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南塔穆尔蒂的小说创作及其在坎纳达语文学中的地位*
2022-04-16刘建
刘 建
(中国社会科学院亚太与全球战略研究院,100007,北京)
U.R.阿南塔穆尔蒂(Udupi Rajagopalacharya Ananthamurthy,1932—2014)是印度当代最为著名的作家之一。 他不但是小说家,兼擅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的创作,而且是诗人、剧作家和文学评论家。 他曾出任印度文学院院长,获得过印度文学最高奖圣坛奖(Jnanpith Award,一译“讲坛奖”)。 他的长篇小说代表作《一个婆罗门的葬礼》是一部现代经典之作,于1976 年被译成英文,由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 他的短篇小说集《太阳的牡马及其他故事》遴选了他短篇小说中的精品,于1999 年被译成英文,由企鹅书局出版。 两家世界级大出版社使他的国际声誉长盛不衰。
1 生平与创作
阿南塔穆尔蒂于1932 年12 月21 日出生在今南印度卡纳塔克邦希莫加县蒂尔塔哈利乡一个名叫梅利杰的小村庄里。 当时这里还是英属印度统治之下的迈索尔王国。 他成长于一个正统的婆罗门社群,祖父是一名祭司,而他的家庭属于世代相传的婆罗门家庭。 所以,尽管他家境比较贫寒,但他家庭的文化氛围却十分浓厚。 他所生长的小镇虽然远离大城市,属于边鄙之地,但也富于文化气息。 于是,他在青少年时期就熟悉了乡间丰富的宗教生活,也在时代更替之际受到了现代理念和话语的浸染。 所以,他很早就对一些因袭数千年之久的神圣观念表示质疑。 他最初就读于一所传统梵文学校,熟悉了一些基本的梵语古典文学作品,尤其是史诗和神话,为他日后的文学创作奠定了深厚的民族文化基础。他通过坎纳达语、梵语和英语而博览群书,开阔了视野,深化了思想,萌发了现代意识。 他小说中的一些意象和主题就源于他童年时期的见闻。
1950 年代初期,阿南塔穆尔蒂在中学毕业后进入印度南方名校迈索尔大学,次第获得英语学士及硕士学位。 在大学读书期间,他受到坎纳达语诗人戈帕拉克里希纳·阿迪加(Gopalakrishna Adiga,1918—1992)的巨大影响。 阿迪加是现代坎纳达语杰出的诗人之一,以新风格诗歌的先驱而著称,也是当时现代主义文学运动的领军人物。 在他的引领之下,阿南塔穆尔蒂逐渐成为这场坎纳达语新文学运动的风头人物之一。
阿南塔穆尔蒂最早尝试的文学体裁是当时十分流行的短篇小说。 1955 年,他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没有结尾的故事》(Endendoo Mugiyada Kathe)面世。 1963 年,他的第二部短篇小说集《问题》(Prashne)出版。 这两部短篇小说集使他在南印度文坛崭露头角,名声大振。
1963 年,阿南塔穆尔蒂获得英联邦研究生奖学金,前往伯明翰大学留学,撰写了题为《20 世纪30 年代的政治与小说》的博士论文,轻取英国文学博士学位。 留学期间,在比较印度文化与英国文化的异同与短长的同时,他萌生了强烈的思乡之情,于是用母语坎纳达语写了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一个婆罗门的葬礼》。 这部作品于1965年出版后,迅即成为现代印度最为流行也最有争议的长篇小说之一。 有些人认为,小说歪曲和攻击了印度传统社会的价值和信仰,但是更多的人则将这部小说视为对已经衰朽的传统婆罗门教派的现实主义描绘。 小说对婆罗门群体戏谑性的摹写,冒犯了南印度的一些婆罗门社群。 他们认为,作家在丑化正统婆罗门这一代表印度传统文化的最高种姓的同时,对离经叛道的另类婆罗门及处于社会底层的首陀罗妇女寄予明显的同情乃至偏爱。 尽管如此,这部小说还是获得了广大读者和众多文学评论家的认同和激赏。 1970年,根据小说拍摄的同名电影照样遭到一些狂热的正统婆罗门的严厉抨击。 他们甚至试图阻止它的发行。 然而,这部电影获得巨大成功,受到各界观众高度评价,成为年度最佳影片,赢得了总统金质奖。 嗣后,由于电影的助力,这部小说越发闻名遐迩。
1976 年,《一个婆罗门的葬礼》由长期执教于芝加哥大学南亚语言与文明系兼语言学系教授、印度诗人、评论家、翻译家A. K. 拉马努詹(A. K. Ramanujan,1929—1993)译成英文出版。他曾以英译泰米尔语古典诗歌而声名鹊起。 随着他对这部经典作品的鼎力译介,阿南塔穆尔蒂成为一名具有世界性声誉和影响的作家。
