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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日记书写的文体张力与价值
——以甲午至戊戌时期的《师伏堂日记》为中心

2022-04-16

汉语言文学研究 2022年4期
关键词:日记文本

张 弛

日记作为具有“排日记事”功能的一类特殊文体,在我国有着悠久的历史,最早可追溯到唐代文人的奉使记行文字①根据陈左高的稽考,中国古代最早的日记,可追溯到唐宪宗元和四年(809)李翱作《来南录》记录岭南行役生活,开启了排日记事的日记体制。 参见陈左高:《中国日记史略》,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2016 年版,第4—6 页。,历经宋、元、明几代的兴衰发展,在清代中后期达到了鼎盛。 晚清时期,文人写作日记盛行,包括李慈铭《越缦堂日记》、王闿运《湘绮楼日记》、叶昌炽《缘督庐日记》在内, 一大批兼具文学与史学价值的日记迭出,在各类文体中独树一帜。 特别是在此时期的日记中, 不少文人已不再满足于私人领域的生活记录,通过融入公共性视野的文字与思考,使得日记具有了“思想草稿”和“文体实验”的性质,呈现出旧学与新知碰撞、 传统与现代接榫的复杂形态。

《师伏堂日记》为晚清经学家皮锡瑞所撰,始于光绪十八年 (1892), 讫于光绪三十四年(1908),是了解其人生经历、诗文创作、经学思想及清末社会形态、文人风尚的重要文献②《师伏堂日记》稿本原藏于湖北省图书馆,后湖南历史考古研究所近代史组截取其中一段,以《师伏堂未刊日记(1897—1898 年)》为题,发表在《湖南历史资料》1958 年第4 期、1959 年第1、2 期上;2009 年国家图书馆出版社曾影印出版其全部手稿;2015 年经岳麓书院吴仰湘教授整理,《皮锡瑞全集》由中华书局出版,收录点校《师伏堂日记》,对于此前《湖南历史资料》上所刊讹误部分进行了更正。。 特别是在甲午至戊戌(1894—1898)期间,皮锡瑞先后在南昌经训书院、长沙南学会主持讲学,与文廷式、梁启超、谭嗣同等维新士人过从甚密,亦与叶德辉这样排斥新学、力主翼教之人交往频繁,见证并参与了江西、湖南地方的维新运动。 和晚清诸多文人日记一样,他的日记除却备遗忘、志感想、记录交游酬唱外,还作为读书笔记、治学心得、时政见闻之用,常常与自我诗文、演说、阅读活动形成一种互文关联,在勾勒出一位经学家眼中的维新运动图景的同时,也展示了普通民间文人如何通过日记极具张力的文体功能,由私人生活记录走向公共领域实践的曲折过程。

一、私人记忆的“人间可哀”

相比散文、诗词等作者期待借以“传之后世”的文体,日记更多是一种“不足与外人道也”的自我私语,作为人类言语行为的一种异常,是“最具民间性和最私人化的言说方式”③参见赵宪章:《日记的私语言说与解构》,《文艺理论研究》2005 年第3 期。。 宋代黄庭坚晚年谪居岭表时, 曾著有日记 《宜州乙酉家乘》一卷,“凡宾客来,亲旧书信,晦月寒暑,出入起居,先生皆亲笔以记其事”①范廖:《〈宜州乙酉家乘〉序》,《宜州乙酉家乘》,北京:中华书局,1985 年版,第1 页。,真实记录了自己晚年的行状,散佚百余年后方有得之以献者,被视为中国古代传世的第一部私人日记。 正因为这种私语性质, 借用日记文体形式畅所欲言的私人化写作,成为文人记录生活、表达情感的一种独特方式,用鲁迅的话说,这类写给自己看、无须摆空架子的写作,“是日记的正宗嫡派”②鲁迅:《马上日记》,《鲁迅全集》(第三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版,第325 页。。 据此而言,《师伏堂日记》不仅继承了“排日记事”的固有模式,并且以其偏向私人化的民间视角,构成了普通个体对宏观历史进程的微观记忆。

皮锡瑞所在的长沙府善化县皮家,为唐代诗人皮日休后裔,在当地原属名门望族,但到了父亲皮树棠一代, 家道逐渐走向衰落。③皮家先世居襄阳,明中叶迁至江西,其祖皮兴可曾任江西都指挥使司都事。 乾隆年间,皮锡瑞高祖皮以琸由赣入湘,曾祖皮登乐始占籍善化,“以货殖起家”。 至其父皮树棠,为同治壬戌(1862)举人,“轻财好义,不治生产,家稍落”。 参见皮名振编著:《皮鹿门年谱》,上海:商务印书馆,1939 年版,第1—3 页。父亲病逝后,为生计所迫,皮锡瑞于1890 年、1892 年先后出任桂阳龙潭书院、南昌经训书院讲习,收入微薄,对于日益困窘的家境无所裨补。 加之皮锡瑞本人在科场连遭挫折、屡试进士不第,“早学屠龙技,壮悔雕虫辞”,曾经好发议论、颇怀用世之心的他,逐渐有了绝意试事之意,转而研治经学。 这些不足为外人道的运命浮沉与精神演变,被详细记录在《师伏堂日记》里。 直至中日甲午战争爆发,行年45 岁的皮锡瑞在日记中已以“老骥”自称,并屡有大段私语性质的独白,既流露出对于利禄之途的厌倦,又有志不获骋的不甘,真实地呈现了他此阶段内心深处的矛盾挣扎:

仆久困场屋,老骥伏枥,已无千里之志……惟是修名不立,齿发就衰,频年奔走,并覆瓿之业亦不能就,斯足慨耳。 (甲午年七月初一)④皮锡瑞:《师伏堂日记》,《皮锡瑞全集》(第9 册),北京:中华书局,2015 年版,第300 页。

