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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摩·钱德拉系列小说的多重叙述视角与悉多形象*

2022-04-16

北方工业大学学报 2022年5期
关键词:系列小说史诗身份

张 玮

(安庆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246133,安庆)

2010 年,印度英语作家阿米什·特里帕迪(Amish Tripathi,1974— )出版处女作《米鲁哈众神》(The Immortals of Meluha,2010),小说大获成功,他于是离开工作达14 年之久的金融界成为专职作家,又相继出版了《那迦族的秘密》(The Secrets of Nagas,2011) 和《天神的誓言》 (The Oath of the Vayuputras,2013)等作品。 这三部以印度神祗湿婆为原型的小说组成“湿婆三部曲”(Shiva Trilogy),销量达270 万册,被译成16 种印度地方语言和其他国家语言出版。 阿米什将印度神话、民间传说与奇幻小说类型相结合,学者把他的作品称为“婆罗多奇幻” (Bharati Fantasy),他也被有些评论者称为“印度的托尔金(Tolkein)” “ 东 方 的 保 罗·科 埃 略( Paulo Coelho)”。[1]“奇幻作品的作者通常用超自然的元素来创造他们想象中的世界,并以这些元素为基础来构思故事和人物。”[2]近些年,阿米什把史诗《罗摩衍那》(Ramayana)中的传统故事、传统人物移植到他创造的奇幻世界中,计划写作“罗摩·钱德拉系列小说”(Ram Chandra Series)(以下简称为罗摩系列小说),现在已经出版了《罗摩:憍萨罗的子孙》 (Ram:Scion of Ikshvaku,2015)(以下简称为《罗摩》)、《悉多:弥萨罗的勇士》(Sita:The Warrior of Mithila,2017)(以下简称为《悉多》) 和《罗波那:阿逾陀的敌人》(Raavan:Enemy of Aryavarta,2019)等。 事实上,这三部小说讲述的都是“悉多被劫”和“悉多择婿”的故事,但阿米什却分别从罗摩、悉多和罗波那的视角进行描写,叙事重点更有侧重,从不同角度表现人物的思想与情感。 印度的史诗、神话是历代作家写作的重要源泉,他们有着改写、重新史诗的创作传统。 在当代作家中,阿米什的史诗改写有着鲜明特色。 在《罗摩》扉页印着的推介语中,有一条是印度著名作家塔鲁尔(Shashi Tharoor)对阿米什及其写作的评价,说他是印度文坛的新声音、对细节有着敏锐的观察力和引人入胜的叙事。 罗摩系列小说把史诗故事、人物元素融入奇幻类型叙事中,借古说今,表现当代人的思想观念,在主题、人物方面体现出更多现代气息,深受读者喜爱。 由于罗摩系列小说具有浓郁的印度民族特色,作品中的人物和故事又都是人们熟知的内容,学者们因而更多关注作品对传统文化的再现与传承。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罗摩系列小说独特的多重叙述视角也为传统人物形象提供了新的表现维度,使人物具有了较多的时代特征。 本文以罗摩系列小说中的《罗摩》和《悉多》为代表,解读作品所塑造的悉多形象。 文章在分析史诗的叙述手法强化了悉多身份、与罗摩关系的从属性特征的基础上,比较两部小说以多重叙述视角塑造出悉多的主体性以及她与罗摩平等的夫妻关系,解读悉多形象的当代意义。

