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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民叙事与图像互文:郑思肖诗画的自传性与家国隐喻

2022-04-16

关键词:诗画意象

王 莹

(中国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北京 100732)

易代之际的遗民作为中国历史上特殊的群体,有诸多人杰以才华传世,其诗画亦诞生了数量可观的千古名作。作为遗民的文士将国破家亡历史背景下的个体命运以诗画为载体,抒王朝兴亡之叹,寄故土回望之思,表爱国忠贞之志,具有强烈的自传性与家国隐喻。

宋末元初的文人郑思肖(1241—1318)以诗画传世,也因此奠定了其在中国文学艺术史上的地位。特别是其塑造的“无根兰”意象,更是将国亡土丧的意绪表达得淋漓尽致,其以隐喻表达亡国之痛的画法,在明遗民八大山人朱耷的画作中也被明确地继承和发扬。朱耷以明太祖朱元璋第十七子宁献王朱权九世孙的身份,在明亡后用画作来表达其忧愤痛楚之感。他的传世画作《古梅图》,古梅树干空心,虬根露出,不着泥土,枯枝简叶,花朵寥寥。其上三首题画诗之二写道:“得本还时末也非,曾无地瘦与天肥。梅花画里思思肖,和尚如何如采薇。”其画法上师法郑思肖的“无根兰”,梅根外露,根不着土,隐喻大明王朝国土被人抢夺,而其作为明代宗室子孙,甘愿遁匿空门,学伯夷、叔齐采薇首阳山,也拒不臣服清朝。从八大山人在诗画中同以花中四君子为题材,表达亡国之痛和故国之恋的画法对郑思肖“无根兰”的一脉相承,可以看到遗民文人诗画作品中一以贯之、世代相传的自传性和家国隐喻的叙事模式。

钱穆先生在其《国史新论》中关于中国古代人物有这样的论述:“世运与人物总是相随而来的。时代不同,人物也跟着不同。”[1](P288)他认为一时代之人物及其壮举总是和其所处的时代相关。“中国历史上人物,大体说只有两种,一是‘圣贤’,一是‘豪杰’。”[1](P299-300)钱先生还提出了圣贤和豪杰的评判标准:“只要他是个圣贤,可不问他的功业。只要他是一个豪杰,也可不论他的成败。”[1](P302)他据此认为宋朝覆亡后,只有郑思肖一个人,堪称当时的豪杰。“中国有一人郑思肖所南,他没有什么可传。据说他常作画,只画兰花,却根不着土。别人问他,他说:‘没有土呀。’他住宅门上题四个大字,‘本穴世界’,拼上凑下,实是一个‘大宋世界’。他著一本书,称《大无工十空经》,实也还是‘大宋’两字。他还有一部《心史》,用铁函封了,沉在苏州一寺中井底,在明崇祯时出现了。他也是一豪杰之士,应该归入孟子三圣人中伯夷的一路。”[1](P318)郑思肖作为一个有着深厚学养的读书人,文才好,书画精,他通过其名作“墨兰”诗画之家国隐喻,以“无根兰”这一令人触目感怀的具有自传性的独特的意象,展现出深邃的爱国情操,表达了沉郁的故国怀念,烘托出对故土沦丧的彻骨悲切,也成为了中国历史上最能代表遗民诗画成就和特色的作品之一。

一、千古爱国名作“无根兰”系列诗画中的自传性

郑思肖,字忆翁,又字所南,福建连江人。在《新元史》之《隐逸传》中有其本传。郑思肖十分擅长画墨兰,兼工墨竹。其文集中有《一百二十图诗集》,诗以配画。宋亡以后,他所画兰花都是没有土和根的“无根兰”,以喻大宋国土沦丧、无国土可着之意。有人问他为何,他说:“地为番人夺去。”[2]因此,“无根兰”这一意象,具有显明的自传性。但因历史变迁,时代久远,至今只余两幅珍品存世。其中《墨兰图》现藏于日本大阪市立美术馆,曾亮相于2010年10月25日上海博物馆举办的“千年丹青——日本、中国藏唐宋元绘画珍品展”[3]。

郑思肖《墨兰图》,宽25.7厘米,长42.4厘米,为纸本水墨画。据《墨兰图》左侧落款所载:“丙午正月十五日作此一卷。”其中“丙午”是元成宗大德十年(1306年),具体日期是该年的正月十五,正是中国人传统节日元宵节。其时距南宋灭亡的1279年已27年,郑思肖这时也是65岁的老人了。画左上方有一首自题诗:“芳香渺无寻处,梦隔湘江风雨。翁是闲作楚花,我亦为翁楚舞。”楚花指的就是所画之兰花,楚舞是指为兰花、为画者而舞,之所以用“楚”,是因为作者心目中以“楚囚”自居。画幅左侧有“所南翁”印章一方。画卷上有“乾隆御览之宝”印章一方,“嘉庆御览之宝”印章一方,“宣统御览之宝”印章一方,还有“御书房鉴藏宝”印章一方,“三希堂精鉴玺”印章一方等印记。画左下有郑思肖的“求则不得,不求或与,老眼空阔,清风万古”闲章一方。画右自题诗云:“向来俯首问羲皇,汝是何人到此乡。未有画前开鼻孔,满天浮动古馨香。”[4](P289)

现存郑思肖另一幅长卷纸本《秋兰图》,藏于美国耶鲁大学艺术博物馆,纵23.2厘米,横55.3厘米,画中所绘兰一株一花,墨色淡雅,叶片狭长,亦风骨俱现,傲气凛然。画面有郑思肖自题词:“一国之香,一国之殇,怀彼怀王,于楚有光。所南。”[4](P289)和日本大阪市立美术馆《墨兰图》藏本题“所南翁”比,《秋兰图》成画时间疑早于《墨兰图》。郑思肖还画过长丈余、宽五寸的《墨兰》长卷,题诗:“纯是君子,绝无小人,深山之中,以天为春。”[4](P289)其画上所题诗作,或隐晦曲折,或显豁明朗,均表现其爱国之情。郑思肖文集中所见,还有多首同题材的题《墨兰》诗,如:“钟得至清气,精神欲照人。抱香怀古意,恋国忆前身。空色微开晓,晴光淡弄春。凄凉如怨望,今日有遗民。”[4](P26)以及包含上文提到的两首在内的组诗《题兰》:“玉佩凌风挽不回,暮云长合楚王台。青春好在幽花里,招的香从笔砚来。”[4](P289-290)

