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杭州西湖文化景观为例探索利益相关者遗产话语权
2022-04-14张柔然刘亦雪
张柔然 刘亦雪
(1.深圳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 广东深圳 518060;2.上海师范大学旅游学院 上海 200234)
内容提要: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项目在各国的世界遗产申报过程中重视国际专家话语权,而忽视当地居民和游客的话语。在杭州西湖文化景观申遗的过程中,由于中西文化的差异性,国际专家不能全面地理解国内专家在西湖申遗文本中陈述的价值。而游客与当地居民的话语不仅能够理解西湖所体现的中国传统文化价值,也会将其与个人的情感、经历和记忆联系,构建出西湖的“民众社会价值”。
自1985年中国加入《保护世界文化和自然遗产公约》(Convention Concerning the Protection of the World Cultural and Natural Heritage,以下简称“《世界遗产公约》”)以来,中国遗产保护工作从观念到实践都经历了变革,世界遗产体系推动中国遗产保护工作不断更新保护理念,革新保护技术,并向更高标准的方向不断前进。在这一过程中,世界遗产体系与中国遗产保护双向影响,中国遗产保护对世界遗产价值的认知也不断深化。在世界遗产体系的推动下,中国遗产保护观念经历了从探索到熟悉再到积极参与的阶段[1]。
2011年杭州西湖成功申报“文化景观”遗产类别。在西湖申报的过程中,中国以国际化的方式阐述了中国传统文化中“天人合一”的人文与自然关系,向世界展示了追求人与自然和谐统一、诗意栖居的优秀中华传统文化[2]。但是,还有一些与西湖有关的价值精髓没能得到国际专家的理解。本文分析在西湖申遗过程中中外遗产专家的话语关系,对比中外专家与遗产当地居民和游客对于西湖所体现的中国传统价值理解的异同,剖析当地居民和游客在参观遗产地过程中构建出的“非权威遗产话语”,探索如何在世界遗产申报和管理过程中纳入民众话语。
一、以欧洲价值为中心的世界遗产话语
1972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UNESCO)颁布了《世界遗产公约》,确定了评估世界遗产突出普遍价值的标准和实践指南,世界遗产项目在过去46年的实践过程中取得了卓越的成果。截至2021年8月,全球167个《世界遗产公约》缔约国中有1154处世界遗产,其中文化遗产897处,自然遗产218处,文化与自然混合遗产39处。毋庸置疑,UNESCO世界遗产项目在世界范围内非常有影响力,UNESCO积极开展的国际实践与讨论及所确立的遗产的国际定义,极大地推动了遗产项目的进程。
索菲亚·拉巴迪(Sophia Labadi)指出,UNESCO强调的普世价值观念有些过于偏执[3]。首先,UNESCO世界遗产项目对遗产的定义过于狭隘,它将文化遗产定义为具有宏伟奇观的历史文物、历史建筑、人类文化遗址等,同时认为这些遗产地具有“突出普遍价值”[4]。其次,世界遗产项目价值评定的话语权是由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委员会(WHC)、国际古迹遗址理事会(ICOMOS)、世界自然保护联盟(IUCN)的专家主导,而这些国际机构的专家多来自西欧或受到西方哲学思想影响的国家[5]。国际专家在遗产价值观的确定上有难以撼动的权威,他们构建了遗产话语的普世价值以及评估世界遗产价值的标准,这一点可以从《世界遗产名录》(The World Heritage List)上反映出来。接近50%的世界遗产地均位于欧洲,这是基于偏向欧洲的基督教观念和哲学思潮对遗产观念的认知所造成的[6]。UNESCO在20世纪末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并试图使《世界遗产名录》更加开放,为此,UNESCO一直都在遗产方面融入新的观念。