1 罗摩系列小说的多重叙述视角构成

一般认为,叙事分析涉及“谁说”和“谁看”两个方面,也就是叙事文本中的“叙说声音”和“叙述视角”两个问题。 近一个世纪以来,视角一直是小说叙事研究的一个中心问题,它指叙述者或人物与叙事文中的事件相对应的位置或状态,或者说,叙述者或人物从什么角度观察故事。[3]视角的承担者即作品中感知焦点的位置,它可以由叙述者进行观察和讲述故事,也可以是故事中的人物,包括第一、第三人称叙事的各类人物。“看”不仅仅指视觉观察,还有心理或精神感受的感知,有的叙事文中,感知者和叙述者合二为一,有的则相互分离。 《西方叙事学》中将视角分为“外视角”和“内视角”两个方面,外视角指观察者处于故事之外,它包括全知视角、选择性全知视角、戏剧式或摄像式视角、第一人称主人公叙述中的回顾视角和第一人称叙述中见证人的旁观视角等五种。 内视角指观察者处于故事之内,包括固定式人物有限视角、变换式人物有限视角、多重式人物有限视角和第一人称叙述中的体验视角等四种。[4]以上视角分类借鉴了热奈特(G.Genette)的“聚焦”概念和与此相关的聚焦者、聚焦对象、聚焦者相对于故事的位置关系等。热奈特提出三种聚焦模式:第一种,“零聚焦”或“无聚焦”,即无固定观察角度的全知叙述;第二种,“内聚焦”,其特点是叙述者仅说出某个人物知道的情况;第三种,外聚焦,即从外部客观观察人物的言行,不透视人物内心。 热奈特的聚焦模式和申丹提出的九种叙述视角,在类型说法上有重合之处。 学者们对叙述视角的研究各抒己见,各有千秋,随着后经典叙述学的发展,叙述视角研究与意识形态或认知过程相关联,扩大了对视角叙事功能的解读空间。 罗摩系列小说采用多重叙述视角,通过变换聚焦者与聚焦对象等叙述手法,使悉多成为言说者、观察者,塑造出具有自主意识、独立身份的新的悉多形象。

《罗摩》和《悉多》讲述的都是“悉多择婿”和“悉多被劫”的故事。 在《悉多》中,小说开篇写悉多与罗摩率领军队在林中与魔王罗波那周旋。这天,罗摩等人外出打猎时,悉多也领着几个士兵在驻地附近寻找食物。 她不幸中了罗波那的埋伏,受伤被虏上飞车带走,情急之下她呼唤起罗摩。 小说接着以倒叙的手法,写悉多完成林中求学回到弥萨罗国,辅助父王管理国家,她以比武招亲的方式嫁给了获胜的罗摩。 比武大会上,魔王罗波那受辱怀恨,遂发起了与弥萨罗的战争,悉多和罗摩并肩战斗,带领军队抵抗罗波那。在《罗摩》中,小说同样以“悉多被劫”开始,罗摩和弟弟罗什曼那打猎过程中,突然听到空中传来悉多的呼救声,原来是魔王罗波那以飞车劫走悉多,罗摩施救无门,眼看飞车远去。 小说随后写罗摩在森林里求学,老师要求他前往弥萨罗国参加公主悉多的择婿比武。 罗摩不敢违抗师命,只得参加比武,拉开神弓,娶得悉多。 可以看出,两部小说尽管讲述的是相同的情节,却分别以悉多、罗摩为聚焦对象展开故事。 阿米什在《悉多》前言中写道:“受‘超链接'(hyperlink)、又被称为‘多线叙事'(multilinear narrative)的故事讲述方式启发,小说包括很多人物,他们由一个连接点聚到一起。 主要人物是罗摩、悉多和罗波那,每个人物的各自人生经历塑造了他们,‘悉多被劫'将他们的故事汇聚到一起。”[5]具体来说,《罗摩》写“悉多被劫”后,继而以罗摩为聚焦对象,写罗摩出生、求学、参加比武大会、眼看悉多被劫等故事。 《悉多》在开篇“被劫”故事之后,以悉多为聚焦对象,讲述她的成长、择婿以及反抗罗波那失败被俘。 从叙事视角的运用来看,《罗摩》《悉多》既可视为两个独立的个体,又可被看作一个整体。 从整体看,系列小说采用故事外第三人称全知叙述视角,但在不同具体作品中,叙述视角的聚焦对象分别为罗摩、悉多。 从单部作品看,《罗摩》《悉多》的叙述视角结合内视角中多重人物视角叙述法,借用人物视角观察其他人物、事件和环境,将人物的内心活动外化。 由于每部小说具体视角发出者、视角对象不同,可以从不同角度、多方位表现同一事件而塑造人物。“悉多被劫”和“悉多择婿”在《罗摩》《悉多》中以不同叙述视角、不同被聚焦者进行呈现,形成“罗生门”式故事模式。

那么,罗摩系列小说的这种多重叙述视角在人物塑造上有什么作用呢? “悉多择婿”与“悉多被劫”都以“悉多”为中心,但在史诗、系列小说中的讲述方式却不相同,对塑造悉多形象、其身份属性以及她与罗摩的关系也呈现不同特征。

