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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怎样修改自己的诗作

2022-04-14陈尚君

古典文学知识 2022年2期
关键词:古风李白

陈尚君

李白是天才诗人,古今皆无异辞。既然是天才,写诗当然可以随手拈来,皆成妙章,连脑子也不必转一下。但一般学者似乎忽略了李白早年曾三拟《文选》的记载,也不太注意李白文集中保存的《拟恨赋》,就是三拟的孑存。什么叫三拟《文选》?就是他曾花费超过常人想象的气力,仔细揣摩过《文选》保存的梁以前数以百计的诗文,模仿各家风格,写作同样题目,在此基础上揣摩艺术特色与风格差异。有此努力,他方能取得惊骇世人的成就。李白对本人诗文,也曾反复修改,方得定稿。对此,我以往并没有明确的体会。在校定全部唐诗后,我发现李白诗歌存世文本中存在大量异文,有许多类型是别家文集中少见或未见者。这些文本歧义当然有后世流传讹误的因素,更多的可能或许是李白本人反复修改定稿的结果。文献和学术层面的说明,已在拙文《李白诗歌文本多歧状态分析》(《学术月刊》2016年第5期),作了充分论列。本文拟作稍微通俗一些的阐说。

一、 李白存诗保存了他自己改诗的证据

李白平生作诗数量巨大,到晚年方将存稿分两次交给友人结集,一次是托魏颢编《李翰林集》二卷,时间可能在天宝末,另一次是临终托当涂令李阳冰编《草堂集》十卷。此二集皆已不存。宋初乐史编《李翰林集》二十卷、《别集》十卷,原本不传,世传有较晚出的《别集》,是否即出乐编,尚难确定。北宋宋敏求据上述诸集,复广求文献,编成《李太白文集》三十卷,元丰三年(1080)晏知止刻于苏州,为李集最早刻本。今存宋蜀刻本两种(简称蜀本),均源出晏本,分别藏日本静嘉堂文库和中国国家图书馆。另清康熙五十六年(1717)缪曰芑刻本,称据晏本翻刻,所据即今静嘉堂文库本,后《四库全书》本等均据缪本。另有宋咸淳刻《李翰林集》三十卷本(简称咸淳本),源出乐史编本,凡诗二十卷、文十卷。后出之各种注本,在此可以忽略。

蜀本与咸淳本为今存李白诗的两种最早刊本,世有共识。二集有较大差异,也有不少共同点。其中重要的共同点是,都记录了李白诗存在大量一诗有差异较大的两种或更多文本的现象,宋人结集刊刻时,对此作了适度处理,即他们认为有文本差异但可断为一首诗者,异文或别本仍记录于原诗下;在不同诗题或组诗下,内容相近的诗歌,或有所删并,或记录差异,或加按语说明,留下大量珍贵的记录。

二本有一重要的不同点,是咸淳本保留了参校的“一本”所存诗,较底本缺少二句或更多诗句的具体记录。校记如果出自乐史本人,则所揭“一本”当为南唐或更早之古本。所记凡三十四例,涉及二十五首诗,所涉皆古诗或乐府,没有句式多少之规定,故此类增删必与声律无关。各篇缺少诗句之位置,除一例在首四句,三例为末二句,其他二十九例均在诗的中间,每例少则二句,多则四或六句。

那么这些文本差异是怎么造成的呢?是李白本人删改或增补,还是后人流传中造成的呢?我在校完全部唐诗后,发现其他诗集中虽也有缺漏增衍,但绝没有这样大规模之增删。恰好有一重要旁证,即敦煌所出伯二五六七存李白诗四十三首,可以推测是源自李白诗歌的早期传本。该卷抄诸家诗,仅有王昌龄、丘为、陶翰、李白、高适五家题名,今知至少尚有吏部李昂、孟浩然、荆冬倩、常建四人诗,李白名署在诸诗中间,体例特殊。近人发现该卷与伯二五五二为一卷之前、后部分,伯二五五二另存高适诗四十八首,末二残诗则为另一诗人仓部李昂所作。二卷所收十家诗,最迟为高适《同吕员外范司直贺大夫再破黄河九曲之作》,作于天宝十二载(753)哥舒翰破吐蕃尽收九曲部落时。原卷不避顺宗讳,卷背有贞元九年(793)题记,大约最晚写于德宗前期,很可能为敦煌陷蕃前所写。

