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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朋友是水人

2022-04-16提沙

科学24小时 2022年4期
关键词:小九师父

提沙

冶金房里熱浪灼人,赵钛觉得自己全身都被烤软了。用来给模具降温的水箱正“大口”吐着蒸汽,空气中的湿度太高了,赵钛仿佛感到一簇簇猩红的锈迹正从他的身体里钻出来,占据他的齿轮,阻塞他的履带,连脑核也难以转动。但理智告诉他,那是不可能的。他身上用的都是最优质的合金,自家厂里生产,在圈里首屈一指,耐高温抗腐蚀,这种程度的湿热根本不算什么。

但他就是本能地害怕,就像小九他们那些水奴对死亡的害怕一样,仿佛某种遥远而陌生的恐惧早已刻在脑核里。

师父不喜欢赵钛这样,常常批评他:“你将来是要接班的,怎么如此缩手缩脚!如果你不多来冶金房巡查,那些劣种铁定会偷工减料!”

“他们很忠诚,绝不敢那样做,我说什么他们都会听。”

师父冷笑:“听话?忠诚?他们背地里恨不得把我们塞进炉子里。我就不该让你跟水奴崽子们在一块儿混,混久了你就像他们一样蠢!”

厂里对外出售各种金属零件,也卖刚组装好的新生金人。但近来的订单比较少,效益变差,所以师父脾气很大,他觉得是赵钛制作零件时手艺太糙,或者是水奴冶炼合金时偷工减料,才使得订单量下降。

下午,师父拼装一个金人的脑壳时,边拼装边训斥赵钛,嫌弃他笨手笨脚,机术上的悟性差,打水奴打得不够狠。赵钛一个字也不敢反驳,一个劲儿地点头。但赵钛在慌乱之中搭错了一个齿轮,师父爆发了,就像加满炭的火炉突然炸开一样。

“你怎么回事?心思都放哪了?我让你自己多练习,你就这样?你上午练习了吗?干什么去了?”

赵钛没有回答,只是低着头。

“你说啊!”师父一巴掌挥上来,“哐”的一声。师父的手上用的是强度更高的精钢工具,赵钛觉得自己的脸被打凹了。

“上午我和小九捉蚂蚱去了。”

师父猛地将扳手扔到地上,然后双手揪起赵钛的脖子,精钢手指摩擦出刺耳的鸣响。“我和你说过多少遍?你不是小孩子了,不要再和水奴一起玩了。你怎么这么自轻自贱呢?他们是肮脏的奴隶,你是金人,高高在上的精钢之躯!我再说最后一遍,要是再让我知道你和那个什么小九混一起,我就把他卖了!”

“别!求求你!我保证不和他一起玩了。”

“你是知道被卖掉的水奴会怎样的。那可比死了还难受。”

一想到师父的话,赵钛就心情沉重。他常常会帮师父从外面订购一些水奴,这些水奴不会被并入那些厂里的水奴长工,甚至都不会和后者打照面。他们会被直接关进玄牝房的仓库里,再也不会出现了。

赵钛没有在意过这些外来水人的命运,无非就是死了,怎么死也没人关心。也许师父需要他们在仓库里做苦力,也许师父就是喜欢买些水人来虐待,又或许师父要实验什么新机术。

水人的命不值钱,就算是厂里的熟练工也只是低贱的奴隶而已。这个月冶金房已经死了两个水奴,一个失手卷进了轧机里,一个则被钢水烫到,在床上躺几天就伤口恶化而死。虽然厂里常有水人意外死亡,但冶金房死去的这两个造成了不小的麻烦,他们搅进钢水里的血肉污染了产品,浪费了很多原料,师父因此大发雷霆,觉得都是赵钛没做好监工造成的。

但赵钛很担心小九有一天也会这样。小九是他最好的朋友,师父很忙,所以从小就是小九陪在他身边,教他说话,陪他玩,带他爬树掏鸟蛋,教他用草叶折蚂蚱……

赵钛走过一排排炼钢的高炉,一群群水人奴隶卖力地忙碌着,一大车一大车的矿石被倒进钢炉,炭火灼红,鼓风机轰鸣,空气中满是嗅觉传感器讨厌的汽烟混合物的恶心味道。拨开重重烟雾,赵钛在水汽最多的淬火区找到了小九。小九光着上身,头上和背上全是汗。