1966 年,阿南塔穆尔蒂从英国返回印度,开始在迈索尔地区教育学院任教,随后成为迈索尔大学英语系教授。 他在执教之余继续坚持文学创作。 1973 年,他的另外一部长篇小说杰作《婆罗蒂普罗》(Bharathipura)出版,被认为是普列姆昌德的名著《戈丹》(1936)问世以来最重要的种姓文学(caste literature)作品。 这部小说后于2010 年被译成英文,仍然由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 他在1978 年和1994 年还分别写过两部长篇小说。 其中《存在》(Bhava)也已被译成英文。不过,它们的影响已不如他青壮年时期创作的那两部长篇小说。
阿南塔穆尔蒂一直坚持短篇小说创作。 这也是他得心应手的一种文学样式。 1972—1981年,在将近10 年的时间里,他先后出版了3 部短篇小说集,包括《沉默的人》(Mouni,1972)、《太阳的牡马》(Suryana Kudure,1975)和《天与猫》(Aakasha Mattu Bekku,1981)。 其中《生葬礼》等两个短篇小说也被拍成了电影。 不难想见,阿南塔穆尔蒂的短篇小说具有丰富的内容和很强的故事性。
除《一个婆罗门的葬礼》等5 部长篇小说、6本短篇小说集之外,阿南塔穆尔蒂还出版过5 本诗集、16 本评论集及1 个剧本。 他的诗歌至今在国际上依然有一定影响,可以在互联网上找到其中一些作品。
阿南塔穆尔蒂曾应美国诗人保罗·安格尔的邀请前往艾奥瓦大学为国际写作计划讲授“亚洲文学与社会”课程。 他还曾在艾奥瓦大学、塔夫茨大学和宾夕法尼亚大学担任客座教授,长期旅居美国。 此外,他还曾频繁作为印度作家代表团成员广泛访问欧洲、亚洲及苏联。 他在英国留学和在美国讲学的经历,在他的作品尤其是短篇小说中留下了一定的印痕。
1990 年代,阿南塔穆尔蒂担任印度国家文学院院长直至退休。 他还曾担任戈德亚姆圣雄甘地大学副校长、印度国家图书托拉斯董事长及印度电影电视协会主席。 1995 年,他因对印度文学的卓越贡献而获得印度最高文学奖圣坛奖。 他还曾经荣膺马斯蒂文学奖、二级莲花勋章等重要奖项。 在将近60 年的创作生涯中,他的众多作品和文学成就影响了卡纳塔克邦一代代的读者和作家。
2014 年8 月22 日,阿南塔穆尔蒂因心脏停搏辞世,享年81 岁。
2 坎纳达语与坎纳达语文学
阿南塔穆尔蒂是20 世纪坎纳达语最重要的作家,也是当代印度文学卓越的代表之一。 他虽然精通英语,却认为印度语言写作更为得心应手,因而坚持用民族语言创作。 他的成就使坎纳达语文学的影响超出了国界。
印度语言可以划分为四个语系。 印欧语系和达罗毗荼语系诸语言是印度的主要语言,前者的使用人数占人口总数的74.2%, 后者占21.5%。 换言之,属于这两个语系的诸语言为印度95%以上的人口所使用。
印度的主要语言有18 种。 其中13 种属于印欧语系,4 种属于达罗毗荼语系,包括泰卢固语、泰米尔语、马拉雅拉姆语和坎纳达语。 在印度诸语言中,坎纳达语是一种相当古老的语言,出现在公元前3—前2 世纪,仅晚于梵语和泰米尔语。 它通行于印度西南部,系今印度卡纳塔克邦的官方语言。 卡纳塔克邦西临阿拉伯海,面积19 万平方公里。 目前,约有5 000 万人在使用坎纳达语。 坎纳达语与泰卢固语是相邻语言,是在泰米尔语兴起之后问世并发展成为一种独立语言的,所用字母与泰卢固语字母高度相似。
坎纳达语文学历史悠久。 现存证据表明,最早的具有文学性的坎纳达语铭文可以追溯到公元5 世纪。 它们明显带有梵语语言及文学的影响。 现存最早的坎纳达语古籍《诗王路》(Kavirajamarga),是9 世纪时拉什特拉库塔王朝(Rastrakuta Dynasty,753—973)宫廷诗人室利·毗阇耶(Sri Vijaya)撰写的一部诗学论著,其中提到了梵文史诗《罗摩衍那》的几部早期坎纳达语译本。 令人遗憾的是,这些译本今已散佚。 不过,《罗摩衍那》与另一部梵文史诗《摩诃婆罗多》的后出坎纳达语译本现在还有很多存世。2022 年1 月面世的《众多的摩诃婆罗多》(Many Mahabharatas)一书就探讨了现存有关译本。 它们并非单纯的译本,而是改写本,既不同于梵文史诗原著,也不同于其他印度语言的译本。
坎纳达语的历史过去被分为四个时期:1)古代坎纳纳达语时期(截至5 世纪);2)旧坎纳达语时期(5—12 世纪);3)中世坎纳达语时期(12—18 世纪);4)现代坎纳达语时期(18 世纪迄今)。坎纳达语学者R.S.穆加利在《坎纳达语文学史》一书中,将坎纳达语及其文学划分为两个时期,即古典时期与现代时期。[1]这一看法得到不少学者的认同。 可以肯定的是,连续不断的坎纳达语文学史至少已有1 千年之久。