持续作多首《题兰》诗,既说明了郑思肖对兰花的喜爱,更表明了其对兰花品质的认同。国土沦丧、家园被侵后的悲愤,通过无土无根的兰花图倾吐。大阪藏《墨兰图》左下角有一隶书印“求则不得,不求或与,老眼空阔,清风万古”,以示画不轻易送人。据元代陶宗仪《狷洁》记载:南宋灭亡后,郑思肖隐居江苏苏州。“工画墨兰,不妄与人。邑宰求之不得,闻先生有田三十亩,因胁以赋役取。”当地县令明知郑思肖“不妄与人”,却以增加赋税劳役之借口巧取豪夺,郑思肖愤怒回答:“头可砟,兰不可画!”[4](P335)可见郑思肖刚强不屈的性格。

兰自先秦起就被称为王者之香,相传孔子即有《猗兰操》传世。宋以后,兰与梅、竹、菊并称“花中四君子”。作为生长在深山幽谷中的多年生草本植物,兰花无畏风雨,其香清雅而幽,其色质朴而无华,优雅神秘,超脱尘俗,集天然美、人格美于一体,被文人士大夫喻为孤傲、超凡脱俗的高尚品格象征。郑思肖以兰取材,即刻意选取其具有高标品德风骨的经典植物审美意象。

《墨兰图》正中为一株墨兰,清简至极。疏叶几片,花蕊两朵,花叶不着地,图画不见根,具花之柔、意之刚、兼相济之质。该画作着墨不重,却把一丛疏花简叶的兰花优雅气质勾画出来。寥寥数笔,画出兰花叶子,叶与叶之间不交叉,双侧对称,分开呈倒八字形,中间的一枝矮茎上半开着一朵花蕾,一朵开了,另一朵则含苞待放。整幅画都用浓墨画成,笔法刚健有力,表现了一种不屈不挠的顽强精神。笔势朴实,墨色浑厚。花下无土,亦无根。几笔撇成的兰叶,运笔流畅,奔放而又婉转敦厚,呈现出挺拔刚健的气质。画作整体风格鲜明,形式独特,意绪悲凉,涵蕴深厚,显示出作者借笔墨抒发胸中不屈之气节,是坚贞爱国思想品格的写照。兰花无根的形象,本身表达出画家对故国覆亡、故土沦丧、异族入主的满腹悲愤,显示了诗画本身的自传性特质,也是最能反映郑思肖创作思想和艺术造诣的代表作。

而统摄墨兰诗画的最为突出的精神特质是忠贞,也正是这份执着的忠贞,使郑思肖在后世文人士大夫中享有盛誉。元朝与黄公望、王蒙、吴镇合称“元四家”的画家倪瓒对郑思肖和他的《墨兰图》赋诗极为赞赏,称颂他在南宋灭亡之后,仍痴心不改、绝不屈服于异族的高贵民族气节。明中期诗、文、书、画无一不精,人称“四绝”的文徵明在《题所南先生画兰》诗中写道:“江南落日草离离,卉物宁知故国移?却有馨香满幽谷,居然不受北风吹。”[4](P356)郑思肖的“无根兰”是中国古代绘画史上的开创之作,是爱国士人抒发胸襟和爱国情感的巧妙方式。近代绘画大师潘天寿曾说:“至郑思肖,更得墨兰之极则,为后代所宗师。”[5](P151)抗日战争时期,郭沫若先生在《国画中的民族意识》中,赞颂郑思肖是个“民族意识浓烈的人”[6](P278),并将他作为这句话的首个例证。

郑思肖画作呈现其自传性的第一个特征是缺陷美。观其画作,可知在亡国之余,其对于缺陷美有着一种近乎顽固的坚持,这既是他个体人格、精神世界和现实遭际的呈现,也因此为画作赋予了自传性。国土沦亡之后,郑思肖在作品上呈现的是一反常态的“怪”相——花叶稀少,零落散乱,且又无土无根。据明朝人都穆《寓意编》记载,郑思肖所画墨兰“疏花简叶,根不着土”。有人问其原因,郑思肖愤而回答:“土为蕃人夺去,忍着耶?”[7]这种残缺是国家覆亡、国土沦丧在画作上的呈现,而残缺正是其心目中家国的现实形象。

郑思肖画作呈现其自传性的第二个特征是坚韧。其“无根兰”系列画作虽花叶稀疏,无根无土,却坚韧异常。郑思肖将亡国之后的满腔悲愤形之于绘画中,在晚年的创作中依然壮怀激烈,丝毫不失君子风范,不移弘毅之心,不易爱国之志。《墨兰图》《秋兰图》是无声的诗,题诗之后,诗画携手,殷殷爱国心跃然纸上,在静默中所蕴含的无限情思,通过简单而苍劲的线条尽显内心的强韧。

郑思肖画作呈现其自传性的第三个特征是愤恨。他曾在一幅菊花图上题诗《题画菊》:“花开不并百花丛,独立疏篱趣未穷。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堕北风中。”[4](P289-290)诗中以菊花自况,不与百花齐开,遗世独立,虽疏落却自得无穷之趣。同是具有自明其志性质的诗歌,这首诗的第三句化用了朱淑真《黄花》诗中的句子,只是郑诗中自传性质更加明晰。文天祥即惯以北和南指代元朝和宋朝,对文天祥推崇备至的郑思肖,其诗中的“北风”亦指元朝统治,宁愿“枝头抱香死”,也不随风摇摆,以示自己不屈的爱国情怀。

郑思肖终其一生,绝不承认元朝,不仅其《心史》在宋朝沦亡后落款纪年仍以大宋德祐纪年,在其诗歌中,亦始终明确自己作为大宋子民的身份。如《过徐子方书塾》诗中云:“此世但除君父外,不曾别受一人恩。”[4](P290)还有《德祐二年岁旦二首》中的诗句:“一心中国梦,万古下泉诗。”“此地暂胡马,终身只宋民。”[4](P23)郑思肖的诗画作品始终贯穿着一种清晰的自传性,其寓爱国情感于所画兰花,在国亡土丧、异族统治已然稳固、恢复故国已不可能之时,对激发爱国精神、提升民族凝聚力,唤起人民对于民族压迫的反抗,是有着重要作用的。

二、郑思肖自传诗中的“自我”形象及其“诗史”之旨

宇文所安在其《自我的完整映像——自传诗》中提出了“自传诗”这一概念,并对于自传诗中“自我”的身份认同和塑造进行了多层面的深入论述:“诗人在诗作中塑造自己的身份,犹如所有的人在生活中塑造自己的身份,这身份是被复杂性、矛盾、渴望等无数回声所环绕的角色,这些声音提示着我们自我不只是角色。”[8](P123)郑思肖的许多诗歌,皆为典型的自传诗,且大多带有明确的爱国情怀。特别是南宋灭亡后的作品,其忠贞不二的遗民形象更是其自传诗中自我形象塑造的核心要义,在这种理想自我与现实自我高度统一的“自我”展示中,他也实现了其追慕的如文天祥一般的“诗史”之旨。

