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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东西小说《回响》的缠绕叙事

2022-04-16韦亮节

梧州学院学报 2022年4期
关键词:达夫回响规训

韦亮节

(广西民族大学 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6)

广西作家东西的长篇小说《回响》先由《人民文学》杂志连载,后由人民文学出版社于2021年6月出版。小说问世以来颇受学界评论,如张柱林认为《回响》潜在文体的对位法,并展现人物对生活的领悟、人物与人物及世界之间的博弈,使作品意蕴更丰富复杂[1]。王春林评论称,《回响》是借用了推理小说形式,带有突出精神分析意味的优秀社会小说[2]。张晓琴将《回响》视为一个发现型文本,认为作家东西在作品中发现了现实和世事人心,从而探索人性的深层心理,并思考存在与命运的意义等[3]。谢有顺等分析小说《回响》时认为“他(作家东西)对人性的分析、探求、认知,以及他对人性残存之希望的守护,在中国当代作家中不仅独树一帜,而且也是走得较深、较远的几个作家之一”[4]。单就叙事而言,“缠绕”是《回响》的主要特征,诚如小说第二章名“缠绕”,并借人物慕达夫的论文《论贝贞小说的缠绕叙事》及相关表述加以突显。缠绕叙事,就是将诸多看似无关的场域、情感、心理等进行错综复杂的叙事连结,使之呈现出某种内在关联性。那么,《回响》如何通过缠绕叙事来描写暴力、塑造人物与剖析复杂的人性?笔者拟回答此问题。

一、暴力叙事:施暴与受暴的缠绕

就一般侦探推理小说而言,肉体暴力(凶杀案)是叙事的主要动力,但《回响》侧重于通过心理暴力的分析来塑造人物,所以人物多呈现出文学批评家尤里所谓“外部至内部轴”型人物特征:“在外部这一极上,人物只有纯粹的形体动作,不敞开内心世界……在趋向内部这一极上,人物多具有丰富复杂的内心世界,其心理特征十分突出。”[5]如果说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说《东方快车谋杀案》是一群人对一个人的肉体暴力,那么《回响》则是一群人对另一群人的心理暴力。《回响》中施暴者与受暴者缠绕在一起,难以泾渭分明。

徐山川侵犯夏冰清,又使用金钱来维持两人的情人关系,夏也畸形地爱上并臣服于徐,这是《回响》中凶杀案发生的最初因由。徐山川之后送给夏冰清一本美国诗人惠特曼的诗集《草叶集》,并坦言美国前总统克林顿这本诗集给“拉链门”事件中的情妇莱温斯基,暗示他的行为是一种模仿。这表明徐山川与夏冰清发生关系不仅仅是一种生理满足,更是要获得夏冰清的“性之臣服”(sexual thralldom)——弗洛伊德引克拉夫特·依宾的这个概念,认为“某些人一旦与人发生了性关系,便对之产生了高度的倚赖与顺服的心理。这种‘臣服’有时可能达到极端,甚至完全不能独立自主,甘愿牺牲自我的重大利益”[6]145-146。可以说,徐山川的暴力行为背后潜藏着暴力的(甚至是变态的)性心理,而这种心理某种程度上与他拥有的财富相关。然而,一手造就夏冰清悲剧命运的徐山川同时也是一个受暴者。徐山川表面上“佛系”的妻子沈小迎暗中为健身教练生孩子,并伪造孩子的出生证明。对于沈小迎而言,自己的受暴是丈夫的滥情,而她的施暴就是对等甚至是更残忍的报复,因为进入父系社会之后,男性的最大恐惧就在于不能确定子女与自己的血亲关系,因为这将关系到其生命延续与财产继承问题。