在古典和中世时期,所谓“占布诗”(Campu Kavyas)的作者们就在娴熟地根据具体用途而交替使用诗歌和散文两种体裁,他们的诗歌主要用于抒发情感,而散文主要用于描写和叙事,从而形成一种韵散相间的文体。 16 世纪坎纳达语圣徒诗人迦那迦(Kanaka, 1509—1600),被认为属于刹帝利种姓,生活在今印度卡纳塔克邦。 他用纯朴的口语创作表达虔信的诗歌,具有普遍的艺术感染力。 除《那罗传》等5 部主要作品外,他还创作了约200 首不同形式的歌,在坎纳达语文学史上颇有影响。 札格纳特·达萨(Jagannatha Dasa,1728—1809)出生于今印度卡纳塔克邦赖久尔县(Raichur district)曼维城(Manvi town),也是个著名的坎纳达语圣徒诗人。 他写过大量宣扬毗湿奴信仰的虔信歌,还写过近千首坎纳达语中独有的六行诗(shatpadi)及三行诗(tripadi),形成一个有32 章的集子,阐述摩陀婆派轨范师的哲学。 这部哲理诗集被视为他的代表作,是吠檀多不二论派的重要作品。
在现代坎纳达语文学时期,散文异军突起,成为创作的主要媒介,极大地增强了文学的表现能力。 在克里希纳罗阇三世(Krishnaraja III,1794—1868)统治时期,散文文体就获得了广泛使用。 据说,克里希纳罗阇三世是个爱好文学的君主,不但奖掖他人写作,而且亲自操觚,写了约50 本书,大多为散文。 19 世纪的散文创作为坎纳达语现代文学的兴起起了练兵和预备作用。
在现代坎纳达语文学兴起的初期,翻译文学和改编作品起了重要的示范作用。 因此,19 世纪,尤其是其中叶和下半叶,被称为坎纳达语的“翻译和改编时期”。[2]1829 年,坎纳达语《圣经》译本问世。 随后,大量英国文学名著和梵语经典作品被翻译或改写成坎纳达语。 例如,莎士比亚的《奥赛罗》、约翰·班扬的《天路历程》或被改写,或被迻译。 《天路历程》的译本(1848)被认为是第一部坎纳达语长篇小说。 此外,弥尔顿、约瑟夫·艾迪生、斯威夫特、塞缪尔·约翰逊、戈尔德斯密斯、埃德蒙·伯克、华兹华斯、雪莱、济慈、司各特、简·奥斯丁、麦考莱、狄更斯、萨克雷等英国著名作家、小说家、诗人的代表作纷纷被译成坎纳达语出版。 英国剧作家谢立丹、萧伯纳乃至挪威剧作家易卜生作品也被翻译过来。 此外,荷马史诗、希腊剧作家埃斯库罗斯及索福克勒斯的剧作,法国大仲马、雨果的小说,俄罗斯托尔斯泰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如此等等,也被不断译入坎纳达语。 《伊索寓言》《天方夜谭》也被改写或被迻译。 大量古今文学批评理论及哲学方面的著述随而被系统介绍进来。 与此同时,许多梵语戏剧及印度其他语言的优秀作品也被译成了坎纳达语。 例如,孟加拉语小说大家班基姆·钱德拉·查特吉的长篇小说就被翻译过来。 这些主要来自欧洲和印度的各种体裁的作品,对促进坎纳达现代文学的繁荣和文化的发展提供了多方面的借镜和启示。 在诸多外来营养的滋育下,现代坎纳达语文学发展迅猛。
20 世纪初期,现代坎纳达语文学原创性作品呈现初步繁荣局面。 1914 年,坎纳达语文学协会的成立成为这一地区文艺复兴的一个标志性事件。 从1920 年起,现代坎纳达语文学进入黄金时代,各种文学社团成立。 一批富有才华的年轻诗人和作家纷纷登上文坛。 各种样式的诗歌、小说令人耳目一新。 尝试现代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创作的作家不少,M.S.普坦纳(M.S.Puttanna)被认为是坎纳达语第一个重要的长篇小说作家。马斯蒂·文卡特萨·伊延加尔(Masti Venkatesa Iyengar,1892—?)被誉为坎纳达语短篇小说之父。 他多才多艺,也创作过一些优秀的诗歌、剧本、长篇小说、传记等。 诗人斯里刚泰亚(B. M.Srikantaiah,1884—1946)对20 世纪前30 年的坎纳达语诗歌创作产生了举足轻重的影响。 他不但翻译了《英语歌集》(Inglis Gitagalu),而且在迈索尔大学讲授英语和坎纳达语,影响了大量有抱负的青年诗人。
到了20 世纪中期,杰出的诗人阿迪加创作的《峡谷》等被认为是与T.S.艾略特的《荒原》类似的现代派诗歌。 从1920 年至印度独立前,由于浪漫主义是坎纳达语文学的主流创作方法,因而这一时期也被称为浪漫主义时期。 作家总体了解并熟悉西方现代哲学,如萨特的存在主义哲学。 浪漫主义等文学运动,使坎纳达语文学的主题、风格、思想等都呈现多样化的局面。 当时,小说领域就出现了意识流一类的现代小说,而短篇小说创作则呈现流行态势。
印度独立后,坎纳达语文学随时代兴替发生了相应的巨大转变,进入了新文学时期。 这一时期的作家关注个人和社群的生存困境,追求作品的形式、风格、结构及叙述方法的创新性和现代性。 现代派文学特别关注人的异化、焦虑、绝望、身份迷失等问题。 可是,尽管坎纳达语作家不断受到西方现代文学思潮和流派的影响,他们还是深深沉浸于南印度的社会生活与文化氛围之中,作品带有浓郁的乡土气息,自然也不乏现代意识及技巧。 阿南塔穆尔蒂就是在这一背景下开始短篇小说创作并逐渐成为新文学运动的健将的。传统的梵语文学与具有现代性的英国文学,成为支撑他文学事业的两大基石。 他以深刻反映或形象再现卡纳塔克邦希莫加地区的社会生活而迅速成为现代坎纳达语文学最杰出的代表。
3 《一个婆罗门的葬礼》——一部惊世骇俗的文化小说