2 罗摩系列小说的多重叙述视角与悉多的主体性

《罗摩衍那》中,悉多作为罗摩忠贞的妻子这一形象出现,其附属性的身份特征非常突出,从“悉多择婿”来看,史诗所采取的叙事策略也强化了这一附属性。 而在罗摩系列小说中,多重叙述视角则突出了悉多身份的自主性、主体性,从而塑造出新的悉多形象。

《罗摩衍那》被称为“最初的诗”,由口头文学演变发展而来,因此在文本表述中也显现出口头讲述的痕迹。 史诗中的叙述者是罗摩的儿子/歌者,他们处于故事之外观察、记录人物言行,这种戏剧式或摄像式视角是史诗的基本叙事视角。在此基础上,史诗在讲述某些事件、情节时,会转变为具体某一人物的讲述角度。 “悉多择婿”故事中,具体讲述者分别为(故事外)史诗讲述者、(故事内)使臣、悉多,在史诗整体的故事外摄像式叙述视角基础上,三次讲述的讲述主体不同,但聚焦对象都是择婿大会上的罗摩,这个固定式聚焦对象。 在第一次、第二次的故事讲述中,悉多均未正式出场,叙事无法起到塑造人物的作用。 第三次由悉多作为叙述主体讲述,但她也未表述择婿过程中的自身感受,只是重复他人对罗摩的赞颂。 从事件的三次讲述可以看出,悉多身份是从属性的,需要通过附着于他者以验证、表明自己的身份,悉多使用的讲述语言也证明了这一点,她并没有话语权。 以“择婿”起因为例,在悉多讲述中,遮那竭国王无法给没有父母的悉多找到门当户对的丈夫,“他不停地左思右想,他终于想出了一个主意;这个聪明人这样琢磨:‘我让女儿自己挑选女婿。'”[6]事实上,遮那竭王决定了择婿方式,悉多既没有决定权也没有选择权,她并不知晓哪些人参加比赛,也不能左右比赛结果。 三次讲述中,悉多都是以女儿/公主的身份依从父亲/国王的决定而择婿、成亲,从不同叙述视角具体应用情况以及视角固定的聚焦对象可以看出,悉多的单一身份产生单向叙述功能,为罗摩提供展现神力的平台,旨在塑造、宣传罗摩形象,她本身也成为罗摩战败其他国王的奖品。另一方面,三次讲述中使用的人称代词也说明悉多身份的从属特征。 悉多在讲述中多次使用“我的父亲”“他”等做主语展开话语。 史诗中“悉多择婿”的多次言说本质上都以男性为叙述主体,女性以所属男性自称,她的身份处于附着位置,史诗语言对生活语言的复制、再现和模拟的同时也传达出悉多身份、地位的真实状况。

史诗的“悉多择婿”以故事外摄像式叙述视角、单向聚焦对象建构起的悉多是缺乏层次感的符号,它的作用和意义在于宣传印度传统文化中女性身份的规定性。 史诗中悉多坚持要陪伴罗摩去森林流放,她需要尽妻子的义务,“任何时候都要服侍丈夫,这样才最使我快乐高兴”。[7]悉多的身份表现为家庭内部属性,要遵循印度传统文化对女性的规定和要求。 《摩奴法论》第九章的“夫妇法”规定:“女子应该昼夜被自己的男子置于从属地位”,[8]随着女子年龄的不同,她要从属于父亲、夫主或儿子,在不同时期都被这些男子保护。 正是在这种观念的规范下,史诗中的悉多体现出《摩奴法论》中对印度女性附属于家庭(父亲、丈夫)的关系规定性。

罗摩系列小说中,“悉多择婿”的故事比史诗里要丰富得多,在故事外全知叙述视角的基础上,分别以罗摩、悉多为聚焦主体从不同角度进行扩充、细化式讲述,增加了择婿大会前二者会面、择婿大会会场情形等情节,从不同角度塑造悉多,以凸显人物身份的主体性。

