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书法观念到文艺理念:当代电影与中国传统文艺理念的融通与借鉴
2022-04-16朱振刚韩琛
朱振刚 韩琛
中国书法艺术造型丰富、意蕴绵长,是最富中国特色的艺术表现形式之一,同时,书法之中又蕴藏着丰富的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理念,书法中笔法的运用、结字的安排乃至整幅作品的气韵生成其实都暗藏“理念”之玄机。电影是一门综合艺术,同时也是一门较为新兴的艺术,借鉴和吸收中国传统文艺理念,既是对传统的致敬、弘扬和发展,同时也是对本国故有文化传统怀有自信心的体现。就目前的学术研究来看,前人对于书法之中蕴藏着哪些传统文化理念的问题已经有了较多探讨,然而追本溯源,指出这些文化理念的文化源头,并判定这些理念是否具有普适性的问题仍旧语焉不详。此外,关于这些具有民族性与普适性的传统艺术理念是否能与中国电影艺术融通互鉴,这方面的研究也相对欠缺。职是之故,本文主要围绕以上两个问题对此进行展开论述。
在探讨这两个问题之前,还需要搞清楚一个问题:中国书法中所蕴含的传统文化理念是否对中国电影的创新发展具有借鉴意义。笔者的答案是肯定的。本文认为,电影和书法同时兼具空间和时间艺术的双重属性,二者在艺术内部机制上的类似属性可以为二者之间的相互转换提供得天独厚的优势。具体来说,书法能以视觉感知,这就确认了它的空间属性;同时,书法的书写又有较为固定的次序,次序的前后又确认了它的时间属性。在一幅空间有限的书法作品中,古人特别重视在有限的空间内展现更为丰富的内容——书家常常在诸多书法对立观念之中寻求一种动态平衡,而正是在这种既对立又动态平衡的关系之中,一幅幅看似抽象的作品都带有书家性情的气韵。正所谓“言有尽而意无穷”,这不仅是一幅优秀书法作品追求的价值理念,亦是中国当代电影创作所期望达到的。
接下来,本文将沿着书法的变化、自然及气韵之美来探寻中国文艺理念中的和谐、平淡与境界之美,并通过对以上问题的讨论来还原这些具有普适性的文艺理念。此外,本文还将用相关影片来印证以上传统文艺理念依旧适用于当代电影的创作的事实,笔者希望通过以上工作来引发人们对于中国传统文艺理念与当代电影创作关系的重新思考。
一、归于和谐的变化之美
中国书法特别重视变化,无论是单字之内、一行之间抑或整幅作品之中,书法的变化无所不在,举凡第一流的书法作品莫不如是。王羲之的《兰亭序》被后人推为天下第一行书,这其中与唐太宗李世民个人对于王羲之的推崇密不可分。唐太宗在《王羲之传论》中还专门谈到了他喜好右军书法之原因:“至于布纤浓,分疏密,霞舒云卷,无所间然。但其体则古而不今,字则长而逾制,语其大量以此为瑕。”[1]从这段材料我们可以看到,王羲之作品之所以美妙绝伦,很大程度上就在于他的作品具有丰富的变化,我们不仅能够看到“纤”与“浓”的变化,还能看到“疏”与“密”、“舒”与“卷”、“古”与“今”、“长”与“短”的变化,这些丰富的变化无疑为王羲之书法作品注入了活力。
中国书法注重变化的思想实际上源于《周易》。在《周易》语境中,万事万物无不处在变化之中,而万事万物的变化是由刚柔、阴阳的相互作用而产生的,其变化则表现为连续不断的进退、开合。《周易》在《系辞·上传》中有以下表述:“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变化见矣,是故刚柔相摩,八卦相荡,鼓之以雷霆,润之以风雨,日月运行,一寒一暑假”[2],“刚柔相推而生变化”[3],“变化者,进退之象也”[4]。由此来看,《周易》所讲的变化首先是指天地的变化,并且其特别重视万物的生成变化。因此,《周易》所讲的变化在根本上是指宇宙万物生命的变化,但这些变化又与人事的吉凶祸福、事业的兴衰成败密切相关。《周易》中的这种阴阳变化思想对中国传统美学产生了极为深刻的影响,中国传统艺术由此产生了一种崇尚律动变化的美学观念。