徐海涛与刘青是“大坑案”中两个重要的买凶经办人,他们间接造就了夏冰清的死亡,属于施暴者,但他们在各自生活中也是受暴者。徐海涛从小就是一个问题少年;而刘青性格内向,因“啃老”而长期受到父亲的语言暴力,所以当他们遇到各自的爱情之后,二人为了获得爱情的经济资本,都选择参与施暴。施暴与受暴在徐海涛、刘青身上显示出了某种偶然性,也就是说徐海涛、刘青参与“大坑案”与他们过往所受到的心灵创伤并不直接相关,但《回响》挖掘了二者的必然联系,从而探讨人性中长期的、潜伏状态的暴力心理如何演化为显见的、极具破坏性的暴力行为。诱发徐海涛、刘青参与买凶的是金钱,而金钱的背景是二人对爱情的渴求,这种渴求又是对他们长期缺乏心灵关注的一种偿还。故而,《回响》的意义就在于通过“大坑案”而回溯相关涉案者的个人生活史,将嫌疑人视为普通人,将犯罪心理还原为普通心理,从而探索人性中的恶怎样在纠结中转换。

小说中,吴文超的案件策划穿插在徐海涛与刘青之间,所以他对于夏冰清的死亡具有更密切的关系。作家东西侧重于探讨吴的犯罪心理滋生与其原生家庭的关系。吴的父亲吴东红因儿子个子矮而怀疑儿子是否亲生,与妻子黄秋莹离婚后双双另组家庭,所以除了自卑,吴文超还在内心深处仇恨其父母。吴文超的“恨”是典型的童年伤害(childhood trauma),他的恨父或源于一种恋母,然而得不到母爱的他将这种爱压抑起来。小说还这样描述吴文超电脑中的一张母子照:“怀里的吴文超还是婴儿,嘴里嘬着小指头仰视母亲,母亲微笑俯视他的脸庞,温馨溢屏,就像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著名画家达·芬奇的那幅《圣母与圣婴》。”[7]169显然,东西在无意识中暗示吴文超的恋母情结。弗洛伊德认为吮大拇指(thumb-sucking)是幼年性表现的模式之一[6]61。弗洛伊德也分析了达·芬奇的油画《圣母子与圣安妮》,认为那幅画体现了其恋母情结[8]。《圣母与圣婴》与《圣母子与圣安妮》的共同元素都是母亲与幼儿,表明了吴文超潜意识里强烈的恋母情结。这种恋母情结促使他暗恋了比自己经济地位高的夏冰清,而夏冰清的情夫徐山川是个大老板,故而吴文超不可能得到夏冰清的爱情。由此看来,夏冰清是吴文超恋母的移情对象,而徐山川则是其仇父的心理替代。

“大坑案”中,直接杀害夏冰清(将施暴心理转化为施暴行为)的易春阳实际上也是一个受暴者。与香港电影《无双》中李问(郭富城饰)对“画家”和其他暗恋女性的臆想相似,易春阳亦编造出断臂女友谢浅草这样一个虚幻人物。谢浅草实际上是易春阳不同时期爱慕的两个女性的合体:中学时期的易春阳沉默、敏感、邋遢,他暗恋谢如玉,但写的情书却被对方交给班主任并公开朗读,这深深地伤害他的自尊心;成年后的易春阳又疯狂追求印刷厂的断臂女工吴浅草,但对方又疏远他。可以说,长期爱情的缺失使易春阳产生某种暴力心理,他杀掉夏冰清是出于变态的爱情报复——因为自己爱情的不满足而仇恨所有女性。杀人后砍断夏的一只手臂,似乎满足了易某种变态的诗意追求——他认为世界上最美的女人是没有手的女人(如断臂的维纳斯),故暗示着失败的爱情促使他心理异化,意欲在残忍中获得某种罪恶的快感。

在《回响》的极端叙事(凶杀案)层面上,随着案情侦察的推进,寻找凶手已不再是作品的叙事核心——某种程度上也是《回响》摆脱侦探小说叙事窠臼的所在,通过一起凶杀案,作家东西要剖析的是作为个体的人(而非受害人、嫌疑人)在案件内外的存在方式,以心理考古式的叙述回溯他们各自的历史,展现他们所经历的施受与受暴如何在岁月的积淀中纠结,于是普通心理与犯罪心理伴随着人性的扭曲而转化生成。