罗摩系列小说中,悉多“择婿”的目标和目的都很明确,体现出人物的主体意识和行动的自主性。 悉多在选婿之前听说过罗摩的事迹,她赞同父亲提出的以比武(拉弓)的方式为她选婿,但她此举的真实目的只是为了考察罗摩,用“比武”来测试她早已心仪的罗摩是否和传说中一样优秀,她希望能选出帮助自己管理国家的人才。 悉多请自己的导师(也是罗摩的导师)设法让罗摩来参加选婿大会,并在择婿大会前多次拜访罗摩,一是考察他的为人,二是确保他能在比武中胜出。 在悉多与罗摩见面的情节中,两部小说在故事外全知视角的基础上辅以故事内人物视角,用罗摩聚焦、悉多聚焦的方式,对每次会面用不同叙述主体、聚焦对象进行描写,既写出罗摩视角中的悉多,也写出悉多眼中的罗摩。 利用故事内人物视角描写人物,以促进人物之间、人物与读者之间交流,形成多重叙述视角共同描写见面这件事,从不同角度揭示人物性格,多维度展现人物身份特征。 例如,悉多第一次去罗摩等人住处拜访他,两人见面入座后,罗摩问悉多:“公主,请问有什么能为您效劳?”[9]《悉多》中,这句话之后写悉多的动作和她的内心想法,“悉多转身看着这个她已经选作丈夫的人。 很久以来,她听说了很多有关他的事,觉得自己已经很了解他了”,[10]而在《罗摩》中却没有这段描写。 两部小说在内容上相互补充之外,在叙事效果上也让罗摩更多地处于悉多的观察、评价之下,从悉多的主体感受出发描写罗摩。

罗摩系列小说还利用叙述视角的转换,从不同人物的视角出发描写悉多对罗摩的审视与评定,突出她“择”婿的主动性。 悉多为确保罗摩能拉开她家祖传的湿婆之弓,再次邀请罗摩去花园相见,她私自带着神弓想让罗摩事先练习。 罗摩拒绝了悉多的好意,坚持要遵从规则光明磊落地比赛。 这个情节中,《悉多》中以悉多为聚焦对象,写她对罗摩做出决定的感受:“悉多很高兴自己选择嫁给罗摩。”[11]与史诗中悉多的失语和被动不同,系列小说中的悉多富有思想,积极主动“择”婿,让“比武大会”成为实现自己心愿的工具。

再者,系列小说利用多重叙述视角描写择婿大会,将史诗中缺席的悉多推到聚焦者、讲述者的位置,让人物以自主、独立的身份特征鲜明地出现在读者视野中。 《悉多》在描写择婿大会时,基础叙述视角仍然为故事外全知视角,主要聚焦对象为悉多,但在故事讲述过程中,间或将故事外叙述者和故事内人物视角(悉多)重合,变化聚焦对象,明确人物的情感态度。 如写罗摩拉弓,小说先以“罗摩”“他”等人称代词做主语描写罗摩起身、拿弓等动作,接着聚焦对象变为悉多:“悉多微笑着。 愿肯娅库玛丽女神保佑你,罗摩。也愿女神保佑我能牵你的手。”[12]这句话将画面切换为悉多的同时,还短暂地将悉多变为讲述者、聚焦者,表达她的内心感受。 叙述视角的变化将罗摩、悉多两人均设置为聚焦对象,扩大描写场景的纵深感,使悉多也置于择婿大会现场,并直接展现她的个人情感偏向,凸显人物主体性。

《悉多》中以悉多为视角发出者,再配合《罗摩》中同一事件中罗摩处于的聚焦对象位置,使悉多形象更加丰富、立体,“悉多择婿”这一行为成为她独立自主个性的表现,悉多身份的主体性也是她与罗摩之间平等关系的保证。

3 罗摩系列小说的多重叙述视角与悉多、罗摩之间的平等关系

《罗摩衍那》在讲述“悉多被劫”故事时,尽管以直接引语让悉多成为说话者,但她所说的内容无不在表明她依附于罗摩,依赖罗摩的庇护。悉多身份的附属性也决定了她与罗摩之间的不平等关系——她从属于罗摩。 而在罗摩系列小说的“悉多被劫”故事中,多重叙述视角塑造出的悉多是罗摩的同伴、战友,她与罗摩之间是平等、互助的关系。