书法中这种崇尚变化之美的审美风格尚寄寓着丰富的易学思想,在笔者看来,这种“刚柔相推而生变化”的文艺理念可为当代中国电影的创新发展注入一些活力。具体来讲,电影是由一帧帧画面组成的,而蒙太奇则是连串这些画面的一种方法,在连串画面时,画面顺序的呈现直接影响了电影艺术的表现效果。与电影类似,书法作品是由一个个单字组成,每一个单字的布局安排对于作品整体有非常大的影响。由此来看,二者在艺术语言的表现上具有一定相似性。就书法作品来讲,好的书法作品能实现艺术语言的丰富性,以怀素的《自叙帖》为例,人们看到此幅作品中大字与小字并存、枯笔和润笔兼有,举凡古代书论中所谈到的穿插、向背、正侧、繁简、长短、高低等等变化,人们能从《自叙帖》中找到影子。同样的,电影的景也有近景和远景之分,亦有全景、中景、定格等等景别,如果创作者在电影剪辑中照顾到景别的变化,并以一种自然的方式来表现这种景别差异,那么电影的景别就会呈现出更为丰富的变化。此外,影片的焦距有长聚焦、短聚焦的区分,镜头运动亦存在推、拉、摇、倒、移、跟等区别,这些区分亦为创作者表现艺术的丰富性奠定了很好的基础,创作者要做的就是尽量避免单一化的艺术语言。《霸王别姬》(1993)是中国当代电影中具有里程碑式的代表作品,在这部电影中,陈凯歌导演充分照顾到了电影语言的丰富性。譬如说,此部电影开始是以黑白画面出现的,而后又变为彩色,这种色彩的变化不仅让影片的艺术呈现更加丰富,亦能引发观众对人物的情感共鸣。此外,《霸王别姬》塑造的程蝶衣与段小楼这两个人物也非常值得玩味。笔者认为,程、段二人将中国传统文艺理念中的阳与刚、刚与柔之间的微妙变化表现得淋漓尽致:段小楼看似阳刚,却随世事流转改变了霸王刚烈;程蝶衣看似阴柔,却从一而终,还原了虞姬的本性,二人的阴阳对立与转变让整部电影充满了变化之美,从而让观众感受到一种回味无穷的诗意。
值得注意的是,这里所谈到的变化之美不是杂乱无章的,而是规律且富有节奏的。这种富有律动的节奏感其实在《周易》中便有提及,正如学者刘纲纪所言:“《周易》认为‘刚柔相推而生变化,而这种变化则表现为一种连续不断的节奏。因为《周易》所說的变化是同对立面的相互转化分不开的,‘无往不复,天地际也。由往而复,由复而往,如此循环不已,即构成节奏。而最根本、最重要的节奏,首先在于阴阳刚柔的不断转化,亦即‘刚柔相易而造成的节奏。这‘刚柔相易也就是宇宙中最根本的节奏。”[5]《周易》这种“刚柔相易”的思想对于后世传统美学有极为深刻的影响,中国传统文艺莫不将此奉为圭臬,亦即是说,变化并不是我们所要达到的终极目标,而变化之后的和谐才是我们最终所要追求的。因此,无论是书法还是电影创作都需要照顾到艺术语言的丰富性,谋求变化的方法就是要让表现对象有一种律动的变化,变化是手段,不是目的,中国文艺理念更崇尚变化之后艺术所呈现出的和谐状态。
“计白当黑”是清代书法家邓石如提出的一个非常著名的书学观念。[6]他认为,书法作品中的虚白与实黑之处同样重要,它们都是一幅书法作品的重要组成部分,书家要做的就是尽量调和“白”与“黑”之间的关系,让二者能够在对立中处在一种和谐状态。其实,书法中不止有黑白之间的对立,疏密、大小、左右、上下、浓淡、枯润等等书家需要调和矛盾的地方。书法在矛盾对立中寻求和谐的审美理念对于当下电影而言有一定的借鉴意义。事实上,国内一些导演也在有意无意地照顾到这种对立与统一的审美理念。比如,贾樟柯导演在《三峡好人》(2006)这部电影中就充分照顾了这种矛盾对立之后的和谐状态。该影片中有两条叙事线索,一条是汾阳矿工韩三明来重庆三峡需寻找前妻,另一条是太原女护士沈红来奉节寻找丈夫。两条叙事线索中,韩三明是忠厚老实的男性工人,而沈红则是来自城市的女护士,二人无论从身份、性别还是出行的动机来讲,都不一样。然而,二人确也有相同之处:二人皆对“情”难以割舍,而“情”又让二人遭受种种磨难;二人皆要面临与亲人相去抑或相留的人生抉择,身份的相悖与经历的相通让两人存在某种难以言说的纽带。贾樟柯导演创作的高明之处就在于并没有完全打通二人之间的联系,而是让二人处在一种若即若离、似识非识的具有动态平衡的关系之中,从而让影片流露出超越世俗关系的审美趣味。我们不知道贾樟柯导演是否有意追求在变化之中追求和谐的效果,但他却成功运用了这一文艺理念。由此来看,在变化之中谋求和谐的文艺理念在当代电影创作中还有值得发掘和应用的空间。
