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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于共生理念的石库门更新模式探究
——以田子坊为例

2022-04-13邬昊睿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硕士研究生

建筑与文化 2022年3期
关键词:里弄石库门共生

文/邬昊睿 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 硕士研究生

董春方 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 副教授(通讯作者)

引言

旧城区的老化和衰退是城市发展进程中无法回避的问题,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我国的旧城改造往往伴随着大规模的居民动迁、资源投入以及文脉断裂的问题,而许多经过自上而下改造的旧城区域不仅传统的城市空间遭到破坏,而且面临缺乏城市活力的困境。石库门里弄作为上海传统的民居建筑形式也在这种自上而下的更新浪潮中不断消亡,为了保护石库门里弄并使其适应当下的社会需求,已有多种不同的石库门改造尝试,如新天地自上而下的商业化改造以及步高里修旧如旧的更新模式,但其始终无法在保留里弄文化和激发城市区域活力之间找到良好的平衡点。而田子坊这种自下而上的更新模式看似缺乏明确的更新目标,且石库门里弄区域空间交织、功能混杂,却保留了传统里弄的市井氛围。这种自下而上且动态多样的更新过程相比于现代主义的城市规划,更接近于“自然城市”的演化和发展,也是美国社会哲学家刘易斯·芒福德所称的具有生长性的“城市容器”,通过对田子坊里弄这种具有共生特征的更新模式进行分析,能够为石库门改造提供诸多启示。

1 石库门与田子坊

石库门是近代以来产生于上海的一种居住建筑形式,最早的居住者为“太平天国运动”时期逃往上海租界内的江南富商。由于有限的土地和大量的人口涌入,其以联排窄巷的形式追求最大化的土地利用,奠定了石库门建筑空间结构紧凑的基本特点。由于1843年上海开埠以来,西方文化和建筑形制的大量涌入,诞生于上海租界内的石库门建筑沿袭江南民居的同时也融入了西方的建筑元素。随着上海城市的发展,石库门建筑的居住者也逐渐多元化,根据不同使用阶级的改良发展出了多种石库门建筑形制[1]。

其中田子坊便是典型的上海石库门里弄。其位于上海市打浦桥地区,该区域占地约为7.2公顷,南面泰康路,为法租界于1914年第三次扩张后修筑而成,该区域原为工业厂房与居民住宅的过渡地区[2],特殊的地理位置使其成为了各阶层人士的混居之地。田子坊区域主要由两部分构成,其一是位于泰康路210弄的工厂群,其二是上海传统的里弄住宅,即今天的田子坊里弄地区。而本文讨论的石库门研究对象便位于田子坊里弄范围内,主要以普通新式里弄为主,并包含有一部分的高级新式里弄、花园里弄以及简单新式里弄等。混合的使用功能以及多样化的建筑形式为自下而上的更新模式提供了先决条件(图1)。

图1 1947年泰康路街区的石库门里弄(图片来源:参考文献[2])

直至20世纪90年代为止,该区域始终保持着原有的里弄风貌以及工业、商业、居住混合的使用状态。但由于里弄住宅建筑无法独立成户,介于产权问题,并未纳入20世纪90年代的住房改革范围。其间,由于建筑结构的老化以及空间条件的限制,具备经济条件的住户逐渐搬离石库门里弄建筑,仅留下经济能力较弱的老年人以及外来租客。石库门里弄由于缺少资金来进行更新和维护,其中的居住条件不断下降。

自1999年开始,艺术家和文化创意产业逐渐进入该区域,“田子坊”也正式得名[3]。起初是在该地块的废旧工厂区域,其后向周边的石库门里弄逐步渗透,石库门的居民开始将部分房屋出租给外来的工作室和商铺,获得租金,以此来改善居住条件。出租的部分由于使用者的需求对原本的石库门建筑进行了一定的空间改造,随着这种自下而上的更新模式不断扩大,其与政府的统一规划始终处于一种矛盾斗争的状态之中,直至田子坊区域被划为创意产业园为止。虽然与城市更新的整体目标存在一定的差距,但石库门里弄空间由于多种业态的引入获得了实质性的更新改善,其动态的使用功能以及多样化的里弄空间时至今日仍然吸引着众多市民和游客,此外独特的市井气息使其始终充满活力(图2)。

图2 田子坊里弄入口(图片来源:作者自摄)

2 城市发展中的共生特质

共生一词最早起源于生物学,20世纪初建筑学界将其引入建筑领域[4],基于对新陈代谢理论的衍生提出了共生思想。相较于传统的机械理性主义,共生理念承认了矛盾和竞争关系共存的可能,因此建筑不再是一成不变的固定状态,而是具有了发展和演变的多样性以及动态性[5]。

