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同主题的不同表现
2022-04-14莫砺锋
莫砺锋
唐肃宗上元年间(760—761),杜甫在成都草堂里接连写下《宾至》与《客至》。二诗正文如下:“幽栖地僻经过少,老病人扶再拜难。岂有文章惊海内,漫劳车马驻江干。竟日淹留佳客坐,百年粗粝腐儒餐。不嫌野外无供给,乘兴还来看药栏。”“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盘飧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余杯。”两诗的内容完全相同,写法则同中有异,本文试作浅析。
专程到草堂来拜访诗人的宾客是谁?《客至》题下有旧注云:“喜崔明府见过。”崔明府又是谁?杜甫之母姓崔,故仇注引邵长蘅说:“明府,公舅氏也。”金圣叹则云:“今看去,恐不是尊行,必是表兄弟。题曰‘客至,是又远分者。待他之法,客又不纯是客,亲又不纯是亲,故知其为远分表兄弟也。”(《杜诗解》)二者皆属揣测,施鸿保驳之甚当:“按公诗见崔姓甚多,然皆著称谓,如白水崔明府舅氏宅、崔六表弟饮等。……此但注崔明府,尚疑非母族人,故题云客。诗亦云‘蓬门今始为君开,似新交之友也。”(《读杜诗说》)诚如是,则《客至》中的客,与《宾至》中的宾,皆是诗人之友,故杜甫并未强调其亲戚身份。
二诗的内容皆可分成两个层次:先写幽居少客,以见客来之可喜。后写待客之道,以及主客之相得。先看第一层次。《宾至》首联直接点明题旨,前句从客观环境来写宾客难到此地,后句从主观条件来写自身难以接客,两者都会导致宾客稀少。《客至》的首联则只写草堂景象,清人何焯评曰:“反打开去,惟公能之,《宾至》起相似。风雨则思友,况经春积水绕舍,日惟鸥鹭群乎?极写不至,则‘喜字溢发纸上矣。”(《义门读书记》)鸥鸟本为避人之物,“群鸥日日来”当然是宾客稀少之故,故何氏谓其“极写不至”。值得注意的是,两诗前半都没有直接写到诗人的思绪,但在字里行间若隐若现。《宾至》的“老病人扶再拜难”,明人钟惺评曰:“惫语,尽傲尽狂。”(《唐诗归》)其次联,清人沈德潜评曰:“自谦实自任也。”(《唐诗别裁》)《客至》的首联,清人黄生评曰:“经时无客过,日日有鸥来,语中虽见寂寞,意内愈形高旷。”(《唐诗摘抄》)其次联,钟惺评曰:“二语严,门无杂宾,意在言外矣。”上述评语都很准确,评者都看到了隐藏在文本后面的诗人身影:他贫病交加,潦倒不堪,却又志趣高洁,自尊自爱。正因如此,他才能对宾客不卑不亢,把贫家的待客之道写得如此诗意盎然。
再看第二层次。两诗皆突出诗人待客手段的简陋寒酸,《宾至》直言“百年粗粝腐儒餐”,《客至》则展开具体描写:盘无兼味,尊有旧醅。非但没有李白那种“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将进酒》)的豪气,甚至不如孟浩然所谓“故人具鸡黍”(《过故人庄》)的周到。这是杜甫待客不够热情吗?当然不是,《宾至》中交代得一清二楚,“粗粝”本为“腐儒餐”,也即诗人的日常饮食。《客至》解释得更加具体:一则“市远”,二则“家贫”。正如黄生评《客至》所云:“后半见贫家真率之趣。”惟其为人真率,故径以自家之家常便饭来待客。我读二诗,常联想到诗人早年所作《赠卫八处士》中“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二句,这才是君子之交应有的情形!更妙的是,两诗皆写到客人并不嫌弃此种草草杯盘。《宾至》中的宾是“竟日淹留”,《客至》中的客则“肯与邻翁相对饮”,他们真是“佳客”,真值得杜甫的“蓬门今始为君开”!