史诗中,“悉多被劫”说的是悉多和罗摩在森林流放时,魔王罗波那劫走悉多的故事,它可以分成悉多失去罗摩兄弟保护、悉多怒斥罗波那两个阶段。 第一阶段中,悉多先让罗摩离开自己去猎取罗刹幻化的金鹿,又逼走罗什曼那去救罗摩。 悉多禁不住金鹿的诱惑让罗摩去猎鹿,她救夫心切又粗暴逼走罗什曼那,她(女性)的任性、贪婪等“恶”的本性令她违背男性指令、失去所依附的男性保护而被劫持。 在这部分中,史诗故事外摄像式视角和故事内人物视角时有交替,并配合其他叙述方法表现悉多不听男性规劝(摆脱依附关系)的后果。 如,悉多听到罗刹伪装的罗摩呼叫声后,她再次不听罗什曼那的解释和劝说,执意让他去救罗摩,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辩论,摄像式视角的对象在悉多、罗什曼那之间转换,并夹有故事外叙述者介入性评价话语,如,“遮那竭的女儿很生气”,[13]“她气得简直红了眼睛,她又把非常粗暴的话,说给讲真话的罗什曼那听”等,[14]这些带有情感引导性的叙述结合悉多为叙述主体的直接引语,塑造出一个失去理智、不听规劝的女性形象。 正如罗什曼那所说:“悉多呀! 对女人来说,说难听的话不必吃惊。 女人天性就是这样,在一切世界都可以看到;女人们轻浮,丢掉达磨,她们尖刻,专把纠纷制造。”[15]罗什曼那指责悉多“丢掉达磨”,也暗示她没有遵从丈夫的命令才导致自己被劫。 同时也要注意,罗什曼那的话不仅指责悉多,还将指责对象扩大为“女人们”,在说明悉多失去丈夫(男性)保护后被劫的同时,也指明悉多为代表的女性都会有相似的结果,暗示女性应该依附男性。

第二阶段中,悉多被乔装成婆罗门的罗波那所骗之后,她怒斥魔王未果被劫持到楞伽岛,史诗用故事外摄像式视角详细描写悉多被劫的经过。 罗波那看到只有悉多一人后,先乔装成婆罗门赞美悉多、追问她的身世,然后又夸耀自己的财富、权势引诱悉多。 悉多得知罗波那的真实身份后怒斥罗波那,这里,史诗写悉多与罗波那的言辞交锋,确切地说她期望通过声明所附属的男性主体来维护自身安全。 罗波那自我夸耀越多,悉多斥责他越多,也越表明罗摩地位、名声之高。描写她与不同人物之间的对话,如她怒斥罗波那、托森林里的动植物带信给罗摩、罗什曼那;也歌颂了罗摩的英勇、雄壮、美名等,用种种比喻表明自己对罗摩的忠贞之情。 可以看出,悉多试图以赞颂自己附属的罗摩(男性主体)震慑罗波那。悉多缺乏自我保护能力,只能寄希望于身份的从属性,频繁地用不同的称谓向罗波那表明自己是遮那竭王的女儿、十车王的儿媳妇、罗摩的妻子,点明自己所依附的男性群体、社会身份,期望能自救。 悉多身份的从属性进一步促使罗波那积极俘获悉多,既能满足自己攫取美色的贪念,更能打击罗摩,损坏他作为丈夫、男性的荣誉。 “悉多被劫”是罗摩、罗波那等相关各方展开战争的导火线,悉多作为战利品被罗波那劫走,她作为罗摩(男性)的附属品受到侵犯,也意味着罗摩男性权力受到挑战,这也是男性在权利斗争中将女性物化的具体表现。 “悉多被劫”情节中虽然增加了对悉多的描写,从内容和叙事效果来看,悉多身份的从属本性并未改变,人物的功能仍为赞颂罗摩的工具。

罗摩系列小说改编了“悉多被劫”故事并调整了它在整个故事进程中的位置,让其出现在每部小说的开端和结尾部分,篇幅也短得多。 《罗摩》和《悉多》均采用故事外第三人称全知视角,从罗摩、悉多两个不同视角来聚焦悉多被劫经过,展现悉多的独立性。 同时,两个聚焦对象增强故事共时性、平行性,揭示人物之间平等并列的关系。 从“悉多被劫”情节所处的文本位置看,系列小说在它两次出现的中间分别讲述罗摩、悉多的成长经历,为展现人物身份的独立性、人物关系的平等性提供了充分的叙述空间。