虽然共生理论直至20世纪才被引入建筑学领域,但早期城市的形成和发展便是基于这种共生的特质。古老的城市即是在权力集中的过程中由原始村庄聚合而成,刘易斯·芒福德将这种内向聚合的结果称为城市容器(Urban Container),“这种容器通过自身那种封闭形式将各种新兴力量聚拢到一起,强化它们之间的相互作用,从而使总的成就提高到新水平”[6],而这种聚合的过程被其类比为细胞演化和发展的轴式原则(Axiate Principle),具有自然生长的特性。从古埃及的开放型城市到古希腊的城邦制国家,由于城市边界的限定以及生产生活的需求,不同类型的功能空间往往处于混杂共生的状态之中,直至19世纪城市依然将居住、工业、商业、行政以及宗教等功能空间混合一处且彼此临近,正是这种共生的特征造就了传统城市富有生机的城市空间。

近代以来伴随着城市的扩张和工业革命的冲击,功能分区的理念被引入城市之中,其在卫生学的驱动之下将不同的功能分区布局,虽然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城市中心的压力,却也造成了当下城市缺乏生机和活力的问题。奥地利建筑师克里斯托弗·亚历山大将这种基于功能分区理念的城市称为“人造城市”,如莱维顿、昌迪加尔,而与之相对的在漫长岁月中自然生长起来的城市称为“自然城市”,如锡耶纳、利物浦等。相比于“自然城市”来说,“人造城市”往往缺少必要的功能交叠和重合,而这种复杂性是基于城市自发形成的半网络结构而非功能分区简化后的树形结构,这种不同功能之间的复杂联系和重合交叠正是源于“自然城市”中功能混杂的共生状态。

3 共生理念下的更新模式

田子坊的更新过程便体现了共生的许多特征。相较于新天地以及步高里自上而下的石库门更新模式,田子坊的石库门更新由居民自发进行,工坊、商业、餐饮等功能的引入使原本单一的石库门里弄处于功能混合的共生状态之中,其相较于传统的统一规划更具有生物性的特质,其自生长的更新过程伴随着规模的扩展和功能的演化。居民与外来者、居住部分与出租部分始终处于一种动态平衡的过程当中,居民通过将石库门的部分空间出租获得租金来改善生活环境,而出租的商铺需要彰显石库门的文化特征来吸引市民和游客[7],不同功能的混杂在产生矛盾的同时又相互依赖,与“自然城市”的发展特征类似。这种共生的过程不断经历着功能的淘汰和空间的演化,由初期的部分石库门逐渐向周边蔓延和扩散。田子坊的共生模式不仅保留了传统里弄异质、偶发、小尺度的空间结构,同时激发了旧城区的城市活力,实现自我更新的同时带动了周边的城市区域。田子坊这种自下而上的共生模式主要具有四大特征,即生长性、自发性、多样性以及模糊性(图3)。

图3 田子坊共生模式的生长变化(图片来源:作者自绘)

3.1 共生模式的生长性

生长性指田子坊的共生模式始终处于动态扩张和演化的过程当中,当环境和条件允许时,会从一个区域向周边逐渐扩散。最初进入田子坊区域的创意文化产业主要集中于地块中的废旧厂房区域,其后向周边的石库门里弄区域扩散。根据数据统计,田子坊的创意产业从2004年至2016年增长了近两倍,因此在整体的区域分布中表现为动态扩张的趋势。随着共生状态的石库门里弄在田子坊中的范围不断扩大,其功能业态也由初始的文创工坊分化为服装、文创零售、手工艺品以及娱乐餐饮等数种不同的功能业态,这些分化出来的不同功能之间相互作用,提高了田子坊里弄的空间活力。其次,由于石库门里弄区域空间的多样性和异质性,不同石库门区域存在可达性差异较大的问题,因此不同业态由于对可达性的需求不同,进入田子坊之后发展情况存在一定的差异。石库门的租金以及业态的选择和发展状况存在一定程度上的动态调整,根据优胜劣汰的原理,在局部表现为不同业态和商铺的自然更替。