二、人物叙事:“自我”与“他者”的缠绕

“大坑案”的涉案人基本处在一种“被看”的叙事状态中,而“看”他们的人则是小说的主人公冉咚咚。在“看”与“被看”、极端与日常叙事的缠绕之间,面对不同境遇中的“他者”,冉咚咚这个“自我”在与之进行不同层面的缠绕中,其心理乃至形象得以建构。雅克·拉康的镜像理论源于他的观察,“一个尚处于婴儿阶段的孩子,举步趔趄,仰倚母怀,却兴奋地将镜中影像归属于己……我们只需将镜子阶段理解成分析所给予以完全意义的那种认同过程即可”[9],也即自我的认同总是借助于他者,自我是在与他者的关系中被构建的,自我即他者[10]。《回响》主人公冉咚咚是西江分局的一名女警,同时又是西江大学文学院教授慕达夫的妻子、小学生唤雨的母亲、冉不墨与林春花的女儿,这些身份使得小说叙事场域随着她的移动和视角的转换而展开。某种程度上,主人公冉咚咚是《回响》中唯一的“自我”,而小说中其余“他者”的叙事都与“自我”缠绕起来,并建构“自我”。

首先,徐山川、沈小迎、夏冰清的三角关系激发了冉咚咚的心理危机。冉咚咚曾因为爱情而与慕达夫结合,但婚后数年发现自己爱上了邵天伟,“从他报到的那天起她就暗暗喜欢他,当她发现他的钱夹子里夹着她的照片时,她就确证了他也喜欢她。也正是从那时起,她对慕达夫越来越不满意,甚至恨不得他犯点错误,比如出轨什么的,然后好找理由跟她离婚”[7]345。冉的这种心理危机是中年危机的具体表征。美国心理学家埃利奥特·贾克斯(Jaques Elliott)在《死亡与中年危机》(1965)一文中率先使用这个心理学名词,并认为中年危机一般发生在40岁左右。瑞士心理学家荣格则认为中年期“个体的个性发生转变,由外向转为内向。这主要是因为长期追求的理想并不能得到圆满实现,因而感到压抑和苦闷。中年期的个体把自己的精力从外部世界转向内心世界,常常思念和评价自己前半生生活的意义……而女性的进取心却比以前有所提高,并表现出独立性”[11]。显然,冉咚咚的压抑和苦闷是潜意识里无法与邵天伟结合,故而在事业、社交、家庭等方面突显自己的独立性。

冉咚咚认为充当“小三”且患上“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的夏冰清、玩弄女性的徐山川、虚伪的沈小迎之间是没有爱情的畸形关系。通过这些“他者”,冉咚咚的爱情至上思想得以反证,然而她暗恋邵天伟的心理事实又表明冉咚咚的爱情思想并没有超越基于生理的、弗洛伊德所谓的快乐原则,故而夏冰清、徐山川、沈小迎的三角关系实际上对冉咚咚的爱情思想起到证伪的作用。基于这种爱情心理,冉咚咚便多次拒绝与丈夫同房,并不断调查丈夫的“出轨”。冉咚咚一再追查徐山川买凶的罪行,除了职业方面的原因,还源于他对徐的厌恶。表面上看,徐山川促使冉咚咚一方面自我化为沈小迎,以夫妻伦理为由,调查自己丈夫;一方面又化身为夏冰清这个“他者”,以爱情洁癖、爱情理想主义之名(模仿夏冰清割腕)要求丈夫向自己宣誓爱情与忠诚。实际上,冉咚咚内心深处害怕自己步徐山川之后尘,有可能会婚内出轨邵天伟。她将徐山川送进监狱,某种程度上即是要消灭自己滑向徐山川们畸型爱恋的潜意识。