《一个婆罗门的葬礼》通过描写一个日趋没落的婆罗门聚落的生活场景,再现了印度传统社会与教派在现代思潮冲击下面临的变局。 这部小说的原标题Samskara 是个梵文语词,也是个印度哲学术语,有净化、净法、圣礼、葬礼等多个复杂义项,而作家为小说命名采用的正是“葬礼”(funeral obsequies)这一义项,至于此词的其他一些义项,则蕴含在小说情节之中。 根据传统,印度教四大种姓中的前三个,尤其是婆罗门种姓,须遵奉有关净化仪式,而他们身后的火葬仪式则是一桩大事。 小说围绕一个婆罗门的猝死这一中心事件以及接踵而来的瘟疫展开,生动而形象地摹绘了这个婆罗门社群面临的严重生存危机。半个多世纪过去了,这部小说依然在不断再版或重印,不但成了印度现代文学的一部经典作品,而且被公认为现代世界文学杰作之一。 《一个婆罗门的葬礼》因而成为阿南塔穆尔蒂最为驰名也最有影响的代表作。
这部小说出版时,作家正值盛年。 随着A.K.拉马努詹的英译本问世,这部小说又被译成其他多种语言。 这些译本为作家带来世界性声誉。1988 年秋,A.K. 拉马努詹应邀到威斯康星大学南亚学系举办专题讲座,主题是《一个婆罗门的葬礼》与托马斯·曼《魂断威尼斯》(1912)的比较研究。 这两部小说的共同点在于,作者都是30来岁,内容都涉及死亡,作品背景都与瘟疫有关,语言都具有诗意美,情节都蕴含着诸多隐喻,在手法上都具有现代主义的审美倾向,篇幅相若,都不算长。 不同之点在于,前者充满印度神话的意象,后者则巧妙利用了希腊神话的意象;前者是一部文化人小说,后者则是一部“艺术家小说”。 我在这次讲座上首次了解到这部小说及A.K.拉马努詹教授对它的高度评价,也萌生了日后翻译此书的愿望。
托马斯·曼是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是一个在中国相当有影响的作家,而阿南塔穆尔蒂的众多作品,却一直没有一部被译成中文。 《一个婆罗门的葬礼》既然是可与《魂断威尼斯》相提并论的现代世界文学名著,那么就理应介绍给中国读者和学术界。 翻译这部小说的恰当时机终于随着“中印经典和当代品互译出版项目”的启动而到来。
《一个婆罗门的葬礼》故事发生在南印度卡纳塔克邦一个名叫杜尔瓦萨布罗的印度教摩陀婆派婆罗门聚落里。 所谓摩陀婆派(Madhvacaris),乃是印度教毗湿奴派的一个分支。 该派产生于13 世纪,创始人为吠檀多哲学家摩陀婆(1197—1276)。 主要流行于迈索尔地区,也就是今卡纳塔克邦一带。 要求信徒听诵经典,严守戒律,无限虔诚,礼敬湿婆神等,以实现精神解脱。 严守道德准则是该派的一个突出特点,学习经典、行善、不贪、不淫等是信徒必须遵守的规范。 至于杜尔瓦萨布罗,则是个虚构的地名,而所谓聚落(agrahara),则指专供婆罗门居住的地区,是一个相对独立而且封闭的社群,绝对不允许属于其他种姓或教派的人员入住。 那是一个由于长期因袭着传统社会的重负而走向穷途末路的社区。
故事以聚落里一个离经叛道的婆罗门居民那罗纳帕的猝死开篇。 那罗纳帕具有叛逆精神,不仅蔑视婆罗门的精神修持,而且无视同一教派的清规戒律。 他虽然生为摩陀婆派信徒,却无视正法,亵渎神圣,玩世不恭,为人放荡,生活毫无禁忌。 他饮酒食肉,终日与一些穆斯林朋友厮混在一起,甚至同他们一道捕捉印度教神庙池塘中的圣鱼。 他抛弃了婆罗门种姓的结发妻子,却与一位低种姓女人长期同居。 他还引诱年轻人突破种姓规矩,恣意行事。 他宣称自己是享乐主义派,“宁肯借钱举债,也要吃香喝辣”。 他藐视聚落婆罗门领袖普拉内沙阿阇梨,想与他决一雌雄,看谁赢在最后。 他甚至通过讲述离奇的故事来影射和嘲讽普拉内沙阿阇梨。 不仅如此,他还想摧毁婆罗门教。 这些不端行为早就在聚落里引起公愤,使他成为诸多正统婆罗门的眼中钉,使他沦于众叛亲离的境地。 只是由于他受到现代世俗法律的充分保护,而且他经常以皈依伊斯兰教来威胁,邻里纵然想把他革出教门,却也无可奈何。 如果他真的皈依伊斯兰教,而且继续住在聚落里,那么必须放弃这个聚落的就会是那些担心受到污染的正统婆罗门。 他的暴亡使聚落里的众婆罗门松了一口气,同时也给他们提供了一个惩罚他的机会,于是一场轩然大波扫过聚落,而一场刻不容缓的葬礼迟迟不能举行。 问题的要害在于,婆罗门忌讳这样一个叛逆会在举办葬礼之后化为鬼魂,厕身于他们的列祖列宗的英灵之中。 结果,不仅婆罗门不愿为他操办葬礼,连首陀罗也受种姓制度制约,因担心接触婆罗门的遗体会下地狱而拒绝承担火化任务。