郑思肖自传诗中“自我”形象的生成过程,首先来自于其书香门第的出身。他的家族史,本身就与大宋王朝的兴衰息息相关。郑思肖生长于中下级官僚家庭,幼承庭训,诗书传家,教养很好。据郑思肖所撰《先君菊山翁家传》称,其家族自晋朝永嘉“分派入闽”,居住在连江县东导村,到了他已经十数代人。“世世袭以读书传家”。其祖父郑咸,做过南宋枝江(今湖北枝江西南)县的主簿。其父郑震,字叔起,号菊山,是南宋中后期的理学家,“道学君子”[9],曾注《易》,晚年主讲安定、和靖二书院,任二院山长。郑震年四十,方有郑思肖,在其《家传》中郑思肖多记“五十岁以后事”。郑震一生“人物昂然,气节挺然”。宋理宗淳祐七年,郑思肖7岁,郑震从江陵归来,举家迁往西湖长桥。听闻端平年丞相郑清之再次被宋理宗任命为丞相,郑震“痛哭流涕”,登郑清之门,怒斥其误国误民,辜负君父,大骂曰:“端平败相,何堪再坏天下!”因得罪权贵,郑震与妻子儿女一家四口都被执下狱。临安知府赵与筹同情郑震的遭遇,第二天就将他一家释放。郑清之指派杭州府广布耳目吏卒,监视郑震一家,物色证据:“朋友往来、出处云为,排日录闻天府,坚求瑕疵,欲以他罪加焉。如是二年,莫能得毫发。”直到郑清之罢相,其事乃免。郑思肖评价其父郑震“为社稷生灵忧,蹈此危机,有司求之二年,不得其过,可以见平日大节矣。”郑震的正义感,深深影响了郑思肖。其母郑楼氏,出身南宋著名的贤臣楼钥家族。楼钥,字大防,号攻愧主人,鄞县(今属浙江)人。宋孝宗隆兴元年进士,被考官胡铨称之曰:“此翰林才也。”宋光宗朝,任起居郎兼中书舍人。“代言坦明,得制诰体,缴奏无所回避,禁中或私请,上(宋光宗)曰:‘楼舍人朕亦惮之,不如且已。’”后历任签书枢密院事,升同知枢密院事,进参知政事。位两府者五年,为官“持论坚正”,为文“文辞精博,自号攻愧主人”。宋宁宗“嘉定六年薨,年七十七,赠少师,谥宣献。”[10](P12045-12047)父母皆来自仕宦书香之家,为郑思肖奠定了良好的家学素养。郑思肖22岁时郑震去世,郑楼氏秉承家风,对他训诫:“汝不行汝父之言,汝不如死!”父母的言行和教诲,坚定了郑思肖的爱国思想。

郑思肖少年有奇志,天资聪颖,父母对他兄妹二人要求严格,行、坐、寝、食,无一事一时而不教。郑思肖14岁中秀才,20岁入太学读书。虽然不是在职官员,但常怀忧国忧民之心。面对元军侵扰,祖国河山沦丧,人民惨遭蹂躏,郑思肖忧愤万分:“为太学上舍生,应博学宏词科。大兵南下,叩阍上书,辞意切直,忤当路,不报。”[11](P4592)宋度宗咸淳十年,元兵大举入侵南宋,叛将吕文焕同元军统帅伯颜趋鄂州,叛将刘整同博罗欢趋淮西。十二月二日开始围攻苏州,经过二十余日艰苦抗争,最终苏州沦陷,德祐乙亥十二月廿八日,郑思肖作《陷虏歌》(又名《断头歌》):“德祐初年腊月二,逆臣叛我苏城地。城外荡荡为丘墟,积骸飘血弥田里。城中生灵气如蛰,与贼为徒廿六日。蚩蚩横目无所知,低面卖笑如相识。彼儒衣冠谁家子,靡然相从亦如此?不知平日读何书,失节抱虎反矜喜!有粟可食不下咽,有头可断容我言。”[4](P41-42)面对入侵者,亡国之民只能“低面卖笑”,屈辱至极。郑思肖对普通民众之无奈,报以理解,但对于“衣冠”之徒的失节则非常愤恨。郑思肖引“义不食周粟”之典故,不惧生死直抒胸臆:“不忍我家,与国同休三百十六年。阅历凡几世,忠孝已相传。足大宋地,首大宋天,身大宋衣,口大宋田。今弃我三十五岁父母玉成之身,一旦为氓受虏廛。”[4](P42)“我忆我父教我者,日夜滴血哭成颠。我有老母病老病,相依为命生余生。欲死不得为孝子,欲生不得为忠臣。痛哉擗胸叫大宋,青青在上宁无闻!”[4](P42)“自古帝王行仁政,唯有我朝天子圣。老天高眼不昏花,盍拯下土苍生命。忍令此贼恣杀气,颠倒上下乱纲纪。厥今帝怒行天刑,一怒天下净如洗。要荒仍归禹疆土,四海草木沾新雨。应容隐者入深密,岁收芋栗供母食。对人有口不肯开,面仰虚空双眼白。”[4](P41)郑思肖的诗,不仅表达了他的家国情怀,亦描述了当时历史图景下的文人心态,具有明确的“诗史”之旨。

公元1276年,南宋谢太后携宋恭帝投降元朝。其后经历三年抗争,直至1279年陆秀夫等人携幼帝厓山投海,南宋正式灭亡。这一年,郑思肖悲恨不已,写下了诗作《德祐二年岁旦二首》:“力不胜于胆,逢人空泪垂。一心中国梦,万古下泉诗。 日近望犹见,天高问岂知。朝朝向南拜,愿睹汉旌旗。”“有怀长不释,一语一酸辛。此地暂胡马,终身只宋民。读书成底事?报国是何人?耻见干戈里,荒城梅又春。”[4](P23)郑思肖和许多宋遗民一样,誓不降元,更不仕元,这种拒不妥协的坚守态度,是宋元之际遗民群体的一个突出现象。宋端宗景炎二年,郑思肖的传奇著作《心史》完成,冠以宋恭帝“德祐”年号,自称“德祐遗臣”。为表达自己决绝的爱国意志,他写了《寒菊》一诗:“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御寒不借水为命,去国自同金铸心。”[4](P290)郑思肖的名字和字号都是宋亡后改的,其名“思肖”就是思念赵宋王朝之意,因为繁体字“趙”从“走”从“肖”,其所思之“肖”实为赵。其号“所南”,表示他心向南方,决不北面事异族。“岁时伏腊,望南野哭而再拜。”“人咸知其狷洁,亦弗为怪。”[4](P335)“誓不与朔客交往,或于朋友坐上见有语音异者,使引去。”[4](P335)著名书法家、画家、才名冠绝当世的南宋宗室赵孟頫,在南宋灭亡以前,任真州司户参军,仕元后多次争取拜访郑思肖,“思肖恶其宗室而受元聘,遂与之绝。孟頫数往候之,终不得见,叹息而去。”[12]

