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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家传统村落营造中的树木信仰

2022-04-13肖承光

山东工艺美术学院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水口赣州市风水

肖承光

客家传统居住文化中的树木信仰,从精神层面来说,是客家人长期以来山地居住形成的一种对树木的依赖和信仰。从实用层面来说,是传统堪舆文化影响下客家村落布局中的有机组成部分。“靠山”林所起的作用是村落背后有护靠。“水口”林所起的作用是一村流水有关锁。“社公”树则是客家人对赖以生存的一方土地的敬仰,这些树木,客家老辈统称为“风水林”。客家村落布局完备的村落,“风水林”与村落之间形成良好的生态循环系统,实现了人与自然的高度和谐。

客家;传统村落;居住文化

引言

客家先民为躲避战乱,陆续由中原辗转南迁至赣、闽、粤三省交界的蛮荒山区地带落户,在群山峻岭中开荒耕作,艰苦创业,过着依山靠山、耕读传家的客居生活。山居条件虽然艰苦,但其自得之意,诚如先辈诗云:“深山最当处,篱落自成村;结庐在山顶,圭窦而荜门。牵牛天上出,鸣鸡林外闻;方知吾客族,住遍岭头云。”其中“深山最当处,篱落自成村”是一种什么样的居住状态呢?一是选择在一个山水围合的小盆地聚族而居;二是住宅依山面溪,前面朝向较为开阔的田地,后面顶着逶迤“龙山”,而屋后山坡上下左右,蓄养着浓郁茂盛的林木。这些山林,神圣而庄严,不得随意砍伐和毁坏,这就是客家老辈常说的“风水林”了(见图1)。

图1 住宅顶着逶迤“龙山”,靠山蓄满竹林(赣州市寻乌县项山乡福中村)[2]

“风水林”是一个民俗意义上的称谓,是客家人长久以来形成的村居文化中对树木的信仰。但是,其实质则与客家地区常说的“屋场”“住场”有关联。“屋场”的含义比“住场”更确切,简单说是指在一个山环水绕环小盆地环境下,以祠堂为中心聚族而居形成的村落住所。而“住场”则是一个较模糊的概念,广义上可以涵盖村落和“屋场”的意思,狭义上特指具体一户人家住所环境。客家先辈对住所环境的称谓,为何要捻出一个“场”字来表述呢?其中是有深意的。“场”的形成,需要一个相对围合空间,才能使“生气”聚而不散,而“风水林”恰好在村落布局的某个关键点上起到围合或者养护“生气”作用。

客家传统村落“风水林”,按其分布特点和功用,可分为“靠山”林、“水口”林、“社公”树等。按客家村居文化和中国传统堪舆理念来理解,“靠山”林所起的作用是村落背后有护靠,“水口”林所起的作用是一村流水有关锁,“社公”树则是客家人对赖以生存的一方土地的敬仰。

1.“靠山”林,村落的“衣冠”

村落祖祠后面,是一村的“靠山”。按老辈的说法,“靠山”是子孙发展的“后靠”。“靠山”上通常蓄养有百年大树,比如松树、柏树、樟树等,其下近屋处则是竹林拥簇。这些林木,自上而下,参天蔽日,形成一道浓密的绿带屏障。这就是通常所说的“靠山林”,而老辈们却称其为“屋衣树”(见图2、图3)。“靠山林”为何又称“屋衣树”呢?原来在客家先辈的心目中,大屋就好比是一个“人”,而后山浓密的树林,就是大屋的“衣冠”。有了这些“屋衣树”,生活在此的祖祖辈辈、子孙后代就能生机勃勃、繁荣昌盛。诚如赣南大余《郭氏族谱》云:“栾林为保障要务,村居坟山皆不可少。若地有树木,如人有衣冠,所以庇祖灵,荫后嗣也……如果时加培植,后嗣必昌荣。”

图2 宗祠后山蓄养浓密的“靠山林” (赣州市上犹县营前下湾村)

图3 祖厅后山古松苍郁(赣州市南康区赤土镇爱莲村)

