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云使》的蒙古文翻译与影响*
2022-04-16萨其仁贵
萨其仁贵
(内蒙古大学蒙古学学院,010021,呼和浩特)
《云使》(Meghadūta)是古印度大诗人迦梨陀娑(Kālidāsa,4—5 世纪)所著抒情长诗,全诗共400 多行,由同一种诗律完成,是古典梵语抒情诗巅峰之作。 《云使》长期以来深受东西方文人的喜爱,14 世纪中叶,该诗首次被翻译成藏文迈出了印度国门。 18 世纪中叶《云使》由藏文被转译成蒙古文。 20 世纪初,《云使》传入西方,先后被译成英、法、德等多种语言,很快得到广泛传播。20 世纪中叶,《云使》再度从藏、汉、英文被转译成蒙古文,一时涌现出3 种不同的《云使》蒙古文译本。 到了21 世纪,《云使》又有了两种不同的蒙古文译本,一个是蒙古国的从藏文翻译的转译本;另一个是我国蒙古族译者(本文作者)直接从梵文翻译的直译本,这也是《云使》第一次从原文翻译而成的蒙古文译本。 至此,近300 年的《云使》蒙古文翻译历程中产生了多种译本,各译本翻译水平不齐、翻译途径不同、翻译背景、起因、所涉及到的中间语言等各因素都各不相同,足见《云使》蒙古文翻译的多样性和复杂性。 本文将系统梳理《云使》在蒙古的翻译历程,探讨各译本的翻译背景、翻译特征、翻译得失及其原因和翻译影响等问题,这对印度文学在东亚的传播以及多语种文化交流交融研究均有重要意义。
1 《云使》各蒙古文译本翻译历程及背景
在蒙古文学史上,18 世纪中叶至今先后共有过7 次《云使》翻译实践。 其中有1 个是只译了6个诗节的翻译浅尝试,其余6 个都是完整的全译本。 在6 个全译本中前5 个译本是转译本(包括3 个藏转译本、1 个汉转译本和1 个英转译本),最后1 个是从梵文翻译的直译本。 下面按照时间顺序依次介绍这些译本产生的因由、背景和特征。
1.1 1749 年《丹珠尔》之译本
《云使》最早的蒙古文译本是通过藏文翻译而来的。 公元13—14 世纪,随着吐蕃分裂时期的结束,藏族译师们开始打破旧时佛经翻译中的严格规定和限制,提出“世俗学科”概念,提倡修辞优美的古印度名篇佳作的引进。 藏族著名译师、佛学家、语言学家强秋泽摩(1315—1379)积极响应改革趋势,选择翻译属于“外道”的婆罗门教信徒迦梨陀娑所著爱情题材抒情诗《云使》,为藏族“世俗学科”建设做出了突破性贡献,也成为了《云使》东亚传播第一人。 据藏族学者扎布教授考证,强秋泽摩“大约在公元1354 年”完成了《云使》的藏文翻译。[1]该藏译本后来被收录到藏文大藏经《丹珠尔》的“声明部”。 此时,当时的元朝朝廷已归依佛教,奉佛教为国教,大力支持藏文佛经的整理与翻译,为今后的藏文《甘珠尔》和《丹珠尔》的蒙古文翻译奠定了基础。 从此,元明清一脉相承的蒙古文佛经翻译活动一直没有中断,且得到了官方大力支持。
18 世纪中叶,在清朝乾隆年间官方组织开展了藏文《丹珠尔》的蒙古文翻译活动,历经7 年多的时间(1742—1749),把225 卷的北京木刻版藏文《丹珠尔》全部翻译成了蒙古文,称之为北京木刻版蒙古文《丹珠尔》。 随之藏文《丹珠尔》中的《云使》也被翻译成了蒙古文,产生了《云使》最初的蒙古文译本,即蒙古文《丹珠尔》之《云使》译本。 译者是喀尔喀蒙古(今蒙古国)政教领袖哲布尊丹巴一世札纳巴咱尔(1635—1723)的徒弟格勒坚赞和洛桑坚赞二人。 可见,古典梵语文学经典《云使》的第一部蒙古文译本,是通过官方组织的集体佛经翻译活动产生的,可它已经偏离了真正文学作品翻译的轨道,在译本中明显存在因文学翻译和佛经翻译之间、集体翻译和个人翻译之间的差异而导致的系列问题。