赵钛两只手捂住他的眼睛,另外两只手搭上他的肩。

小九吓得浑身一抖,但还是使劲握紧了手中烫红的钳子。“少爷小心!我先放下钳子,烫到的话我手就没了。”

赵钛松开手,他不想伤害到玩伴。水人的血肉太脆弱了,很容易就受伤死去。赵钛看看小九,再看看自己。他们是那么不同,金人只要轻轻一划,就能割开水人的皮肤。

小九套上衣服,和赵钛一起往外走。

“师父不让我再找你玩了。”赵钛低声说道,他感觉自己的履带都沉重起来。

“那你是怎么想的呢?”小九停下脚步,回头盯着赵钛的眼睛,“今天是来和我告别的吗?”

“我肯定想和你玩啊。”赵钛慌忙辩解道,“但师父真的很吓人……”

“没事,”小九玩笑似的拍了拍赵钛的肚子,“老爷又不是第一次这样发号施令了。咱玩咱的,不管他!”

“这次不一样。下午我笨手笨脚的,把他惹火了。他说如果我再和你玩,就把你卖了。”

“卖就卖呗。”小九扭头瞅了瞅四周,冶金房外是沉沉的黑夜,没见着旁人,他笑道,“换个主人,说不定能少挨点打。”

赵钛摇摇头:“你见过从外面买的水人吗?比你们这些厂工惨多了,你们世代为我们干活,吃住都在厂里,顶多就是挨挨打。但那些被卖来卖去的水人,可能会被虐待死,比掉进火炉里还惨。”

小九皱着眉头,狐疑地看着赵钛:“不会吧,你们金人不都得靠水人干活吗,弄死水人对你们有什么好处啊!”

“我也不清楚,也许……你知道的,师父就是喜欢打你们。”

小九扯起一边嘴角,脸上露出古怪的神情:“老爷打我们时,说是生气,但嘴角常常在笑,看起来很快活呢。”

赵钛低声说:“可能外来的水人没什么技能,打死了也不耽误厂里的事吧。”

他们在草地上坐下来,冶金房的光从窗户里投射出来,照亮了他们周身的一小块地方。

赵钛打开腹腔的小门,掏出一块零件,那是一个报废脑核的碎片,本应回收的,但他偷偷留了一小块,因为小九前天说想看看。

脑核是金人最重要的器官,身体的其他零件上锈损坏了都可以换,唯独脑核不行。一旦拆下,甚至只是被外力冲击到,整个人不是疯了,就是痴了。

小九摩挲着半个巴掌大的碎片:“这就是你们最贵重的东西?用的是我们炼的合金?你们脑袋里……就是这个?”小九用食指轻轻敲了敲赵钛的脑壳。

赵钛点点头:“是的,完整的比这个大。”

完整脑核是一个正二十面体,但这块碎片只是一个角,在灯光下反射出细碎的光彩。赵钛调高眼睛的放大倍数时,能看到细小的零件在时刻变化着,旋转重组,无数新奇的图案从中生生灭灭。在小九手指的拨动下,零件不停地运动组合。

“它……还活着吗?”

赵钛想起自己也这么问过师父,一个脱离了躯壳而运转的脑核,会有怎样的感知呢?是无知无觉,还是如坠熔炉?

当时师父否定道:“只是在动而已,没有思维,不算活着。”

脑核的零件网络能滋生出无穷无尽的运动模式,但只有少数运转模式才是思维的模式。就像胡乱抚琴只能得到噪音,精心弹奏才能得到乐曲。由于脑核的复杂,这种“思维”的运动模式不可能自发出现,有意义的“思维”完全被淹没在无意义的噪音中。

“那要怎么赋予它生命呢?”

师父拒绝进一步解释。“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我让你学的东西学好了吗?能自己组装胸腔传动器了吗?”

