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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说“正是河豚欲上时”

2022-04-14杨祎

古典文学知识 2022年2期
关键词:春江河豚苏轼

杨祎

题画诗是极具中国传统文化特色的一种艺术形式,早在南宋时已有人关注。“诗人以画为无声诗,诗为有声画”(《施注苏诗》卷十一引“古诗话”),诗与画互为映衬、相得益彰,能使人获得层次更为丰富、境界更为圆融的审美体验。

历史上,有些带题诗的画作幸得存世,如今藏北京故宫博物院的王冕《墨梅图》,甫一观之,便可见其高情逸趣;也有一些画作惜已不传,但由于题画诗尚在,今人品赏文字之余,亦能对画中内容窥得一二。《惠崇春江晚景》便是极为经典的一例: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

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惠崇为宋初“九僧”之一,擅诗,工画,尤其“善为寒汀烟渚、潇洒虚旷之状,世谓惠崇小景”(葛立方《韵语阳秋》卷十四)。其《春江晚景》(一说晓景)图早已不传,但好友苏轼为其所题的两首诗则流传至今,尤以“竹外桃花三两枝”一首最为人称道。全诗从画中之景起笔,以画外之思收束,用意精巧而又自然无痕,尤其是最后一句“正是河豚欲上时”,写画中无、心中有,是诗人赏画时思绪的自然生发,于诗、于画皆堪称点睛,正所谓“指点境象,饶有趣味,正以题画佳耳。若实赋则味减”(袁行霈主编《中国文学作品选注》第三卷引清赵克宜《角山楼苏诗评注汇钞》语,中华书局2009年版)。清人王文诰将此诗誉为“本集上上绝句”,诚非过誉。

那么,既然末句摹状的是画中所无之物,为什么诗人偏偏想到了河豚呢?

首先,惠崇画中描绘的是春江景致,而河豚正是春日应季的鲜货。梅尧臣《范饶州坐中客语食河豚鱼》诗云:“春洲生荻芽,春岸飞杨花。河豚当是时,贵不数鱼虾。”又《倦游杂录》:“暮春柳花飞,此鱼大肥,江、淮人以为时珍,更相赠遗。”(郭绍虞辑《宋诗话辑佚》附辑《艺苑雌黄》引,中华书局1980年版)据记载,河豚味极肥美,向为南人所重:“河豚鱼,凡近江皆有之,有南江、北江之别。俗重北江者,盖取其肥。春初得此鱼,则为盛馔。”(《[淳祐]玉峰志》卷下)而又以其腹部为最贵,据说雪白如酥、鲜美异常,“吴人珍之,目其腹腴为西施乳”(《宋诗话辑佚》附辑《艺苑雌黄》引《明道杂记》语)。

然而,诗人想到“河豚”,并不仅仅是出于季节的考量,更重要的原因,在于上句中提到的“蒌蒿”“芦芽”。古人以河豚为盛馔,对其毒性早有所知,认为须搭配蒌蒿、芦芽食用,宋人笔记中已明确记载这一点。如《倦游杂录》:“脔其肉,杂蒌蒿、荻芽,沦而为羹。或不甚熟,亦能害人,岁有被毒而死者,然南人嗜之不已。”又《明道杂记》:“河豚,水族之奇味,世传以为有毒,能杀人。余守丹阳及宣城,见土人户食之,其烹煮亦无法,但用蒌蒿、荻芽、菘菜三物,而未尝见死者。”(同上)按,据《本草纲目》,荻为芦的一种,荻芽亦即芦芽,可“解河豚及诸鱼蟹毒”,又卷四“百病主治药”,于“河豚毒”条下列“荻芽、芦花、蒌蒿”等数物,可证蒌蒿、芦芽皆有解毒之效。至清代,郝懿行承其说:“盖蒌蒿可烹鱼,芦芽解河豚毒,见《本草》。”(《尔雅义疏》下之一,齐鲁书社2010年版)“古云其肝杀人,今海人摘去其肝,涤其血尽,肉白而肥,不殊玉鲙。锉芦根同煮,盖芦根汁能解河豚毒也。故苏轼诗云:‘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海错》,齐鲁书社2010年版)钱泳《履园丛话》卷十二亦称:“河豚有毒,而味甚美,当烹庖时,必以芦芽同煮则可解。坡公诗云‘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盖谓此也。”至于多隆阿则阐释更详:“蒌蒿与鱼同食,可解鱼毒,郭氏所以言可羹鱼。《说文》亦言:‘蒌,草也,可烹鱼。’苏东坡诗‘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盖言蒌、芦已生,虽毒如河豚,亦可以食,倘中其毒,有蒌可解也。今有中河豚毒者,用芦根治之亦效,是二物管解毒鱼。不知此义者,则以为纪时令焉。”(《毛诗多识》卷一,民国辽海丛书本)一般认为,“蒌蒿”“芦芽”是惠崇画中已有的景物,正因它们与河豚有着如此重要的联系,苏轼在看到“蒌蒿满地芦芽短”的景象后,自然而然地想到“正是河豚欲上时”,便是情理之中了。自宋以降,以蒿、芦与河豚并举者颇多,略举数例如下:

画出江乡二三月,河豚安得配芦芽。(胡寅《春日幽居示仲固彦冲十绝》)

剩买蒌蒿荻笋,河豚已上渔舟。(黄机《木兰花慢·次岳总干韵》)

荻生而河豚上,橙熟而蟹螯肥。(洪舜俞《老圃赋》)

蒌蒿香脆芦芽嫩,烂煮河豚。(乔吉《满庭芳·渔父词》)

河豚春正美,荻笋蒌蒿和。(朱彝尊《洞仙歌·橄榄》)

第一江南好风味,嫩蒿鲜笋煮河豚。(陈作霖《即事》)

关于河豚与蒌蒿、芦芽的关系,另有一说以为“河豚食蒿、芦则肥”,见清人王士禛《渔洋诗话》卷中,清蒋鸣珂《古今诗话探奇》卷上引之,至清末,樊增祥《柳絮十叠肝韵六叠茶韵二首》中有“河豚食汝添肥美,欲擘香绵更饲鳗”之句(《樊山续集》卷二十一)。然此说几乎未见于清代以前文献中,清人引述亦不多,恐不足据。不知是否因欧阳修曾称河豚“食絮而肥”,又刘克庄《七和太守林太博赠瑞香花》诗有“莫因山鸟啼榕树,便忆河豚饱荻芽”(《后村集》卷八),因以讹传?“食絮而肥”之说,见欧阳修《诗话》:“梅圣俞常于范希文席上赋《河豚鱼》诗云:‘春洲生荻芽,春岸飞杨花。河豚当是时,贵不数鱼虾。’河豚常出于春暮,群游水上,食絮而肥。南人多与荻芽为羹,云最美。故知诗者谓只破题两句,已道尽河豚好处。”但河豚之肥,未必因食柳絮,对此,前人业已质疑。蔡居厚《诗史》云:“永叔谓河豚食杨花则肥。韩偓诗‘柳絮覆溪鱼正肥’,大抵鱼食杨花则肥,不必河豚。”(阮阅《诗话总龟》卷二)元人李治更称:“鱼未必食杨花而肥。盖此时鱼之所食之物皆丰美,故鱼自肥也。今验鱼广之处,当其盛时,莫不肥好,岂必其地悉有杨花耶?”(《敬斋古今黈》卷三,中华书局1995年版)梅诗开篇两句,意在点明时节,若径将“食絮而肥”坐实,不免读之索然。何况,不同地区河豚的上市时间还有先后之别。《孔毅夫杂记》:“‘圣俞破题两句,便说尽河豚好处’乃永叔褒誉之词,其实不尔。此鱼盛于二月,至柳絮时,鱼已过矣。”(《诗林广记》后集卷七)明确质疑欧阳修之说与实际情况不符。叶梦得《石林诗话》卷上则进一步辩正:“欧阳文忠公记梅圣俞河豚诗‘春洲生荻芽,春岸飞杨花’,破题两句便道尽河豚好处,谓河豚出于暮春,食柳絮而肥,殆不然。今浙人食河豚,始于上元前,常州、江阴最先得,方出时,一尾直千钱,然不多得,非富人大家预以金啖渔人未易致。二月后日益多,一尾才百钱耳。柳絮时,人已不食,谓之斑子,或言其腹中生虫,故恶之。而江西人始得食。蓋河豚出于海,初与潮俱上,至春深,其类稍流入于江。公吉州人,故所知者江西事也。”可见有些地区河豚盛于春初,有些地区至暮春方出,未必皆“食絮而肥”。