按照印度教法论及摩陀婆派风俗,在一个婆罗门逝世后,应当尽快为他举行葬礼,最好在当天即依照有关规定操办此事,至迟在黎明前将遗体火化完毕。 这一即时举办葬礼的规定,与印度地处热带与亚热带,不宜延期存放遗体的环保理念有关,是有科学性的。 否则,由于遗体腐烂,可能引发瘟疫,危及生者。 然而,那罗纳帕是个特例。 他还算婆罗门吗? 一个人生为婆罗门就永远是婆罗门吗? 那罗纳帕生前的种种劣迹,引起了对他是否有资格享受相应葬礼的强烈质疑。根据《摩奴法论》,应当褫夺藐视种姓规范之人的种姓。 在众婆罗门心目中,那罗纳帕实际上已经等同于异教徒,配不上一个正统婆罗门才能享有的葬礼。 即便可以为他举行葬礼,由于他没有子嗣和其他直系亲属,那又该由谁来为他举行葬礼呢? 哪个婆罗门愿意自告奋勇? 由于没有任何一个婆罗门愿意为那罗纳帕举办葬礼,他的遗体迟迟未能得到火化。 相对而言,他的情妇钱德丽是个卑微之人,倒显得有情有义,拿出自己的金首饰悬赏,期望有人能够出面主办葬仪。 价值两千卢比的巨资激起了一众婆罗门的贪心。 他们于是次第造访普拉内沙阿阇梨,竞相争夺为那罗纳帕举办葬礼的机会。 棘手的问题困扰着整个聚落,使之陷入瘟疫和濒临覆灭的危境。 小说就围绕这一中心问题铺展开来,在主要人物之外,也用简洁的笔触勾勒了其他婆罗门的群像。 其实,在这个以保守著称的聚落中,在那罗纳帕之外,其他人也并非都是信守教派戒律的正人君子,或贪财好色,或欺凌孤寡,或无比吝啬,或过于迷信。 他们看不惯那罗纳帕贪图世俗欢乐,却也在私下心向往之。 根据由来已久的风俗和规定,在聚落有尸体存在的情况下,众婆罗门不得礼拜、沐浴、祈祷,也不得进餐。 由于那罗纳帕的遗体不能得到及时处理,整个聚落的生活陷入瘫痪和混乱。 然而,众婆罗门擅于坐而论道,缺乏实际行动能力。
小说中的中心人物是婆罗门轨范师普拉内沙阿阇梨。 如果说那罗纳帕是个享乐主义者,那么他就是个苦行者。 如果说那罗纳帕是个背教者,那么他就是个无与伦比的虔信者。 两个人物一正一反,在许多方面形成鲜明对照。
普拉内沙阿阇梨曾在梵文中心迦尸(又名贝拿勒斯,今名瓦拉纳西)苦读,获得了吠陀学之宝的光荣称号。 他不仅博览群书,通晓经典,学识渊博,而且自律甚严,品行高洁,深孚众望,是这个婆罗门聚落当之无愧的精神领袖。 不过,他虽然博学,而且未到不惑之年,却思想保守,泥于陈旧僵化的传统,一心维护旧秩序,也十分珍惜自己的名声。
在那罗纳帕遗体迅速腐烂,聚落濒临疫病随时暴发的危急关头,众婆罗门纷纷上门向普拉内沙阿阇梨求教,迫切指望他尽快定夺。 处理那罗纳帕的遗体,本来不应该是个大问题,却使他进退失据,处于两难困境。 他虽然身负重责,却不能当机立断,而是像一个原教旨主义者那样,查找原典,穷搜经书,却无法找到现成答案,于是转而前往供奉猴神哈奴曼的印度教庙宇寻求神谕,结果照样一无所获。 他在从神庙返回聚落途中,无意间在密林中邂逅钱德丽。 这个美丽而又健康的女子与他的妻子又形成鲜明对照,瞬间激起他长期压抑的情欲,竟然让他抛开多年恪守的禁欲主义及婆罗门信仰。
其实,普拉内沙阿阇梨当年刻意迎娶和照料病妻,是包含着沽名钓誉的动机和自我主义的盘算在内的。 几十年来,他克己自制,恪守戒行,也并非纯粹出于无私之爱。 实际上,他把妻子当成了自己的“人生苦修之地”,以及自己奉献牺牲的祭坛。 因此,他不过是在维系着早已名存实亡的婚姻。 在与钱德丽苟合之后,几经彷徨,冷静下来,他意识到,自己此生原来是个“口是心非的两面派”。 他深感内疚,觉得自己失去了领袖群伦、处理聚落事务的资格。 那么,他应该何去何从?显然,他与钱德丽的苟合,标志着他对正统的背离。 他也不再是一个合格的婆罗门。 猝然发生的精神危机以及在何处安身立命的现实问题,使他身心备受煎熬。 是继续坚持苦行还是听凭欲望驱使? 是恪守正法,还是率性生活? 他实际上已经走向了反面,与那罗纳帕殊途同归。 他们虽然都是婆罗门,但与出身卑贱却人格健全的钱德丽相比,也未免逊色。
实际上,普拉内沙阿阇梨从神坛坠落象征着婆罗门教的堕落,也隐喻着他人性的苏醒和精神的解脱。 他最终超越宗教禁锢,摆脱婆罗门社会,抛掉了光环,获得了精神再生。
由于那罗纳帕的葬礼一直在延宕,聚落中瘟疫暴发的迹象越来越明显。 普拉内沙阿阇梨等一众婆罗门未能处理的危机,由钱德丽不动声色地解决了。 她拜托几个穆斯林友人在夜间帮她把那拉纳帕的遗体运到野外火化了。 与普拉内沙阿阇梨相比,她似乎更讲道德,更为实在,更负责任,也更有行动能力,轻而易举地解决了一个令众婆罗门一筹莫展的棘手问题。 这样的对比,隐含着作者对印度社会种姓等级制度尤其是道貌岸然的高种姓者的不屑和批评。
普拉内沙阿阇梨勉强回到聚落,在匆匆火化亡妻之后不知所措,于是开始在周边地区游荡。他在途中偶遇一个过分热情的青年普塔。 普塔是一个私生子,父亲是婆罗门,母亲是首陀罗。他虽然出身卑微,社会地位低下,但天性快乐,富于活力。 普拉内沙阿阇梨随他进入了“一个着魔的世界”,也就是普通人纷乱扰攘的原生态世界,见识了他从来不曾经历过的生活。 这是“一个充斥急切的欲望、复仇、贪婪的魔界”。 他感到惊恐万状,“喘不上气来”。 他觉得自己“并没有在这个人情诡诈而酷烈的世界里生活下去的本领”。普塔同钱德丽一样,也属于下层社会,与普拉内沙阿阇梨也形成了鲜明的性格对比。