1.2 20 世纪《云使》蒙古文译本
在蒙古文《丹珠尔》之《云使》译本(1749)之后,到了1950—1960 年代,蒙古文学界又出现了一小波《云使》翻译热。 它们的产生都与当时的国际文化交流背景有关。
1.2.1 拉祜·维拉访问蒙古国及宾·仁钦院士的《云使》译本
印度著名学者、语言学家拉祜·维拉(Raghu Vira,1902—1963),于1955 年先后访问中国和蒙古国,获得了大量的珍贵佛教文献资料,包括108 函北京木刻版《甘珠尔》,105 函库伦版《甘珠尔》,225 函北京木刻版蒙古文《丹珠尔》的缩微胶卷和从列宁格勒获得的各种布里亚特蒙古文刻版书籍。 回国后拉祜·维拉先生创刊《百藏丛书:印度-亚洲文学》('Sata-Pitaka Series:Indo-Asian Literatures,简称《百藏丛书》)系列丛书,开始刊登从中蒙两国收集到的文献资料。 他还邀请蒙古国学者和高僧到印度参与《百藏丛书·蒙古卷》的编辑工作。 其中贡献最大的属蒙古国著名学者、语言学家、作家和翻译家宾·仁钦(1905—1977)院士。 宾·仁钦于1960 年前后赴印度协助出刊《百藏丛书·蒙古卷》,正是在此期间他完成了印度伟大诗人迦梨陀娑的抒情长诗《云使》的蒙古文翻译。 他采用的底本是加尔各答学者、语言学家Kumudrajan Rai 的梵孟英三文合璧版本。 他依据其中的英文释义文把《云使》翻译成了基里尔蒙古文①四行诗。 该译本行文流畅、修辞优美,还对近40 条名词术语做了解释,无论是形式还是内容都十分贴近原文。 宾·仁钦院士在1962 年译完《云使》,次年与《云使》其它蒙译本合并成一册在乌兰巴托出版,1981 年该译本被转写成回鹘蒙古文②,在北京出版。
1.2.2 迦梨陀娑被评为“世界文化名人”及呈·达木丁苏伦的六诗节译文
1956 年,迦梨陀娑被世界和平理事会评为年度“世界文化名人”,在世界范围内掀起了迦梨陀娑纪念活动热潮。 当年,季羡林和金克木两位先生分别翻译出版了迦梨陀娑的《沙恭达罗》(戏剧)和《云使》,季羡林先生又撰文《印度古代伟大诗人迦梨陀娑的〈云使〉》来纪念迦梨陀娑。 在蒙古国,“蒙古国人民也与世界人民一同纪念迦梨陀娑,并为增强蒙印两国政治、文化关系努力采取了种种措施”。[2]蒙古国学者呈·达木丁苏伦先生,根据藏文《丹珠尔》之译本,用基里尔蒙古文转译了《云使》前六个诗节,发表在蒙古国《文学》报纸上(1956 年)。 不久该译文被转写成回鹘蒙古文在《内蒙古日报》上刊登。 1982 年,由仁钦戛瓦、斯琴朝格图摘录整理的《智慧之鉴》一书中也收录了该六个诗节的译文,不过他们误以为这是来自《丹珠尔》的译文。 该六诗节的译文内容严重偏离原文,对《云使》的阅读和传播,意义不大。 详情参见拙文《跨语言传播中的〈云使〉》。[3]
1.2.3 首届“国际蒙古学家大会”及《云使》藏转译本和汉转译本