通过这样的自我倾诉,皮锡瑞久困于科场的文字与精神得以稍稍舒展。 他一生著有经说、骈文、咏史诗与词作多种,唯在日记中,最不惮于袒露自己的真实性情。 记录诗友之间的交游唱和,原是古代文人日记的一大功能,也是《师伏堂日记》的主要内容,相比于雅集活动中的自我标榜甚至相互吹捧,皮锡瑞日记中记有更多真实的内心活动,例如:友人张干臣以诗见示,他除表示“其才甚可爱,七言刻模昌谷”外,亦有“将来诗坛一大敌也”⑤同上,第395 页。(乙未年三月廿一)的私念流露;读八指头陀之诗,感慨其“清微淡远之音”,还要与诗友易顺鼎、程颂万之诗作比,云“观实甫、子大之诗,皆有牢骚感慨不可遏抑之处,便知诗僧之作,不得与吾侪一致矣”⑥同上,第515 页。(丙申年三月初四);为人题写寿屏,“笔赀四十金,彼亦云太菲”,转而记“肉食者鄙,安知文字之贵”⑦同上,第572 页。(丙申年八月十六),作为文人的自负跃然纸上。 或许是受到废时文、变科举的维新浪潮鼓舞,皮锡瑞最不客气的一次私语,出现在乙未年四月公车上书之后,他在日记里批评时任湖南学政的江标,并反思八股时文:

江学使好怪殊甚, 邵阳领批作小讲收笔:“天且冗,地且陷,所以病天。 圣且亵,亵且裘,裘且长,长且短,短且袂,袂且右,所以病圣”,可谓文妖,无怪廷议欲废八股也。 (乙未年四月廿九)⑧同上,第418 页。

清同光之际,社会时局的动荡和外来思想的冲击,让私人的日记书写平添了许多公共性的话题与内容。 有关维新运动的历史,便有不少日记资料流传于世,例如作为帝党的张荫桓,和作为后党的廖寿恒,曾在《戊戌日记》和《抑抑斋日记》中,从各自政治立场出发,对这场维新运动进行了记录。 甚至有日记在写成之后,旋即像诗文作品一样刊印、散布于世。 马关条约割台之后,皮锡瑞很快就找来台湾巡抚唐景崧的《请缨日记》,并在日记中记录了自己的阅读感受,称“唐总统如此,则其书亦不足观矣”①《请缨日记》为唐景崧中法战争的日记体回忆录,清廷割台后,唐景崧被台湾军民推为“大总统”继续抗日。 皮锡瑞此处称“唐总统”,正是指的这段历史,足见出他对战局的关注。(乙未年闰月十一)。 正因为这种预设, 许多日记作者在写作或出版时,会有意无意地用外部政教意识、道德观念进行自我审查,对日记内容进行矫饰和删改,翁同苏在戊戌政变发生后,为洗脱与康党的干系,将日记中与康有为的来往记载全部删除②有关翁同苏改篡日记,参见孔祥吉:《〈翁文恭公日记〉稿本与刊本之比较——兼论翁同龢对日记的删改》,载《清人日记研究》,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8 年版,第18—36 页。; 另一位重要的亲历者袁世凯,则选择以《戊戌纪略》(后改题为《戊戌日记》)来为自己辩诬,使得日记写作带有了强烈的现实目的, 都是此类矫饰行为的体现。

与上述日记作者相比,皮锡瑞作为一位科场屡屡失意的地方书院讲习, 与清帝国的中心要枢、主流政治团体保持着一定距离,这也让《师伏堂日记》的书写焦点,得以更多关注个人层面的经历与见闻,呈现出维新运动视域下更加真实丰富、 冷暖自知的普通读书人世界。 光绪乙未(1895)年,中日甲午战争行将结束、清帝国风雨飘摇之际,曾经富甲一方的善化皮家也开始面临入不敷出、分灶析产的局面,皮锡瑞个人的身体每况愈下,日记中多次出现病痛、吐血的记载。 因此,在此阶段的《师伏堂日记》中,除去对“中国诸事落后,可为扼腕”的哀叹外,还有“家事纷纭,不免如催租败兴”的个人境遇书写,在颠沛穷苦之中,他自称“予东西南北之人,年年饥驱”,常怀有人生坎壈示的唏嘘。 日记里,皮锡瑞每每谈到经济的拮据,常以文人的姿态自嘲:

一人分租不及贰百担, 而欠债二千金,非得脯资,何以度日? 予诚得一啖饭之处,此区区者当辞不受而犹不能,嘻嘻! (乙未年二月十三)

船上大热,汗甚,归感风寒。 家中用账已逾《毛诗》之数,今年又将受困,奈何? (乙未年十月初七)③皮锡瑞:《师伏堂日记》,《皮锡瑞全集》(第9 册),第382 页、475—476 页。

家境日益堕入困顿,加上国事蜩螗,皮锡瑞内心难免又泛起蹉跎世事、 白首无功的苦楚,并生出对于甲午战争中当朝将兵者的睥睨不屑,他曾在《感愤》组诗中讥讽:“诸公衮衮在,曾语及苍生”“白面何知战, 黄头亦将兵”“首鼠两和战,雕虫七纵擒。 招贤无乐毅,空腹费黄金”④皮锡瑞:《感愤》,《皮锡瑞全集》(第12 册),第391—392 页。,表达对于自己不能匡时济世、整顿山河的愤懑。因此,从乙未年开始, 除去日常的诗文活动记录和书院课卷品评, 皮锡瑞日记中愈发频繁地出现对于外部时局的关注,并逐渐向维新风潮靠拢。 他激动地夸赞“《公车上书》万余言,气足以举其词,自是大手笔”⑤皮锡瑞:《师伏堂日记》,《皮锡瑞全集》(第9 册),第468 页。(乙未年九月十一),也激烈地批评时政,称“中国之患,在官不勤政,委权胥吏、家丁,以致上下之情不通,无非虐民之政”⑥同上,第515 页。(丙申年三月初三),甲午之后中国社会的人心扰攘、思想激荡,开始在皮锡瑞私人的记忆文字中留下鲜活印记。