伯二五六七所存李白诗,可以认为出自李白的初稿,重要证据是诸诗诗题提供了各诗写作不为人知的细节。一是蜀本收李白《送贺宾客归越》:“镜湖流水漾清波,狂客归舟逸兴多。山阴道士如相见,应写黄庭换白鹅。”天宝三载(744)初贺知章请自度为道士,辞官归乡,玄宗亲作诗为送,诏百官饯送于长乐坡,李白时已赐金还山,没有参与此会,诗题稍有疑问。惟伯二五六七题作《阴盘驿送贺监归越》,其地在长安、洛阳之间,是李白与贺在中道相遇,他书不载,最近真相。二是蜀本《酬中都小吏携斗酒双鱼于逆旅见赠》,《河岳英灵集》题作《酬东都小吏以斗酒双鳞见赠》,题目稍作简化。伯二五六七此诗题作《鲁中都有小吏逢七朗以斗酒双鱼赠余于逆旅因鲙鱼饮酒留诗而去》,叙及小吏姓名,叙事亦较详。所作之地在鲁中都,是蜀本介绍稍简,《河岳英灵集》有误。这些细节非后人可以虚构,应为写诗时的最初文本。三为伯二五六七录《赠赵四》,蜀本作《赠友人三首》之二,即初写时有具体对象,结集时统称为友人。此诗二本差异较大,在此不一一解说。

确认伯二五六七所录李白诗为一早期传本,恰好也可证明咸淳本所录一本异文源出唐本。在伯二五六七所存四十三首诗中,可以发现增删一句以上之例多达八例。蜀本《效古二首》其一,伯二五六七题作《古意》,较多“佳人出绣户,含笑娇铅红”二句;蜀本录《月下独酌四首》前二首,伯二五六七则二首并为一首,题作《月下对饮独酌》,缺“已闻清比圣,复道浊如贤。贤圣既已饮,何必求神仙”四句。《太平广记》卷二一引《本事诗》引后一首题作《醉吟》,恰好也没有这四句;蜀本錄《酬中都小吏携斗酒双鱼于逆旅见赠》:“鲁酒若琥珀,汶鱼紫锦鳞。山东豪吏有俊气,手携此物赠远人。意气相倾两相顾,斗酒双鱼表情素。酒来我饮之,鲙作别离处。双鳃呀呷鳍鬣张,跋剌银盘欲飞去。呼儿拂机霜刃挥,红肥花落白雪霏。为君下箸一餐饱,醉着金鞍上马归。”凡十四句。伯二五六七没有“意气”二句,咸淳本、《分类补注李太白诗》及《河岳英灵集》则皆无“酒来”二句。蜀本录《临江王节士歌》十二句,伯二五六七无“白日当天心照之,可以事明主”二句。蜀本录《前有樽酒行二首》之一,伯二五六七无“美人欲醉朱颜酡”句。蜀本录《陌上桑》十八句,伯二五六七无“寒螀爱碧草,鸣凤栖青梧”二句。蜀本收《胡无人》二十句,伯二五六七诗末无“胡无人,汉道昌。陛下之寿三千霜,但歌大风云飞扬,安用猛士兮守四方”五句。《蜀道难》,伯二五六七较传世文本少“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二句。以上八例,在四十三首中所占比例很高,足证咸淳本校记保存古校渊源有自,且可证明这些文本差异不是在流传中缺失,而应是作者本人有意识地增删。

二、 《古风五十九首》之形成

《古风五十九首》在各本李白集中,皆居诗之首卷,可以认为是李白一生最用力也最为重视的代表作。但疑问也多。

首先,蜀本作《古风五十九首》,咸淳本作《古风六十一首》。后者增出的两首,一是其八:“咸阳二三月,宫柳黄金枝。绿帻谁家子?卖珠轻薄儿。日暮醉酒归,白马骄且驰。意气人所仰,冶游方及时。子云不晓事,晚献《长杨》辞。赋达身已老,草《玄》鬓若丝。投阁良可叹,但为此辈嗤。”二是其十六:“宝剑双蛟龙,雪花照芙蓉。精光射天地,雷腾不可冲。一去别金匣,飞沉失相从。风胡灭已久,所以潜其锋。吴水深万丈,楚山邈千重。雌雄终不隔,神物会当逢。”蜀本收入另卷,题作《感寓二首》。二诗在宋初所编《唐文粹》卷一四上所收,皆题作《古风》。究竟《古风五十九首》是李白自定,还是宋敏求为贴近《古诗十九首》而改动,目前还难下定论。