1959 年,首届“国际蒙古学家大会”在蒙古国首都乌兰巴托举行。 在本次会议召开之际,蒙古国甘丹寺住持大喇嘛额尔敦培勒为了“引起国际蒙古学界对《云使》旧译本(引者注:指蒙古文《丹珠尔》之译本)的关注和研究”,依据藏文《丹珠尔》之译本,再次把《云使》转译成了蒙古文。同时他还让他的朋友萨嘎拉札布从汉文转译《云使》。 萨嘎拉札布依据我国金克木译本把《云使》转译成了蒙古文。 这两个译本是由回鹘蒙古文完成的,曾附在宾·仁钦译本之后于1963 年在乌兰巴托出版。 而与宾·仁钦译本不同,这两个译本始终没有在中国出版过,鲜为人知,这与该两个译本的翻译水平有关。
1.3 21 世纪《云使》蒙古文译本
21 世纪,蒙古人对《云使》的热忱与执着有增无减。 2002 年,蒙古国师范大学文学院教师阿拉腾其木格把《云使》的3 个回鹘蒙古文译本全部转译成基里尔蒙古文,与宾·仁钦的基里尔蒙译本一起在乌兰巴托出版。 该书的主编蒙古国国立大学文学研究者毕力贡达来谈到:“遵循和继承宾·仁钦先生的遗愿,让更多的文学爱好者阅读《云使》,从而激发他们的文学创造潜能,促进后生以更优美的语言和诗律写出更好的蒙古语《云使》”。 在蒙古国,从事语言文学专业的老师和学生对《云使》内容都很熟悉,能顺口背诵其中的诗句。 在中国,蒙古族文人学者同样喜爱《云使》,宾·仁钦译本在校园、诗人中知名度很高。 随着国内梵语学习条件的成熟,年轻的蒙古族学者学习梵语,为直接从梵语翻译《云使》打下了基础。 在此环境下,蒙古国和中国分别出现了新的《云使》蒙古文译本。
1.3.1 蒙古国的藏转蒙《云使》新译本
2017 年,蒙古国著名藏学家、历法学家勒·忒热毕希先生,依据藏文《丹珠尔》之《云使》译本再次把它转译成了基里尔蒙古文,在乌兰巴托出版。 这是继蒙古文《丹珠尔》之译本和额尔敦培勒译本之后的第三次从藏文转译而成的《云使》蒙译本。 该译本还把《云使》的梵文以及藏、汉、英和俄文译本全附录在后,对读者提供了多语文本对照阅读的便利,不过要注意附录内容缺乏严谨性、存在传抄中的谬误。 就译本本身而言,它代表了到目前为止从藏文转译而成的译本中的最高水平。
1.3.2 中国境内的《云使》蒙古文译本
2019 年,是蒙古文《丹珠尔》诞生270 周年,也是《云使》第一部蒙古文译本问世270 周年。值得注意的是,上述所有《云使》蒙译本的译者,都是今蒙古国境内之人,而不是我国境内的译者。 当1981 年国内引进(转写出版)宾·仁钦译本之时,蒙古文学界对《云使》的关注度和熟悉度是比较低的。 转写后的“内容简介”是根据我国金克木先生汉译《云使》的“前言”而编写的,其中有一句话写道:“其中的(指《云使》的——引者)训谕词至今仍被印度人所传诵,可见诗中的词句到了何等优美程度。”这句话在金克木先生“前言”中的原句是:“其中(《云使》)的一些名句和《沙恭达罗》第四幕中的送别诗句同为印度人所传诵,被认为迦梨陀娑的最杰出的诗行。”那么,在蒙古文“内容简介”中之所以把它改写成那样是因为:第一,编者对《云使》及迦梨陀娑的作品不熟;第二,编者被蒙古文学史上训谕诗的地位和影响所误导。 在蒙藏文学关系中“训谕诗”的比重很大,是给人印象最深刻的一部分。 受印、藏文学的影响,蒙古高僧们写的训谕诗数量众多,语句优美,比喻形象生动,达到了很高的艺术水平。 可是《云使》不是“训谕诗”,也不是因“训谕词”打动了读者。 编者的话,显然是被固有的关于训谕诗认知所误导的。 宾·仁钦译本传入中国后,得到了一些文学爱好者的喜爱,但其传播的范围还是非常有限的。 在印藏蒙文学关系中,学者们的关注重点在佛教文学和民间故事,而《云使》及其翻译研究相当滞后。 鉴于此,本文作者在学习梵语基础上以《云使》蒙古文译本为博士论文研究对象,并依据《云使》梵文原文把它翻译成了蒙古文。 译本入选内蒙古少儿出版社“从母语到母语”系列丛书,于2019 年10 月出版。