或许是受到世俗生活的影响,尽管一度置身于维新运动最为活跃、士气最盛的湖南,但皮锡瑞在日记中,依然透出内心深处对于家国、对于人生的悲观情绪。 如他曾目睹火柴公司在湖南推行后的颓败命运,私下讥讽“今之鼠目寸光者,株守旧法,多不知古今事变,中外形势。 而主张变法者,又皆好利生事之辈,得钱即滥费,并不求事之成,所以变法数十年,有弊无利”⑦同上,第609 页。(丙申年腊月廿三)。 湖南地方上株守旧法与谋求变革势力之间的争执,反而加重了皮锡瑞的失望情绪。 一次赴友人饮席,适逢维新与翼教两派席间争论,他归后在日记中大发感触,称“今日议论,无所谓守旧、维新,皆是自私、自利。 城中绅士,欲得保卫局事则赞成之,有房屋怕抽捐则阻挠之。 乡绅士论团练亦然。八股先生恶闻讲学,亦何莫不然。彼八股外无所有,故八股之外,皆不愿闻,其实有何旧学可守耶? ”①皮锡瑞:《师伏堂日记》,《皮锡瑞全集》(第10 册),第786—787 页。(戊戌年二月初九),这段私语透露出的悲观冷峻姿态,在士气激昂慷慨却不免乐观躁动的维新运动中并不常见。

随着维新变法的深入及局势的急转直下,皮锡瑞日记中愈来愈多地出现自我梦境的记录,这恰恰最能代表日记文体的特质——表现最隐秘的个人内心世界。 特别是戊戌年八月,慈禧重新临朝,囚禁光绪并下令缉捕康、梁等维新党人,直至谭嗣同等六君子喋血菜市口,一系列未经证实的消息传到南方,皮锡瑞一方面心驰魏阙、担心国家运命与友人安危,一方面又身在江海、遥望京师却爱莫能助,身边保守势力业已将矛头对准了曾参与维新活动的自己, 此时的对外交游、写作、演说等活动,已不能大声倡议,只能选择明哲保身。 日记在这段幽暗的历史时刻成为他寄托个人所思所感的唯一载体,连续数日,皮锡瑞在日记中都有宣泄文字,笔下景语皆成情语,如:“上海悬赏格拿康,天地之大,容身无所,痛哉! ”“阴风怒号,天地愁惨,月亦无光,饮酒不欢,情景视往年不同”②同上,第972 页。(戊戌年八月十五),“风愈大,屋瓦皆飞,现在局面,朝不保夕,天变如此,不知时事变到何等境界”③同上。(戊戌年八月十六)。 他于八月十六日夜记梦见好友谭嗣同, 十九日又记枕上作诗《哀复生》五首,其中最后一首为:

君非求富贵,富贵逼人来。 讵意山公启,翻成党祸胎。曾无纨绔习,竟枉栋梁才。沧海横流酷,人间大可哀。④同上,第975 页。

此时的皮锡瑞哀悼谭嗣同,亦可谓自哀。 政变发生后, 他在日记中写道:“我辈草茅之士,够不上《党锢传》中,特恐内外交讧,无容身之地,又不知湖南近日有无变动,心甚摇摇”⑤同上。(戊戌年八月十九)。 这样的担心非无道理,不久后,湖南“南学会招牌已撤”“学堂教习皆去”“湘报馆已禁止,人才星散”⑥同上,第987 页。(戊戌年九月十二),而皮锡瑞自己亦遭人诬奏,最终被革除举人功名,交地方管束,自此个人生计更为艰难,只能开设蒙馆授徒,潜心治学。 不过,他对于戊戌维新的历史心结,依然能隐微地透过日记表现出来。 1900 年,曾任湖南巡抚、积极推动新政的陈宝箴辞世⑦关于陈宝箴之死,一直有因病辞世和慈禧太后赐死两种说法。 根据近年来学者的研究,可判断为慈禧太后密旨赐死。参见刘梦溪:《陈宝箴系慈禧密旨赐死新证》,《光明日报》2014 年9 月2 日、陈斐:《陈宝箴为慈禧密旨赐死说再考辨——从陈三立“门存”诗谈起》,《文史哲》2015 年第6 期。,次年皮锡瑞在日记中记“读右老行状,令人怦怦,补作挽诗四章”⑧皮锡瑞:《师伏堂日记》,《皮锡瑞全集》(第10 册),第1434 页。,其中一首“沧海横流日,东山失伟人。 苍生方悼惜,黄屋遽亲巡。 难瞑江湖目,先扫箕尾神。盖棺言未已,公论几时伸”⑨皮锡瑞:《师伏堂诗文补遗》,《皮锡瑞全集》(第12 册),第571 页。,道尽陈宝箴晚年的孤独悲愤,亦显露出作者对于戊戌年那场“天变”的不能释怀。 作为人们追寻时间可逆性、希冀留存过往记忆的一种特殊写作方式,尤其在政治高压、社会窳败、“沧海横流酷,人间大可哀”的历史时期,日记的私语也顺理成章地承载起作者拒绝遗忘、抵抗虚无的功能。

二、从“独弦”到“共论”的互文

清代文人写作日记之风盛行,作者往往已不满足于“排日记事”的单调功能和日常生活的琐碎内容, 他们趋向于将日记作为一个开放的载体,容纳各类文本形式,通过日记来考辨学问、品鉴诗文。 法国学者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曾提出著名的“互文性”理论,力图超越文本语言内部的系统结构分析, 强调文本与文本之间的关系,认为“任何文本的建构都是引言的集合,任何文本都是对其他文本的吸收与转化”①[法]朱莉娅·克里斯蒂娃著:《主体·互文·精神分析:克里斯蒂娃复旦大学演讲集》,祝克懿、黄蓓编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6 年版,第14 页。。 在“互文性”理论看来,并不存在传统意义上完全自主、自足的文本,不仅那些强调“对话性”特征的文本互相关联,甚至那些“独白”性质的文本,也不过是“对话”的副产品。 对于19 世纪中国文人的日记写作而言, 各类独立的文本在日记中交织共存、吸引转化的现象尤为常见: 王闿运 《湘绮楼日记》,“所记载有关学术掌故者甚多”“笺注抄校,日有定课,遇有心得,随笔记述,阐明奥义,中多前贤未发之覆”②《跋》,王阅运:《湘绮楼日记》,上海:商务印书馆,1927 年版。;谭献《复堂日记》,“谈艺六七,山水、交游间二三”“夫奇词剩义收之不尽,弃之可惜者,随时铨别为一种”③《马赓良序》,谭献:《复堂日记》,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 年版。,他的词学著作《复堂词话》,大部分为门生徐珂从日记中所辑得。 而皮锡瑞写作于甲午至戊戌时期的日记,不仅有大量自我生产的内部文本引用,还有对其他维新文本的吸纳,呈现出与外界政教学说、舆论风潮的互文状态。