20世纪90年代起,UNESCO将文化景观纳入世界遗产领域,旨在反思以西方哲学思想为指导的世界遗产评定标准所造成的文化和自然遗产在《世界遗产名录》中数量上的失衡[7]。《实施〈世界遗产公约〉操作指南》(Operational Guidelines for the Implementation of the World Heritage Conven⁃tion,以下简称“《操作指南》”)定义“文化景观”为“自然与人类的共同作品”,并将文化景观分为三类:“人类有意设计和建造的景观”“有机演进类景观”和“关联性景观”[8]。文化景观的出现对《世界遗产公约》自然与文化二元分化的概念提出了挑战,强调二者的融合。UNESCO世界遗产中心前主任弗朗切斯科·班达兰(Francesco Bandarin)指出,文化景观遗产代表了《世界遗产公约》积极吸纳新思想的精神,它不仅打破了传统的三大类世界遗产(包括文化遗产、自然遗产和文化与自然混合遗产)的格局,扩大了世界遗产的代表类型,还使人类与自然相互影响的关系在文化遗产中得到了新体现[9]。
近三十年来,文化景观的概念在各国遗产申报和管理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同时也涌现出一些问题。一些学者指出,文化景观价值的评定标准话语权仍由西方的专家主导,而其他遗产使用者的话语权仍有待充实,如游客、当地居民、少数族裔或女性等[10]。每个国家、地区和社区都有独具区域特色的文化景观,从不同角度观察,每处文化景观都具有多种不同的价值,遗产从业者需要与当地居民沟通来了解这些价值。肯·泰勒(Ken Taylor)认为,文化景观是一个过程,也是一个衔接文化和自然的工具或方法,能够帮助我们以一种更清晰的方式来认识遗产的价值[11]。怎样去做、如何评判文化景观的价值、又由哪些利益相关者参与和决策,这些是文化景观遗产事业发展面临的挑战。
二、国际遗产话语权研究
21世纪初,世界遗产项目在实践过程中屡屡出现问题,“遗产思辨研究”(Critical Heritage Studies)应时而生。劳拉简·史密斯(Laurajane Smith)2006年的专著《遗产的利用》(Use of Heritage)是批判性遗产研究的里程碑[12]。该书的核心观点是“权威化遗产话语”(Authorized Heritage Discourse),源于19世纪西欧建筑学和考古学关于遗产保护的讨论,并以西方哲学思想构建自上而下的话语体系。这种话语体系从专家的角度阐释评估、保护和保存历史建筑、遗址或人文景观的价值,重视物质遗产的历史价值、审美价值和科学价值,认为这些价值是有限的、脆弱的和不可再生的;并通过一系列自上而下的规范、标准和全球性体系让人们了解并传承这些“突出普遍价值”的重要性[13]。
“权威化遗产话语”重视遗产的物质性及其历史价值、审美价值和科学价值,却忽视这些价值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全球各地区不同文化利益相关者所赋予的。因此,“遗产思辨研究”关注不具备话语权的群体,即“非权威遗产话语”,如工人阶级、妇女、少数族裔等,并从新的视角诠释遗产的意义[14]。这样做的目的是打破西方专家为主导的权威话语对遗产解读的垄断,进而接受更加民主和开放的遗产观念。