2 《云使》各蒙古文译本翻译特征及得失
如上所述,自1740 年代起《云使》确实经历了好几次的蒙古文翻译。 但其水平参差不齐,可读性、艺术性、流传性等也有天壤之别。 这都取决于翻译本身的成与败,下面来谈谈各译本的翻译成败得失。
2.1 18 世纪译本(蒙古文《丹珠尔》之译本)
该译本是集体佛经翻译的产物,这导致它文学性降低、可读性差,以“半成品”的形式问世。其原因可以从三个方面分析。 其一,《丹珠尔》的翻译是以佛经翻译为主,因此《丹珠尔》集体佛经翻译的总纲领和译程是针对佛教经典的翻译而设定的,这未必适合于属于纯文学的《云使》的翻译。 比如,作为《丹珠尔》翻译指导纲领而编写的藏蒙正字法工具书《正字智者之源》中,并没有收录《云使》词汇,但是《云使》翻译仍要依据此工具书,从而会导致翻译的偏差与僵硬。 其二,集体佛经翻译都是按照一定的翻译流程进行的,《丹珠尔》翻译也不例外,在翻译过程中有明确分工和顺序。 大体而言,首先是字对字地逐字译,然后调整语序,再后润色语义。 然而该译本只停留在“逐字译”环节上,并未从蒙古语的角度进行语序调整和语义润色,所以译本晦涩难懂、语句不通,若不与其藏文底本进行对照,则难以理解。因此,可以把它看作尚未完成的“过渡性”文本或“半成品”。 其三,该译本的译者是被安排的,而不是自发性翻译。 从《云使》译本的跋文中我们不难看出,译者是虔诚的佛教徒,想通过此举造福众生,发扬佛法,得到佛果。 “历来认为,抄写、供养经典可以得到无限的功德,……虔心收集、翻译、整理、传写、供养、修造佛典与大藏经的人前仆后继。”[4]佛教信徒们虔诚的宗教心理,在佛经翻译过程中往往会导致“逐字译”的翻译现象。因为“逐字译”可以减少或避免因意译而产生的误差。 在蒙古文佛经翻译实践中“逐字译曾为主要翻译原则,只有个别杰出的翻译家才能克服它”。[5]蒙古文《丹珠尔》之《云使》译本,正是在这样的佛经翻译心理下完成的。 译者没有把《云使》当作文学作品来翻译,从而失去了文学意义。
蒙古文《丹珠尔》之《云使》虽然在翻译上存在一些问题,但在词汇层面却给我们留下了丰富的遗产。 早在藏传佛教传入蒙古地区之前,梵语佛教词汇通过中亚传到了蒙古高原。 因此,从藏文转译的蒙古文文献中一直贯穿着“名从其主”原则,即名词术语要采用通过回鹘文传进来的梵文音译词,使得梵文音译词逐渐融入到了蒙古语词汇中。 另一方面,该译本在“藻饰词”翻译上,全采用了“照译”方式。 所谓“藻饰词”是指“通过借代、比喻、用典等手法来表达某人、神、物概念的”具有形象化特征的文学语言。 比如“夜的主人”是指“月亮”的藻饰词。 在印藏文学中藻饰词的使用频率很高,一个名词可以拥有多个藻饰词。 所谓“照译”是指照着藻饰词字面意思翻译,比如把“夜的主人”翻译成“夜的主人”,而不是把它翻译成“月亮”。 《云使》中的大量藻饰词,以照译的方式被保留下来,增加了蒙古文学词汇的丰富性和多样性。
2.2 20 世纪译本(转自藏、英、汉的三种译本)