元代卢熊在《郑所南小传》中有这样的描述,郑思肖在自己的画像上题赞曰:“不忠可诛,不孝可斩,可悬此头于洪洪荒荒之表,以为不忠不孝之榜样。”[4](P334)郑思肖一生未娶,元仁宗延祐五年(1383年),他以78岁的高龄孤寂地病逝于苏州。临终之际,他嘱咐身旁的友人唐东屿说:“思肖死矣,烦为书一位牌,当云‘大宋不忠不孝郑思肖’。语讫而卒。”[4](P334)《新元史·隐逸传》称:“宋之亡也,士大夫多以节概相高。谢皋羽、郑所南,其尤著者,所谓不降、不辱者与!张特立,金人,而受知于世祖,然不食元禄,亦其次也。杜瑛、杜本、张枢、王鉴,隐居不仕,庶几高尚其志者。”[11](P4591)

郑思肖的遗著《心史》创作、传世和重见天日同样是一段旷世传奇。德祐二年,郑思肖在其母逝世后,变卖了家中房产,从此浪迹行踪,四十年间,写下了大量的爱国诗文,并编写《心史》一书,包括《咸淳集》一卷,《大义集》一卷,《中兴集》一卷,共计250首诗,杂文4篇,前后自序5篇。43岁那年,他完成了《心史》手稿,因时局原因,不能付梓印刷,用锡匣铁函数重密封,悄悄沉于苏州承天寺的一口古井中。

在《心史》中,他讴歌了文天祥、陆秀夫、张世杰等南宋的爱国志士,痛诋叛臣青阳留梦炎、吕文焕的丑恶。在《文丞相叙》中,他对文天祥敬仰讴歌,控诉了元军“欲直入屠弑京城”的罪行。他一生以忠臣孝子、仁人义士自许,在《心史·自序》中,他强调:“行者,本也;文者,末也。有行而无文,不失为君子;有文而无行,终归于小人。”“古人重立身,今人重养身,立身者盖超乎千古之上,养身者,惜一粟以活微命,何足道哉!”[4](P3)他讲的“立身”也是指个人情操,所谓的“养身”其实是惜一己之身而忘大义之举。他在《久久书·自序》中写道:“目遇逆事相忤,尤觉气豪不自禁,非不知贼之刀锯之痛,然痛有甚于刀锯者。宁忍避一身微痛,不救天下至痛!时吐露真情,发为歌诗,决生死为国讨贼之志,心语心谋,万死必行,故气劲语烈,殊乏和平兴趣,实非诗之正道。”[4](P100)其诗中呈现的冲天豪气、忠肝义胆、必死之决心,确是真情之吐露。梁启超在《重印郑所南〈心史〉序中》说,有朋友名无冰以家藏本赠之,他“穷日夜之力读之,每尽一篇,腔血辄腾跃一度”。并说:“启超读古人诗文辞多矣,未尝有震荡余心若此书之甚者!”“此书一日在天壤,则先生之精神与中国永无尽也。”[4](P323-324)沉封井底365年后,这部手稿偶然被人从井底发掘出来,居然完好无损,成为我国历史上一部真正的奇书。

明末清初的李中馥,字凤石,山西太原人,天启甲子举人,一生不仕,在其所撰《原李耳载》中写道:“郑思肖,字忆翁,号所南,宋末福建人。易代后,侨居苏州,不仕不娶,养父尽孝。能画兰竹,不画土根,人问之,答曰:‘此土非吾有。’见《宋遗民录》中。文征明尝题其画,赞之极口。”[13]文中所称《宋遗民录》,作者程敏政,字克勤,中年后号篁墩,又号篁墩居士、篁墩老人、留暖道人,徽州府休宁县人。南京兵部尚书程信之子,10岁时,以“神童”被荐入朝,就读于翰林院,明宪宗成化二年一甲二名进士。《宋遗民录》卷13专门记述郑思肖事迹,称其“精墨兰,自更祚后,为兰不画土根,无所凭藉,或问其故,则云:‘地为番人夺去,汝犹不知耶?’”[2]文中文徵明“尝题其画”,即《题所南先生画兰》:“江南落日草离离,卉物宁知故国移?却有馨香满幽谷,居然不受北风吹。”[4](P356)关于《心史》在井底封存365年后重见天日的传奇经历,李中馥这样记载:“崇祯十三年,虎邱僧浚井,得如砖者,铁铸,有字一行云铁函经,供之佛前。一日,孝廉陆坦、郑敷教强僧启视,铁内为锡,锡内为蜡,蜡为书数册,乃所南手著诗文稿,分《心史》《大义集》《咸淳集》诸名,详录宋亡诸事。恐世不传,是以深藏于此。‘思肖’‘所南’,皆心语也。称宋曰‘本穴世界’,又曰‘大无空’。诗曰:‘至今首阳山,不生周草木。’余多类此。纪宋岁月后,连写十七甲字,不可解。陆氏为之刊行。闽人林古度,字茂之,锺竟陵、董华亭老友也,敛赀别梓于金陵,总名《郑所南井中心史》。茂之今年八十五,无恙。所纪元事亦悉,唯事演揲儿佛尤详。”[13]

明末清初的计六奇在其所编写的《明季北略》中对此事也有记载:“崇祯十一年戊寅,苏州承天寺井中,屡有白气冲上,使人入井淘之,得一铁匣,封缄甚固。发视,内藏《心史》一部,自宋端宗起,迄元成宗止,皆言宋政宽厚及元人杀戮等事,乃宋末郑思肖所作。思肖,字所南。是时端宗景炎止三年,帝昺祥兴仅二年,余即元世祖至元三十五年、成宗元贞十三年耳。所南史内所载数十年事,俱书景炎几年,不用至元、元贞等号。所南名思肖者,思赵也,自矢今生不能复赵,愿来世兴赵云云。时苏州巡抚张国维见而异之,梓行于世。然则《心史》作于三百年前,而出于三百年后,天盖隐示以明之将复为宋也欤?”“元世祖在位三十五年,实承正统十六年,则《心史》约三十余年事,此书一时盛行,须再核其起止。”[14](P251-252)