本文的研究框架立足于“遗产思辨研究”,认为遗产不是一个事物或一个地点,或者任何的物质,尽管这些物质的因素很重要,但不是遗产本身。遗产是一个动态的社会和文化过程,该过程由多层价值和意义组成,并由人赋予其价值。这一过程不仅基于从传统的由“专家”以“权威化遗产话语”为主导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管理和实践所组成,其另一重要的组成部分是当代遗产的主要利用者——“非权威专家”利益相关者,特别是遗产当地居民和游客的参与。他们不仅是“权威化遗产话语”的被动接受者,而且是遗产当代社会与文化价值的保存者和构筑者。当地居民和游客通过在遗产地的生活或参观行为,将这种行为与个人的经历、感受、情感、记忆交融在一起,创造出遗产的意义。本文以杭州西湖文化景观为例,首先对比分析在西湖申遗的过程中西方权威化遗产话语与中国世界遗产话语的异同,然后分析当地居民和游客在参观遗产地过程中构建出的“非权威遗产话语”能否反映西湖文化景观价值,最后对如何将“非权威遗产话语”即民众话语纳入世界遗产申报与管理提出建议。
三、中国遗产话语VS国际权威化遗产话语
杭州西湖有着“三面云山一面城”的整体格局,从唐代开始,西湖的美就被无数文人雅士称颂。从南宋起,“西湖十景”就被认为是代表中国诗情画意的理想典范,显示了人与自然的完美融合。WHC2011年世界遗产大会决议认为,西湖符合《操作指南》中突出普遍价值标准(ii)、(iii)和(vi)[15]。
西湖申遗的成功是我国专家不懈努力、力争将中国传统文化价值观体现于国际遗产事务的结果。但是由于东西方文化差异,WHC和ICOMOS的专家并没有全面地理解西湖所体现出的中国传统文化价值的精髓。笔者曾对两名主要负责西湖申遗的国家和地方政府官员,以及三名直接负责编制《杭州西湖文化景观》(以下称“《西湖申遗文本》”)的专家进行深度访谈;并对比分析了《西湖申遗文本》《ICOMOS西湖申遗评估文件》《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委员会2011年世界遗产大会决议》,旨在探究在西湖申遗过程中,中国专家怎样使西湖的“诗情画意”等中国传统文化价值获得国际专家认可;再从西湖的文化多样性、发展与传承以及其与龙井茶园的关系这三个方面对比国际权威化遗产话语与中国遗产话语两者之间的差异。
(一)西湖的“诗情画意”
2011年6月24日,杭州西湖文化景观申报世界遗产成功。分管西湖申遗工作的杭州市副市长张建庭喜极而泣,其原因是在申遗的过程中,国外的世界遗产专家很难理解西湖所传达的价值精髓[16]。笔者于2013年11月、2014年2月、2017年12月和2018年10月先后四次对两名主要负责西湖申遗的国家和地方政府官员,以及三名直接负责编制《西湖申遗文本》的专家进行深度访谈。由于是匿名采访,本文将不标明官员和专家的身份。
在上述访谈中,我国申遗专家表示,虽然UNESCO和ICOMOS等国际机构的专家最终认可了西湖的价值,但过程非常困难:“在西湖申遗之初,我带着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专家站在苏堤,给他解释什么是‘诗情画意’。诗歌原本是要通过朗读才能传递感情,画作也是要通过观看才能了解它的意思。但是中国哲学思想是人站在自然中,从水拍驳岸、风声和鸟叫就能感受到‘诗情画意’。我觉得自己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但是国外专家却说他什么感觉也没有。”随后,杭州政府邀请了三个来自ICOMOS的国际专家为西湖申遗提供意见,国内申遗专家回忆:“第一个国际专家表示‘西湖要是能够申遗成功,也算是你们为世界遗产体系填补了一个空白’,我原以为她只是客气。但是后两位国际专家也表达了同样的意思,这就给我很大的压力。”国家文物局主管西湖申遗的官员也表示:“一位来自北欧的ICOMOS专家参观完西湖后,完全不明白西湖的价值,他问我们‘在北欧有数量众多的湖泊比西湖更大更美,西湖的突出的普遍价值在哪里呢?’”
面对国际专家不能理解西湖之美这一问题,我国申遗专家开始积极寻找对策:“我在西湖申报世界遗产的时候研究了德国心理学家西奥多·立普斯(Theodor Lippsor)关于美学的解释,特别是他在《美学空间》‘移情作用’的概念。我想学习怎样从‘人’的角度解释自然,但却发现中国人的思想理念从来没有分为主客体,一直都是人和物相联系,也就是中国哲学所谈的‘天人合一’。”“我们仔细研究《操作指南》,充分了解世界遗产申报的评估标准,并设立了一些西湖研究专题,旨在根据世界遗产的标准提炼出西湖的核心价值。”