3.2 共生模式的自发性

自发性指的是田子坊共生模式中自下而上的更新过程。相比于统一的规划以及具有整体性的改造策略,田子坊的更新模式更接近“自然城市”的发展和演化过程,而自上而下的规划模式受到思维方式的限制,往往难以组织和设计共生模式这种复杂的半网络结构[8],因此田子坊的共生模式必然是基于自发性的自下而上的更新过程。这种自发性包括早期部分原住民将石库门里弄建筑出租给创意产业入驻,到后期规模扩大之后,田子坊管委会以及田子坊商会的成立,其旨在通过居民的自我管理来解决和规范石库门更新过程中遇到的问题,既要通过引入产业扩大田子坊区域的影响力并改善石库门里弄的空间环境,又要避免对里弄建筑的过度破坏,同时可以协调由于共生模式所产生的原住民与租客之间的矛盾。这种自发性的管理模式使石库门里弄的原住民能够积极、持续性地参与到田子坊地区的更新过程中,相比于新天地以及步高里自上而下的更新模式,田子坊在改善里弄空间提高区域活力的同时保留了石库门里弄大量小尺度、异质性以及偶发性的空间,除此之外自发性的更新模式可以减少政府在旧城改造中的资源投入。

3.3 共生模式的多样性

多样性指的是田子坊里弄内部具有丰富的功能种类,而这种多样性正是共生模式能够持续更新和发展的基础。“城市多样性”也是美国著名城市规划师简·雅各布斯关于城市的重要观点,其通过对美国大城市的观察,发现许多基于现代规划的城市区域正是由于多样性的缺乏而逐渐走向衰败[9]。田子坊区域在共生模式下形成的空间形式和功能业态具有丰富的多样性,保证了多种不同的功能能够互相作用从而提升整体的空间价值。最初进入田子坊的是文化创意产业,此后基于文创产业的成功演化出了多种不同的功能类型,与原本的石库门居住空间形成共生的状态。经过长期的发展和演化,时至今日田子坊里弄已具有丰富多样的业态环境,除了原本的居住功能之外还包含了文创工作室、工艺品制作展示、服饰设计、餐饮、零售纪念品以及一个社区菜场。不同的功能业态在石库门里弄中具有不同的空间诉求,适合其发展的环境条件也各不相同,原本石库门建筑的首层空间对于居住功能来说品质较低,但对于商业功能却有较高的空间价值。归根结底,田子坊功能业态的多样性是基于里弄空间的异质性、多样性而产生的,在长期的动态选择和演化过程中,不同的功能业态找到了适合自己的空间区域,同时多样化的业态也保证了田子坊区域持续性的空间活力。不同需求的市民和游客均能在这里找到适合自己的场所,而在自上而下的整体更新规划中往往难以产生如此丰富且充满活力的功能业态(图4)。

图4 田子坊共生模式的多样性(图片来源:作者自绘)

3.4 共生模式的模糊性

模糊性指的是共生的更新过程中会产生大量模糊性的功能空间。共生模式下功能的叠加往往会导致不同使用空间的局部重合,而这些重合的空间正是模糊性特征的缘由。不同功能属性的空间融入石库门之后,基于里弄空间原本集约化的设计模式,有限的空间往往难以满足当下的使用需求,因此不同业态的使用者需要共享部分的里弄空间,由此产生了大量具有模糊性且缺乏明确功能界定的空间区域,如部分区域交通空间与商业外摆空间的混用,以及石库门天井作为临时性的展示空间等。共生的石库门更新模式使有限空间的充分利用成为可能,而模糊性的改造利用也增加了石库门的空间适应性,使形制统一的石库门建筑可以满足多样化的功能业态和使用者需求的临时变更(图5、图6)。

图5 商住混合的空间格局(图片来源:作者自摄)

图6 公共空间的混合使用(图片来源:作者自摄)

4 一种自生长的更新过程

很长一段时间内,在现代城市规划理论的指引下,人们相信唯有经过规划的城市才能产生秩序,如新天地的石库门更新正是遵循了这一信条。然而在城市更新的过程当中,自上而下的统一规划在一定程度上破坏了原有的城市肌理和石库门里弄空间,石库门建筑仅仅成为了承载商业功能的躯壳,即一种文化符号,而其原有的市井氛围早已伴随着原住民的离开而消失殆尽。但今天人们逐渐意识到城市的发展相比于机械更接近生物的特质,充满活力的“自然城市”的内在结构也远比人为规划的城市蓝图来得更为复杂。