明末清初顾炎武亦著有《井中心史歌》:“崇祯十一年冬,苏州府城中承天寺,以久旱浚井,得一函,其外曰‘大宋铁函经’。锢之再重,中有书一卷,名曰《心史》,称大宋孤臣郑思肖百拜封。思肖号‘所南’,宋之遗民,有闻于志乘者。其藏书之日,为德祐九年,宋已亡矣,而犹日夜望陈丞相、张少保统兵外来以复土宇,至于痛哭流涕,而祷之天地,盟之大神,谓气化转移,必有一日。于是郡中之人见者,无不稽首惊诧,而巡抚都院张公国维刻之以传,又为所南立祠堂,藏其函祠中。未几而遭国难,一如德祐末年之事。”[15](P345-346)

顾炎武《井中心史歌》还记载了与《心史》重见天日相关的人和事:“呜呼悲矣!其书传至北方者少,而变故之后,又多讳而不出,不见此书者三十余年,而今复睹之富平朱氏。昔此书初出,太仓守钱君肃乐赋诗二章,昆山归生庄和之八章。及浙东之陷,张公走归东阳,赴池中死;钱君遁之海外,卒于琅琦山;归生更名祚明,为人尤慷慨激烈,亦终穷饿以没。独余不才,浮沈于世,悲年运之日往,值禁罔之逾密,而见贤思齐,独立不惧,故作此歌以发挥其事云尔。”[15](P346)

顾炎武所称钱肃乐,字希声,浙江鄞县人,崇祯丁丑进士。其《和心史诗序》写道:“士君子不可一日遭《心史》之事,不可一日不存《心史》之心。此心之失,则人而禽矣,白日而昏夜矣,文字召妖、口舌战血矣,金铄而石旁矣;此心之存,则人而天矣,一日而千古矣,诗文而史矣,亦经矣,亦图箓矣,眢井为名山之藏、石匣有甲子之护矣。心之重于人也如是。”“今圣天子在上,政教翔洽,士大夫皆崇尚节义,岁以戊寅,而郑所南《心史》,见于承天寺井中,抚公张大人梓以行世,海内见先生之史者,无不知先生之心矣。然此心非独先生有也。余以暇日偶览斯编,成诗一律,岂敢附唫咏之末,亦以性情所钟,不能自绝。世有观者,得位置希声于行道乞人之列足矣。”[15](P345)

顾炎武感动于这些爱国先贤们的忠贞,钦佩其爱国之举,歌颂曰:“有宋遗臣郑思肖,痛哭元人移九庙。独力难将汉鼎扶,孤忠欲向湘累吊。著书一卷称心史,万古此心心此理。千寻幽井置铁函,百拜丹心今未死。厄运应知无百年,得逢圣祖再开天。黄河已清人不待,沉沉水府留光彩。忽见奇书出世间,又惊牧骑满江山。天知世道将反复,故出此书示臣鹄。三十余年再见之,同心同调复同时。陆公已向厓门死,信国捐躯赴燕市。昔日吟诗吊古人,幽篁落木愁山鬼。呜呼!蒲黄之辈何其多,所南见此当如何!”[15](P346)

顾炎武歌中的“蒲黄之辈”是宋末蒲寿庚和黄万石两位叛臣。蒲寿庚是宋元之际不得不提的一个有重要影响的人物,其先人为西域人,在南宋总领诸蕃互市,即对外贸易。最早在广州,到了其父蒲开宗去了泉州(今宁波)。郑思肖《心史》中记“蒲受耕”,称其家族“富甲两广”[4](P170)。《宋史》称:“蒲寿庚提举泉州舶司。擅蕃舶利者三十年。”德祐二年,蒲寿庚据泉州叛。“泉州素多宗子,闻张少保至,宗子纠集万余人出迎王师,叛臣蒲受耕闭城三日,尽杀南外宗子数万人。”[4](P171)蒲寿庚降元以后,因功先后被任命为昭勇大将军、闽广大都督兵马招讨使、江西行省参知政事、福建行省中书左丞。明太祖朱元璋建立明朝以后,“诏宋末蒲寿庚、黄万石子孙不得仕宦”,可见这些叛臣在人们心目中之地位。

奇书出世,世道将反复,历史之宿命令人惊叹。顾炎武将《心史》的重见天日,看做是上苍对于亡国之际士人提振节义、坚守故国的精神暗示。明亡之后,他和郑思肖怀着同样的心情,怀念故国,怀念汉人的政权,对异族的统治绝不接受,其“圣天子在上,政教翔洽,士大夫皆崇尚节义”,恰同郑思肖《陷虏歌》之“唯有我朝天子圣”之表述,足见爱国精神的感召力跨越时空。

三、郑思肖诗画中自然意象和人物意象的家国隐喻

对植物意象史无前例的塑造是郑思肖最重要的创造性贡献之一,也是他众多文学艺术成就中最为后世所称道之处。郑思肖的《墨兰图》《秋兰图》,皆为中国艺术史上托物言志的代表性作品。他的诗文,囊括了四时风景、花中四君子、岁寒三友等诸多经典自然意象。他托物言志,借这些自然意象抒发了其深沉浓郁的忠贞爱国之情,因此他笔下的自然意象,皆被赋予了厚重的比德内涵,接续了前代的自然审美传统,既具有遗民文人群体的代表性,又有全新的生发和创造。而其诗中的人物意象,旨在对前代和当世英雄人物进行颂扬和记载,植入了他在国破家亡、山河巨变下的历史思考。因而郑思肖诗画中的自然意象和人物意象,饱含其矢志不移、诚可动天的爱国情怀,成为震铄古今的家国隐喻。

(一)郑思肖诗画中的植物意象,具有历史传承性和群体代表性

兰花是传统国画重要题材“花中四君子”之一,在中国古代大量的诗词文赋、花鸟绘画中,兰花都有着极高的出现率。兰花象征着高洁的品质,是古代文人画家心目中节操和品德的象征,是审美者呈现道德情操的最佳意象之一。尽管“无根兰”的意象实属郑思肖首创,但他画作中植物意象的家国隐喻,却具有突出的历史传承性和群体代表性,既将兰之王者香的意涵发挥到了极致,又将兰之君子内蕴进行了特立超拔的升华。

儒家创始人孔子,以比德之义,确立了兰花在群芳谱中“君子”和“王者之香”的地位。《周易·系辞上》记载:“子曰,君子之道,或出或处,或默或语。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将“君子之道”和兰之馨香联系在一起。孔子将君子比喻成兰花,故后人又称兰花为“君子兰”。据《孔子家语》记载,孔子对其学生曾参说:“与善人居,如入芷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即与之化矣;与不善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亦与之化矣。丹之所藏者赤,漆之所藏者黑,是以君子必慎其所处者焉。”[16](P128)孔子将兰花喻为“善人”,提出儒家士大夫修身成君子要“慎其所处者焉”。《艺文类聚》记载:“《琴操》曰:《猗兰操》者,孔子所作也。孔子聘诸侯,莫能任。自卫反鲁,隐谷之中,见香兰独茂,喟然叹曰:‘夫兰当为王者香,今乃独茂,与众草为伍。’乃止车,援琴鼓之,自伤不逢时,托辞于香兰云。”[17](P1390)孔子将兰花之香誉为“王者香”,并用幽谷中的兰花来比喻生不逢时的自己。兰花与孔子的结合,令兰花自古就建立起了高标的比德象征体系。