最终,在中国申遗专家和政府官员的努力下,WHC和ICOMOS的国际专家终于承认并高度认可我国专家从中国文化艺术史中提炼出的西湖所代表的“提名景观”和“中国山水美学”等传统文化精髓,以及“寄情山水”和“诗情画意”的东方审美方式。然而,西湖的申遗成功并不代表国际专家最终全面认识到西湖的价值,对于西湖的文化多样性、发展与传承以及其与龙井茶园的关系三个方面,国际专家所代表的西方权威化遗产话语与我国专家所代表的中国世界遗产话语存在明显差异。
(二)西湖的文化多样性
在《西湖申遗文本》中,我国申遗专家认为,西湖见证了源远流长的中国文化和传统。其文化多样性包括儒教、佛教、道教、忠孝之道、隐士生活、藏书、茶禅和篆刻。从12世纪杭州成为一个禅宗圣地开始,其佛教建筑见证了12世纪佛教在中国南方的传播,“西湖十景”反映出佛教思想与景观的融合;宋代的隐士林逋墓碑见证了隐士文化在东亚的传播;龙井茶的种植被认为影响了东亚茶道文化;抱朴道院是中国最重要的道观;岳飞墓是忠孝的象征,它传达了儒家传统思想,赋予了西湖精神层面上的意义[17]。
然而,国际专家在ICOMOS西湖申遗评估文件中表明,儒学、佛教、道教不能够作为西湖突出普遍价值的特殊证明,因为在国内和国际其他遗产地存在着更为广泛和重要的证明。国际专家还认为西湖在忠孝、隐士文化、藏书、茶禅和篆刻方面具有突出普遍价值的理由也并不充分[18]。
对于国际专家不理解西湖所体现的文化多样性,西湖风景名胜区管理委员会申遗的专家认为:“ICOMOS专家并不理解西湖的多元文化。他们只认定了西湖的‘诗情画意’的意义和对东亚景观设计的影响。ICOMOS专家把西湖的儒教、佛教、道教、忠孝、隐士文化、藏书、茶禅和篆刻等元素拆分成独立的个体来看,而在我们中国文化中,这些元素则被认为是一个整体,共同构成西湖文化。”
(三)西湖的传承与发展
我国专家认为,西湖的发展从唐朝至今经历了一千四百多年的历史,是中国人利用古泻湖创造优雅景观、显著改善人居环境的杰出范例。西湖对于当代杭州的意义在于,在高速发展的城市化进程下,承担了城市生态文明发展和旅游等功能[19]。
然而,在ICOMOS西湖评估文件中,国际专家不认可西湖是不断发展的文化景观。他们所认可西湖的突出普遍价值是和中国封建帝国时期的古典文学艺术和文化以及创造力相关,但这些价值在清代已经成形,因此ICOMOS专家不认为清代以后西湖的变化与突出普遍价值相关联[20]。对于国际专家的评估结果,西湖风景名胜区管理委员会申遗专家认为:“西湖是在不断发展传承的,我们将西湖作为文化景观类别申报就是想体现其不断进化和吸取新的文化元素,新的价值在逐渐成形,就像‘西湖十景’并不是成形于朝夕。我认为不断发展的过程是体现文化景观的精髓,ICOMOS专家不认可西湖是不断发展的文化景观的决定是片面的。”
(四)西湖龙井茶园
龙井茶园被ICOMOS所代表的国际权威化遗产话语建议从世界遗产核心区删除,让所有参与申遗的中国专家感到不解与失望。在《西湖申遗文本》中,我国专家这样陈述:龙井茶园代表中国茶与人们日常生活的结合,对东南亚的茶道文化有着深远影响,是西湖地域文化的重要载体,是西湖文化“完整性”的重要体现[21]。然而,ICOMOS西湖评估文件表明,国际专家认为龙井茶园是一种“农场”景观,与西湖的突出普遍价值没有任何关系,也不能体现西湖的美学理念。ICOMOS专家还建议,由于茶园被湖西边的山丘遮蔽,没有对西湖突出普遍价值产生影响,希望我国能够缩小世界遗产申报的边界,将龙井茶园和与之相关的村落排除在世界遗产核心区外[22]。