根据《古风五十九首》所附校记所记,至少四首有较大幅度的修改。

一是其三十九:“登高望四海,天地何漫漫!霜被群物秋,风飘大荒寒。荣华东流水,万事皆波澜。白日掩徂辉,浮云无定端。梧桐巢燕雀,枳棘栖鸳鸾。且复归去来,剑歌《行路难》。” 此诗深受阮籍《咏怀诗》影响,写登高望远的岁末衰瑟之感。别本作:“登高望四海,天地何漫漫!霜被群物秋,风飘大荒寒。杀气落乔木,浮云蔽层峦。孤凤鸣天霓,遗声何辛酸。游人悲旧国,抚心亦盘桓。倚剑歌所思,曲终涕洄澜。”前四句全同,其后差别很大。别本在写出岁末万物凋零之感后,写寒杀之气使乔木凋零,浮云蔽淹层峦,孤凤独鸣,声调辛酸。其后引出游子思乡悲旧国之情,以倚剑悲歌、曲终泪落作结。将伤时与思乡二个主题交叉表达,情感表达显得并不集中强烈。正本则写时光与荣华如同逝水般一去不还,更增万事无望之感。接写白日辉黯,浮云不定,梧桐本为凤凰所居,现在为燕雀所占,高洁玉食的鸳鸾只能栖处枳棘之中,寓时之小人得志,英杰沉沦,更增忧时之感。最后以归来悲歌作结。正本集中表达人生漂泊不定、岁暮伤时之感,显然较别本为优。

二是其四十六:“一百四十年,国容何赫然!隐隐五凤楼,峨峨横三川。王侯象星月,宾客如云烟。斗鸡金宫里,蹴踘瑶台边。举动摇白日,指挥回青天。当涂何翕忽,失路长弃捐。独有杨执戟,闭关草《太玄》。”别本作:“帝京信佳丽,国容何赫然。剑戟拥九关,歌钟沸三川。蓬莱象天构,珠翠夸云仙。斗鸡金城里,走马兰台边。举动摇白日,指挥回青天。当途何翕忽,失路长弃捐。独有杨执戟,闭关草《太玄》。” 此诗述帝京今古盛衰之感,“当途”二句是中心,末二句概括卢照邻《长安古意》“寂寂寥寥杨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独有南山桂华发,飞来飞去袭人裾”之意,写有才学之士之寂寞不得志。末六句全同,差别在前八句。正本首句改为“一百四十年”,写出自唐开国后之盛况,也点明作于安史乱后,由盛剧衰之原因。中间长安、洛阳城的景象有所改变,诗旨则更为强烈。

三是其五十四:“倚剑登高台,悠悠送春目。苍榛蔽层丘,琼草隐深谷。凤皇鸣西海,欲集无珍木。鸒斯得匹居,蒿下盈万族。晋风日已颓,穷途方恸哭。”别本作:“倚剑登高台,悠悠送春目。苍榛蔽层丘,琼草隐深谷。翩翩众鸟飞,翱翔在珍木。群花亦便娟,荣耀非一族。归来怆途穷,日暮还恸哭。”诗咏登高伤春,亦仿阮籍《咏怀》,感慨世俗奔竞,贤人不受时重,自感途穷而恸哭。别本中间出现“众鸟”“群花”之不同物象,正本则改为凤皇与鸒斯之雅俗之比和命运之分,更集中表述贤人途穷之无奈运命。