《宾至》与《客至》是一对同时、同题之作,后人常将二者相提并论。明人张云:“宾与客虽一,亦微有别。曰‘宾,则有敬之意;曰‘客,则有亲之意。观二诗可见。”(《杜律本义》卷一)清人陈秋田评《客至》云:“宾是贵介之宾,客是相知之客,与前《宾至》首各见用意所在。”(《杜诗镜铨》引)我不认为杜甫分用“宾”“客”二字别有深意,虽然《说文》注“宾”字云“所敬也”,但《宾至》一本题作《有客》,可见在诗人看来,宾、客二字可以互换。细味二诗,两位客人均属佳宾,他们与诗人的交谊都很深厚。但同中有异,首先是他们的身份稍有差异。《宾至》的次联说明来客地位较崇,故有“车马驻江干”。诗人对“宾”的态度也更恭敬一些,故自谦“岂有文章惊海内”。《客至》则细写扫花径、开蓬门等行为,诗人对“客”的态度似乎更加亲切。其次是他们的行为稍有差异。“宾”之举止皆属文人雅兴,“竟日淹留”多半是与主人谈论诗文,“看药栏”则是对“多病所需惟药物”(《江村》)的主人之关切。“客”之举止更加随和率意,他虽然曾任“明府”即县令,但此来完全是以平民身份造访隐居乡间的“少陵野老”,所以会有“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余怀”的豪爽举止。不知这位“邻翁”是否就是那位曾经抓住杜甫胳膊不放、“指挥过无礼”(《遭田父泥饮美严中丞》)的田父,要是的话就太有趣了!
后人对《宾至》《客至》二诗多有好评,最值得注意的是将二诗相提并论的意见。清人卢世潅云:“《宾至》《客至》二首,别有机杼,自成经纬。”(《读杜私言》)意即二诗各有特点,各见匠心。明人唐汝询评《客至》云:“前篇《宾至》以气骨胜,此以风韵胜。”(《唐诗归折衷》)此评具体指出二诗之特点,堪称精到。《宾至》一诗,通篇皆是叙事、抒情,清人仇兆鳌评曰:“直叙情事而不及于景,此七律独创之体,不拘唐人成格矣。”(《杜诗详注》)清代《唐宋诗醇》评曰:“直举胸情,扫绝依傍。”清人方东树则评曰:“叙事耳,而语意透彻朗俊,温醇得体。”(《昭昧詹言》)这种写法显然异于情景交融的常规,从而体现出健举疏朗的风格。《客至》则不然,首联写景,景中融情。頷联、颈联皆为叙事,然皆借景物以点染之。“花径”“蓬门”描写草堂春景如画,“盘餐”“樽酒”也画出贫家餐桌的图景,不像“粗粝腐儒餐”那样抽象。尾联则推出隔篱呼邻的生活场景,情意宛然,诚如清人卢麰所评:“落句作致!”(《闻鹤轩初盛唐近体读本》)。相比之下,《宾至》因重气骨,未免语意直截而稍逊风韵。《客至》则诚如清人张世炜所评:“只家常话耳,不见深艰作意之语,而有天然真致。与《宾至》诗同一格,而《宾至》犹有作意语。虽开元白一派,而元、白一生,何曾得此妙境!”(《唐七律隽》)所谓“作意语”,当指直接点明旨意之诗句,比如“老病人扶再拜难”即直呈兀傲之意。“天然真致”当指情景自然、意旨则蕴藉不露之写法,比如“但见群鸥日日来”字面上仅是写景,但暗含人无机心而海鸥自来之典故,披露胸怀毫无痕迹,意境更加委婉含蓄。
总之,有客来访本是生活中的一件小事,杜甫却能写出两首风格相异、各臻其妙的好诗,真乃斫轮老手。而《客至》一诗语言平易如话家常,写景清丽且臻情景交融之高境,更是堪称此类主题之范本。所以清人谭宗赞《客至》曰:“无意为诗,率然而成。却增损一意不得,颠倒一句不得,变易一字不得。此等结构,浅人既不辨,深人又不肯,非子美,吾谁与归!”(《近体秋阳》)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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