前文提到,《师伏堂日记》多次记录了个人梦境这一私密性的精神活动,这也是日记文体独语特征的体现。 可当外部时局的纷乱、外来文化的冲击开始侵扰世道人心, 梦境出现在日记文本的表述中,便不再止于个人生活情感的矛盾挣扎,原本只以诗文等文本形式表现的公共性问题论争,也一并出现在日记里。 在日记中,皮锡瑞记录着在与叶德辉往来中有关新学与八股问题的激辩,也记录着自己在阅读康梁等人著作文章时的反思意见。在维新与翼教群体、激进与守成思想之间的游走状态,使得作者的精神灵府遭受了巨大的冲击与撕扯,遂出现了“梦与人谈西法”这样的呓语:

梦与人谈西法,谓泰西诸事尽善,惟无三纲,伊教同于佛法平等,故不知有君臣父子、尊卑上下之义。 近闻能读中国书,将来或亦觉悟,能从周、孔之教乎? 此平日常言者,梦中犹记不误。 (丁酉年十月廿七)④皮锡瑞:《师伏堂日记》,《皮锡瑞全集》(第9 册),第726 页。

甲午至戊戌时期,《师伏堂日记》的互文性魅力,正在于存乎其中且相互吸引、相互碰撞的各类文本,以及由这些文本对话所构建出的亦新亦旧、方死方生之时代掠影。 在皮锡瑞的日记中,不仅有个人日常的“私语”,亦含括了大量他所创作的诗词、骈赋、书札、序跋作品,以及交游唱和、课艺问答、治学读书活动之记录,这些文本在日记中,成为勾连作者自我与旧时文苑、个人精神世界与社会文化语境的纽带。 主讲江西经训书院时期,皮锡瑞常与诗友夏敬庄(字芰舲)、李乘时(号秀峰)切磋讨论。 甲午年八月,他曾连续三日记录了自己与芰舲、秀峰饮酒谈白仙诗、归来枕上思得和诗、并请仙题图的全过程,形成个人生活记事、文人诗歌创作、民间扶乩信仰等多重文化文本的交叉重叠,既有“予向不作长篇行气诗,恐流入宋格”的自我诗学总结,亦有“眼前景半心头语,醒后身惊睡里魂”等仙诗原唱记录。 其中“仙诗超甚,惟言时事甚不妙,似乎将来乱由饥馑,不在外国而在流贼”⑤同上,第318 页。(甲午年八月初五)一句,极具时代意味, 作者将文本内部纯粹的诗艺探求、民间扶乩请仙的天人唱和,拉回到正处于战事疑云和激烈变革中的外部时空,也象征着他从独自徘徊低吟的文人雅趣和生活苦闷,走向对国家民族共同体命运的讨论和思索。

在经训书院的考课活动中,皮锡瑞最先显现出对时局的关注, 他往往不拘泥于制艺帖括,而课以经史诗赋,并惯于在日记中记录对于学生课卷优劣情况的考评。 作为清代书院最重要的文学教育模式, 学生课艺与讲习评点之间的互动,是书院士人群体考辨学术、讲求风气的体现。 受科举制度的制约,许多书院讲习“未尝一日舍制艺不讲”⑥梁章钜著、陈居渊校点:《制艺丛话》,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 年版,第7 页。,然而不论是命题,还是评点,皮锡瑞都表现出了对八股文、试帖诗的摒弃,他褒扬“洋务通达”之作,痛斥“迂腐可厌”之论。 这些评语,原本只是他个人通经致用观念的体现,但甲午战争爆发后,经训书院开始出现“名实论”“东洋感事诗”等涉及时务的考题,皮锡瑞日记中的课艺评点与外部风潮之间的联系也逐渐多了起来。 对他而言,讲舍为一省人才渊薮,故常有“洞晓洋务”“言时事甚痛切”一类的惜才之语。 而康有为、宋育仁等今文经学家的托古改制的呼吁,也让他看到了以微言大义言时事、讲西学的可能,进而鼓励学生在课艺中将经学与时务西法结合起来。 直到戊戌年从湖南回到江西后,在皮锡瑞日记中,还有对学生课卷的褒扬,“说经义及时事均有特见,憾其过于开通,迂生见之,必大骇怪”①皮锡瑞:《师伏堂日记》,《皮锡瑞全集》(第10 册),第954 页。(戊戌年七月廿四),或批评某“八股朽生”的课卷“不以《春秋》例公法”,并批注道:“学者尊圣教、崇经义,宜有贯彻古今中外之通识, 不当专持拘忌狭隘之迂谈”②同上,第965 页。(戊戌年八月初七)。

在书院课艺活动之外,皮锡瑞自身对于八股时文的态度变化,更体现出他在外部文本影响之下、自我思想经历的磨砺蜕变。 虽然会试屡屡落榜,早已绝意举业,但在甲午之际,皮锡瑞依然汲汲于爱子皮嘉祐的仕途前程,他平日常为晚辈改时文、代作试帖诗,并誊抄于日记中,常有如“湖南将放榜,不知儿辈得失何如”③皮锡瑞:《师伏堂日记》,《皮锡瑞全集》(第9 册),第329 页。(甲午年九月初二)一类文字。 待到马关条约签订,有关科举制艺的批判风潮迭起,方才开始出现“为吉儿作《电线赋》”(乙未年十月廿七)、“为吉儿作《湖南可兴之利可除之弊说》”④皮锡瑞:《师伏堂日记》,《皮锡瑞全集》(第10 册),第481 页。(乙未年十月廿八)等作文记录,尝试摆脱八股窠臼,另谋新篇,并称“今日耳目皆为八股所蔽”⑤皮锡瑞:《师伏堂日记》,《皮锡瑞全集》(第9 册),第532 页。(丙申年四月十九)。 当时维新文人中有不少戏讽八股之作,皮锡瑞在日记中也曾效仿试作一首:

有人称八股书、八韵诗为二八者,予戏比之二八佳人,……戏拟作云:二八文诗体似糊,篇中藏药毒迂儒,虽然不见人身死,暗里蒙君智慧枯。 (丁酉年七月初八)⑥同上,第683 页。

只是在痛打“时文鬼”的呼声中,日记中所体现出的皮锡瑞的态度, 并不如他之后在报章、演说时表现得那般坚决,反而颇为暧昧。 作为私语文体,日记是皮锡瑞在持续吸收外部文本与思想过程中的缓冲空间, 多元复调的历史语境中,个人的转变也并非一蹴而就:当他读到欧阳中鹄的《兴算学议》及谭嗣同复书,认为其“言时事极痛切,然废八股可也,尽废一切书以从西学,则无理而势亦不可行”⑦同上,第492 页。(乙未年十二月十四);得阅《江西题名录》,见到经训书院学子的文章,则曰“讲舍佳士,一网打尽,为之距跃三百,足见八股未尝不可拔真才”⑧同上,第915 页。(丁酉年九月廿五)。 直到戊戌年,为女婿汪祖望改文,始“告以宜看洋务书,学作论,不必专作时文”⑨皮锡瑞:《师伏堂日记》,《皮锡瑞全集》(第10 册),第758 页。(戊戌年正月初九),以及听闻上谕停废八股举措,在日记专门记下一笔“五日乃天师收五毒之日,如有此举,是去一四百余年之大毒矣”⑩同上,第907 页。(戊戌年五月十四)。 从这些日记的文字记录,能够清晰地看到皮锡瑞在与批判时文思潮的对话互动中,对于自我思想、个人选择的不断淬炼与修正。

而在交游唱和、书院课艺、制艺试帖这些传统文人活动之外,随着时间的推移,皮锡瑞的日记中,也开始出现对有关西洋景、印刷机、电气灯等新事物的记录;《盛世危言》《环游地球新录》《西征纪程》《洋务抉要》《日本国志》等新学书籍,以及《申报》《时务报》《知新报》等新兴报刊,在他的阅读视野中也逐渐占据了愈来愈多的分量。 不仅仅是皮锡瑞个人,面对着外部社会和思想文化的变迁,日记往往是晚清中国士人记录、观察、消化乃至批评、质疑欧风美雨的“第一文本”现场。孙宝瑫在自己的《忘山庐日记》中,会第一时间把看到西学书目、 西洋器物的思考感受写在日记中, 并以当时渐趋风靡的新学诗形式呈现出来,发出“厌倦池笼苦,翘瞻世界新”①戊戌年正月,孙宝瑫曾连续数日在日记中作绝句,吟咏“留音器”“照相器”“电灯”“自来水”等新事物,“厌倦池笼苦,翘瞻世界新”一句,则出自其正月初一所作五律。 参见孙宝瑫:《忘山庐日记(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年版,第163—164 页。之感慨;偏于保守的京官恽毓鼎,于《澄斋日记》中跟踪维新局势,闻“邪说”风起,则会有“士习吁堪怪,流风不可亲”②戊戌年三月,恽毓鼎在日记中记读诗饮酒,“蒿目时艰,更多感触,前后得诗六首,字字皆血泪痕也”,此句出第五首。 参见恽毓鼎著、史晓风整理:《恽毓鼎澄斋日记》(第1 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4 年版,第132 页。的忧虑。 这些混杂在日记中的全新生活经历与文本阅读体验,成为皮锡瑞整合自己的经学研究、重新介入现实的思想资源,并不断吸收转化到自己的诗文创作当中。

《时务报》 作为维新运动期间影响最大的刊物,是维新派士人传播新学思想与世界知识的主要阵地,自创办伊始,就受到皮锡瑞的密切关注,曾有“倦时阅《时务报》数本,每日皆然”的记录。除简单的阅读记录外,与报上维新言论思想的互动,更是频繁出现于皮锡瑞的日记中,他称赞梁启超主张变科举、改官制的变法文字为“谈源之论”,也附议其中有关春秋三世的今文经学观点。丁酉年(1897)春,皮锡瑞与友人陈焕章同游武汉古琴台、归元寺,并参观枪炮局、铁政局、两湖书院,归来得诗数首,悉数载于日记。 这些诗作既有“高山与流水,千载几知音。 浊世无夔旷,荒台自古今”(《琴台》)的咏史怀古之吟,又有“铸尽九州铁,开通万里天。 炉中煮日月,轮外走风烟”(《铁政局》)的现代性体验书写。 其中《琴台》第二首为:

七国兵方扰,独弦谁共论。 凭琴答西帝,哀郢失东门。对泣春天未,余音土俗存。故人心断绝,应感旧乾坤。③皮锡瑞:《师伏堂日记》,《皮锡瑞全集》(第9 册),第633 页。

此首诗被记录于当天的日记,后又被皮锡瑞收入《师伏堂诗草》中,略有字句改动,他在《诗草》中为此诗补充了注解:“汪容甫考钟期《国策》之中期,当是白起烧郢后由楚入秦,甚确”④相较于日记,《琴台》第二首收入《师伏堂诗草》,“谁共论”改为“谁与论”,最后一句则变为“空念采芳荪”。 参见皮锡瑞:《师伏堂诗草》,《皮锡瑞全集》(第12 册),第410 页。,援引清代学者汪中所考, 引出琴台一段历史典故,故有诗中“独弦谁共论”一句。 诗中笔涉秦国白起拔郢之事,似乎纯为古人哀惋,与此前皮锡瑞个人的咏史怀古之作无异,然而查阅这一时期的《师伏堂日记》,不难发现《时务报》同人对时局的关切, 与他这首诗作的互文关系。 就在此前一年,《中俄密约》签订,中华民族危机进一步加深,《时务报》多次出现对于俄人觊觎满洲的报道,皮锡瑞于日记中也流露过对于列强环伺的担忧。 这一年刊行的《时务报》第十八册上,刊出了陈炽的文章《俄人国势酷类强秦论》,为当时中国日益恶化的外交形势忧虑,指出“独怪中国通人智士,知哀六国,而不知情事之相同,知畏强秦,而转引虎狼以自卫”⑤瑶林馆主:《俄人国势酷类强秦论》,《时务报》1897 年第18 册。。 不久后,在皮锡瑞的日记中专门回应此篇文章:“十八册《时务报》言俄似六国之秦,最合,予谓并似十六国之魏,五胡乱华而魏得之,五洋闹华,或亦将俄得之耶? ”⑥皮锡瑞:《师伏堂日记》,《皮锡瑞全集》第(9 册),第704 页。(丁酉年八月廿五)由此可知,他在汉阳琴台的咏史,亦是因于当时严峻的国家现实所作。 在日记营造的文本空间内,自我的吟咏风雅与外界群体的报章横议实现了互文性的对话,虽是作者私人的“独弦”,却已走向了与公共领域的“共论”。