师父总是晚上一个人待在玄牝房,给刚安装好脑核的金人躯体赋予生命,他从来不让赵钛旁观。

师父是怎样拨动脑核的琴弦,将生命的气息吹入的呢?师父对于生命诞生的语焉不详,让赵钛觉得其中有某个师父不想让他知道的秘密。

“我们去偷看吧。”小九说道,“学会那个说不定你就能出师啦。咱逃出去自己开个厂,省得在这儿受气。”

赵钛赶紧摆摆手拒绝:“师父会气炸的,玄牝房连我都不能靠近,更别说你了。他会打死我们的。”

“大晚上的,又没人看到,他怎么会发现呢?你别这么胆小嘛,我是水人我都不怕。”

“你胆子这么大,遲早会害死自己的!”

“你不是说买来的水人也在玄牝房的仓库里吗?我想看看他们咋样了。”

“别,你看这个干啥?师父不会喜欢我们这样的。”

“那又怎么样?你不要听他的,他要是让你赶走我,你也会听?”

“我肯定不会啊。但我们还是就在这儿玩吧。你再教我怎么用草叶折蚂蚱好不好?”

小九却站起身来,双手摁住赵钛的肩:“阿钛,以前不知道便罢了。但如果真的有那么多水人无声无息地进来又消失了,我总得知道原因。我们水人也养牲口,生气了也会踹它一脚,但不会无缘无故弄死牲口。万一哪天我真被卖到别的地方,我总得搞清楚,别处的金人老爷买我是想做什么。”

赵钛被小九的话说服了。天很黑,乌云遮住了月亮,赵钛打开夜视模式,没有开手电灯,他怕太引人注意。小九的肉眼看不清路,也不熟悉附近的情况,所以时不时磕绊一下。

赵钛想了想,就把刚取来的潜望镜给小九拿着,然后把小九背起来,反正自己力气大。

玄牝房东厢的灯是亮着的,师父应该在里面。今天师父新做好一个脑核,安装到金人的躯壳里,躯壳内部的齿轮系统还是赵钛帮忙搭建的。依照师父的习惯,今晚应该就会给这个金人赋予生命。

小九揪着赵钛的耳朵指挥方向,赵钛悄悄地绕到西厢的背面。仓库屋檐下,有一个很高的小窗口,仓库室内没有开灯。小九摆放好三脚架,赵钛拧紧螺丝,将潜望镜固定在三脚架上。

只有隔壁房间的一丝亮光渗进关押水人的仓库里。看不清,只能看到一些模糊的轮廓,时不时隐约动弹一下。水人们可能睡了。

“什么都看不清,算了吧,我们快回去,别被发现了。”赵钛小声说道。

“冒这么大险,怎么能轻易回去。”小九从目镜上移开眼睛,四下瞅了瞅,然后捡起一块小石头,“要不,我砸他们一下,叫他们起来说说话。”

赵钛一把拉住他的手,把石头抢过来。“你疯啦!咱们还是快走吧。”

这时候,仓库的灯正好亮了,小九赶紧凑到镜头前。

“该换我看了,”赵钛轻轻顶开小九,他看到师父拽着一个跌跌撞撞的水人离开的背影,然后灯又暗了。

“你刚才看到啥了?”赵钛回头问小九。

“就几个水人啊,老爷提起来一个灰衣服的,没顾上仔细看呢,你就挤过来了。”

于是他们又搬起潜望镜,轻轻绕到屋子东侧的高窗下。

“这回我先看,你别催我。”赵钛调好潜望镜的高度,凑上前去,紧紧握住镜筒。

师父正跪拜在案前,案上香炉正旺,墙上挂着机械天神的画像。师父做完仪式后,走到房间另一端,赵钛又旋动镜头跟踪过去。

那儿有一个乌铜色的球形机器,有半个房间那么高,两耳三足,外表没有任何文字和图画,只有一些难以分辨的云纹若隐若现。机器的圆腹下方伸出众多接口,通过导线连入一个此刻尚无生命的金人躯壳。

师父躬身在一些旋钮上拧转了好一会儿,然后走出镜头,拖着一个扭动的水人回来。是刚刚那个灰衣服的水人,嘴巴被布团堵住。

赵钛很诧异,师父都不让自己旁观,为什么会带一个水人进来呢?在师父眼中,水人可是污秽、低贱和愚蠢的劣等种族,怎么会容忍水人来亵渎金人诞生的重要场合,而且还是在机械天神画像的注视下?!