自孔子在比德维度为兰花奠定了“君子”“王者之香”的地位之后,兰花就受到历代文人士大夫的敬仰和追捧,雅好种兰、赏兰、咏兰和画兰成为他们共通的特征,通过诗文书画来描绘兰花,表现自己的理想、志趣、个性是常用的方式。北宋黄庭坚在《书幽芳亭》中说:“士之才德盖一国,则曰国士。女之色盖一国,则曰国色。兰之香盖一国,则曰国香。”[18](P704)将兰花称为“国香”,和德才兼备的国士、倾国倾城的美女(国色)并列。有宋以来,兰花成为文人诗词歌赋中的重要题材,苏轼《题杨次公春兰》曰:“春兰如美人,不采羞自献。时闻风露香,蓬艾深不见。丹青写真色,欲补《离骚》传。”[19](P3548)

宋代以后,逐渐兴起画兰之风,兰花成为画家笔下写意的对象,以表达自己对孔夫子所赋予兰花的君子形象的认同。与郑思肖同样生活在宋元之际的赵孟坚,与郑思肖一样是公认的画兰大师。南宋灭亡后,赵孟坚近80岁,年已垂暮。他隐居于湖南,不食元禄,以咏兰画兰表达自己的忠贞和清高。赵孟坚“以兰明志”,传世之作《墨兰图卷》,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画上有《题墨兰图》之诗:“六月衡湘暑气蒸,幽香一喷使人清。曾将移入浙西种,一岁才华一两茎。”所谓文如其人,画如其人,读其诗文,观其画作,则可知其人。虽然赵孟坚的兰花同样表达了忠于故国的情怀,且同是以兰花为家国隐喻,但对照来看,郑思肖的“无根兰”显然更具有怪奇之美的艺术独创性和设计巧思感。因此,郑思肖笔下的“无根兰”意象,是在前代先贤反复歌咏的兰花意象内涵层累之上诞生出的全新的艺术创造,具有历史传承性,在同代文人中亦具特出性。《墨兰图》中表达的郑思肖晚年孤寂落寞、悲愤忧郁、坚韧不屈的情感,既是郑思肖个人爱国情怀和审美视角的体现,也是具有同样情怀的文人群体意识的体现。

历来文人士大夫都愿意通过画梅、兰、竹、菊的题材来表达遗世独立的人格品质与高风亮节。郑思肖偏爱兰花之香幽,但对于有君子品格的梅花、菊花、竹子也很喜爱。他经常下笔书写对四君子之热爱,借以抒情,标举其志。如其题《逋仙探梅图》:“雪压咸平处士家,冻云锁暝若相遮。欲知天上春消息,只觅南枝第一花。”[4](P230)将梅花称为“南枝第一花”。写《梅花》:“寒结痴阴惨物华,莫将憔悴听胡笳。明年无限风花在,夺得春回是此花。”[4](P77)赋予了梅花“夺得春回”的意涵,也可理解为恢复故国的寄托。

《郑思肖集》中有一篇《梦游玉真峰餐梅花记》 ,极写了梅花“锺先天至清之气毓其神,必以后天至清之气养其形”。“草木英华,后天之清气也,梅独优之。”“故花又开,天道健,地道顺,王道昌,万物寿吉。”[4](P118-119)梅花的家国隐喻意味非常显明。“梦中之文,凡千余字,一笔而就”,这也说明,对于家国,郑思肖梦寐以思之,须臾不愿忘之,哪怕在梦中。郑思肖还有一首诗《己卯十一月朔又梦食梅花梦中作》:“雁字髙髙兔国斜,湿光飞露沁流霞。狂来清兴不可遏,吃尽寒梅一树花。”[4](P49)

在其爱竹的诗歌中,家国隐喻亦贯穿始终。其《爱竹歌》有一段序言:“吴中承天寺立雪轩修竹一林极可爱,昔承平盛时每游其间,屡咏绝句,刻题竹上。世变之后,系心大事,欲此清乐不可复得。近至西山,忽见竹林修翠,恋恋终日,实不能去,始知痼癖不可除也。遂歌之。”[4](P73)宋亡以后,“清乐不可复得”,所谓不可除之“痼癖”,既是其爱竹之意,又何尝不是其对故国不忘之心?“此君气节极伟特,令人爱之舍不得。遍造山水有竹处,不问主人识不识。朝朝暮暮看不足,感得碧光透双目。一旦心空忽归去,挺身特立化为玉。”[4](P73)

其写菊花,亦表达了强烈的爱国心。如其《寒菊》:“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御寒不借水为命,去国自同金铸心。”[4](P290)又如《菊花歌》:“太极之髓日之精,生出天地秋风身。万木摇落百草死,正色与秋争光明。背时独立抱寂寞,心香贞烈透寥廓。至死不变英气多,举头南山高嵯峨。”[4](P72)菊花秉太极之髓日之精华,方才生出天地秋风身躯。在“万木摇落百草死”之情形下,仍然正色与秋争光明,其浩然之气可见一斑。菊花虽然背时,却坚持独立之思想,不因寂寞而移其志节,其香贞烈弥漫浩宇,

郑思肖自己也经常食菊花,不仅因为其相信食菊是自古文人士大夫都相信的“长生方”,更因为他在精神层面上认为咀嚼菊花能使其“清凉彻肺腑”“顿令心地豁然开”[4](P208),祈求自身洁净涤荡,可以拯救普世之众生。《餐菊花歌》表达了这一思想:“道人四时花为粮,骨生灵气身吐香。闻道菊花大欢喜,拍手歌笑频颠狂。忆昔我为混沌王,洞见末劫寿不长。尽召群仙列殿下,敕宣餐菊长生方。我今化身游下土,一嚼清凉彻肺腑。顿令心地豁然开,迸出明珠耀今古。普入变化妙如意,能为一切主中主。尘尘刹刹黄金身,永救娑婆众生苦。”[4](P208)

