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始技艺有神圣性

谭佳

当今世界，谁最有钱？《2021胡润全球富豪榜》显示，埃隆·馬斯克以1.28万亿元人民币财富成为世界首富。这位致力于脑机接口、火星移民的商业奇才，最为大众熟知的产品是电动能源车——特斯拉。马斯克曾说，“我将公司命名为特斯拉，是为了向伟大的科学家和工程师尼古拉·特斯拉致敬！”更早些时候，一位12岁的小男孩也对特斯拉膜拜之至，在读了特斯拉的传记后泪流满面，开始构想自己的未来。他就是谷歌创始人拉里·佩奇。

特斯拉，这位“世界历史上最接近神的人”被誉为交流电之父、无线电之父、免费能源之父、雷达之父、X光摄影之父、太阳能之父。他不仅感染和打动了当今商业帝国最重要的人物，他的发明更是彻底改变了人类世界。他多次表达带有神秘感的物质观：“人类是被一种力量驱赶着的物质”；“自己与物质之间有着神秘的能量交流”；“宇宙中的任何一小部分都包含整个宇宙的所有信息，在其中藏着的某个神秘数据库又保存着宇宙的总体信息”。特斯拉虽然研究现代物理，但他感受到的是一个非科学理性观念中的世界。这样的世界，在现代学术谱系中往往被认为是出现在哲学与宗教之前的神话思维世界。不妨说，形塑和打动这位天才的是一个充满能量的神秘宇宙本身，以及他的独特体验。

众所周知，神话学是研究原始社会和早期人类心灵的重要资源宝库。不过，神话学诸多流派、著作、方法论中能面对超验世界，能将非科学观念与现代科学一视同仁对待的大家及其名作并不多。米尔恰·伊利亚德（Mircea Eliade 1907—1986）就是最为重要的一位。严格意义上，这位多产的罗马尼亚裔美国学者以宗教史研究蜚声国际学界。他的著作擅于归纳人类经验中神圣存在的结构和形态，比如太阳、月亮、水、大地、石头、植物、宫殿等如何与神话世界发生关系。他在神圣与世俗的二元关系中阐释节日、仪式、造型艺术的神话意义，用以说明历史与现实之所以然。

《熔炉与坩埚：炼金术的起源与结构》一书，延续了他对自然物质和神圣性的关注。全书围绕炼金术展开，细致剖析了这项神圣技艺的起源、观念背景、转换过程、时间观念、仪式和象征等问题，尤其设专章介绍中国炼丹术和印度炼金术，视野纵横捭阖。伊利亚德的研究重点是炼金术背景下的巫术—宗教观念，他强调自然现象与神圣现象的区别，原始技艺可以成为神圣体验，以及物质转化中的象征与隐喻。他一再提醒读者，炼金术不能降格为化学雏形，我们必须认识到炼金术与现代科学技术同样重要，都是人类征服物质世界的途径，而且只有前者才具神圣体验。难得的是，这本并不厚的书还附有丰富主题文献供查阅，资料翔实。

包括《熔炉与坩埚》在内，阅读伊利亚德的著作（比如《永恒回归的神话》《瑜伽：不死与自由》《萨满教：古老的昏迷术》）常令我心存感激与感念。在我的专业书籍阅读体验中，只有荣格的著作会带来类似感觉。作为学者，我感念他们让置身于“不语怪力乱神”的自己，在被义理和考据规诫的学术训练中，在文学之外，还能有途径触碰到不被学院知识所关注，或被“降维打击”（比如被标签为野蛮、落后、愚昧）的另一层人类意义世界；被少数天才们曾感知到的（爱因斯坦和牛顿同样有关于物理与神学的论述）、不可言说的深邃神秘宇宙观。我感谢伊利亚德用神话学（或宗教学）的学科著作方式，孜孜不倦带领我们探索和感知这份神秘与伟大。

伊利亚德强调人类文化的历史，理应包括研究想象的世界。美籍德裔政治哲学家列奥·施特劳斯则认为：

自然一经发现，区别于神话的哲学就出现了，第一位哲学家就是第一个发现自然的人。整个哲学史不是别的，就是记录了人们反复不断地试图充分把握这一至关重要发现的内涵。

倘若遵循伊利亚德的思路来理解，此言谬也。神话不与哲学对立，更不与自然相割裂。神话从来都在自然之中，在历史与现实中呈现，启发我们探索被现代理性所遮蔽的那个神圣体验。这种体验究竟来自何处，也许值得每个人花一番工夫去思考和探求。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