20 世纪藏转译本,实际上是18 世纪藏转译本的微调版。 该译本是在18 世纪蒙古文《丹珠尔》之译本的框架上,连改带抄完成的。 字词层面虽然有些改动和纠正,但并未对旧译本笨拙的语句做根本性调整。 总体而言,该译本不仅没有达到新的高度,反而破坏了18 世纪译本中有些字词的传统表达方式。 正如其译者额尔敦培勒喇嘛所说,该译本的主要目在于“为了引起国际蒙古家对旧译本(18 世纪译本)的关注和研究”。此次翻译的重点并不在于翻译,而是为了引起学界对《云使》旧译本的重视和研究。 同时他还邀请萨嘎拉扎布先生从汉文翻译《云使》,进一步加强被关注度。
萨嘎拉札布把金克木先生的115 诗节汉文韵文体译本翻译成了散文体译本。 从内容来看,该译本比较正确和忠实地转述了金克木译本的意思。 但其最大的问题在于名词术语翻译得混乱与写法的不统一。 大量的梵文名词术语,早在13—14 世纪已融入到蒙古语词汇中,因此即使到了17—18 世纪蒙古人从藏文转译梵文典籍时,在名词术语上一般都会采取已有的梵语音译名称。 但是,萨嘎拉札布译本在名词术语的翻译上却采取了从汉语音译方式,比如他根据汉文“摩诃迦罗”的读音把它译成了“Mukajiluu”,而在蒙古语词汇中“Mahākala”已经是人们很熟悉的名字,若把它翻译成“Mukajiluu”是很奇怪的。 类似的译法与传统发生割裂,使读者产生疑惑,从而影响对文本的阅读和理解。
较之以上译本,宾·仁钦译本,是20 世纪唯属真正诗歌翻译的译本。 在形式上,它严格按照梵文《云使》四个音步(pāda)为一个诗节的格式,并兼顾了蒙古文诗歌押头韵原则。 在准确把握、优美再现原文意思和意境的同时,该译本也没有忽略从传统翻译中吸取营养。 如上文所述蒙古文《丹珠尔》之译本的主要成就体现在字词翻译上,尤其是藻饰词的翻译给蒙古语词汇注入了新的血液。 宾·仁钦译本很巧妙地从《丹珠尔》译本字词中提取所需成分把它融入到现代译本中,使得印藏蒙一脉相承的词汇表达形式得到传承和发扬,很好地对接了传统与现代;把充满异域风情的古印度诗歌展现在了广大的蒙古语读者和诗歌爱好者面前。 该译本虽然并不是直接从梵文翻译的,但译者能熟练驾驭古印度的文化意境并能把它顺利转换成优美的书面蒙古语的诗歌,这与他跟拉祜·维拉等印度学者们的学术合作也离不开。
2.3 21 世纪译本(藏转蒙译本和梵译蒙译本)
首先看2017 藏转基里尔蒙古文译本。 从文学翻译角度而言,前两个藏转蒙译本是失败的。那么21 世纪的,第三次藏转蒙译本,回归了文学翻译轨道上,成为了三个藏转译本中最好的译本。 具体特征和成就有以下几点:
1)译者把德格版、那塘版和北京版的三种藏文版《丹珠尔》之译本之间进行比较,再以德格版的《丹珠尔》译本为主要依据版本,以其他两个为参考进行翻译,从而避开了因版本问题而引起的错误,更准确地把握了底本的内容。
2)《云使》的翻译离不开对它的研究和对字词的注解,该译本中共有180 多处注释,材料性和研究性都比较强,有助于读者理解和译本传播。
3) 对“藻饰词”的翻译比较重视,尽量以照译的方式保留藻饰词的形式。
4) 译本中蒙古语词汇比较丰富,偏向用古词和书面语。
5) 形式上以压头韵的四行诗组成,每一诗行都比较长,平均每一行15 个字,30 ~40 个音节,有时不免有些冗长绕口。
该译本是蒙古国藏学者自发性地研究、欣赏和翻译《云使》的结果,跳出了佛经翻译和集体翻译的窠臼,回归到文学翻译并达到了较高的水平。
