内容。其中,“文化”是社区研究的核心,一个社区的物质文化、象征文化(或称语言文字)、社会组织、精神文化等都需要研究者去掌握。同时,社区研究尤为注意捕捉社区各部分之间的联系。此外,一项社区研究还应涉及三个维度:社区的截面(即指定时期内的社区状况)、社区与外部其他社区的联系、社区的变迁。由此可见,“社区研究”尽管跟“社会调查”一样看重社会事实,但其对“事实”的理解遵循的是一种文化视角,并不止于了解“事实”本身,还牵涉“事实”之间的关联。

“争论”:如何研究中国社会?

以吴文藻为代表的“社区研究”派在阐述自身观点时,多处以“社会调查”派为“靶子”,由此引发了一场有关“如何研究中国社会”的“争论”。

吴文藻在倡导“社区研究”之初便是以“社会调查”为直接的学术对手。他肯定“社会调查”在叙述社会实况方面的长处,尤其称赞李景汉的定县概况调查是“中国最成熟的社会调查”,认为这项调查既利用了地方志的资料,记录下民风礼仪、习俗等非物质文化内容,又注重实地调查,弥补了地方志闭门造车的弊病。然而,他認为这样的社会调查始终是“一种静态的描写”,未能揭示社会事实存在的原因和社会各部分相关的意义。在他看来,真正的社会学研究“不但要描写事实,记录事实,还要说明事实内涵的意义,解释事实发生的原因”,而“社区研究”能做到这点。因此,吴文藻主张,要真正认识中国社会文化的整体,还需进行社区研究。

跟他的老师一样,费孝通也曾隐晦地批评“社会调查”缺少对社会的整体性认识。他说,从前许多社会调查都只局限于一方面或某些方面,是“头痛看头、脚痛看脚”的办法,这样的研究是片面的和局部的,“不只是认识不到全貌”,“而且找不到根源”。他认为,研究社会需要“把社会当作一个完形的整体”去分析,这就需要社区研究。除此以外,费孝通还批评社会调查缺少对社会事实的意义的解读:“当时有的老师搞了些社会调查,但是我们学生对这些又不太满意。他们调查来的是很多枯燥的数字,并没有说明这些数字有什么意义。”

吴文藻的另一个学生赵承信对“社会调查”的批评更加尖锐,他主要质疑“社会调查”并没有实现其“改造社会”的目标。一方面,逻辑上看,不少社会调查在调查前已有结论,例如定县实验早已认定“愚、穷、弱、私”是中国农民的四大缺点,然后才去开展定县概况调查。赵承信直言:“结论先于调查,改良方案也先于调查,然则社会调查不真是为建议改良方案而作的事实,岂不明明白白地摆在眼前……社会调查是为宣传,不是为寻求改良方案而作。”另一方面,学理上看,赵承信认为“社会调查”是“社会有什么问题,便调查什么问题”,这是一种“片断”式的认识,但“要了解社会问题必然要分析整个社会的变迁的历程”,因此“社会调查”对于解决社会问题作不出多少贡献。

总结起来,吴文藻等人主张“社区研究”相比“社会调查”更有助于全面、深入地认识中国社会。他们甚至认为,“社区研究”能称得上是“社会学调查”,而“社会调查”不是。既然是“争论”,一般是要有对手的回应,但本文所介绍的“争论”是带双引号的,这是因为“社会调查”派表现得相对沉默,根据目前初步掌握的资料,李景汉、张世文等从事“社会调查”的学者均未正面回应过“社区研究”派的批评。不过,他们似乎在批评声中已意识到自身不足并有所反思,例如李景汉后来也开始重视对社会事实的解释,甚至鼓励自己的学生用“文化人类学的功能法”做论文,这可视为“社会调查”派吸收“社区研究”派的观念的迹象。

“争论”对当下社会学本土化的启示

“社会调查”和“社区研究”分别代表了一种认识中国社会的可能途径,直至今天仍有借鉴意义。从各自的观点和分歧中,我们多少能获得一些有关中国社会学本土化的启示。

首先,关于导致李景汉和吴文藻观点不同的原因,本文的发现表明这跟他们的留学经历密切相关。李、吴二人留学期间修过的课程、读过的书籍分别形塑了他们各自对社会学理论与方法最为初始的认知,由此产生了近似“路径依赖”的效应,影响了二人回国后开展社会学研究与调查的取向和方式。这提醒我们,当今天回溯中国社会学本土化的历程时,除了要辨明学者们的不同主张,还不能忽视他们的个人经历的影响,这能帮助我们更全面地把握这些本土化实践发生的历史条件。

其次,我们应客观看待这场围绕研究方法的“争论”。“社会学本土化”在学术向度上的内涵就包括如何借鉴国外的社会学理论和方法讲好“中国故事”。“社会调查”长于把握社会诸方面的事实,“社区研究”精于理解社会事实的联系与意义,二者各有所长,实则并无高低优劣之分。时至今日,综合这两种方法的研究思路,或许是更好地理解中国社会整体的途径,这应成为推进中国社会学本土化的努力方向之一。

最后,从研究的出发点来看,这些学者尽管对研究方法有不同的主张,但都志在了解中国的社会事实,以解决中国的社会问题,这体现了“经世致用”的学问传统。他们基本都有过留学经历,尝试借鉴国外的理论或方法来分析中国社会,是第一批推动社会学本土化的学者。即便最开始所用的理论与方法并非来自本土,但他们始终没有放弃直面本土现实、获得本土知识、最终形成本土理论或认识的追求;李景汉更是期望通过“社会调查”来改造社会。这种追求反映了“社会学本土化”在实践向度上的内涵,体现了“实践自觉”的要求,在今天应继续坚持,从而为当前中国的社会建设和社会治理实践提供更加深入的学理支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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