二、归于平淡的自然之美
中国文艺重视动态的和谐之美,同时也崇尚自然之美,追本溯源,这一美学思想源于老庄。
《道德经》在第二十五章中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7]这句话虽然没有谈到文艺,但却指明自然乃万事万物最本源的存在。《庄子·知北游》亦有:“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8]由此来看,庄子也认为物质世界之美,根本不需要人去加工、去刻意雕琢,去“言”“议”“说”,万物本身就有一种自然之美。中国文艺思想正是在老庄思想的影响下确立了崇尚自然之美的審美风尚。中国书法在中国文化的大环境下涵濡而来,亦有着崇尚自然之美的审美传统。
崇尚自然对中国书法的影响是多方面的,一方面它对于创作者的心理状态产生了深刻的影响。苏轼在《论书》一文中就曾指出:“书初无意于佳乃佳尔。草书虽是积学乃成,然要是出于欲速。古人云,匆匆不及草书,此语非是。若匆匆不及,乃是平时亦有意于学,此弊知极,遂至于周越、仲翼,无足怪者。吾书虽不甚佳,然自出新意,不践古人,是一快也。”[9]苏轼是中国古代少有的在诸多文艺领域均有突出贡献的才子,他认为,书法创作的关键在于“无意”,亦即以一种自然的心态去创作,如此作品才能呈现出自然的面貌,所谓“自出新意”也是出于这个原因。笔者认为,一部优秀的电影也同书法作品一样,创作者也应持有一种自然而然的创作态度,如此方有可能创造出意想不到的艺术效果。具体来讲,电影创作时要持有一颗朴素的平常心,票房固然需要关注,但电影本身的质量才是其一切评价的立脚点,因此电影拍摄应守住初心,在题材和艺术创新上多下功夫,不能完全被票房所裹挟。《哪吒之魔童降世》(2019)是近年来票房和口碑双佳的一部动画电影,在此部电影上映之前,动画电影的票房大部分都不理想,但导演饺子并没有因此而放弃对动画电影的制作,其达到了“澄心端思”的自然创作状态,实现了心灵的自由与专一,超越世俗杂念,保持心灵的净洁与空明,最终创制出一部优秀的电影作品。
书法作品崇尚自然的另一方面是要求艺术作品本身呈现出一种自然状态,譬如说,中国书法史上许多著名的书法作品都是在一种自然状态下创作出来的。我们今天所熟知的天下第一行书《兰亭序》,天下第二行书《祭侄文稿》莫不如是。我们再去审视这两幅书法史上的经典作品,甚至可以看到很多地有涂抹的痕迹方,即使这样,也丝毫不影响这两幅作品作为经典的地位——因为一幅自然的作品恰恰最能展现出最真实的情绪和艺术高度。电影艺术的创作也有类似的情况。张曼玉在陈可辛导演执导的《甜蜜蜜》(1996)中有一场特别经典的表演。张曼玉饰演的李翘与曾志伟饰演的豹哥一起在纽约定居,二人本以为接下来会有美好的生活,不料却突然传来了豹哥的死讯,李翘看到昔日威风的豹哥安静地躺在那里,背上纹着为了逗她开心的米老鼠,俏皮可爱的米老鼠和威风的豹哥一点都不搭,李翘先是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忽然悲从中来,意识这个爱她的豹哥再也不能起来逗她开心了。张曼玉通过哭中带笑、笑中带泪的表演完美地还原了角色的复杂情绪。由此来看,自然的创作心态才能呈现出自然的艺术效果,而自然的艺术效果正是中国传统文艺所追求的,对于电影艺术而言,这方面的成功案例也再次印证了中国文艺理念的价值和张力。