负责西湖申遗的专家谈及龙井茶园,认为:“喝龙井,游西湖,这两者原本是分不开的。我们在最初申遗的时候命名为‘龙井·西湖文化景观’,但是受邀来给我们提供意见的国际专家不了解西湖所体现的‘诗情画意’,以为我们要以龙井茶园景观作为申报重点。这当然不符合我们的初衷,因此杭州市领导批复后最终确定申遗的名字为‘西湖文化景观’,我们将申遗的重点放在证明西湖的‘诗情画意’,并将龙井茶园作为西湖的一个文化元素。国际专家虽然最终认可了西湖的‘诗情画意’,却认为龙井茶园与西湖所体现的‘诗情画意’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们随后找了很多典籍从历史价值的角度证明龙井茶园的重要性,但是ICOMOS的专家仍然不认可,并要求我们必须将龙井茶园从世界遗产核心区移到缓冲区。我们在ICOMOS的会议上据理力争了很多次,但还是没有结果。为了不耽误西湖的申报,只能忍痛将龙井茶园排除在世界遗产的核心区外。”
(五)中国遗产话语与国际权威化遗产话语的差异性
上述分析得出,ICOMOS专家所代表的国际权威化遗产话语受限于西方哲学思想,不认可西湖的文化多样性、传承与发展和龙井茶园的价值。这些专家在世界遗产申报中具有绝对的话语权,即便不能全面理解西湖所体现的中国传统价值,却能决定什么具有突出普遍价值,这使得《世界遗产名录》中的西湖价值不够完整。
中国专家在西湖申遗过程中试图全面展示西湖代表的中国传统文化的价值精髓,但在申遗之初却发现以中国人的思维向西方专家解释并不可行。随后,我国专家及时调整策略,并深入研究《世界遗产公约》和《操作指南》等国际文件,用国际语言解释西湖价值。最终国际专家高度认可了西湖所代表的中国传统文化的“诗情画意”及其对东亚各国景观设计和文化影响的重要作用。然而,由于东西方文化差异,西湖的文化多样性、传承与发展和龙井茶园的价值未被国际专家认可。由此可见,中国专家和官员所代表的中国遗产话语虽然具有解释西湖价值的责任和义务,但最终还需获得国际权威化遗产话语的认可。
实际上西湖申遗体现出的中国遗产话语与国际权威化遗产话语的矛盾并不是个案。云南红河哈尼梯田、广西左江花山岩画分别于2013年、2016年以文化景观类别登录《世界遗产名录》。国际专家同样对于国内专家在申遗文本中阐述的美学价值不予认同。例如,两个遗产地都以文化遗产突出的普遍价值标准(i)“代表一种独特的艺术成就,一种创造性的天才杰作”为申遗的重要依据。我国遗产专家认为哈尼梯田是哈尼人与他们的所处环境之间巧妙互动产生的景观,梯田是人与自然共同协作的产物,具有极强的美学价值[23]。而ICOMOS认为,梯田所呈现的美学价值并不是哈尼人有意设计的,与他们的审美创造力没有关系。对于左江花山岩画,国内遗产专家认为岩画突出表现的绘画技法体现了受到自然影响下骆越人的精神生活,而ICOMOS同样不认可这一价值[24]。
在全球范围内,一些学者发现国际权威化遗产话语对于突出普遍价值的评定与部分世界遗产的本地文化属性不相符。例如,马达加斯加(Madagascar)的土著居民认为其最重要的遗产价值是他们通过土地与祖先的精神联系,但国际权威遗产话语将其列入世界遗产的原因却在于其生物多样性等普遍价值,而并没有列入其精神价值。这一案例说明受国际权威化遗产话语的影响,世界遗产体系并不能充分理解地方文化属性[25]。
四、当地居民与游客遗产话语分析
笔者于2013—2019年间曾四次前往杭州西湖,期间对参观西湖的125名外地游客和83名杭州市民进行访谈。对于国际专家通过我国专家竭力阐释才得以理解的西湖的诗情画意,以及最终并未被国际专家认可的西湖文化多样性、传承与发展和龙井茶园问题,受访的游客和当地居民却能够从个体或集体记忆的视角予以阐述(表一)。
表一// 杭州当地居民与游客话语摘录
从访谈案例可以看出,游客和当地居民能够理解我国专家在申遗文本中所阐述的西湖价值。第一,他们受中国传统哲学思想影响,话语中表达出对西湖“诗情画意”真挚的情感,通过游览体现出“寄情山水”的情怀。一些游客会用修辞手法来描述自己的情感和美学感受;或像苏轼、白居易等诗人一样,自己吟诗作对来表达情感;或沉浸在自己想象的空间中与古人对话。第二,他们能结合自己的游览经历和生活背景,表达出对西湖儒学、佛教、道教、忠孝、隐士文化、藏书、茶禅和篆刻等文化的个人理解。第三,游客在陈述自己的游览经历时明确提到西湖在当代的传承和发展,当地居民则关注西湖的新发展,并为此表达出自豪的情感。第四,受访游客和当地居民从自身感受出发,主动将西湖的意境与龙井茶联系,表示西湖龙井茶园是西湖文化不可分割的重要部分。