三、“易天下之人”的思想草稿与公共实践

1897 年秋, 皮锡瑞回到湖南参与地方维新,在熊希龄、黄遵宪等人的邀约下,出任南学会会长,他在南学会的讲义和答问,都发表在唐才常、谭嗣同等主办的《湘报》上。 “以学会为‘兴绅权’之‘起点’,以报馆为‘去废疾’的‘喉舌’”①汤志钧:《戊戌时期的学会和报刊》,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93 年版,第17 页。,是维新运动由政治革新走向文化启蒙的标志。 也正是在这一阶段的日记中,皮锡瑞有关私人交游酬唱的记述急遽减少, 取而代之的则是他在南学会、《湘报》等公共空间的实践活动。 如果说维新运动中涌现出的学会、报馆,类似于哈贝马斯(Jürgen Habermas)所说的文学公共领域,是传统家庭为代表的私人领域向外的扩展,表明“以文学公共领域为中介,与公众相关的私人性的经验关系也进入了政治公共领域”②[德]哈贝马斯:《公共领域的结构转型》,曹卫东、王晓珏、刘北城、宋伟杰译,上海:学林出版社,1999 年,第55页。;那么在通往具有“公共性”的报议、演说文本之前,原属“私人性”的日记文本,则成为皮锡瑞私人经验与公共实践之间的中介。 他面对外部维新局面的思考,会以“拟作”的形式,首先记录于日记当中,日记充当了“文体实验”及“思想草稿”的功能。 透过此阶段的《师伏堂日记》, 可以清晰地看到在皮锡瑞私人日记的文本内部,具有公共性之文字及思想的发生发展过程。

流亡日本时,梁启超在《饮冰室自由书》中曾将学校、报章、演说定义为近代中国“传播文明三利器”,而从皮锡瑞的日记中,已经可以看到此三种利器及所传达的公共思想,在中国文人内心引起的波澜。 戊戌时期,在巡抚陈宝箴的支持推动下,湖南地方新式的学堂、报馆、学会纷纷成立,一时间“民智骤开,士气大昌,各县州府私立学校纷纷并起,小学会尤盛”③梁启超:《戊戌政变记·附录二》,《饮冰室合集·专集》,之一,北京:中华书局,1989 年版,第143 页。。 相较于纸上的阅读,近距离的体察乃至躬行,对于皮锡瑞的触动更加巨大,他曾言:“深观时局以及乡评,天下不必即能维新,而有维新之机;湖南未必尽能开通,而有开通之兆”④皮锡瑞:《师伏堂日记》,《皮锡瑞全集》(第10 册),第901 页。(戊戌年五月初三)。 《师伏堂日记》中,记录了他对于地方学会、报馆最原始的观感和态度, 如参加倡导废除缠足恶习的湖南不缠足会,“人多怪骇阻扰。 少见多怪,人之常情。 予亦欲入此会,不顾俗议也”⑤皮锡瑞:《师伏堂日记》,《皮锡瑞全集》(第9 册),第724 页。(丁酉年十月廿二);参观《湘报》馆,见到“活字机器皆备”,感叹“二月初即出报,嘱人撰文,每日一纸,不易也”⑥皮锡瑞:《师伏堂日记》,《皮锡瑞全集》(第10 册),第768 页。(戊戌年正月廿四);梁启超担任中文总教习的时务学堂,是长沙维新士人时常聚集议事之所, 皮锡瑞多次前往,特称赞这里“兼讲中学、西学,最为通达”⑦同上,第794 页。(戊戌年二月十七)。

面对康、梁以今文经学为基础的改制变法呼吁,让“困于名场,议论无所施”、只能遁入书斋皓首穷经的皮锡瑞,看到了自我重新介入公共性话题言说的可能。 在赴南学会演说之前,皮锡瑞的日记文本空间内, 不断上演着他私下里与康、梁著述思想的对话与切磋:他最初读到《新学伪经考》是在甲午战争后,因康氏之说应和了自己平日的治学思索,遂兴奋地记于日记“与予说多合,乃前人所未发者”⑧皮锡瑞:《师伏堂日记》,《皮锡瑞全集》(第9 册),第489 页。(乙未年十一月三十日);在湖南结识梁启超,读其送来之《读春秋界说》,见其中阐发公羊家学说对自我有所启发,故云“梁氏文笔甚畅,使予为之,不能如此透彻,才力之相去远矣”⑨同上,第740 页。(丁酉年十一月廿九),数日后又云“前观卓如《读春秋界说》,予意尚有未尽,拟再作《春秋义说》,互相发明”⑩同上,第743 页。(丁酉年十二月初三);包括叶德辉等人极力劝诫他只讲正学、放弃公羊改制之说,皮亦通过日记言明心志,称“若谓谈经学不必及时事,则五经真同刍狗,而经义可废矣”⑪皮锡瑞:《师伏堂日记》,《皮锡瑞全集》(第10 册),第965 页。(戊戌年八月初七)。 以日记为载体,皮锡瑞完成着对外部文本的接纳,对自我学问思想的淬炼,甚至通过“思想草稿”,阐释了自己在今文经、改制说之外的衍生思考,他在日记中表示:

康门之论,欲尽改今日之政。 予谓先尽易天下之人,改政乃可行;否则新政与旧法相背,老成必与新进相争,终将扼之,使不得行,行之反多弊。 (丁酉年八月十七)①皮锡瑞:《师伏堂日记》,《皮锡瑞全集》(第9 册),第700 页。

皮锡瑞这一“易人”思想,与梁启超的“新民”主张暗合,构成了戊戌时期改造国民性的启蒙先声。 而纵览《师伏堂日记》可知,这一公共性思想的发生,除去外界维新言论的影响以外,也源于日记中所记世俗生活的经验。 皮锡瑞在羁旅中屡屡遭到各地厘卡刁难,见识了官场“官不勤政,奴才窃柄,专以刻薄商民为事”②同上,第468 页。(乙未年九月十三日); 亲历铁路轮船遭到冥顽乡绅的阻挠, 直言“彼坐不垂堂之长者,如井蛙穴蚁,乌足以知之”③同上,第704 页。(丁酉年八月廿五);包括接触到湖南本地民风习气,“不能虚衷受益,总以为自己是,人家不是。 后生喜谤前辈, 同时互相诋毁”④皮锡瑞:《师伏堂日记》,《皮锡瑞全集》(第10 册),第777 页。(戊戌年二月初二)。 这些日常生活的经验,促使之后他面向维新运动的公共性思考。 在南学会演说时,皮锡瑞将“易人”之论系统阐释为“保种必先开智,开智方能自强”。他向听者介绍世界各大洲、各种族之状况,谓当前中国在器物层面,“亦有能仿造西人制造者”,中国人出洋求学,“多为西人推服”,然陷入亡国灭种的危局,症结正在于不能“开通”,故他重申在湖南开学会,“实为急开民智、万不得已之计”⑤《皮鹿门学长南学会第六次讲义》,《湘报》1898 年第44 号。。 这一面向普通民众的启蒙方案,呼应了梁启超在《时务报》上“群形质为下,群心智为上”的倡议,显示出皮锡瑞本人正逐步摆脱了科举阴影下幽隐避世的状态,成长为近代中国公共知识分子的雏形,即萨义德(Edward Waefie Said)所定义的“具有能力‘向’公众以及‘为’公众来代表、具现、表明讯息、观点、态度、哲学或意见的个人”⑥[美]爱德华·W·萨义德:《知识分子论》,单德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 年版,第16—17 页。。

作为此阶段皮锡瑞个人最重要的公共活动,他一共在南学会进行了十二场演说⑦三个多月的时间,皮锡瑞在南学会一共进行了12 次演说,以“皮鹿门学长南学会讲义”为题,分别刊载于1898年《湘报》第2、6、13、21、25、35、37、44、57、65、72、79 号。,涉及合群、保种、保教、改制、通商等多个主题。 这些文字、声音的生成,大多先在日记中进行草拟增删,经过面向公众的演说,最后在《湘报》上改定发表。 以皮锡瑞第一次发表演说为例,定于戊戌年二月初一正式开讲,专讲学会讲学之益,正月廿四日,便先于日记中“拟开宗名义数语”;廿九日又“拟增入数语”;至三十日,在时务学堂议开讲事,“仍无定章”;初一讲毕之后,二日“思昨日所讲,意有未尽,更续之以待二次讲”⑧皮锡瑞:《师伏堂日记》,《皮锡瑞全集》(第10 册),第766、770、774、775 页。。 这期间,皮锡瑞曾与梁启超商拟听讲章程, 从凭单入场到问答方式,颇多担忧与思量,只因“讲学久不举行,人多以为戏剧,欲一新眼界;且有误以为学堂招考者,恐有人携考具,更成笑话矣”⑨同上,第773 页。(戊戌年正月廿九),而外界 “诸公多不以讲学为然, 保卫局尤不肯筹款,王、张、叶均以予主讲为可惜”⑩同上,第780 页。(戊戌年二月初五)。 细枝末节的记录,足见皮锡瑞当时操办学会及演说活动时的辛苦点滴,也折射出他进行学会演讲活动所遭受的外部阻力。

面对有关学会、讲学的诋毁质疑声音,皮锡瑞在日记中又相继拟出后几次讲义作为回应,称:“或以为讲学无益,且恐生出事故,自孔子、孟子聚徒讲学,从无讲学致乱之理”,并针对旁人对于学会讲西学新学的批评, 特强调学宜通达,“‘天子失官,学在四夷’,据圣人之言,其学可以采用,亦不必分畛域”。 他援引梁启超《时务报》中所提出的“道莫善于群,莫不善于独”观点,指出汉、宋儒者莫不讲学,清代有鉴于明代党祸,遂禁止立会立社,致使人才日衰。 而今之学者有两大患,一在于“沉溺俗学,墨守讲章八股”,认为孔、孟、程、朱之学,俱在其中,见有人讲西学则痛加诋斥;一在于少年才俊之士,“极力反其说,亦不考其本末,以为孔、孟、程、朱之说,不过如讲章八股所云”①本段演说文字,引自戊戌年二月十七日的《师伏堂日记》,在《湘报》发表时,有字句改动。 参见皮锡瑞:《师伏堂日记》,《皮锡瑞全集》(第10 册),第793—798 页。(戊戌年二月十七)。 主调和、倡合群的观念,体现了皮锡瑞对于士风民性的思考,以及他介于激进、保守之间的姿态,在维新运动方兴未艾之际,这样的姿态无疑更利于士绅乡民接受新事物和新思想。 当时的《湘报》报道南学会演讲,“讲毕,堂上铃声作,众皆起,鱼贯趋出。 于是士大夫啧啧称美,以为贤长官用平等之仪,讲学会之旨,情比于家人,义笃于师友,此事为生平所未见,不图今日见三代盛仪态也”②《开讲盛仪》,《湘报》1898 年第1 期。,而“学会开讲计三月,公讲演共十二次,所言皆贯穿汉宋,融合中西,闻者莫不动容”③皮名举:《皮鹿门先生传略》,《国学季刊》1935 年第5 卷第2 期。,亦表明了皮锡瑞公共演说活动的成效。