罗摩系列小说中,悉多是以英勇的武士、果敢而善良的领袖身份被劫持。 《悉多》中写悉多带着护卫在住地附近寻找食物,他们遇到罗波那的袭击,悉多的卫兵被射死。 悉多借着草丛掩护回到住地,看到她信任的武士受伤被俘。 罗波那的手下觉察到悉多就在附近,就虐待被俘的武士企图引出悉多。 悉多为救自己的部下,被迫放下武器,被罗波那迷昏带上飞车。 悉多从遭遇敌人起,就一直在战斗,她“看起来像全副武装的女神,清瘦干练”,[16]“凭借精湛的技能杀死两个士兵,偷了他们的武器”。[17]悉多在飞车上迷药还未完全清醒时,仍出于本能抓起近旁的刀跳起去袭击罗波那。 “悉多被劫”的故事在《罗摩》和《悉多》中叙述各有侧重。 在《罗摩》中,罗摩和罗什曼那狩猎返家路上,听到悉多的呼救声,他们循声看到罗波那的飞车载着悉多从空中飞过。罗摩的神弓、神箭也奈何不了飞车,眼看着悉多被带走,只有伤心落泪。 两部小说中的“悉多被劫”故事虽都以悉多呼唤罗摩结尾,但可以看出,多重叙述视角实则从不同角度描写悉多反抗“被劫”的经过,她虽然也喊出了罗摩的名字,却并非是在遇险时缺乏自我保护能力的弱女子。 一方面,悉多身为女儿、公主的身份功能呈多元性,她辅助父亲治理国家,是父亲的帮手和依靠,她没有宣称父亲之名去震慑罗波那。 另一方面,她的遮那竭王的女儿、弥萨罗公主、罗摩的妻子等称号不仅是她与父亲、丈夫的关系,也意味着她和他们一样具有领导士兵、保护国家的责任,悉多与罗摩联合代表弥萨罗与阿逾陀两国联合抗击罗波那入侵。 罗波那所劫持的悉多即使是罗摩的妻子,她更是罗摩的合作伙伴、战友,同敌人战斗到最后、勇于自我牺牲的领袖。

悉多是以罗摩平等的伴侣身份被俘。 把“悉多被劫”故事放置在罗摩系列小说的整体框架看,多重视角的聚焦对象立体地展现出悉多、罗摩遭受打击时各自的内心感受,表现出夫妻之间的深厚感情。 悉多在生活中是罗摩的帮手,他们为摆脱罗波那的追赶一路行军,加之食物匮乏导致身体虚弱,罗摩、罗什曼那去打猎时,悉多也外出寻找食物,她和罗摩(男性)一样劳作。 悉多孤身与围攻的罗波那士兵战斗时,迫于无奈呼喊罗摩,罗摩听到喊声扔掉抬着的猎物,拼命往住地跑,他看到悉多被劫走时,泪如雨下。 对悉多和罗摩来说,成亲结束了两人各自的孤独,彼此找到了生活伴侣、事业伙伴和精神伴侣。 罗摩在择婿大会上成功地拉开神弓后,多重叙述视角分别从罗摩、悉多各自角度描写两人相似的内心想法:“从此时此刻起,他不再孤单。”[18]“悉多失去母亲后,她有一部分变得毫无生气,现在它又慢慢恢复生机了。 我不再孤单了。”[19]悉多和罗摩是彼此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罗摩和悉多的婚姻建立在相互理解、信仰相同的基础上,如,两个人都信奉“正法”。 史诗中,罗摩是正法护卫者。 在古代印度,“法”(dharma)有“支持”“事物的固定秩序”等意,也有“法律”“规章”“风气”的意义。罗摩作为信奉正法者,反对以联姻缔结政治同盟的做法,但他不能违背老师的“法”令,只好去弥萨罗参加悉多的择婿大会。 罗摩在街上看到抓捕者想用私刑惩罚小偷,悉多则坚持依法逮捕、惩处小偷。 这里,小说将故事外全知叙述视角调整为故事内罗摩的视角,以罗摩为聚焦者写悉多,写他第一次见面就被悉多外貌与言谈举止吸引,再写他从悉多处理小偷事件中坚持正法,进一步在情感上认同、接纳悉多,表现罗摩由表及里在思想上也与悉多惺惺相惜。

