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艺文化符号的成因厘清与价值诠释
2022-04-14崔晓
崔晓
具有两千多年传播史的中华曲艺艺术,从生发之日起就将艺术焦点汇聚在生机无限的现实生活中,汲取民生主题,抓取舆论信息,将民心所想艺术化地融合在丰富多样的曲艺形式里。相应地,符合时代脉动的内容也使曲艺得到受众簇拥,每次春晚过后,都有一批曲艺节目台词长久地流行,成为具有年度特征的文化符号,在阡陌巷里不分老幼地口耳相传。如:“领导,冒号!”“宫廷玉液酒,一百八一杯”“没有普天下劳动者的辛勤劳动,吃啥?没有普通人的劳动,穿啥?吃穿都没了,你还臭美啥?”“大锤80,小锤40”等曲艺精品佳作金句不胜枚举。曲艺为何能作为时代的文化符号促使受众自发进行裂变式传播呢?究其缘由,其成因和价值都值得在学理层面进行厘清与剖析。
作为中国古老、基本的艺术形式之一,曲艺这种表演艺术,它包括了乐、舞、词、技等几方面要素,朗朗上口的音韵曲乐、从众性强的舞蹈动作、关联民间苦乐的内容创作,以及极富个性魅力的演艺传播技巧。曲艺中音乐舞蹈元素的汇入和早期演变与中国的音乐、舞蹈、戏曲的发展脉络相对一致。据考证发源于原始歌舞,拟态表演又因原始宗教获得了礼仪性组合——中国古代的《尚书·舜典》载“击石拊石,百兽率舞”,即指人们装扮成百兽应节拍而舞,这种理解,同样可以在《吕氏春秋·古乐》中找到佐证,本文不复赘述。使曲艺具备文化符号特征的密匙在于其另外两个特点,即内容的互文性与传播的活态性。
一、曲艺内容:与现实同频共振的互文特性
很多曲艺作品的内容在创作伊始就围绕观众的欣赏兴趣产生,观众喜欢什么就创作什么,观众爱看什么就演什么,与观众不隔耳不隔心。这种预先前置了受众审美需求的创作模态,赋予了曲艺对时代文化热点敏感的触角。苏州弹词、扬州评话、广东粤曲、福建南音、河南坠子、山东琴书、四川清音、东北二人转等,都将作品内容投注在观众听得懂、记得住的题材元素上,用歌舞并济或亦唱亦表的形式,演家长里短、道公序良俗、论伦理秩序。
中国曲艺艺术在几千年发展过程中,大部分从业者活跃在勾栏瓦肆之间,直接面对观众,想要成名成家或守住饭碗,唯有满足观众的欣赏意趣,将作品着眼于百姓的现实生活和关注热点。而这些与现实生活同频共振的曲艺内容,本质上就具备了时代性文化符号的属性。为了生存和发展,曲艺创作者汲取现实题材给养赢取观众的瞩目与认同,与此同时,获得观众认同的曲艺作品传开叫响,也留下具有文化符号意义的曲艺作品片段烛照时光。
二、曲艺传播:注入个性化特质传承的活态性
据考,曲艺有500多个曲种,在56个民族构成的中华民族大家庭中,几乎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说唱形式,在华夏广袤的疆土上遍地开花。如此规模的艺术形态,必然在很大程度上影响整个国家的文化认知,无论在哪个方言区域,曲艺作品都催生了具有文化符号特征的中国精神图谱。譬如,刚正不阿的黑脸包公,在《包公案》中,通过“审国舅”“铡驸马”“打龙袍”“砸銮驾”等生动情节,早已经成为深入人心的清官符号。一部经久不衰的评书《三国》将象征忠义精神的关公深深地烙印在中国人的认知轨迹中,助推了全国各地的关老爷庙和义财神圣像至今香火不断。还有精忠报国的岳飞、为知音摔琴的俞伯牙、巾帼英雄穆桂英、神机妙算的诸葛亮、忠于爱情的白素贞,都通过曲艺作品实现了千百年的持续传播,这些文化符号的生命延续,无不得益于曲艺极具特色的活态传播能力。