正如陈平原所指出的,作为一种知识传播方式,晚清中国迅速崛起的各类“演说”活动,不仅仅是社会、学术、文化活动,还深刻影响了中国文章体式的变革。④参见陈平原:《有声的中国——“演说”与近现代中国文章变革》,《文学评论》2007 年第3 期。《师伏堂日记》中预先草拟操练的文本和思想,经过公共领域的演说,最终发表在《湘报》上,以报章之文的形式呈现,正是演说口语化、大众化的表达需要,和传播新学、讲求时务的内容追求,故无论是日记中的草稿,还是报刊上的讲义,都脱离了古文窠臼,呈现为平易畅达之文风。 此外,在日记中,皮锡瑞对于使用新名词、表达新内容的时务文体、新学诗,同样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如“阅《时务报》,其议论较《申报》殊胜”⑤皮锡瑞:《师伏堂日记》,《皮锡瑞全集》(第9 册),第569 页。(丙申年八月初六),“见公度诗,慷慨淋漓”⑥同上,第739 页。(丁酉年十一月廿六),“归见湖南所刻《劝女学歌》《莫缠足歌》,甚佳”⑦皮锡瑞:《师伏堂日记》,《皮锡瑞全集》(第10 册),第765 页。(戊戌年正月廿三)。 受到这些作品的影响,他鼓励自己儿子皮嘉祐创作了《湖南宜开民智篇》《平等说》《醒世歌》等一系列从形式到内容皆具有改良色彩的诗文作品,其中,《醒世歌》一篇发表在《湘报》第27 号上,有“若把地图来参详,中国并不在中央,地球本是浑圆物,谁是中央谁四旁”“不想旧法能自强,何至受困东西洋”“举行新政讲新学, 首开民智求富强”⑧皮嘉祐:《醒世歌》,《湘报》1898 年第27 号。等句,这些让当时乡绅惊骇之语,冲击着国人对中国自身及外部世界的认知观念。 而在《师伏堂日记》里,保存记录了这一文学文本酝酿发生的全过程:

灯下为吉儿改《醒世歌》,颇有趣。 (戊戌年二月廿九)

《醒世歌》,诸公颇许可,将登报。 (戊戌年三月初五)

见本日《湘报》,《醒世歌》已刻上,人必诟病,但求唤醒梦梦,使桑梓之祸少纾耳。 (戊戌年三月十六)

小儿前承明示,嘱为诗歌,开导乡愚,免招敌衅。爰命小儿拟作,名为《醒世》。妄庸观此,痛加诋鍍。《平等》一说,尤肆掊击。(戊戌年七月十二)⑨皮锡瑞:《师伏堂日记》,《皮锡瑞全集》(第10 册),第812、820、831、946 页。

这首《醒世歌》在追求浅显直白的通俗化表达, 以及容纳新词语新意境的思想传递方面,自是维新运动时期以谭嗣同、夏曾佑新学诗为代表诗体解放形式的一种。 而从文学的生产过程来看,和往日里以举业前程为目的,为爱子改时文、作试帖诗的个人行为不同, 此次父子二人的合作,业已是“维新之士企图透过《湘报》这份媒体,并以通俗歌词灌输地理常识与世界局势之用心”“显示了现代意义的媒介在士人的读写世界里,已有一席之地”①参见潘光哲:《开创“世界知识”的公共空间:〈时务报〉译稿研究》,《史林》2006 年第5 期。。 诗歌本身的酝酿、修改、发表,包括之后皮锡瑞围绕此诗与叶德辉等人进行的争辩,都是以日记为最初的“草稿”。 从日记到尺牍、书籍,再到学堂、学会、报刊,父子二人略显粗糙生硬却又生气淋漓的诗歌,在不同文本和社会空间内经历着奇妙的旅行。 而从这些文本的互文、媒介的杂糅以及外界的褒贬中,更可以感受到皮锡瑞这位普通读书人,从私人性质的“思想草稿”走向公共言说的蹒跚曲折。 虽然此后随着局势恶化,皮氏父子在报刊等公共领域再无类似有影响力的诗作,但其最初的尝试无疑为中国文人如何重新建构在维新运动中饱受非议的“词章之学”,如何以个人境遇介入公共性话题的讨论,提供了实验性的范本。

结语

维新运动在光绪戊戌年的秋日戛然而止,皮锡瑞虽未位列党锢之中,却终因倡导“邪说”而遭牵连,他日记中的记载内容,又逐渐回复到往日遁入书斋、穷愁著述的状态,甚至更添了些颓唐,“谈近事,太息而已”②皮锡瑞:《师伏堂日记》,《皮锡瑞全集》(第10 册),第1000 页。(戊戌年十月十二)。 个人排日记事的情感悲喜,形成了对宏观历史下国家命运浮沉的微观隐喻。 只是,皮锡瑞虽不全然赞同康梁等人的主张,却并不希望这场维新风潮的印记被轻易抹去。 外部时局日趋紧张,报馆、学会纷纷关停,开明士人被革职追查,读书人噤若寒蝉,不得不选择明哲保身,日记的私语性质又给了皮锡瑞保存历史记忆和公共性思考的一方天地。 他继续惊喜于严复译介的达尔文、 斯宾塞 “天演”“物竞”思想,称“其论实平正,而实有至理”(戊戌年九月二十); 也对八股文的废而旋复表示着忧虑,“一为有用之学,则八股家毁之,讲乾嘉旧学者尤毁之,是必使人人聋瞽而后已”③同上,第991 页、第993 页。(戊戌年九月廿三)。 戊戌年岁末,皮锡瑞在日记里拟给友人黄鹿泉的赠别诗, 其中一首云:“去去驱京阙,匆匆唱渭城。 关山隔魂梦,江海变春声。 吏隐时俗垢,风骚有性情。向来医国手,一起慰苍生。”④同上,第1030 页。(戊戌年腊月廿八)维新的春声暂歇,医国的思索却并未停止,对于近现代中国文人而言,他们逐渐发掘了日记文体这一介于个人私语与公共表达之间的互文性张力,与《师伏堂日记》一样,日记作为一种特殊的文体形式,使得更多有关思想与文学变革的声音,在国人最私密的精神领域酝酿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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