普拉内沙阿阇梨在现实世界里感到格格不入。 这个在婆罗门社群举足轻重的人物一旦离开处于社会文化顶端的象牙塔,就突然成了一个边缘人,不再有任何优越感。 他四顾茫然,无所适从。 他虽然难以再回到婆罗门聚落,但也无法适应下层社会辛苦恣睢的生活。 他动了前往异乡与钱德丽一道生活的念头,但这还只是个一厢情愿的想法。 他漫无目的的徘徊,也是他陷入走投无路窘境的隐喻。 通过描绘普拉内沙阿阇梨的人生轨迹,通过尖锐批评婆罗门的迷信和虚伪,小说再现了婆罗门文化日趋腐朽的一面。 小说在尖锐批评正统婆罗门社群的偏见与迷信、僵化与虚伪之余,实际上也深刻反映了印度社会中传统观念与现代性的冲突。 小说没有高潮,甚至没有明确的结尾,因而给读者留下无尽的悬念。
《一个婆罗门的葬礼》是一部蕴含着丰富文化内容的讽喻小说。 阿南塔穆尔蒂虽然终生浸淫于英国文学,却高度认同并醉心于阐释印度文化。 可以说,他有意识地将印度文化的不少基本概念或元素纳入了自己的小说之中,也将地方传奇故事融入小说背景描写之中,使读者在了解印度社会的同时熟悉印度文化。 例如,小说涉及法、利、欲、解脱、四行期、八正道、业报轮回、梵我同一、种姓、再生、苦修、无住、大时、味论等基本文化概念。 尤其明显的是,他将印度教的一些古代神话传说融入作品之中,并予以现代阐释。 例如,普拉内沙阿阇梨与钱德丽在幽暗的森林中相逢及翻云覆雨的故事,就与史诗《摩诃婆罗多》初篇中大仙人波罗奢罗(意译破灭仙人)与渔家女贞信在阎牟那河上堕入情网的情节颇为相似,甚至可以视之为那个古老插话的现代翻版。 除一些仙人外,小说还提及众多神祇,包括三步神、黎明女神以及天女弥那迦、沙恭达罗等以及有关神话故事。 小说中也提及或引用了印度文化史上的众多重要典籍,包括《梨俱吠陀》《罗摩衍那》《摩诃婆罗多》《薄伽梵歌》《摩奴法论》《欲经》《牧童歌》及诸往世书等。
2011 年,在小说英文版问世35 周年之际,作家在接受采访时表示:“我认为,我的这部小说超越了种姓问题,成了一个讽喻故事……它有写实性,却是一部讽喻作品。 在寓言中,写实会发生变化。 但是,在写实中,却没有讽喻的地位。”[3]他不赞同有人将这部小说视为种姓小说或宗教小说。 他认为,这样的评价贬低了小说的价值,低估了它的哲学意义。
《一个婆罗门的葬礼》在艺术上也是一部可圈可点的作品。 阿南塔穆尔蒂不但是个学者,还是个诗人。 小说中有不少富于诗意的句子和段落,给人以丰富的美感。 例如:
这是一个夏日悠长的傍晚。 西天漂浮着一条条的赤霞。 一行又一行的白鸟在归巢……远方西山明晰的轮廓变得黯淡起来,犹如一个正在梦中熔化的世界。 此刻的缤纷色彩,在下一刻就会渐次消逝,天空于是变得虚无。 由于新月日已经过去,再过一会儿,一弯银色的月亮就会出现在西山上方,就像举行神像揭幕奠酒仪式时一只被倾侧过来的银杯的边缘。 众多的山谷将陷入一片阒寂。[4]
作家也擅于以幽默和讽刺的笔法刻画人物。例如,他描绘贪小便宜的穷婆罗门罗什曼那的段落就非常经典:
这家伙沐浴,连一汤匙的油都不买。 他的手攥得很紧。 此人是众婆罗门中最小气的。 这个聚落之中,谁人不知? 在他的妻子不停地对他唠叨油浴之事后,他在早上起床,步行四英里前往那个贡根人开的店铺。 “嘿,迦马特,你有新鲜的芝麻油吗? 质量还好吧? 卖多少钱? 不会发霉吧,是不是? 让我瞧瞧。”他就这么连续不停地聊着,趁机把手指蜷起来,弄到两汤匙的油当样品,假装用鼻子嗅一嗅,说道:“还行吧,只是还有点不那么纯。 等你弄到真正新鲜货时,告我一声,我们家需要一罐油。”他把手里的油全抹到了自己的头上。[5]
除了丰富的文化内涵,小说还充满有趣的生活细节,采用了多种现代派写作技巧。 作为一名现代派作家,阿南塔穆尔蒂十分注重人物的心理分析,喜欢采用大段文字表现他们复杂的心理活动。 在这些描绘人物心理的段落中,作家不断诉诸意识流的笔法和句式,以表现人物活跃跳荡的思绪。
作为一部文化底蕴丰厚的现代主义经典之作,《一个婆罗门的葬礼》迄今一直有人研究和诠释。 它无疑是我们了解印度多语言现代文学的一个重要样本。
4 阿南塔穆尔蒂的短篇小说创作
《太阳的牡马及其他故事》(Stallion of the Sun and Other Stories)是阿南塔穆尔蒂最为知名的一部英文短篇小说集。 这部集子中共收入7篇作品,是从他的5 部短篇小说集中精选的,或许可以代表这位坎纳达语现代派大家在这一领域的风貌和成就。 这些作品写于1955—1989 年期间,时间跨度为35 年。 其间,他也从一个愤青激进分子演变成为一个具有深厚人道主义情怀的保守主义者,强烈主张实现社会平等。
英文本译者纳拉扬·海格德(Narayan Hegde)是卡纳塔克邦人,曾先后在迈索尔大学获得英语专业本科和硕士学位,又在纽约州立大学石溪校区获得英国文学博士学位。 随后,他长期在纽约州立大学旧韦斯特伯里校区任比较文学教授。