中国书法追求自然的创作心态和偏好自然的书写状态,势必会引导中国书法走向崇尚平淡的风格。而这一思想的产生也源于老庄思想,正如《庄子·天道》中所说:“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也。”[10]也就是说,当创作者内心保持一种自然虚静的状态时,就能取得“天地之平”的艺术效果。正所谓“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如果一个人能保持淳朴本性的话,那就没有人能与他争夺最美好的东西了,庄子虽然谈的是人,但对于中国艺术而言,朴素、平淡的风格亦是中国古人所期望达到的。中国文艺追求平淡的审美倾向在其各个门类中都体现得淋漓尽致。“平淡”之审美追求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容易:它首先需要艺术工作者对中国文化和艺术语言的掌握极为熟练,在此基础上他们方能做减法,而且作减法的工作时还不能留下人工雕琢的痕迹。“平淡”的艺术需要创作者在高超技艺下能够化繁为简且不留人工雕琢之痕迹,如此才能达到“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艺术效果。
张艺谋是享誉华人的知名导演,《归来》(2014)即是张艺谋洗尽铅华之后的一部力作,从这部电影中可以看到张艺谋导演已经开始尝试做艺术上的减法——他本人经历过从朴素文艺片到繁华商业片的转变,而《归来》这部文艺片则是张艺谋决心回归本心后的一部走心之作。在这部影片中,观众可以看到陆焉识和冯婉瑜在桥头离别时让人泪目的场景,亦能看到二人垂垂老矣后依然厮守的温存。这部电影没有刻意追求情节上的反转离奇,而是以一种平淡的叙事缓缓推进,这种润物无声的平淡让观者产生了较为强烈的情感共鸣。这或许就是《道德经》中所谓的“大音希声”吧。
平淡是非常重要的一个中国传统文艺理念,然而在中国当代电影中此种艺术理念却践履得很不充分,如何发扬和继承这一文艺理念也值得我们进一步去深思。
三、归于境界的气韵之美
中国书法重视变化之后的和谐、欣赏自然书写的平淡,这两者可以用视觉感知,然而中国书法还有两样审美风尚很难用视觉感知,那就是气韵和境界。
项穆在《书法雅言·神化》中就曾谈到气韵问题,他说:“欲书必舒散怀抱,至于如意所愿,斯可称神。书不变化,匪足语神也。所谓神化者,岂复有外于规矩哉!规矩入巧,乃名神化。故不滞不执,有圆通之妙焉。况大造之玄功,宣泄于文字,神化也者,即天机自发、气韵生动之谓也。”[11]从项氏这段材料中可以看到,“变化”也好,“规矩”也罢,它们都可以通过大量技法训练得到,而“气韵生动”则不然,它需要创作者对“规矩”熟稔于心,而后能超越“规矩”,形成一种带有个人审美趣味的艺术气息。
启功先生曾对书法之“气”有过通俗的解说,他说:“行气就是在书法作品中字与字的连接状态。行与行的行气叫横行气。字与字叫纵行气。”[12]由此来看,书法中的气息就是字与字之间的连带,这种连带可以是显性的,也可以是隐形的。显性靠游丝,隐形靠笔意,总而言之,无论是显性还是隐形都须做到意连。也就是说,在一幅书法作品中,行与行、字与字都不是独立存在的,它们之间有着极为紧密的联系。作品能够表现出通畅的气韵,给观者以遐想和共鸣,这就是书法“气韵”的微妙之处。
所谓“韵”者,就是情趣,书法的“气韵”就是一个人书法的独特风格。“气韵”是建立在“气”的基础之上,亦即有“气韵”的作品首先要保证书法气息的贯通。每一个书家的性情或有极小的差异,他们的作品会由此产生不同的“气韵”。譬如张旭本人就以“狂颠”著称,因此我们去审视他的《古诗四帖》时就能看到一股扑面而来的狂气;怀素亦以狂草著称,但怀素本人相对内敛,因此他的狂草展现出草书谨严的一面;颜真卿本人是一位忠烈之士,他深受儒家思想影响,性情中就带有忠厚的一面,我们再去看看他的《多宝塔碑》和《颜勤礼碑》,厚重的笔画让人不由得肃然起敬;赵孟頫本人也同样以楷书著称,但赵氏本人却归降元廷,气节上的污点让此人气息孱弱,因此后世评价赵楷多有媚气。以上提及的四位书法家他们的经典作品都能做到“气”的贯通,即笔意气息的连贯。但光“气”的贯通还不足以让四人的作品成为经典,能将书法之“气”与个人秉性相结合,最终形成具有个人特色的风格或许才是经典之所以成立的最重要的原因。