其次,慕达夫解构了冉咚咚的爱情观。尼采说:“一个人知道别人爱自己,可自己却不爱别人,便暴露出了沉淀物:于是沉渣泛起。”[12]冉咚咚的“沉渣泛起”就是不断对慕达夫实施心理暴力,在不断污名化慕达夫出轨的过程中,非罪化自己婚内的心理出轨。虽然丈夫慕达夫(一个完美到有点失真的丈夫形象)通过笨拙的方式,如让他人写保证书来向妻子证明自己的清白;但冉咚咚又从贝贞的小说《一夜》中捕风捉影。一对夫妻中的丈夫与另一对夫妻中的妻子偷情的故事,在王家卫电影《花样年华》中早有描述,有意思的是通过光影,“王家卫将出轨男女逐出屏幕之外,不给正脸,置取景框外,成为外场景,私情被遮掩,为最小化再现……”[13]《回响》的处理却让两对夫妻均正式出场,表明他们并没有行为上的道德亏欠,于是出轨质疑便返回提出质疑的冉咚咚身上来。在与贝贞独处时,慕达夫多次拒绝对方的性索求,进一步表明冉咚咚的所有质疑均来自于她自身爱情观的虚伪。她要求丈夫像文学或影视作品中男主角爱女主角一样爱她,但她却说不爱丈夫。冉咚咚爱上了丈夫以外的其他男性是出于本我。弗洛伊德描述“本我”时说:“自我并未同本我截然分开,它的较低部分合并到本我中去了。但是被压抑的东西也合并到本我中去了,并且简直就是它的一部分。”[14]可见“本我”是人性中真切存在的动物性、原始性。但马克思在《论离婚法草案》中指出:“谁也不是被迫结婚的,但是任何人只要结了婚,那他就得服从婚姻法……所以,婚姻不能听从结婚者的任性,相反,结婚者的任性应该服从婚姻。”[15]如此看来,冉咚咚的“任性”表明她弃婚姻而追寻的爱情,以及她对丈夫言说的所谓永恒爱情、爱情洁癖等只是一套掩饰内心情爱的说辞。

再次,其余“他者”也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冉咚咚走向离婚的“自我”建构。比冉咚咚小10岁的邵天伟是冉咚咚爱情转移的根源。冉咚咚第一次见到邵天伟就爱上了他,显然邵的年轻帅气激发了她本能的、生理的爱情,小说中慕达夫甚至自己出资让邵天伟请冉咚咚吃饭,已隐含慕达夫主动退出三人的情感关系。至于冉父冉母,冉咚咚回忆称,她曾在夜里多次看到父亲冉不墨偷偷与隔壁阿姨偷情——这对于童年的冉咚咚而言无疑是恐惧的,但也正因如此,在冉咚咚内心深处真正恐惧的不是慕达夫出轨,而是害怕自己会像父亲那样在婚内出轨,甚至走向“大坑案”的悲剧,故而她迅速通过解除婚姻的方式来稀释这种恐惧。至于女儿唤雨,当冉咚咚拒绝与贝贞的丈夫发生关系时,守住孩子(女儿)的梦想成为了她的借口——其真实原因是她不愿发生婚内出轨行为,更不想与没有爱情的人发生关系。当目睹吴文超的身世时,她想到自己与丈夫的离婚可能会让女儿唤雨像吴文超一样走上歧途,但她又马上否定,认为女儿像个天使,不会犯错误。唤雨好像是阻止她离婚最大的阻力,但冉咚咚本人坚定的离婚意志远远盖过了这种阻力。当案件告破,邵天伟准备与离了婚的冉咚咚表白时,邵天伟事先将唤雨接到警局中,母女团聚。唤雨与邵天伟的融洽关系为冉咚咚和邵天伟的爱情铺平了道路;在潜意识里,冉的爱情意志决定了唤雨与邵天伟在警局的同场。