曲艺表演与戏曲等演出不同,不同角色的表现均由曲艺演员以自身面貌通过模拟完成,故事中哪怕有千军万马,各种行当,都凭借曲艺演员自身的艺术功力变换身份完成,正所谓“满台风雷吼,全凭一张口,一人一台戏,神仙老虎狗”。曲艺作品的流行与传播,与表演者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受众往往出于对表演者技能的认可和喜爱,兴致盎然地加入反復观赏的阵营,而为了留住观众,增加新奇感,演员会根据演出场合、观众状态、音响效果、集体情绪来对演出内容进行现场调整,随时加入新鲜的信息、元素来保持长久的舞台生命力。俗话说“曲艺听新不听旧,戏曲听旧不听新”,指的便是曲艺演员对作品“一遍拆洗一遍新”的能力。曲艺这种中国最富有市井烟火气的艺术形式,得益于曲艺表演者每一次登上舞台都在竭尽全力地创意求新,于是在与观众的互动中抓取到了实时更新的文化现象与元素,在艺术流变的长河中为文化变革及时留下书签和符号,成为文化演进中的活化石。
相声《夜行记》中形容自行车破旧“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家庭普遍生活水平);《醉酒》中模仿两个醉鬼抬杠,甲:“你没醉,顺着我这柱子(手电筒光柱)爬上去”。乙:“你少来这套,我爬到一半你把电门关了,我就掉下来了”(醉酒吹牛);《买猴》中的“马大哈”;《假大空》中的“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浮夸之风);《新虎口遐想》里说到30年后姜昆又掉老虎洞里没人施救,一个小伙说“不是不想救你,怕是把你救上来,你说是我把你推下去的”(碰瓷);小品《打扑克》里的“女秘书管着总经理”(人事乱象)……这些流传甚广的经典曲艺作品语言隐含着对社会现象的集体共识,体现了文化受众的群体思维惯性。曲艺语言质感化,通俗易懂、生动风趣、深入浅出、意蕴无穷。曲艺艺术从文化生活中获得灵感,以强大的传播力生生不息绵延世纪,而时代的发展印记则因曲艺作品的接力负载,得以活态传播,让文化以符号形式闪耀出艺术之光,永显青春血色。
曲艺因为其对文化信息的敏感度得到全国各地观众的普遍认同,并获得超出其他艺术品类的强大传播力,几千年来生生不息、活态发展直到今天。而且据不完全统计,曲艺行业一般是依靠自身业务能力发展生存,很少有哪种曲艺形式是主要依靠政府补贴延续至今。曲艺艺术与观众的紧密关联可谓独一无二,从作品创作产生、调整完善到传播发展的每一个环节,都能找到受众介入的影响与关联。曲艺作品因此具备了成为文化符号的DNA,凝练成一条艺海星河辉映岁月,其价值在文化、伦理、政治、哲学等多个维度均可圈可点。
文化价值:建立崇德尚文的文化架构
在普及义务教育前几千年的岁月里,习文读书是请得起私塾先生家庭的专利,而在其他的广袤土地上,庞大的人口群体教育水平很低,尤其是边远地区,走再远的路也找不到一个识字之人。在这种情况下,遍布神州各地,唱着九腔十八调、走乡串户讲故事的曲艺艺人,成了普通百姓触手可及的文化缆索。
在伴着音乐旋律的讲述中,人们知晓了需要“修德以避祸”的朴素道理,透过不同的曲艺形式,创作者和演绎者总是以善意的出发点普及着对仁人、至孝、德才和大贤的生动理解。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在古代中国的几千年漫长岁月里,妇女能够接受教育的机会非常有限,识文断字和科举考试等社会阶梯只向男性开放。在唐代,连外国人都能参加考试,而女性却不行。曲艺表演作为古代中国女性为数不多的文化娱乐方式,在乐音和唱词中输送着文化观念和社会信息。