书法讲求的气韵对电影而言有不少借鑒价值。谢铁骊导演就能熔铸这一价值理念,并能将其贯彻到他的电影拍摄当中,形成一种别具特色的个人风格。谢铁骊导演在《月落玉长河》(1993)这部影片中,以“月亮”为主题串起了整个影片。在这部电影中,月亮成为关照影片人物心理的一道主题,透过月亮的变化,我们能看到人物的酸楚与无奈,这既是一种艺术通感的表现,更寄遇着导演对黎民百姓的哀悯。此外,影片中还有一个桥段让人印象深刻:韩师傅去世之前,影片镜头忽然转到夜晚的一轮明月,此时正值中秋月圆,这种强烈的对比反衬出人物内心的悲痛。由此来看,月亮成为此部影片悲剧内涵的意象,奠定了影片沉郁的基调。谢铁骊导演以中国古代固有的“月”之意象串起整部电影,并能制成带有中国气韵的优秀电影,这方面是值得我们注意和学习的。
中国书法崇尚气韵之美,但有一个问题值得我们思考:什么样的气韵才能称得上是好的气韵?在笔者看来,境界既出,气韵方显。那么什么样的作品称得上有境界呢?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中较为系统地提出了何为有境界的作品,他说:“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13]依此来看,境界不是孤立产生的,而是情景交融的产物,情是真情,景是真景,如此真境界方出。王国维还谈到了嵇康的“目送归鸿,手挥五弦”,谈到谢灵运的“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他认为这些诗句都是对俗我的摒弃,是清淡、飘逸、空灵、洒脱之心与自然本真的融合,是创作者在审美创作中所追求和向往的至高审美境界。总而言之,有境界的作品能让人在物我同一中泯灭彼此的对峙,同时可以让人拥抱自然,跃身大化,有时竟可达到“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相看两不厌”的物我同一、物我两忘的地步。
导演谢铁骊的很多电影都能做到情与景的交融。譬如说,《早春二月》(1963)这部影片中就有一个非常打动人的细节。影片中的主人公情绪沮丧之时,天空乌云密布,下起了瓢泼大雨,影片所现的小镇瞬间化在了烟雨朦胧之中。谢铁骊运用视听语言将大雨、乌云和人物的情绪完美融合在一起,从而达到情景交融的艺术效果。此外,谢铁骊导演拍摄的《知音》(1981)、《今夜星光灿烂》(1988)、《月落玉长河》(1993)、《金秋桂花迟》(1995)等电影亦能用情景交融的艺术效果让整部电影意蕴横生。他在影像表现上借鉴了传统文艺理念,利用充满诗情画意的视听语言烘托气氛、传递情感,使简洁的影像蕴含着丰富的精神内涵,最终达到“辞短意长”的艺术效果。
综上来看,气韵是中国书法中一个非常重要的理念,而境界的有无是检验气韵好坏的一个标准。有境界的文艺作品要做到情景交融,在这方面,谢铁骊导演通过他的作品为我们生动再现了何为有境界的电影作品,深刻理解和把握气韵和境界的概念,并能从优秀的电影中得到启发,进而弘扬和发展这一文艺理念,相信此举可为中国电影的发展提供一些新的思路。
结语
中国书法注重在变化中寻求和谐,这种美学思想其实源于《周易》的阴阳转化思想;中国书法亦崇尚自然而然的平淡,这种美学观念的形成显然又与老庄崇尚自然无为的思想有关;中国书法还追求有气韵的境界,无论是“气韵”还是“境界”都难以用肉眼来感知,更多需要心灵的识悟,待创作者气息贯通,达到物我交融的那一刻,有气韵的境界自然就能彰显。
中国书法蕴藏的这些美学观念不止专属于书法,也同样适用于中国传统文艺作品,因此以上谈到的美学观念既是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又是具有一定普适性的文艺理念。本文认为,将这些文艺理念运用到当代电影之中不仅是对传统的弘扬,亦能为中国当代电影的创新发展提供更多具有民族特色的解决思路。文艺的发展不能和传统割裂,对于中国电影这类发展历史较短的艺术门类而言,积极吸收中国传统的文艺理念,并用电影语言将其呈现出来,这对于电影而言意味着对传统的继承;对于中国传统文艺理念而言,或许又寄寓着形式上的创新。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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