可以说,在与“他者”的缠绕中,主人公冉咚咚的“自我”得以建构。冉咚咚以“看”姿态在案件侦破的极端叙事与家庭生活的日常叙事中不断转换视角,那些“被看”的“他者”在冉的道德评价、伦理关系、实际互动中无形地影响了冉在心理、性格,甚至是其形象的生成。故而,冉咚咚的纠结某种程度上始于“他者”,这种纠结激发了她内心深处的本我,而本我所触发的一系列行动在现实世界中又使她陷入纠结的泥淖之中。

三、人性叙事:“力比多”与道德规训的缠绕

弗洛伊德认为:“生命的叫喊是从和爱欲斗争中发出的,毋庸置疑,快乐原则在同力比多(libido)——即把这种障碍引入生命过程的一种力量——的斗争中是作为一种指南来为本我服务的。”[16]在《精神分析引论》中,弗洛伊德还指出:“力比多和饥饿相同,是一种力量,本能——这里是性的本能,饥饿时则为营养本能——即借这个力量以完成其目的。”[17]显然,“力比多”不仅仅是爱欲,它还能理解为一切行为的原欲。可以说,《回响》中的夏冰清、徐山川、冉咚咚等人在故事中的行为都由“力比多”所推动。

此外,西方现代文学中一直存在着反对伦理或支持伦理批评的观点,前者认为评价文化的标准是美学而非道德范畴,后者认为读者对故事人物的评鉴就是对他们在故事中行为的伦理性进行回应,回应本身的依据也基于现实的伦理道德。而在《规训与惩罚》中,福柯认为权力的规训在社会的各个领域和层面都在进行,已经渗透到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因此他提出了“微观政治权力”这个概念,放弃了法律模式,转而对具体的权力关系展开分析[18]。显然,道德规训亦属于这种微观政治权力。《回响》中,推动人物行为的另一种作用力就是道德规训,在“力比多”与道德规训的缠绕下,人们的“本我”与“超我”相互纠结。

“大坑案”的死者夏冰清维持与徐山川的情人关系源于“力比多”,具体表现为爱欲、占有欲、金钱的诱惑等,但造成这些欲望的原因是复杂的:一是父母对夏冰清的严厉教育使得她从上学到上班的相当长一段时间里都处于压抑状态。虽然夏冰清最终反抗、出走,但刚逃离父母,又落入徐山川的圈套之中,是以在暴力、金钱攻势与男性魅力面前,她再一次选择屈服与自我压抑;二是心理移情。夏冰清将父母未能给予的情感投射到徐山川身上,于是她对徐山川的爱或多或少是畸形的。当发现自己爱上徐山川之后,由于受中国婚姻文化的道德规训,夏冰清认为婚姻的“名份”远远比金钱重要,正当婚姻不但受法律保护,而且是一个人在“熟人社会”中身份地位的基本标志,故而“小三转正”的念头使得夏冰清与沈小迎谈判,不断“骚扰”徐山川,逼徐山川离婚,甚至想杀害他。

“大坑案”中,买凶的“层层外包”亦是人们在“力比多”与道德规训之间缠绕的体现。徐山川以买房的名义“借”给徐海涛200万,实则暗示侄儿除掉夏冰清,但在与夏的多次缠绵后,他又叫夏注意安全。显然,杀掉一个让其烦恼的情妇是出于他本能的“力比多”,但提醒其注意安全又包含着某种道德规训。徐海涛将其中50万(先付25万)交给吴文超,让他帮助解决夏冰清这个麻烦,徐海涛的“比力多”就是金钱诱惑,他含糊其词,不说出要杀害夏之类的话。他找吴文超策划,实际上就是一种罪恶转嫁,除了试图免于刑罚,自然也含道德规训的力量。吴文超先给刘青10万元,让其解决夏冰清不再去骚扰徐山川的问题,隐含着他对夏冰清的一种由爱生恨的情愫,他的计划方案隐晦地显示其普通心理与犯罪心理的共存,但刘清的欺骗使他最终无法把控事态的发展。刘清收到10万元后又给易春阳1万,任由其帮助解决缠人的“女朋友”,可见他只是为了金钱,亦无杀害夏冰清的狠心。而当易春阳收了1万,给父母寄了1千之后,竟然出于金钱与变态心理杀掉了夏冰清。在叙事层面上,小说体现了某种荒诞性。作家东西无意于在道德层面上作出某种判断,而是聚焦于当下人如何在“力比多”与道德规训的缠绕中去窥探人性的复杂。