阿南塔穆尔蒂短篇小说题材广泛,从多方面折射了独立以来数十年间印度社会、政治和经济的变化。 他的许多作品描绘了个人在传统势力禁锢之下的社会中的困境和挣扎,寄寓了他对普通人尤其是下层社会人士的深切同情,表达了他对许多困扰人生的基本问题的关注。 纳拉扬·海格德在英文本引言中指出:阿南塔穆尔蒂“对社会、政治和经济的变化,以及这些变化的动力和结果,都抱有分析的态度,而且他也意识到,所有这些变化都源于永无休止的生活洪流。 这种分析的观点和意识,是他所有作品的基础”。[6]他还认为:“令社会窒息的传统势力,在这种传统束缚下的社会里的个人困境,是阿南塔穆尔蒂许多小说的中心主题。”[7]阿南塔穆尔蒂通过艺术的手法严厉批评印度社会中酷虐、过时、陈腐、僵化的传统。 不过,他的短篇小说所描绘的世界,既是一个充斥着冷漠和污秽一类负面意象的世界,也是一个充满着天真和顽强生命力意象的世界。他就在这样缤纷复杂的背景下探索和揭示他的中心主题。 这些作品暗示,只有现代文明才能解决印度社会面临的前现代文明问题。
《生葬礼》(1955)是阿南塔穆尔蒂创作生涯中一个重要阶段的标志。 所谓生葬礼(Ghatashraddha),就是当一个所谓“堕落者”尚在人世之时为其举办的葬仪。 小说女主人公雅穆娜是个回到娘家的年轻寡妇,漂亮而丰腴。 她被迫削去一头青丝,遵守禁欲等一类清规戒律,以弱化她的女性意识,同时警示男人们不要对她想入非非。 尽管如此,正值青春年华的雅穆娜还是与隔壁村学的一个教师产生了恋情。 为避开众目睽睽,他们不时在聚落附近的一处废墟幽会,却被几个寄宿在家里的顽童学生发现。 雅穆娜以寡妇之身暗结珠胎,也自然无法瞒过邻妇的锐利眼睛。 她被说成是淫妇,被警告不得触摸神像。 在巨大的精神压力之下,她甚至想一死了之,后在一对基督徒夫妇的帮助下做了堕胎手术。 数日后,雅穆娜的父亲乌杜帕为寡女举行葬礼,仿佛她已死去。 雅穆娜还被宣布为贱民,失去了与生俱来的婆罗门种姓。 又一天,乌杜帕举行婚礼,再度成为新郎官。 这种对比,透着教规和社会的残酷。 值得注意的是,这篇小说是从儿童观察成人世界的视角写的,以活泼、有趣而又隐讳的语言描绘了传统势力对一个无辜女性的无情戕害。
《宰客夜总会》是阿南塔穆尔蒂留学英伦时期的作品,显然带有一定的自传性质,至少带有作家留学阅历的印迹。 小说的背景虽然是在英国,表现的主要内容还是印度生活。 主人公凯沙夫背负着为家庭赚钱的希望出洋。 他觉得,社会传统强加给他的要求实在不堪重负。 从印度的穷乡僻壤初来繁华的英伦,他一度迷恋英国社会所表现出来的礼仪和秩序。 他的英国同学斯图尔特却抱怨,自己和大多数英国人追求物质享受,缺乏生活意义和精神追求。 小说通过他们对人生意义的倾谈,探讨了印度与西方价值观的冲突与融合。 作家激情涌动,希望告诉读者他在英国目睹的现代化情景,想要诉说的东西太多,结果使这篇作品成为他最长的短篇小说。
在创作《沉默的人》(1972)时,作家已经结束留学生活,回到了南印度卡纳塔克邦。 这篇小说的着眼点或主题,是印度农民在盘剥之下的艰难生活和他们之间的相互竞争与倾轧。 在一般反映农民问题的小说中,中心矛盾往往是地主与农民之间的矛盾。 这篇小说虽然描写了作为土地所有者的神庙当局对佃户命运的操控与拨弄,但着墨最多的却是佃户之间的勾心斗角与生死博弈。 库潘纳·巴塔与阿潘纳·巴塔是两个比邻而居的佃户,有着相似的来历、经济地位和生活方式,却“一直就像蛇与獴那样相互仇视”。 前者在与后者的惨烈竞争中彻底失败,土地和房产都被夺走,被逼到濒临死亡的边缘,变成一个如石像一般沉默的人。 这篇小说对于形象地认识当时南印度农业社会所能起的作用,或许任何调研报告都难以企及。
《天与猫》约创作于1970—1980 年代之交,也是一篇相当长的短篇小说。 从内容看,似乎把分属两个短篇小说的内容融合在了一起。 一般的短篇小说,也就写一个中心事件或一两个人物。 这篇小说却出现了两三个人物。 小说主人公贾亚蒂尔塔·阿阇梨喜欢仰望星空,本来向往天文学研究,却阴差阳错地成了一名律师,终生为各种富人提供法律服务。 他十分厌弃这种与他的秉性不符的生活。 他在临终之际招来儿时挚友戈文丹·纳亚尔和红颜知己甘古白。 作品交叉描写了男主人公与他们的故事及关系。
《太阳的牡马》(1975)既是阿南塔穆尔蒂一部坎纳达语短篇小说集的标题,也是他的同名英文短篇小说选集的名称。 由此不难看出,这是他最看重的一篇作品,是他的短篇小说代表作。 所谓“太阳的牡马”乃是卡纳塔克邦民间对蚱蜢的别称。 这是一篇令人忍俊不禁的幽默作品。 小说通过描写“我”与昔日的同学和友人的邂逅相逢,揭示了古老传统与现代生活的冲突,描写了印度在迈向现代文明进程中的社会矛盾。 主要人物文卡塔是乡村小镇上的职业祭司,也是个职业星相学家,一个极其善良单纯的老好人,但在众人眼里却是一个笑柄,一个地道的傻瓜。 主张无我的文卡塔象征着守旧的传统文化,主张认命,否定人可以逆天改命。 他能默默承受一切苦难,却不能适应变化的时代。 在“我”看来,文卡塔似乎是处于最高惰性状态之人的典型。 他认为:“如果不消除文卡塔这一类人,就不会有进步……”文卡塔的儿子是一代新人,不甘心像父辈一样守在本乡本土,自生自灭。 在描绘父子两代截然不同的性格和处世方式之时,小说展现了一幅构图细腻的现代农村社会生活风俗画。