印度很多地区流传的《罗摩衍那》版本都把罗摩称为毗湿奴的化身。 在印度教中,毗湿奴是地位最高的三大神之一,其性格温和,对信众施予恩惠。 他既有阳性的一面,也有阴性的一面,他阴性的一面就是以其配偶的形式出现。 罗摩系列小说保留了罗摩是毗湿奴的化身这一神话传说,同时设定悉多是毗湿奴的女性化身(Lady Vishnu),以表现两人作为事业伙伴、精神伴侣的平等关系。 罗摩听说悉多也被国民认定为毗湿奴后对她说:“你会成为伟大的毗湿奴,我很荣幸能追随你。”[20]悉多则回答说:“不是追随,是同伴。”[21]正如系列小说所描写的,悉多、罗摩是毗湿奴的阴阳化身,组合在一起才代表“神”的完整形象和意义。 系列小说描写的罗摩和悉多的夫妻关系表明,男性和女性不应该成为二元对立的性别,互相补充、相互完善才是性别存在的意义。

罗摩系列小说对《罗摩衍那》的改写,不仅是体裁样式的改变,更重要的是,它利用多重叙述视角塑造出新的悉多形象,赋予这个新形象以自主、独立的身份意识,系列小说对悉多的再创造,也正说明了当代史诗改写的时代需求与文化外延。

4 罗摩系列小说中悉多形象的意义

《罗摩衍那》和《摩诃婆罗多》(Mahabharat)被誉为印度文化的百科全书,“涵盖了该社会所关心或忧虑的一切的宗教和历史启示”。[22]两大史诗也是印度文学发展的丰富资源,随着时间的推移,印度人民耳熟能详的史诗中的故事不断被重述、重写,传统史诗人物在新的讲述中逐渐突破原来的完整性和完成性,不断被注入新理念、新思想,罗摩系列小说中的悉多这一人物也具有了新的面向。

悉多形象反映出随着社会发展,“悉多”承载内容的新要求。 《罗摩衍那》中的悉多是印度传统女性的代表,是“最完美的贤妻典型”,[23]“妇女中履行神圣职责的圣洁化身”。[24]几千年来,悉多的形象凝聚着印度社会、文化对女性的规定与要求。 在印度,史诗被看作文学作品、宗教经典和历史典籍,一代代的人们在接受、理解两大史诗故事的同时,也在传承、阐释、更新、补充、吸纳着新文化,在典故传输过程中,重写史诗反映着当下社会对经典人物形象所象征、承载的文化的新要求。 史诗里的“人物、情节被反复改写”,[25]作品会根据时代发展而变化,“人物一再被塑造,情节一再被改写,主题一再被改变,时代观念也一再被修正和更新”,[26]悉多作为符号化、抽象化的印度女性象征,不同时期的作者按照当时的观念重新塑造这个形象,使“悉多”的内涵不断丰富。 “印度的妇女形象广泛地存在于殖民与反殖民语境中,在其中,妇女往往是传统和国家的象征或载体。 即使在后殖民语境中,印度妇女也继续在20 世纪后期的身份建构过程中发挥这深远影响。 因此,当服务于国家统一和国家发展两个目的的时候,妇女再次在其中扮演重要的角色。”[27]罗摩系列小说利用多重叙述视角重构悉多形象,表现她作为公主对国家的义务,弱化传统悉多形象的性别美的象征功能,揭示女性身份特征的新变化,提高其身份的社会属性,更好地为国家建设服务。 随着社会发展,女性身份所承载的文化、社会规定也在发生变化,罗摩系列小说中的悉多形象承载着当下女性服务社会、服务家庭的多重要求。