除了上述因素,众所周知,苏轼对美食有着过人的热情,河豚这一“水族之奇味”自然会受到他的关注。他曾在诗中多次提到河豚,如《戏作鱼一绝》:“粉红石首仍无骨,雪白河豚不药人。”将鱼的味道比作无骨的石首(亦称黄花鱼或黄鱼)、无毒的河豚,以赞其鲜美可口。又如在惠州所作的《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支》:“似开江鳐斫玉柱,更洗河豚烹腹腴。”其下自注:“予尝谓荔支厚味高格两绝,果中无比,惟江鳐柱、河豚鱼近之耳。”苏轼对荔枝的味道惊为天人,后来更是自称“日啖荔支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这里将荔枝与江鳐柱、河豚鱼作比,也可从侧面看出他对河豚味道之美的赞赏。元丰八年(1085),苏轼“正月自泗州往南都,得请归阳羡,五月抵常州”(查慎行《苏诗补注》卷二十五,凤凰出版社2013年版),“五月后起知登州,十月到任,十一月以礼部郎(中)还朝”(同上,卷二十六)。查慎行《苏诗补注》即将《惠崇春江晚景》二首系于当年五月后。据孙奕《履斋示儿编》卷十七:“故东坡居常州,颇嗜河豚,而里中士大夫家有妙于烹是鱼者,招东坡享之。妇子倾室闯于屏间,冀一语品题。东坡下箸大嚼,寂如喑者,闯者失望相顾。东坡忽下箸云:‘也直一死。’于是合舍大悦。”(中华书局2014年版)若此事属实,那么苏轼在写下《惠崇春江晚景》一诗前不久,或正享用过河豚这一美味,且评价甚高。此外,《邵氏闻见后录》卷三十记载的一件轶闻,也能说明苏轼曾亲口吃过河豚,并对其滋味念念不忘:“经筵官会食资善堂,东坡盛称河豚之美。吕元明问其味。曰:‘直那一死。’”(中华书局1983年版)寥寥数语,一个热爱美食、性情旷达的诗人形象便跃然纸上:能品尝到河豚这样的美味,就算是一死也值得。由此反观《惠崇春江晚景》一诗,惠崇所画的春景,能让苏轼这样嗜吃、会吃的人自然地联想到河豚这一当季美味,而且可能还是自己不久前刚刚品尝过的佳肴,不正充分说明了画作之精妙吗?

顺带一提,“正是河豚欲上时”一句中,“欲上时”也有两解:一说当令之时;一说鱼随潮水上浮之时,吴景旭《历代诗话》卷五十六:“《渔隐丛话》又谓此二月景致,是时河豚已盛矣,‘欲上’之语似为未稳。不知此题小景诗,乃作景语耳。是‘上水’之‘上’,非‘初上’之‘上’。《韵语阳秋》改作‘河豚欲到时’,大失其意。”沈括《补笔谈》中曾记载时人捕河豚之法:“南人捕河豚法,截流为栅,待群鱼大下之时,小拔去栅,使随流而下,日莫猥至,自相排蹙,或触栅则怒而腹鼓,浮于水上,渔人乃接取之。”(中华书局2015年版)可见随水上浮之说,也有一定道理。不过,苏轼其人,至情至性,尤好美食,正如其《老饕赋》所云:“烂樱珠之煎蜜,滃杏酪之蒸羔。蛤半熟而含酒,蟹微生而带糟。盖聚物之夭美,以养吾之老饕。”此处他由“蒌蒿满地芦芽短”,想到河豚正当时令,可供同食,顿显诗家情趣,足为画境增色;而解为河豚将随水上浮,则偏向描绘画中当画而未画之景,虽未为不可,但较之前说,颇近写实,风味略减。

综上观之,“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绝非单纯泛咏景物、抒写情思,更是充分体现出了诗人的个性色彩,甚至也在一定程度上彰显出有宋一代的思想情趣。在宋代,有相当一部分文人秉持和光同尘、与俗俯仰的态度,其审美趣味和创作视角渐向世俗化的方向转变,与日常生活有关的内容越来越多地渗透进他们的诗词创作中,从而使宋代文学形成了与前代迥异的风貌(参袁行霈主编《中国文学史[第二版]》第三卷)。在苏轼的作品中,日常化、生活化的特征也体现得极为明显。结合自身经历,体味各地四时风物,是苏轼笔下一个重要的创作方向,如《初到黄州》:“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又《浣溪沙》:“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又《次韵子由种菜久旱不生》:“新春阶下笋芽生,厨里霜齑倒旧罂。时绕麦田求野荠,强为僧舍煮山羹。”《惠崇春江晚景》一诗,在描绘画面的同时不露痕迹地赞赏了画技之高妙,虽是题画,视线又不仅仅停留于画上,而是结合个人经历,自然地将诗意延伸到生活当中,读之情趣顿生,正如钱锺书所言:“‘河豚欲上’则见景生情之联想,凭空生有,画外人如馋而口角津津。诗与画亦即亦离,机趣灵妙。”(《谈艺录》)

(作者单位:人民教育出版社课程教材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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