郑思肖笔下具有家国隐喻的植物意象并不限于“四君子”,也有在中国文化中具有美好意涵的岁寒三友之一的松以及扬州琼花。如其诗《南山老松》:“凌空独立挺精神,节操森森骨不尘。半夜波涛惊鹤梦,几番风雨护龙身。心贞宁受岁寒变,气老常涵古意新。终见取为梁栋去,紫烟空锁碧磷峋。”[4](P10-11)又如《吊扬州琼花并序》:“扬州琼花,天下惟一本,后土夫人司之,花之盛衰,淮境丰歉系焉。南渡前经兵火,此花亦死;今遭大故,丙子岁维扬陷,丁丑岁此花又死。孰谓草木无知乎?上天福正统、厌夷狄,于兹见矣。南土新飞劫火灰,琼仙恋国暗惊猜。定应摄向天宫种,不忍陷于胡地开。花死青春禽鸟哭,城埋黑气鬼神哀。一朝枯枿变高树,传得欢声沸似雷。”[4](P75)

通过对“花中四君子”“岁寒三友”等植物意象的歌咏和绘画,可以看出郑思肖对于植物意象内涵的取意点皆在风骨品格,其审美生发和创造是基于前代审美的叠加和层累,体现出了郑思肖在自我标举的审美建构中,所寄寓的家国隐喻具有历史传承性和文人群体性的特征。

(二)郑思肖诗画中的四时意象,深寓一以贯之、不因时变的怀念故国故土的哀伤

郑思肖一生为故国招魂,对亡国丧土无比悲痛,虽一介书生,却终其一生坚持抗争。其所忠者,不惟大宋之朝廷,亦是忠于其日用而不知、失之则丧魂、真诚敬慕的中华文化,其所哀伤者,国已不国,山河异色,人民遭辱,文化被异族蹂躏之现状。因此,四季变换,其心中的亡国之哀造成的愁绪,却始终如一,挥之不去。

虽然春日美好,但郑思肖笔下的春,更多的是望而愁生。他作《春词》:“春气喧妍御夹纱,玉钗双袅绿云斜。倚栏看遍庭前树,尽是枝头结子花。”[4](P12)春天带来生机,给人以希望,然而“看遍庭前树”,却满眼尽是“结子花”,暗含郁郁如心结的意味。其《小春花》:“天地无情正北风,飞鸿哀咽乱云中。此时纵使开千树,不及东皇一点红。”[4](P40)所谓北风,指北方元人正在无情地屠戮人民。《春日登城》:“城头啼鸟隔花鸣,城外游人傍水行。遥认孤帆何处去?栁塘烟重不分明。”[4](P11)亡国之后,浓烟弥漫,“孤帆”意象更是令沉郁难解的亡国哀愁跃然纸上。

郑思肖的夏日之作,有《避暑入古寺》:“避暑入古寺,暂尔遣骚屑。心静凉于秋,倏然适清悦。彼哉谁氏子,对弈气争杰。惜其二低手,彼此蔑奇着。帝观发冷笑,连呼错错错。救之不可及,流视入寥廓。”[4](P49) 夏日里古寺避暑,本是清凉自适的体验,但在郑思肖的笔下,期待中被排解的愁绪依然萦绕胸间,不曾挥去。

其写秋日之作,更是凄凉寥落,满纸哀音。《北望》:“紫塞风高直北秋,黄河水自向东流。穆王御马还宫日,海内封疆只属周。”[4](P35)《补梦中所作》:“鸿雁流离梦亦惊,满怀凄怨足秋声。此身不死胡儿手,留与君王取太平。”[4](P34)《山中闻鹤》:“凉夜坐岩石,飞来白鹤鸣。星流银弹过,月碾玉轮行。万里思不极,一天秋更清。欣然有所得,长啸度蓬瀛。”[4](P6-7)《即事》:“旅琐曾听月下猿,至今触事即愁端。北风昨夜无情甚,又作冬来一信寒。”[4](P40)鸿雁、白鹤、月下猿等意象无不增添了秋天的萧瑟之感,但其心心念念的,仍是“此身不死胡儿手,留与君王取太平”。

写冬季之作,有《送友人归》:“年高雪满簪,唤渡浙江浔。花落一杯酒,月明千里心。凤凰身宇宙,麋鹿性山林。别后空回首,冥冥烟树深。”[4](P6)虽是尽显心境的寒凉落寞,却仍有着始终执着傲然的“月明千里心”。

郑思肖还写有一些季节性的登楼观景的诗作,如《题多景楼》:“英雄登眺处,一剑独来游。男子抱奇气,中原入远谋。江分淮浙土,天阔楚吴秋。试望斜阳外,谁宽西顾忧!”[4](P5)还有看落日斜阳所作的《伯牙绝弦图》,其中的题画诗写道:“终不求人更赏音,只当仰面看山林。一双间手无聊赖,满地斜阳是此心。”[4](P206)同样的叹息,同样的情深,相比于屈原的“常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郑思肖的诗更多的是对故国、故土和人民的哀怜,对自己遗民身份的时刻谨记,并时时感受到由此带来的锥心刺骨的痛楚体验。如同其崇拜的先贤屈原一样,爱国之心,高洁之志,终身不移。人如诗画,诗画如人,这也令其诗画作品中的四时意象,一以贯之,不随季节而变。

(三)郑思肖诗画中的人物意象,蕴含着对救国英雄的景仰和对亡国历史的悲切

郑思肖一介文人,虽不曾征战沙场,却深怀爱国报国之心,痛惜不能斩杀胡虏,恢复故国旧土,其哀不可言表。通过其杰出创作,表达对爱国、报国英雄的景仰,也有对自己无可奈何的遗憾。他诗画作品中的救国英雄人物意象既是其人格追求的具象,又是其报国功业理想的化身,呈现出诗文与画作的有机互文关系,可视为是《墨兰图》《秋兰图》等画作背后的精神支撑和道德诠释。

其诗画作品《苏武牧羊假寐图》借前代英雄苏武这一人物意象来表达心中哀痛:“十九年间堕渺茫,饥来啮雪齿生香。一心只梦飞归国,双眼何曾看见羊!”[4](P212-213)苏武被扣留匈奴十九年,一心只念归国,如郑思肖一心怀念故国一般,念兹在兹,双眼所见“何曾有羊”。