再看2019 年梵译蒙译本。 本次翻译最大的意愿是更大范围地普及《云使》,让更多的蒙古语读者能够阅读和欣赏这部古印度经典作品。 虽然前面已经有了很好的译本(宾·仁钦译本),但是该译本,如果没有一定的文学素养和印度文化基础,也是很难读懂和深入理解的。 所以,很需要一部通俗易懂又不失文雅的翻译来满足更广泛的需求。 为了达到这个目标,本次翻译在形式上放弃了每个诗节行数等同的整齐格式来更完整明确地表达原文意思,所以译本的每个诗节的行数从8—16 行不等。 古印度文学著作都有做注释的传统。 当带有浓厚地域文化特色的《云使》被翻译成其他语言时,更需要有注释来解释诗文深层的内涵,尤其是《云使》的“前云”,即前半部分。 因此,在此译本中按照古印度注释文的传统,在“前云”每个诗节后面都做了一段注释,以便读者更好地理解和掌握原著。
3 《云使》对蒙古文学的影响
如前文分析,《云使》虽18 世纪中期已由藏文转译成了蒙古文,但因译本的可读性差而未能有效传播,也无从谈起影响。 而随着16 世纪下半叶藏传佛教二度传入蒙古地区,藏语在蒙古佛教界的地位越来越高,以致多数蒙古喇嘛高僧直接用藏文著书立说。 此时,精通藏语的蒙古喇嘛直接用藏文阅读《云使》并从那里吸收营养运用到藏文创作中。 所以,在古代蒙古文学中,《云使》的影响体现在蒙古族喇嘛用藏文创作的作品中,这些作品主要有赞美诗、书信文学和游记文学。
在蒙、藏佛教文学中,赞美诗是一种常见的体裁,以佛教赞美诗为主。 然而自17 世纪以后的蒙古喇嘛文人的藏文撰写的作品中开始出现了对世俗女性的感官描写和赞美。 比如,喀尔喀班智达·益西桑布在他的《切断欲望之根的利刀》中对美人的头发、眼睛、脸蛋、笑容、牙齿、乳房、脚步从上到下进行了细腻地描写。[6]本文认为这种印度式描写是来自《云使》对女性感官的细腻描述。 关于书信文学,作为“信使诗”的开创,《云使》深深影响了蒙古喇嘛的书信文学。 早期蒙古喇嘛从小出家、背井离乡,刻苦求学,与传道受业的恩师感情深厚。 《云使》真挚的情感往往在他们心中产生共鸣,在他们写给恩师良友的信件中《云使》的影子屡见不鲜,甚至有人直接称自己的信件为《新云使》,把恩师比作为“拯救者云”、“甘甜的雨水”,形容阅读信件的声音如同“雷鸣”般洪亮,信中还会出现“雷声”与“孔雀”的意象,写道“听到雷声孔雀翩翩起舞一样,听闻您的善行我心非常高兴”,[7]这些都是《云使》中常见的意象。 可见,蒙古喇嘛高僧们在创作中“从迦梨陀的《云使》中吸取养分”[8]是无疑的。关于游记文学,《云使》从南到北如数家珍般领略了一番印度北半国的自然风景和人文圣地,所以它具有游记文学的特征。 在蒙古喇嘛文人的游记文学作品中,有些描绘和意境与《云使》是如出一辙的。 比如,在19 世纪末一位布里亚特蒙古喇嘛到俄罗斯莫斯科和圣彼得堡旅游后撰写的一部长篇抒情诗《空中飞翔》[9]中,对城市的描写和鸟瞰大地的视角不得不让人想起《云使》的构思和想象。 可知,以“半成品”形式问世的《云使》蒙古文译本虽在传播和影响方面有局限性,但精通藏文的蒙古喇嘛文人通过藏文的阅读和书写传播和传承了《云使》的精华。
那么,真正把《云使》引进到蒙古语文学的是宾·仁钦译本。 通过他的译本人们捕捉到印度诗歌的魅力,《云使》的艺术感染力也在蒙古语诗歌中绽放开来。