在神州大地的每一处村落中,女性都是孩童的主要养育者和当家人,她们读不懂《论语》《大学》,却一代又一代地为中华文明的发展培养出大量人才。文盲的母亲们能养出进士和举人,没有一点持续的理念输入是无法达成的。历经千年的曲艺作为信众的文化普及,以星星之火点燃了光芒四射的中华文脉。不难想象,只有在曲艺卖力且长久的宣传下,才会在文盲遍布的人群中形成“惟有读书高”的普遍共识。从传信靠马、传书靠简的古代中国一路行来,能将崇德尚文的文化意志深入人心,曲艺作为文化符号的文化价值功在千秋。
伦理价值:确定真善即美的道德坐标
在长久以来曲艺作品的故事演艺中,内容的道德尺度从未因形式的多样而忽略和懈怠过。虽然中国曲艺家协会是新中国成立之后才成立的曲艺监管组织样式,但曲艺的行业自律和细节规范古来有之。在连阔如所著的《江湖丛谈》中记录道,早年江湖人的组织叫长春会,会中按照不同生意类别,每一门还有各自的分管领袖。无论对演出规则、演出内容、卖艺收费、行业竞争、师徒沿袭,还是居留场所都有较为详细和明确的约定。例如,曲艺艺人到了有妇人和儿童为观众的地方(子孙窑),不能演出具有性暗示的荤曲粉段子,到了兵营或土匪窝子则可以讲。观望世界各地产生的本土艺术形式,有这种行业规模、从业人数,延续数千年之久,且如此遵从行业自律的尚不多见。这种对行业约定的普遍遵从,促使曲艺在中华民族道德坐标向度的构建中,起到了穿针引线的血脉联结作用。
通过曲艺对文化符号的竖立,作品中充斥着对仁义礼智信的细节描绘,无论男女老幼,背景出身,道德的标尺是确定的,皆需依据“温良恭俭让,忠孝廉耻勇”对自己进行道德要求。女性的外表美艳并不能作为中华文化信念中美的代名词,而德行出众则能流芳千古,即便她是个风尘女子(如杜十娘)或乡野村妇也能得到人们敬仰。男性的典范则从来没有被西方故事中的英雄标准影响分毫,肌肉发达、身材魁梧等外在条件甚至不在考察之列,在曲艺作品传扬的中华美德的范畴里,即便是一个矮小瘦削、手无缚鸡之力的男人,如果行出《赵氏孤儿》的大义,则被全民族盛赞。
曲艺通过《三国》《隋唐》等作品的流传,抛开书卷教条中模糊的“君子”标准,利落地为广大受众矗立起一个个英雄形象,就像一双合着音律唱词的大手,掰开典籍和教条围成的篱笆与高墙,快活地指给大家:看,响当当的男女应当是这样!曲艺作品通过一系列文化符号,绘出了百姓心中的中华英雄谱,在历史长河中步履清晰地拾级而上,从伦理向度上勾画出对理想人格的期待与向往。
政治价值:普及家国同构的稳定信念
曲艺作品中文化符号的政治意义与中华文化的生态同频,犹如下派到村里的文艺宣讲小分队,在槐下垄边向全国的青壮年男子们普及“家有家规,国有国法”,将修身齐家与治国平天下顺理成章地结合起来。社会上最容易产生焦躁动荡的群体,就是青年男性,而曲艺作品在日复一日的寓教于乐中传递着稳定的信念。《三国》《岳飞传》《隋唐》等兵法谋略中传达的终极目的是统一、和谐与不战。《水浒传》等武戏磬钹铙虽然热闹非凡,讲的是四海之内皆兄弟,打的是贪官而不反皇帝。
曲艺在文化符号中确立的政治信息,艺术地将草堂茅屋下的父子人伦关系,映照至朝廷社稷;将邻里乡舍的礼让与纷争,比拟国与国之间的征战胜败;将矗立在田野天地间的青年信念,移情于民族国度的精神指征。在曲艺艺人上比天、下比地的天马行空间,把至大的万里疆山和至小的一席草棚拉到了一起。如山东琴书《下陈州》中的唱段道:“听说那老包要出京,忙坏了东宫和西宫。东宫娘娘烙大饼,西宫娘娘剥大葱。”就这样,在曲艺里,前朝皇帝和自家的老汉搭着肩坐在炕头,生老病死都一样,还有什么反的必要呢?