“怎么样了啊?”小九戳了戳赵钛,“你这次看的时间比我刚刚长啊。”

“嘘!等下,在拜金人的神像呢,不合适你看,小心天神诅咒你。”赵钛把眼睛贴紧镜头,压低声音道,“再等等,过会儿换你。”

水人的手脚使劲挣扎着,但拗不过师父的大力。师父将水人绑紧在机器的钩子上,然后将一个头盔摁到了水人头顶。随即,师父摁下按钮,机器开动了,震颤着,仿佛在发出低沉的轰鸣,但隔着墙壁,难以听到。

渐渐地,水人双手双脚无力地垂下,不再动弹。

而鼎下的金人抽颤着机械臂,睁开了眼睛,露出新生儿迷茫的眼神。

新的生命诞生了。

赵钛的手死死抓着镜头。这一切出乎他的意料,刚刚的画面清楚地表明,赋予金人生命的,不是师父,也不是机械天神,而是一个痛苦挣扎的水人。

师父不是说水人愚蠢污浊,最为低贱吗?可为什么金人的诞生,却需要水人的牺牲?

赵钛想到师父的话——思维的运动就像音乐,难以自发涌现。

他突然明白了。高高在上的金人才是残缺的,金人的脑核难以转动出思维的模式,需要靠窃取水人的灵魂才能获得真正的生命。

那我们金人算什么呢?水人的拙劣模仿品?死去水人的转生?吸食水人灵魂的怪物?

巨大的冲击下,赵钛呆呆地立在那里,浑身的齿轮都僵硬起来,仿佛难以再像往常那样运转。他仿佛听见自己脑核的深处,有着破碎的、不和谐的噪音,那是死去水人的嘶吼。

“阿钛,你发什么呆?”小九拽了拽他,“轮到我看了。”

小九看赵钛依然在发愣,就挤了过来,使劲想掰开赵钛的手指,湊近镜头看。

赵钛猛然回过神来,一把推开小九。“不!你不能看!”

“疼!”小九摔到地上,捂住胳膊,整张脸都疼得皱起来,“你干吗!”

“你只是个水奴!金人的秘密也是你能看的?”

小九瞪着赵钛,脸上是难以置信的神情:“你从来不会这么对我说话。”

赵钛看着他,又低头看向自己的钢手,就是推开小九的那只。

这就是真相。金人和水人,主人与奴隶,钢铁与血肉,新生与杀戮,两个无法和解的种族。

赵钛握紧自己的拳头,心想,不能让小九知道这一切,不然小九会恨死自己的。

于是他猛地推倒三脚架,潜望镜砸到草地上一下子弹到很远。

小九惊愕地望着这一切。

赵钛觉得身体里空荡荡的,他使劲捶打起自己的脑袋,我到底是谁呢?在变成金人之前,是怎样的水人?我真的活着吗,抑或是只钢铁僵尸……

小九爬起来,定定地看着赵钛:“你到底是怎么了?别捶自己了,伤脑子。”

赵钛没来得及回答,就听到了履带滚动的声音,立马警觉起来。

“走!你快走!是师父,他听到了,他马上就过来了,被发现你就死定了!”

小九伸出手,想碰触赵钛,却又收了回去。

“走啊!你快跑!”赵钛又着急地推了小九一把,但这次他小心地控制,没使很大力。

小九深深地看了赵钛一眼,然后转身,消失在了漆黑的夜色里。

赵钛一个人坐在草地上,等待师父的到来。

小九远去的背影还印在他的脑中,还有那绝望和不解交织的神情。

不,一切不应该这样。他想,自己要保护小九……也许,自己能做到更多,可以改变这一切。

他全身的齿轮都咬紧了,双手不自觉地使劲抓着草地。当他意识到这点,他又松开了手。

杂草脆弱而柔软,卑微而倔强,他们不同于冷硬的钢铁,那是生命的触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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