四是其七,似有三本。一为蜀本正文:“客有鹤上仙,飞飞凌太清。扬言碧云里,自道安期名。两两白玉童,双吹紫鸾笙。去影忽不见,回风送天声。举首远望之,飘然若流星。愿餐金光草,寿与天齐倾。”二为蜀本校记之别本:“五鹤西北来,飞飞凌太清。仙人绿云上,自道安期名。两两白玉童,双吹紫鸾笙。飘然下倒影,倏忽无留行。遗我金光草,服之四体轻。将随赤松去,对博坐蓬瀛。”三为《李诗通》《全唐诗》校记所引:“客有鹤上仙,飞飞凌太清。扬言碧云里,自道安期名。两两白玉童,双吹紫鸾笙。飘然下倒影,倏忽无留形。遗我金光草,服之四体轻。将随赤松去,对博坐蓬瀛。”其三为拼合前二本而成,即前六句同蜀本正文,后六句与蜀本校引别本仅一字不同,故不足为据。诗述对游仙之向往,别本到正本的改动较大,即别本首句写五鹤飞来,有鹤而无人,正本改为客即骑鹤之仙人,与次句相接,是仙人凌空,游遨天地间。三句原写仙人身居云上,因首句之改,顺改为“扬言碧云里”,是就仙人之发声。末之六句,正本“去影忽不见,回风送天声”两句,是对别本“飘然下倒影,倏忽无留行。遗我金光草,服之四体轻”四句的改写,写仙人临去时候的情景,仔细体会,正本更见仙人之若有若无,即临去之际的仙味。“回风送天声”是诗中得意之句。别本末句,写我遇仙后之誓愿,在正本中则衍为四句:“举首远望之,飘然若流星。愿餐金光草,寿与天齐倾。”都写我之遇仙与誓愿,举首远望极见对仙人之倾慕之忱,而仙人留下之金光草,从仙人之遗留,改为我接受后愿饮服。别本写到古仙赤松,写到蓬瀛博戲,只是要传达升仙长寿之境界,正本改为“寿与天齐倾”,直截了当地写出求仙食草之结果。

同时,《古风五十九首》与《感兴八首》重合者三首,也可以视为定本与初稿之关系。

其一,《感兴八首》之四:“芙蓉娇绿波,桃李夸白日。偶蒙东春荣,生此艳阳质。岂无佳人色,但恐花不实。宛转龙火飞,零落互相失。讵知凌寒松,千载长守一。” 《古风》其四十七:“桃花开东园,含笑夸白日。偶蒙东风荣,生此艳阳质。岂无佳人色?但恐花不实。宛转龙火飞,零落早相失。讵知南山松,独立自萧飋。” 萧士赟曰:“观者试以首句比并而论,美恶显然,识者自见之矣。” 二首除细节区别外,重要区分各在首尾二句。《古风》直接写桃花绽开时的得意诩夸,《感兴》则先写芙蓉,再写桃李,虽然众花纷纷,意像显然并不统一。末二句皆写松之对比,《古风》显然更为形象,也更为独立不移,与桃花之零落适成强烈对比。《感兴》末二句稍显抽象,所谓千载守一也无法在对比中展示。

其二,《感兴八首》其六:“西国有美女,结楼青云端。蛾眉艳晓月,一笑倾城欢。高节夺明主,炯心如凝丹。常恐彩色晚,不为人所观。安得配君子,共乘双飞鸾?” 《古风》其二十七:“燕赵有秀色,绮楼青云端。眉目艳皎月,一笑倾城欢。常恐碧草晚,坐泣秋风寒。纤手怨玉琴,清晨起长叹。焉得偶君子,共乘双飞鸾。” 二诗前半相似,“常恐”二句及末二句诗意亦大约相同。王琦云:“此篇与二卷中古诗之二十七首互有同异,想亦是其初稿,编诗者不审,遂重列于此耳。注已见前者,不复重出。”差别在一写西国美女,一写燕赵秀色,《感兴》写美女之高节,内心明亮如凝丹;《古风》则写岁暮之际美人之悲哀。相比较言,《古风》似更胜,为定稿。

其三,《感兴八首》之七:“朅来荆山客,谁为珉玉分?良宝绝见弃,虚持三献君。直木忌先伐,芬兰哀自焚。盈满天所损,沉冥道所群。东海有碧水,西山多白云。鲁连及夷齐,可以蹑清芬。” 《古风》其三十六:“抱玉入楚国,见疑古所闻。良宝终见弃,徒劳三献君。直木忌先伐,芳兰哀自焚。盈满天所损,沉冥道为群。东海泛碧水,西关乘紫云。鲁连及柱史,可以蹑清芬。”两篇的差异仅在一些细节方面,都从卞和荆山得玉起兴,差别仅在因三度献玉不售且遭祸的命运,比较高蹈避祸的态度,认为后者更显得高尚。《感兴》连用鲁仲连和伯夷、叔齐的典故,《古风》则似乎觉得以老子西行出关典故与鲁连放在一起,比伯夷、叔齐采薇西山更为恰当,因而有改动。《分类补注李太白诗》卷二四萧士赟曰:“按此篇已见二卷《古风》三十六首,但有数语之异,编诗者不忍弃,故两存之。”大致符合实情,二诗确为一诗之前后稿。