1)民歌。 宾·仁钦译本出版不久,在当时的蒙古国便出现了一首民歌,歌中写道:
洒下细雨的云啊,是来自远方哟,向我心爱的她哟,带到我的祝福吧。
山顶上的云啊嚯,向前游走了哟,给我心爱的她哟,送去我的问候吧。③
学者们指出这是受《云使》影响而作的。 从此,在蒙古国诗人中也常出现“托云传情”题材的诗歌,天上的白云促使人们的浪漫想象,成为了寄托思念的使者。
2)蒙古现代诗中的意象和意境。 在《云使》原文中出现了古老印度文化的“植物孕癖”现象。这个神秘又美妙的艺术想象,让蒙古诗人着迷,有人以起名为《蒙古诗》的诗歌来把它“占为己有”。 蒙古国著名诗人B. 亚布呼兰(1929—1982)的诗作《蒙古诗》中写道:
美丽女子的脚
碰触无忧树之时
每个枝节将会
盛开花朵结果实
古代蒙古诗歌
如此惊妙的意境
在我人生之中
对我诉说着什么
燃起了我朦胧的灵感之光
点亮了我热爱女人之初心。④
“无忧树”不是蒙古高原上的植物,在迦梨陀娑《 云 使》 中 出 现 的“ 红 色 的 无 忧 树”(raktā'soka),通过藏译本的“mya ngan med shing dmar”传入到蒙古文《丹珠尔》 之译本中,称“γasalang ügei ulaγan modun”,接着在宾·仁钦译本中得以传承,并解释到该树“据说当美女的脚碰触之时会开花”。[10]由此,该意象被现代蒙古诗歌所吸收。 “无忧树”成了蒙印文学关系中的一棵常青树。
3)爱情诗中的“思念”。 20 世纪蒙古国著名抒情诗人乔诺木(1936—1979)有一首情诗《向儿子的妈妈俯身倾诉》里写道:
在他乡的姑娘缠绵的情意中
在花鹿般歌女嘹亮的歌声中
在北方仙女依恋的泪光中
在倾国美人的盈盈秋波中
都没有找到我那个小可爱
都没有听到她那轻柔私语。⑤
这不得不让人想起《云使》中的诗句:
我在藤蔓中看出你的腰身,在惊鹿的眼中
看出你的秋波,在明月中我见到你的面容,
孔雀翎中见你头发,河水涟漪中你秀眉挑动,
唉,好娇嗔的人啊! 还是找不出一处和你相同。[11]
这两首诗的内在相同性是非常明显的。 本文认为,热·却诺木的灵感来自迦梨陀娑的《云使》,其中的桥梁无疑是宾·仁钦的译本。 在蒙古诗歌界,诗人们对古印度的迦梨陀娑充满了敬意,也不断在传唱和传播他的诗歌。
综上所述,漫长曲折的翻译路,不屈不挠的探索精神,在过去270 余年当中蒙古人多次反复翻译古印度经典诗歌《云使》,一直在寻找和再现《云使》最美的姿势。 有的译本在历史的洪流中已被淘汰,有的译本虽存在着不可弥补的遗憾,但有着不可替代的历史意义。 有的译本已得到读者的认可,有的译本新鲜出炉,继续迎接时间的考验。
注释:
①基里尔蒙古文:用基里尔(西里尔)字母记录蒙古语的文字体系。 蒙古国自1946 年起使用该文字。
②回鹘蒙古文:也叫传统蒙古文,起初仿照回鹘文而成,由此得名,从上而下书写,自13 世纪初被创造之时起一直沿用至今,使用范围最广、使用时间最长的蒙古文字。
③蒙古国民歌,笔者译。
④参见:阿迪雅.巴特尔,整理.B.亚布呼兰诗集(蒙古文)[M].呼和浩特:内蒙古教育出版社,1990:614,笔者译。
⑤参见:毕·达木丁苏荣.乔诺木文集·抒情诗(蒙古文)[M].海拉尔:内蒙古文化出版社,2014,笔者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