共生模式即是一种更接近生物生长的更新过程,相比于遵循机械理性主义的传统更新模式,其具有有机体自然生长的过程中所产生的复杂性,“有机体不能创造,它不能通过一个主观的创造活动来想象,而后根据创造者的这一蓝图来建造。它太复杂,太微妙了,不可能从创造者心灵的闪光中诞生。它有亿万个细胞,每一个完美地适应其条件——而这之所以发生只因为有机体不是制造的,而是通过一个容许这些细胞随时间推移逐级适应的过程产生的”[10]。这种创造和更新过程往往不能一蹴而就,其需要一个生长和演化的过程,共生模式即是在一个合适的位置形成一个生长点并产生主导产业。如首先进入田子坊工厂区的文创产业,其后通过这个生长点逐渐向周边扩散,与原有的居住功能形成共生的发展状态,在渗透区域不断扩大的同时其功能业态也开始逐渐分化,由原本主导的文创产业分化出手工艺、服装、零售以及餐饮等多种功能业态,这种共生的生长模式实现自我更新的同时保留了原有的城市文脉和市井氛围,而这恰是自上而下的更新方式难以实现的[11]。

5 共生模式的补足和优化

田子坊里弄的共生模式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石库门里弄的自我更新,但在长期的发展过程中也暴露出许多缺陷和问题。为了使田子坊共生的更新模式能够持续运行并具有借鉴意义,本文尝试从政策、产业结构、居民和租客三个角度进行分析,寻找针对现有问题的应对策略。

从政策层面来看,将产业引入田子坊里弄本质上是一种“居改非”的行为,与现有的法律法规存在一定的冲突。由于共生模式自发性的更新特征往往难以进行有效的管理和控制,在田子坊发展过程的早期这种矛盾便始终存在,制度的瓶颈限制使之存在一定的争议,政府统一的整体动迁改造与田子坊里弄“居改非”的自发改造模式也始终处于斗争的胶着状态[12]。随着反对大规模拆迁破坏导致历史文脉断裂的呼声不断提高,政府开始逐渐推进里弄住宅的保护和再生。直至2008年卢湾区将田子坊纳入“居改非”试点区域为止,田子坊自下而上的更新过程才得以延续。由此可见石库门里弄更新中的共生模式需要对现有的法律法规进行一定的增补和完善。

从产业发展的角度来看,共生模式下随着田子坊区域的影响力不断扩大,租金日益提高的同时产业类型的发展呈现出单一化趋势,倘若不加以引导和控制,可能会导致多样性的自我瓦解。简·雅各布斯通过对美国大城市的观察指出了这一现象:当一个城市区域的多样性发展成功时,首先地区的吸引力会增加,大量业态的不断涌入会使该区域的空间竞争持续加剧,从而导致一个或几个利润率高的产业胜出,从而导致大量利润率不高的业态离开该区域,从而导致多样性的丧失,这种过度模仿和复制成功产业的结果便是多样性的自我瓦解。以2016年的统计数据来看,田子坊初期主打的文创产业仅占比17%,而其余大部分以工艺和餐饮类产业为主,且有不断增加和扩张的趋势,过高的租金导致大量盈利性较差的产业在田子坊区域难以立足,大量里弄空间被零售和餐饮占据的同时,伴随着功能多样性的降低。此外石库门得到自发更新的程度与其所处的位置紧密相关,由于石库门交通区位的优劣决定了其商业价值的高低,因此从整体来看田子坊的更新程度是非均质化的,许多区位较差的石库门建筑仍然保持着最初的原始状态,难以从这场自下而上的更新过程中获益。针对此问题,可以从管理层面进行一定地引导,即对部分区域和产业进行扶持,发挥田子坊管委会这类半公共组织的作用,尝试引入一些有助于丰富区域功能多样性的业态(图7)。

图7 更新中的田子坊里弄现状(图片来源:作者自摄)

从居民和租客的角度出发,随着商业占比在田子坊区域的不断扩大,共生状态下的更新过程由于模糊性的特征产生了大量缺乏明确界定的空间区域,随之而来的是商住之间的矛盾日益凸显。共生模式下商业所产生的噪音对原住民生活的干扰也不断增加,石库门中居住功能的占比由此逐渐下降。同时随着田子坊的影响力不断扩大,有较高消费能力的租客不断涌入田子坊区域进行居住,而原本中低收入的原住民在此过程中遭到了排挤,导致实际的更新过程在一定程度上违背了最初的更新目标。虽然田子坊管委会的成立缓解了部分的矛盾和问题,但仍需针对现有的商住矛盾对管理制度不断地进行完善和健全。

结语

石库门里弄既是一种中西合璧的民居建筑形式,也是百年上海的文化缩影,相比于宏大的纪念碑式建筑,它用一种朴素的语言描绘着近代以来普通上海人最真实的生活状态,因此田子坊的共生模式不只是保留了石库门的建筑形式,更难能可贵的是那份充满活力的市井气息。虽然田子坊在自下而上的更新过程中遇到了许多亟须解决的问题,但其基于共生理念的更新模式仍然不失为一种有效的更新策略,值得作为里弄更新的参考案例和借鉴范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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