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晚期山水版画与山水画创作关系探究
——以清宫画家刘愔的作品为中心
2022-04-13南开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刘越
南开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刘越
在传统的画史研究中,由于版画与绘画分属不同的媒介,学界往往分而视之。但近年来,有学者逐渐发现二者之间并非完全没有关系,而是相互影响。特别是清代,随着木刻版画印刷业的发展,山水版画的出版日渐增多,水平也随之提高,其内容、风格与山水画的关联更加紧密,所以此一时期需深入探究。本文即以清宫画家刘愔的《悟芗亭画稿》及其作品为例,尝试探讨清代晚期山水版画与山水画创作的密切关系。
一、刘其人其画
在中国版画史上,从明代末期开始,就有画家为了传播自己的画风,将自己的画用版画刻印出来,或直接参与到版画的制作中,通过版画的大量发行,把自己的画风流传下去。画家们不仅参与名胜图的绘制,同时也以版画作为可资借鉴的图式作画,刘愔的艺术创作即受此启发而作。刘愔的生卒年不详,根据传世作品的时间推测,其活动于嘉道年间,最终以自己绘制的山水版画作品《悟芗亭画稿》留名于世。这部山水画稿,全书共3卷,刻印精绝,是清代后期山水版画中的佳作。除此之外,他还留下了一些以名胜图为主题的画作。
刘愔虽是宫廷画师,但其生卒年未见记载,仅《宁乡县志》有关于他身世、经历的简略记载。他生于湖南长沙,嘉道年间比较知名的湖南文人胡达源(1778—1841)、彭浚(1769—1833)、石承藻(1808年进士)、邓显鹤(1777—1851)都是他的好友。由几人的生卒年可推知,他大体生活在19世纪。这一时期,由于中国南方社会的经济发展,出现了富有的中产阶级,刘愔的家庭就属于这一阶层。其祖父是名医生,而他则继承了父亲的家产,并曾在山东捐官,之后放弃了功名仕途。1841年,由觉罗德厚推荐,进入宫廷如意馆面试。道光皇帝(1782—1850)命其以“万绿丛中一点红”为题作画,画得似乎很合圣意。后又作《潇湘八景图》晋呈,皇帝最终下诏充任内廷,任命其为宫廷南苑供奉官,但刘愔生性喜欢游历,不愿继续做官,于是以母亲年老为由,请求回家。在回家途中,沿海岸向南,从苏州逆流而上到长沙。旅途中,长江重湖数千里,古迹名胜,逐一描写入画,画成34幅,名为《卧游图》册。晚年在悟芗亭以书画自娱,著有《悟芗亭集》。
从刘愔留下的这部《悟芗亭画稿》来看,其中的山水图像以白描为主,画的架构比较清晰,但是用笔特征比同时期的山水版画更加明显,不仅具备了早期山水版画的地理特征,也吸取了山水画的画法。《画稿》的序言为道光十八年(1838)进士觉罗德厚所写,第一、二卷的内容是刘愔所绘南方各地的山水名胜图,共86幅。其中,描绘湖南名胜山水共26幅,苏州至长沙的江景34幅,安徽名胜2幅,江西名胜5幅,名胜图之后,均有刘愔题跋,对名胜的地点进行解说。第三卷为“六法管见”,共24帧画法图,图中配有文字,后有道光二十年(1840)作者刘愔的题跋。
二、《悟芗亭画稿》的出版目的
刘愔虽不是清代宫廷史上的一流画家,但由于他兼具宫廷画家的身份,使得这部作品除了政治意涵之外,还有一种表现自我游历与自我创造的艺术价值。
《悟芗亭画稿》出版之际,正值鸦片战争(1840—1842)刚刚开始,此时中国的社会经济走下坡路,民不聊生的情况日益严重。在以往的画史研究中,由于19世纪的山水画因无显著的画派、画家可与17、18世纪相比,因此普遍认为画坛也陷入了低迷的困境。这段时期的画史被视为乏善可陈、不足称道,画家也普遍被认为是“四王”传派的后继者,墨守成规,在仿古为师的训练下画风刻板。但这一时期却出版了大量自传体的山水版画,郑振铎先生最先发现这部分图像出版的连续性。《泛槎图》《鸿雪因缘图记》《悟芗亭画稿》接连出版。
据梅韵秋考证:“《悟芗亭画稿》与《泛槎图》非常相似,从画稿的部分图谱来源来看,显然取自《南巡盛典》。但并不是机械化的翻版。”可见《画稿》虽然对《南巡盛典》有所参考,但还是有自己创造的部分,尤其是树法和山的表现法。而且不能忽略的是,刘愔在《画稿》中,除了记录自己的生平游踪之外,其另外一种山水画教学的目的同样不能忽视。他在画稿的最后一卷“六法管见”中,主要参考了《芥子园画传初集》的山水图像,并按照树谱、点景人物、山石、构图讲解了山水画的画法,体例上与《芥子园画传》相似。同时,在题跋中,刘愔也并没提到前两卷的画作是其观察自然所画,反而刻意强调用笔的重要性:
“画之命意如属文。遣笔如作草,一笔之中必有波折,两笔相接亦贵松灵。正锋藏骨,偏锋取致。轻而淡秀,润处生妍。丽之姿重而浓,淋漓中寓遒劲之力,至其妙。用超摅端赖去世,似奇反正,二王法也。险绝为工,鲁工笔也,得其故可以推陈取新,可以医庸越俗。心手相印,则若断若续,若有若无,意到而笔可不到,画中三昧,已由由焉,寓乎其中矣。心师造化,丘壑在胸,文之结构也,而层次转折,穿断联络,一气呵成。浑融轩豁苏文忠,所谓笔所未到气已吞者也。”
除了重视笔墨之外,刘愔在跋语中另一个重视的概念就是虚实。事实上,如将《悟芗亭画稿》与传统的舆图相比较,比较符合他在题跋中所强调的虚实概念。画面环境的安排并非真正的写实,也没有特殊的景观和鸟瞰的感觉,山水组合更重视虚实的结构,而且与另外两部稍早出版的自传体山水版画《泛槎图》《红雪因缘图记》相比,《悟芗亭画稿》的大部分山水结构看起来更像是一种理想的形式。
三、刘愔对《悟芗亭画稿》与《南巡盛典图》的参考与运用
从刘愔现存画作的画风可见,其画中的构图取景设色,与“四王”传派着重的笔墨有所不同,而版画才是塑造他个人风格的关键所在。
从刘愔现存的绘画作品看,有《名胜图》册页32帧,“断桥残雪”一帧即题有“道光癸卯春日,仿古名胜图三十二”。由此可知,此册页是刘愔在道光二十三年(1843)所画,这些画是在《悟芗亭画稿》的基础上加以创作和发挥的。从《岱宗》这幅画看,画面近景与远景山的位置经营,与《画稿》中“泰山”一幅布景相似,画面右下方前景与观众拉近,去掉了一些土坡,用树替换,远景山顶处,后退的山也被去掉了一部分。另外,画面树丛浓淡墨的对比,也深化了整幅画的空间,很好地把握了山的远近感。其余几幅画和《画稿》中的《徂来山》《丹崖》《葛仙峰》《匡庐山》《垂云崖》图很相似,都是在《画稿》的基础上创作,但在一定程度上有所简化。
同时,在刘愔的创作中,除了改编自己的《悟芗亭画稿》,也参考了《南巡盛典图》。在《河间任丘赵北口》《古泮池》《平山堂》《镇江金山》几幅画中,都部分采用了《南巡盛典图》的图式。相比之下,刘愔的画面在经营位置上,主要利用了《南巡盛典图》的主山,加以变动,或者采用半包围,或者将图式移动到一边,不让构图完全居于中央,留白的面积也更大,打破了平淡的版画构图。树木的画法用墨浓淡变化表现,使得画面更丰富。
而他另外的作品《燕京八景》册页,主要画了燕京地区的八个景观。从题跋所知,这些画应该是刘愔在内廷供奉时所画。虽然宫廷画家的创作主要是为皇室服务,但是如将刘愔的作品与另一乾隆时期的宫廷画家张若澄的画作相比,虽是同一题材,但表现方式却差异很大。在刘愔的作品中,自然景物的表象成为被超越的对象。他的画面构图布景更加简化、舒朗。山石的造型柔和,画家的笔触也是由重而轻,前后虚实对比更强烈,更有笔墨韵味,而张若澄的《燕京八景》布局比较烦琐,用笔也工整细致,稍显规矩、刻板。
由此可知,在刘愔的山水画创作中,巧妙地利用和转化了《悟芗亭画稿》与《南巡盛典图》的图式,并根据画面需要,选择了《芥子园画传初集》山水卷中的画法进行表现。在画风上,有了自己的发展,同时也赋予了其著作《悟芗亭画稿》艺术教育的价值。
[1]周震麟修,刘宗向纂,《民国宁乡县志》,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先民传五十八 清三,第284页。
[2]郑振铎指出:“《泛槎图》刻于嘉庆二十四年(1819),是自传体的木刻画集,惟以纪游为主耳。图刻得相当精,远在《南巡盛典图》之上,因此是有设计有经营的创作,而彼则只是‘但求无过’之作也。《盛世良图纪》刻于道光五年(1825),《花甲闲谈》刻于道光十九年(1839)、《鸿雪因缘图纪》刻于同一年,都是同一类的以木刻图来记述自己生平的,都刻得很精彩,可考见当时生活实况。其中《鸿雪因缘图纪》凡三集,卷帙最为浩瀚。不知这类书还出了多少,这里只是举其最著者耳。仕宦者经历的行踪与事迹往往甚为广阔、繁杂,他们的记录,因之便也很有用。”(参见郑振铎:《中国古代木刻画史略》,上海书店出版社,2011年版,第189页。)
[3]梅韵秋,《天下名胜的私家化:清代嘉、道年间自传体纪游图谱的兴起》,《台湾大学美术史研究辑刊》,2016年第41期,第303-370页。
[4]刘愔,《悟芗亭全集》,《中国古画谱集成》第8卷,山东美术出版社,2000年版,第32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