悉多形象体现出当代印度社会对印度女性身份、夫妻关系的新认知。 罗摩系列小说中的悉多形象融入了当代人对女性的再认识,使她承载了时代性,具有了新的意义。 悉多身上两个最重要的标签是“罗摩的妻子”与“遮那竭王的女儿”,这两个身份点明了女性从夫、从父的附属性特征。 因而,悉多“往往被男性塑造为静止的、可控的观察对象,本质上被置于他者位置”,[28]她的女性身份、女性意识并不清晰。 20 世纪以来,让“女性自己发声”成为史诗改写的宗旨之一,越来越多的作品以新的表现角度塑造史诗中的女性形象,以展现印度女性身份的新特征。 早在1940 年代, 印地语著名剧作家帕勒登杜(Bharatendu)在长诗中写悉多被遗弃后孤苦的生活,试图让史诗中被掩盖的悉多发出自己的声音。 21 世纪以来,印度女性在家庭、社会等多方面展现出的新风貌更是被写进众多作品中。 在《罗摩衍那》中,罗什曼那陪兄长罗摩流放森林,将妻子优哩弥腊留在家中侍奉公婆。 事实上,优哩弥腊被丈夫“遗弃”在家,失去妻子身份的意义,她对家庭的付出和履行的责任也没有获得相应的赞许。 当代印度作家改写的《优哩弥腊》(Urmila,2015)讲述优哩弥腊在丈夫离家期间潜心照顾公婆的传统故事的同时,还写她坚持发展自己的绘画爱好,最终成为小有名气的画家,实现自己的个人价值。 当代优哩弥腊并没有延续史诗中失去自我个性、生活和幸福的女性,她以独立、自主的身份重新诠释了这个名字的意义。可以看出,罗摩系列小说中的悉多形象并不是单一、偶发现象。 悉多形象兼具传统女性美和当代女性独立气质,将传统的悉多从处于从属地位的女性,变成叙述话语的发出者、男性行为的评判者。 悉多与罗摩之间的关系,也体现出当代夫妻之间平等、互补、融通的关系。 《罗摩》《悉多》均以“悉多被劫”开篇和结尾,以多重叙述视角强调事件的共时性,显示人物之间平行、并列的关系,说明罗摩、悉多两人相互依存、相互补充的夫妻关系,揭示出当代社会中男女间平等的两性关系。 罗摩系列小说通过多重叙述视角所塑造出的新悉多形象,传递出当代印度女性自主、独立的身份特征,体现出新的社会语境中史诗改写的作用与意义。 近年来,作家们讲述、传递史诗故事的方式也变得日益丰富,讲述内容也会有意识地融入一些大众的、世俗的需求表现,悉多的人物塑造也体现了这一变化。

悉多形象可以启发与激励广大印度女性。传统的史诗、神话承载着宗教、文化的信念,具有很高的权威性,随着新的小说类型、新表现载体的出现,史诗改写呈现出新的活力,罗摩系列小说采用奇幻小说类型、用通俗文学的形式再叙经典,使小说中传统人物的新形象“创造性地诠释了印度文化、神话和历史,吸引了年轻一代”的读者。[29]罗摩系列奇幻类型小说的通俗性和时尚性在主题、人物方面让小说充满新鲜感又不乏印度传统文学的趣味性,体现出更多的现代气息,人物对话、外貌和行动描写等叙述手法,让读者熟悉的人物悉多更为丰满和生动,她也不再是性别符号和文化象征,而以鲜明的女性身份意识表达出女性群体的感受,奇幻通俗小说是流行文化的重要构成之一,它的叙述方式为构建女性话语空间提供了重要的表达渠道,使古老的人物形象悉多焕发出时代色彩,表现当代人的思想观念。在小说的多重叙述视角描写下,读者可以清楚地了解悉多的思想、内心感受,可以与悉多的行为产生共情,认同她自主选择丈夫、与丈夫一起担负起保家护家的责任。 悉多新形象不仅传递出当代印度女性的身份观念,展现出她们的时代面貌,也代表着广大女性的身份渴望。 悉多作为印度文化的一种表征,她所代表的是“印度女性自身、一个在印度最基本的世俗标准和无历史可考的对于性别关系的理解基础之上建构起来的理想典范”,[30]印度女性会对她产生深刻的身份认同。 悉多作为印度传统女性的代表,她以新的形象、新的身份出现在罗摩系列小说中,对当代印度女性来说具有激励作用和启发意义。 尽管印度女性地位和权利还有待提高,但可以期望的是,随着女性受教育程度的提高以及社会的发展,她们能摆脱依附于男性的从属身份与地位,与他们一起共同促进社会发展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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