哲学价值:驰骋星河日月的心灵禅房
曲艺作品内容包罗万象,演员一张口,既说人间,也说神仙。曲艺演员说唱故事需要夹叙夹议,表演故事情节的部分往往凭借演员业务功力,而在议论部分则需要创作者和表演者集道德观念、处世哲学、生活旨趣和逻辑智慧,为观众带去欣赏乐趣和心理抚慰。这期间,曲艺作品用文化符号为地标,将观众的欣赏视野从行迹可达,拓展到了辽阔的山海万物间。
在跨越两千多年的中华历史里,华夏各地有500多个曲艺种类在服务受众。一种艺术所占据的地理体量,从最原始的意义上决定着这种艺术的能量,曲艺艺术的体量足够庞大,足以促生心理上的宏大。而且中华文化的辽阔地域,从地理气候到艺术风韵,每到一地都犹如进到新的世界,曲艺的从业者和受众,对这种宏大具有明显知觉,一开口便是“一日千里”“气吞山河”“三山五岳”。如京韵大鼓《单刀会》里描述:“三国纷纷民不安,东吴西蜀汉中原,曹操占了中原地,皇叔刘备驾坐西川。那东吴坐下了孙权主,东郡有八十一州他占了那江东的半边天。”几句话,三个政权,便东南西北跑了百万平方公里的距离。又如评书选段《冻冰城》中,开篇便这样介绍:“今天就给您说个真实的故事,怎么证明是真实的,您去查《宋史》,列传第三十一,杨业子延昭,就是杨继业还有他儿子杨延昭。宋真宗咸平二年,杨延昭镇守遂城,这个地方在河北省徐水县西25公里,当时杨延昭忽然得到报告,辽军20万大军,挥师南下,为首的将领就是当时辽帮的萧太后,萧绰。当时的遂城,守城宋军总共加一块3000人,辽军来了20万,这遂城能保得住吗?”3000人竟然是不值一提的小数目,中华曲艺的心理体量以10万为计数单位,这在世界其他文化中是较为罕见的。地理依据上也同样如此,中華文化比世界上其他古文化地域的面积总和大了几十倍,将埃及文化、印度文化、希腊文化和美索不达米亚文化发祥地的面积加在一起,还比不上中国的黄河流域。
有这样的地域体量做心理基础,有人数壮观的观众做人群体量,中国本土的曲艺创作自然习以为常地旁征博引,带着受众的眼界和思绪从皇天后土扩展到仙女银河。心思一开拓,胸怀便宽阔了许多,眼前的鸡毛蒜皮不至于让人夜不能寐,“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听啦蝲蛄叫还不种地了?”
在曲艺艺术集成的文化符号里,受众们逐渐认同虚拟介入的欣赏模式,一日千里,气吞山河,在中华美学打造的独特审美空间内思绪万千。当天与地不再是地理学概念,成为嫦娥和女娲的花园,雷鸣和闪电背后站着雷公电母,梅雨季节的云层里若隐若现地虚着东海龙王。听着曲艺段子的观众们心里已经通天达地,日月星辰触手可及,因为曲艺作品构成的文化符号已经让他欢喜安心,进入一个银河有图、洛水有书的心灵禅房。
中国的曲艺艺术因为具备了文化符号的功能,展现了横跨几千年的历史韧性,历经朝代更迭、战乱灾祸,不管承受何等风波依然顺利沿革,展现出非凡的艺术生命。它用最接地气的俗语和土话,讲述着世界所罕见的生存智慧。它以充满欢喜的创作哲学,展现出灵活的传播态度,以时代文化符号的平静姿态稳健传袭,不以方言为障碍,不被战争所阻断。曲艺成为时代的文化符号,是曲艺庞大受众群的集体选择,而且随着时代更迭,文化流变,曲艺总是在倾听中得出更好的答案。作为世界上为数不多的超长寿艺术形式,服务于世界上唯一长寿的超大文化,曲艺作为文化符号在文化、伦理、政治和哲学层面的价值,已经使其成为中华民族的审美本能,护佑着中华文化在前行的路途上绽放出更美艳的光华。
(作者:艺术学博士,沈阳师范大学戏剧艺术学院副教授,硕导)(责任编辑/邓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