《阿卡雅》与《迦罗杜》创作于1980 年代,属于阿南塔穆尔蒂的后期作品。 如果说《太阳的牡马》描写了一个头脑简单的男子憨厚的性格,那么《阿卡雅》塑造的就是一个特别单纯的印度乡间女性的形象。 他们虽然都面临着艰难的生存环境,却对生活抱持一种相似的豁达而乐观的理性态度。 显然,《阿卡雅》的创作与作家在美国长期担任客座教授的生活经历有关。 在这篇小说中,作家童年的朋友斯里尼瓦萨在费城当英文教授,是一个非常成功而且也有地位的人物,却一直深情怀念着自己没有文化的姐姐阿卡雅。 原来,在12 个兄弟姐妹中,姐姐阿卡雅是老大,斯里尼瓦萨是老幺。 在父母双亡之后,是阿卡雅百般关爱,把他带大的。 阿卡雅本来是童婚的牺牲品,备受丈夫的折磨并被他送回娘家。 是大姐以母牛舐犊般的柔情把他带大,以自己的牺牲,影响了他的思想,使他成为一名学者,也激发了他对大姐的依恋之情。 他在费城的豪宅中,藏着一幅描绘阿卡雅的画作。 作家通过斯里尼瓦萨回忆和讲述的有关阿卡雅的故事,塑造了一个淳朴的农家主妇的形象。 她给母牛挤奶,给它们喝泔水,喂它们饲料,给它们洗澡,结果她自己也变成了一头母牛,还跟它们说话,不禁让人想到马烽的《饲养员赵大叔》里的类似情节。 她甘于吃苦,凭一己之力照顾众多弟妹。 她因为爱牛而不辞辛劳,不畏死神。 面对严酷的生活,她始终保持了乐观向上的精神。 也许,这正是印度亿万善良而朴实的农妇的一个典型形象。 斯里尼瓦萨虽然成了一名现代主义者,却始终难以忘怀养育过他的阿卡雅。 他认为,阿卡雅的世界并不是虚幻的,不能从西方的角度看印度生活。 作品探讨了文化异化与认同这一微妙复杂的问题。
《迦罗杜》的男主人公蒂马帕是由寡母含辛茹苦独自带大的。 可是,他在成长过程中却越来越疏远母亲,逐渐失去了童年时期对母亲的眷恋。 由于她严守寡妇之道,任何受过良好教育的姑娘,即使钟情于蒂马帕,也不会同意生活在这个家里,而蒂马帕则完全不想结婚。 他虽然是个婆罗门,却由于怀疑神的存在而备感痛苦。 他是个作家,作品专注虚无,情感冷漠。 他对生活抱持一种玩世不恭的态度。 家里的煮饭姑娘卡玛拉深深地爱上了蒂马帕。 他尽管并不喜欢卡玛拉,却在一时冲动之下让她怀有身孕。 由于害怕陷入生活的罗网之中,他试图逃避自己的责任。母亲逝世后,卡玛拉交给他一份遗书。 这份遗书包含的至情至理,让蒂马帕深受震动。 他几经思索和权衡,接受卡玛拉为自己的妻子,负起了应尽的家庭责任。
《太阳的牡马及其他故事集》中的7 篇小说独具风格。 它们犹如一幅幅社会风情画,细致入微地勾勒了现代印度农村的各色人等以及他们的生活样貌。 作品描绘农民、妇女等弱势群体种种巨大的不幸与痛苦,表达了作家对占人口多数的普通人的关注,寄寓着他的悲悯情怀,也蕴含着他对迂腐的缺乏人性的婆罗门制度及文化的厌恶,和他对印度社会及文化现代化的期许与憧憬。 这些小说不仅时而迸发出思想的光芒,而且时而透出浓郁的诗意。 它们的一个最大特点是容量偏大,篇幅偏长。 不难想见,当年作家创作时充满激情,浮想联翩,因而下笔汪洋恣肆,于是旁逸斜出,横生枝节。 作品中的大段独白,多是作家在借主人公之口来表达自己的哲思。 总之,这部短篇小说集,蕴含着丰富的智慧、深邃的见识与独具南印度特色的美,因而引人入胜。 也许,只有沉静下来,细细品读,才可能悠然心会这些作品的妙处。
阿南塔穆尔蒂在长篇和短篇小说两个领域深耕数十年,在印度获得了文学最高奖以及相应的地位,而且他的多部代表性作品已被翻译成英语等多种外文,使他赢得了国际性声誉。 他的长篇和短篇小说表现出三个突出的特点。 第一,作家虽然见过世面,阅历丰富,但他作品聚焦的中心并非大都会上流社会的浮华生活,而是鲜有人关注的南印度穷乡僻壤各色人等的寻常生活,对他们在不公平与不公正势力重压下的悲欢离合与生死沉浮寄予深切的同情,使读者得以窥见南印度人民生活的多个层面。 第二,作者在作品中展现了浓郁的印度文化风情,赋予这些作品文化小说的品质。 他在揭示传统文化弊端的同时,展现了人们对现代文明的迫切想望。 他的作品表明,沉疴不起、弊病丛生的传统社会的出路,就在于人的心灵和生活的现代化。 第三,作家是20世纪中叶南印度新文学运动的产物,在写作理念和艺术手法上都属于印度现代派作家,使他的作品具有了浓郁的现代性。 例如,他对意识流手法的娴熟运用就折射了他对现代主义的倾心,而他对性爱的描写又有H.G.劳伦斯式笔法的痕迹。
我国从来没有人研究或翻译过阿南塔穆尔蒂的作品。 在他的《一个婆罗门的葬礼——阿南塔穆尔蒂小说选》中文本行将问世之际,我希望此文能够打开一扇眺望南印度社会生活的文学窗口,引发阅读与研究的兴趣,以增进我们对遥远而生疏的南印度的了解。
注释:
①本文系作者为其选编和翻译的《一个婆罗门的葬礼——阿南塔穆尔蒂小说选》撰写的译本序。 该小说选为“中印经典和当代作品互译出版项目”之一,近期将由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正式出版。
②马斯蒂文学奖(Masti Award in Literature),一种坎纳达语文学奖,是以坎纳达语著名短篇小说家马斯蒂·文卡特萨·伊延加尔的名字命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