《古风五十九首》是一大组诗,今人认为非李白一时一地之作,甚是。上述七首诗的两种文本,大多应以《古风》为佳,足见李白对此组诗之反复修改。其他五十多首,也很可能经过这样的再三增改删订,只是不似此七首诗,留下具体的文本差异,可供分析斟酌。

三、 北门之厄的两度叙述

《叙旧赠江阳宰陆调》是李白赠旧友陆调的长诗,其中回忆早年参加长安城中斗鸡徒群殴一节,常为学者引及,许多年前有人谑称李白为“古惑仔”,所据也主要是此诗。蜀本正文录此诗为:

泰伯让天下,仲雍扬波涛。清风荡万古,迹与星辰高。开吴食东溟,陆氏世英髦。多君秉古节,岳立冠人曹。风流少年时,京洛事游遨。腰间延陵剑,玉带明珠袍。我昔斗鸡徒,连延五陵豪。邀遮相组织,呵吓来煎熬。君开万丛人,鞍马皆辟易。告急清宪台,脱余北门厄。间宰江阳邑,翦棘树兰芳。城门何肃穆,五月飞秋霜。好鸟集珍木,高才列华堂。时从府中归,丝管俨成行。但苦隔远道,无由共衔觞。江北荷花开,江南杨梅熟。正好饮酒时,怀贤在心目。挂席拾海月,当风下长川。多酤新丰醁,满载剡溪船。中途不遇人,直到尔门前。大笑同一醉,取乐平生年。

诗可能作于天宝六载(747),李白居金陵时。江阳为扬州郭县,时陆调在江北为令,李白欲往访,先作此诗为赠。诗从东吴开国,陆氏远德说起。泰伯、仲雍传为周太王二子,太王欲立幼子季历(周文王之父),泰伯、仲雍逃奔东南,后为吴越之祖。陆调先世为吴郡陆氏,世沐泰伯仁风,多英杰之士。说到陆调,则称赞他秉承古风,卓立人群,年轻时已经在长安游历,结交了许多朋友。“腰间延陵剑,玉带明珠袍”二句,写陆之仪态服饰。延陵剑用季札故事,既契陆之南人身份,又见其尚武而重友情。自己与陆之特殊友谊,诗中用八句讲到彼此遭遇:“我昔斗鸡徒,连延五陵豪。邀遮相组织,呵吓来煎熬。君开万丛人,鞍马皆辟易。告急清宪台,脱余北门厄。”五陵为汉五帝陵墓所在地,为汉唐以来贵族子弟聚会游乐处。斗鸡为开元间纨绔子弟的热衷的活动,李白初游长安,年约三十岁,似也参与其间。中间似乎出现了重大的群体冲突,参与之恶徒人数多,且不择手段来为难李白,李白处境非常艰窘。这时陆调出手相援,在万人丛中将李白救出。其中北门为长安北门,为皇家私兵屯聚之处,清宪台一般指御史台,为弹劾官员之机构,疑李白此处借指得到地方管理衙门的援手方得脱险。“间宰江阳邑”以下回到眼前,写陆调为官得政,地方肃穆,门下也多人才,“丝管”句尤称其治成而得亲音乐。诗的后半说相隔久遠,未获同饮。“江北荷花开”述己之所在,“江南杨梅熟”述陆所居。“正好饮酒时,怀贤在心目”二句,说你就是我心目中的酒友。接着说风色恰当,自己立即出发。“多酤新丰醁,满载剡溪船”二句,是说自己会载酒而来,也嘱咐陆调宜早备佳酿。最后说我不找别人,直接就到你家门前,大笑同醉,必是平生快事。

但在蜀本、咸淳本此诗下,皆注明此诗之另一文本,且较前本增加很大篇幅,于北门之厄叙述尤详,具录如下:

泰伯让天下,仲雍扬波涛。清风荡万古,迹与星辰高。开吴食东溟,陆氏世英髦。夫子时峻秀,岳立冠人曹。风流少年时,京洛事游遨。骖驔红阳燕,玉剑明珠袍。一诺许他人,千金双错刀。满堂青云士,望美期丹霄。我昔北门厄,摧如一枝蒿。有虎挟鸡徒,连延五陵豪。邀遮来组织,呵吓相煎熬。君披万人丛,脱我如貔牢。此耻竟未刷,且食绥山桃。非天雨文章,所祖记风骚。苍蓬老壮发,长策未逢遭。别君几何时,君无相思否?鸣琴坐高楼,渌水净窗牖。政成闻雅颂,人吏皆拱手。投刃有余地,回车摄江阳。错杂非易理,先威挫豪强。城门何肃穆,五月飞秋霜。好鸟集珍木,高才列华堂。时从府中归,丝管俨成行。但苦隔远道,无由共衔觞。江北荷花开,江南杨梅熟。正好饮酒时,怀贤在心目。挂席拾海月,乘风下长川。多沽新丰醁,满载剡溪船。中途不遇人,直到尔门前。大笑同一醉,取乐平生年。

诗的前十句与末十八句几乎全同,中间部分差别很大。形容陆调在京城中交游与形貌,此作“骖驔红阳燕,玉剑明珠袍。一诺许他人,千金双错刀。满堂青云士,望美期丹霄”。说他骑马身形矫捷,“玉带”换成了“玉剑”,可能与陆调当时是否授官有关。写他重然诺,则强调友人间即有价值千金之“双错刀”,也轻掷而不顾惜。接写友朋间对陆调的期待,“丹霄”是指在朝中任高官。估计这一段捧陆之声誉,与别后陆之处境,实在相差很大,因而删改。关于北门厄,则差别太大。照正本所述,李白为斗鸡徒中的一员,参与其事而遭困。蒿是一种河边生长,细弱而随风即倒之植物。照别本,则李白混迹群殴,完全不堪一击。“有虎挟鸡徒”一句,虎应指虎贲,唐避讳或作武贲,是有军人与鸡徒勾结,使李白深陷其间而难以脱身。“君披万人丛,脱我如貔牢”,陆调当然英雄如前,李白的处境似乎是从群凶的困厄中脱出,但“脱我如貔牢”可以有二解,一是说帮助自己解脱如貔牢般的困境,似也可理解为遭到清宪台所拘押,即虽被陆调救出,仍难免“貔牢”之祸。我更倾向于后一说。即若逃出,当作“出貔牢”。正本改作“告急清宪台,脱余北门厄”,事件肯定惊动了有司,陆调不是个人的行为,既然有司出动,李白没有受困死伤,当属幸事,但他必然也会遭到有司之盘诘与讯问,关押一段时间也是可能的。李白当然以此为奇耻大辱,引出下句“此耻竟未刷,且食绥山桃”,这样的耻辱竟久而未得刷洗,只能转而求修仙之路。绥山桃事见《列仙传》。其后则写自己转治文学,年岁渐增,治国有策但一直没有得到机会。是先说与陆调别后自己的遭际,再恭维陆调的政绩。转折处是说与你分别许久了,你曾想过我吗?其实是两人北门别后,再无过从。与正本相比较,知道陆调在任江阳令前,还曾有一段相当成功的宦绩,不仅居处高洁,且人吏拱手,政成有诵。有前一段的成功,回车转摄江阳,疑陆以淮南幕职而摄江阳令。对陆调之江阳为政,此称“错杂非易理,先威挫豪强”,与正本之“翦棘树兰芳”意同,但更为强烈。

《叙旧赠江阳宰陆调》如此大幅度之删改,显示李白对最初文本中过于渲染自己之狼狈不堪,且涉及陆调之早年声誉与后来为政,都感到不满,因此有以改作。是否还涉及某些忌讳,还可再酌。

李白集中自我修改之例极多,不胜枚举,本文仅试举二例,以揭诗仙之努力勤奋。俗人呆读,难以揣度上仙之真意,疏忽之处,读者谅之。

(作者单位:复旦大学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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