此外,小说着重体现主人公冉咚咚身上“力比多”与道德规训的纠结。纵观通篇,小说在叙事语言与冉咚咚的视角、心理建构中展开。在人物的语言描写中,小说大部分去除引号,这实质上混淆了叙事者与人物的声音,如热奈特所言:“主人公的我想可以写作‘我懂得’‘我发现’‘我猜测’‘我感到’‘我知道’‘我真感到’‘我想起’‘我已作出结论’‘我明白’等等,就是说可以和叙事者的我知道相吻合。”[19]E·M·福斯特则认为:“小说的特别之处在于,作家既可以直接谈论他的人物,也可以通过他们自身表现出来,或者还可以安排我们听到他们的自言自语。他可以进入人物的内省之中,而且还可以从那个层次进入得更深,窥破人物的潜意识。”[20]《回响》中,作家东西通过冉咚咚的“我想”代表自己的“我知道”,也通过冉咚咚自身的表现及内省窥探其潜意识。冉咚咚的纠结在于:爱情与婚姻责任如何取舍?冉咚咚的“力比多”就在于她已不爱她的丈夫,而是爱上别的男人。道德规训却是她为人妻、为人母。冉咚咚所信奉的爱情观无意识中已被自己粉碎,但过往的爱情好似一条不归路,但也热烈而真实存在过。那么婚姻责任何在?某种程度上,冉咚咚爱情意识的发现可以称为一种女性的觉醒,如同“娜拉的出走”那样具有意义。鲁迅追问的是“娜拉走后怎样”的社会性问题在冉咚咚身上已不复存在了,问题应该回到爱情“力比多”的快乐原则与婚姻、家庭道德所遵循的现实、社会原则的两难上来。离婚后的冉咚咚再一次去找慕达夫,小说结尾写道:“‘你在想什么?’他问。‘想自己,你还爱我吗?’她问。‘爱。’他回答。”[7]214冉咚咚爱情与道德的缠绕将何去何从,无从知晓。这或是作家抛给时代去思考的问题。

四、结语

东西小说《回响》于2021年11月荣获第十届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在《当代》杂志社主办的《当代》2022年度文学论坛暨颁奖典礼上,《回响》入选《当代》长篇论坛2021年度长篇小说“五佳”。小说的成功离不开其独特的缠绕叙事,因为它使《回响》将悬疑推理、伦理叙事、心理分析、人性探讨等融合为一。通过缠绕,一起凶杀案的侦办者、死者、涉事人员、侦办者的亲朋等人物的相关叙事得以在文字的“蛛网”里一一展开。表面上彼此互不关涉,实际上通过主人公的场景穿插,可以看到极端案件中的施暴与受暴是那样的密不可分,并牵引出婚姻家庭在心理层面上的施暴与受暴,从而使暴力叙事更具备现实反思的价值。而在人物塑造上,因与“他者”相互缠绕,主人公的“自我”形象得以建构,且二者因彼此互构而在叙事学上无法分割。在人性的探讨上,小说将弗洛伊德所谓的“力比多”与伦理生活中的道德规训缠绕起来,并从小说到现实层面追求人如何在二者之间抉择。概而言之,缠绕叙事充分展现了作家对暴力问题的思考,对人物塑造技法的尝试以及对当下复杂人性的探讨等,故而使《回响》成为一部丰盈的现实主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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