其包含英雄人物意象的作品,还有《哀刘将军》:“万重围裹力脱氛,匹马勤王志不分。既抱忠贞仇敌国,莫于成改议将军。身前名照江南月,地下心衔塞北云。为痛英雄并消没,托诗为史笔传闻。”[4](P93)“江南月”“塞北云”等自然意象融入诗中,为诗歌的人物意象营造出了万古流芳、气贯长虹的精神高度,提升了全诗的悲慨境界。郑思肖为本诗作了一个长《序》,详尽叙述了其缘由:“德祐一年十月,虏复攻常州,时步帅刘公师勇守之。常州素无城壁,外濠如市河仅恃排桫木一重而已。先屡与之战,皆胜。至十一月,元虏大势合围月余,其回回炮甚猛于常炮,用之打入城,寺观楼阁尽为之碎。廿一二间,直攻西门,敌之不去,四门杀人,一城尽死。刘侯仓卒间衣胡衣,笠胡笠,同十余人骑马,以通事者绐贼盗,走至平江,仅余四五骑,径朝行在,随二王南奔,死于南中。鞑贼因常州难攻,深疑平江有备,及得之,曰:‘平江铁城纸人,常州纸城铁天。’以此可见刘侯劳苦矣!浙右之人,至今皆口称刘侯之事,痛其不寿,不得尽其所长,惜哉!故作诗哀之。”[4](P93)

观其序可知,德祐元年元军攻打常州,刘师勇将军英勇守城最终战败,辗转抵抗终殉国,受时人敬重,为后世缅怀。据《宋史·瀛国公本纪》记载,德祐元年四月,“己酉,命刘师勇戍平江府”。五月,“刘师勇攻常州,复取之”。当是此前常州已为元军攻陷,刘师勇率军收复,因收复常州之功,五月“辛巳,加刘师勇濠州团练使,其将刘圭以下各转官有差”。当年八月,“庚戌,刘师勇攻吕城,破之”。因战功,“戊午,加刘师勇和州防御使”。“冬十月己亥,加张世杰沿江招讨使,刘师勇福州观察使,总统出戍兵。”丞相伯颜将中军入常州。十一月,“大元兵至常州,招降不听,攻二日,破之,屠其城。知州姚訔、通判陈炤、都统王安节皆死,刘师勇溃围奔平江”[10](P929-935)。据《宋史·张秀杰传》记载,刘师勇是庐州(今安徽合肥)人。“时姚訔复常州,似道命师勇以淮兵取吕城,朝廷加师勇和州防御使,助訔守常,而以张彦守吕城,合兵拒大军。战失利,彦马弱,陷淖中见执,吕城失守,常州势益孤。大军置彦城下招降,师勇以大义斥彦,彦惭而退。又遣范文虎来谕,师勇伏弩射走之。常受围数月,援兵绝,有群鸱飞鸣绕城,众恶为不祥,俄而城陷。师勇拔栅,战且行,其弟马堕堑,跃不能出,师勇举手与诀而去。淮军数千人皆斗死。有妇人伏积尸下,窥淮兵六人反背相拄,杀敌十百人乃殪。师勇从二王至海上,见时事不可为,忧愤纵酒卒,葬于鼓山。”[10](P13274-13275)

郑思肖不仅极力颂扬前朝英雄豪杰的气节风骨,而且为了使本朝殉国英雄之事迹不至于埋没,还作诗以记之,为序以叙之,以“诗史”之旨,记录下这些历史上的壮伟时刻。他一生念兹在兹者,其诗其画其文始终萦绕者,皆故国、故土和故人。“山山深,水水清,纵横十方变化身。恒河沙数天坏壳,独我志气常如新。”[4](P94)

四、结 语

在《心史·自跋》中,郑思肖写道:“我此书示之谁耶?世间万事,一一皆幻妄,此书传之奚以?然尊正统、抑夷狄、褒忠臣、诛逆贼,愿教天下万世一一皆为忠臣,又俾之知大宋之天巍巍乎,浩浩乎,发育万物,周流无穷,实非心之可测,非数之可尽也!故尝有言曰‘大宋不以有疆土而存,不以无疆土而亡’者,此也。则此书不可不传,……敢又立誓曰:合于天理,益于世教,我愿我书终不可坏,垂化无穷。”[4](P197-198)这篇郑思肖为其《心史》所做的跋,将其意旨传达得淋漓尽致,倡导忠君爱国、教化民心向善的理想千古之下仍令人心潮激荡。大宋王朝在郑思肖的心中,是永恒屹立的心爱的国家,不以疆土存亡而有丝毫的改变。当我们以这段话重新观照其“无根兰”诗画,则会对郑思肖构造意象的思想取向有更深刻的认识,“无根兰”不仅是后世惯常认为的南宋遗民的自喻,更代表着遗民心中的国家形象,以及值得永远颂扬传承的国家精神,虽失疆土而始终巍然庄严,屹立不倒,以兰之国香传之久远,千秋万世。

总体来观照郑思肖诗画的自传性和家国隐喻,会发现其一直统摄在郑思肖宏大的历史视野之下,且始终以爱国精神为核心。郑思肖曾言:“国之所与立者,非力也,人心也。故善观人之国家者,惟观人心何如尔。此固儒者寻常迂阔之论,然万万不踰此理。今天下崩裂,忠臣义士死于国者,极慷慨激烈,何啻百数,曾谓汉唐末年有是夫?于是可以觇国家气数矣。”[4](P122)故国亡,故土丧,故民伤,无根之兰无所寄,而郑思肖爱国之志不失,爱国之情不泯,爱国之魂不灭,虽王朝更替,时代变迁,其影响仍绵绵不绝。

以郑思肖为例来观照整个中国历史上的遗民群体,会发现他们作为一种特殊的历史存在,以其风骨气节被后世所铭记和传颂,而传记、诗、画等即是其遗民精神的载体和呈现。遗民诗画浓墨重彩地记录了历史风云变幻中的一个群体,当生逢山河破碎,改朝换代,自我身份认同在现实中处处错位,无所附丽,个体饱受磨难,险象环生,故国只在梦中,经历心灵的沧桑与流离的无依,甚至屡次生死的考验,仍能坚守以前朝遗民自居,誓死不事二朝,终生不改其志的高尚情操。当文字成为历史车轮碾压下破碎心灵泣血的忧愤悲歌和嘶声呐喊,图像成为残缺晦暗之精神世界的真实映射和具象呈现,中国古代传统的“三不朽”之自我个体生命价值追求在遗民文士身上体现得尤为醒目而卓绝。英国哲学家鲍桑葵在《个体的价值与命运》一书中写道:“有限自我的稳定与安全就存在于对其自己真正本性的这一认识之中,这一认识贯穿生命的整个冒险历程并为这一历程所强化。”[19](P13)“我们所真正追求的无论如何不是当下自我的延续,也不是个人记忆纽带的连续性,而是我们最为珍爱的东西在绝对中得以实现的安全性与确定性。……自我是一个要素,它本能地把永恒的整体看成是自己的实在和满足。”[19](P278-279)遗民其诗、其画、其人千百年来之所以得到后世踵事增华的高度赞誉,恰是因为三者背后共同隐喻着一种强大的民族信念,即中华永存,中华文化永续。而如斯之忠臣义士,如斯之爱国精神,对于中国文化精神中忠贞爱国风骨的建构具有无可估量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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