总之,受访的游客和当地居民对西湖多元价值的理解带有鲜明的国家民族主义和集体主义特征,并融入个人背景、情感、记忆和感受。他们代表的“非权威遗产话语”更加多样化、详细和生动,体现出浪漫主义与乡愁,表达出自豪感与爱国情怀等多样化价值观。虽然游客与当地居民不具备遗产评估的专业知识,但却能够比国际专家更轻松地理解西湖的诗情画意和文化多样性等价值。
五、总结
“文化景观”这一概念本身是西方反思遗产权威话语,弥补基于西方哲学中的遗产观,即文化—自然二元割裂而提出的,我们应在文化景观的框架下对其内容补充完善。文化景观遗产的属性是动态发展的,它的价值涉及多种属性和不同的社区,随着时间或情景的变化,社区和各类属性之间的反应又会产生新的价值。因此,对文化景观遗产进行申报和管理是一个复杂的过程,这需要本国专家和管理者与遗产地当地居民积极协商,并积极收集游客的意见,根据文化景观属性动态发展的具体情况来制定遗产申报和管理策略。
具体到实践过程中,可以通过访谈、座谈、参与观察等方式记录以当地居民和游客为代表的非权威利益相关者对于遗产价值的理解和情感表达,并在遗产申报过程中提炼出“民众社会价值”。还可以借助大数据的方式,通过微信、微博、携程、马蜂窝等社交媒体和网络收集当地居民和游客对于遗产地保护与管理的相关话语和评论,分析后得出“民众社会价值”相关指标,整合并应用于遗产地申报过程中。“民众社会价值”还能够通过大数据的手段及时更新,能够及时地挖掘遗产地价值,适用于遗产地的管理和监测。
在国际形势这个层面,ICOMOS于2017年底颁布《德里宣言》(Delhi Declaration on Heritageand Democracy)和《文化—自然之旅——Yatra声明》(Yatra Statement)[26],两份声明均强调探索民众话语对构建世界遗产价值的重要作用,这反映了UNESCO世界遗产项目开始实质性重视并支持民众话语权。因此,中国在未来世界遗产申报和管理过程中,应重视民众话语权所构建的遗产地社会价值,将中国专家话语与民众话语相融合,俾能够更加客观全面地探索遗产地价值。
另外,2021年3月17日,中华人民共和国自然资源部与国家文物局共同颁布了《关于在国土空间规划编制和实施中加强历史文化遗产保护管理的指导意见》,提出“将历史文化遗产空间信息纳入国土空间基础信息平台”,“民众社会价值”也应作为一项重要的历史文化遗产空间子内容,纳入国土空间基础信息平台。
文化景观遗产是不断发展变化的,遗产从业者不仅要保护过去,更重要的在于展望未来。回溯过去,英国的湖区(Lake District)是促使文化景观遗产纳入《操作指南》的典型案例,它于2017年以文化景观遗产列入《世界遗产名录》。虽然英国人在1987年和1990年两次为其申遗都以失败告终,但却引发遗产行业的广泛讨论——如何将代表文化与自然融合价值的遗产地列入《世界遗产名录》。1992年将“文化景观”概念纳入《操作指南》是遗产从业者探索文化和自然融合价值的里程碑,但在实践过程中仍存在诸多问题。2016年9月,在美国夏威夷(Hawaii)召开的IUCN世界保护大会上,为找到在不同文化背景下自然与文化融合的方法,IUCN和ICOMOS共同提出了“文化—自然之旅”项目。该项目在一个更大的框架下考虑文化景观,融入生物多样性,关注各地区的文化和语言,鼓励传承传统技术并积极利用新的技术,进而促进文化与自然的交融[27]。
自“文化—自然之旅”项目开展后,各国正在积极探索以不同的方式促进不同文化与自然的交融。对于中国而言,遗产的管理者和研究者应关注“非权威遗产话语”,开展自下而上的研究,从民众的角度探索遗产社会价值。中国的专家学者也应积极参与国际遗产交流,从民众的视角将中国优秀的世界遗产管理和研究案例体现在国际框架中,讲好中国故事。未来文化景观的发展应寄希望于构建一个更加开放和包容的价值体系来实现文化和自然的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