其实,从居住生态环境来说,村落后山的“屋衣树”并非只是一种简单的民俗信仰,它实际可以起着养护“龙山”、涵养水源、调节气候和保护房屋等重要作用(见图4、图5)。 赣州地理家卜则巍在《雪心赋》中云:“修竹茂林,可验盛衰之气象 。”“土崩陷而神魂不安,木凋落而旺气将衰。”苍翠之“龙山”,得五行生气之助,可致气候冲和,水源充足,生机旺盛;但如果肆意破坏,不仅会减弱“灵气”,而且会导致“龙山”崩塌,破坏宅基周围小气场,从而走向衰微。现代科学证明:环境的改变能够引起生物的变异,环境的多样性是生物多样性的主要原因。有什么样的环境就会诱发出什么样的结果。良性的“住场”与人事和谐共振,产生良性的作用;而非良性的“住场”则不能与人事和谐共振,从而产生病态的作用。此即古语所说的“橘生淮南则为桔,橘生淮北则为枳”。客家先辈为保护村居良好生态环境,在族规里明令规定禁止砍伐“风水林”。如福建连城培田村《吴氏族谱》“族规”云:“‘后龙’‘水口’,所以蓄树木而卫‘风水’也。住祖堂者务宜逐日鸣锣禁森,如有盗斫生柴、枯树,挖枫仁、铲松光者,宜即通知董理,协同绅耆,严行重罚。割芦箕者,一体议罚。”福建武平源头村蓝氏族谱《景常公太遗训》规定:“‘后龙山’及‘水口’栽种之树木……不得任意剪伐。”“蓄养‘后龙’及管辖松杉竹木,不得任意盗砍或放火焚烧致减生产。”客家的这些传统族规遗训,发挥了良好的环保教育功能,将爱林护林的居住习俗培植于子孙后代的精神血脉中(见图5)。

图4 村落居住生态环境示意图[6]

图5 客家村落居住生态环境布局有序(赣州市寻乌县菖蒲乡五丰村)[7]

2.“水口”林,村落的“家门”

客家村落通常坐落在山环水抱的小盆地里。虽然同是客家地区,但山里山外对这个小盆地的称呼还不一样。山里峰峦叠幛,小盆地相对闭合,几乎与外界隔断,因此山里客家人称之为“洞上”;山外绵延,小盆地随流水而显狭长,因此山外客家人称之为“一条水”或“一条坑”。不管是莽山“洞上”,还是狭长的“一条坑”,均有一个溪流流出的“水口”。因其处于一村之下方,人们称之为“村脚”;因其为山村入口,因此为一村之“门户”。而此处均毫不例外的有一片葳蕤的树林,这就是村落的“水口”林(见图6、图7)。

图6 沿河弯环的水口林(赣州市南康区朱坊乡天心村天心岩)

图7 村外看水口榕树(赣州市寻乌县三标乡富寨村)[9]

在客家地区,凡人文炽盛的村落,都特别注重对“水口”林的保护。如赣南《于都峡溪萧氏族谱》中“族规”云:“吾族以庵山为‘后龙’,以中坝为‘水口’,其间之树木皆一族众掌。但有不肖子弟往往偷伐,不知‘后龙’之有树木犹人之有衣服,‘水口’有树木犹人之有唇齿。无衣服则人必寒冻,无唇齿则人且立毙。”而《瑞金县志》也云:“县人素有植树之习,崇尚‘前人种树,后人得福’。房前屋后必种几株或成片树木,以霸‘水口’、挡‘风煞’、护‘后龙’。”客老辈将“水口”林视为卫护村落门户的神树,体现了客家人对“风水住场”的追求。

“水口”的概念,其实来源于中国传统堪舆学。传统堪舆学认为,凡是“风水宝地”之流水格局,其形态应需“扬扬悠悠,顾我欲留;来源不见,去水无流”。即来水朝抱有情,去水关闭紧密,这样才能藏风聚气,蕴育生机。如果“水口”直去无收,则成散荡格局,不能蓄藏生气,不宜居住。赣州地理家刘江东《寻龙歌》云:“神仙妙旨有多般,‘水口’‘砂头’要紧关 。”因此,若“水口”不紧,则应人工培补,在“水口”处植树、立桥、立塔或立祠庙,以扼住门户,增崇“水口”(见图8)。而关锁“水口”之具体方法,应视这一地区形局大小而定。如是大州大县,则可立塔、立祠庙扼其要冲;若是村落民居,则可筑堤、立桥、植树以造回环之势。在历史上,客家地区无论官方还是民间,均有不少此类实操事例。比如在客家中心城区赣州,明代时官方就于东南面贡江水口建文昌阁以“补缺障空以凝地气”。清同治《赣州府志》卷十三《明何应彪文昌阁碑》云:“夫地列四维,独巽位有关文运;气雄三合,唯水口足锁灵源……于是形家选胜于水东,日者卜期于元朔。辟地数十武,载咏斯干建屋十数楹……旨在培风。”又《国朝钟音和回澜阁记》云:“吾邑四山旋绕,水皆内注,支分派别,穿岩赴壑而来。……然后南行入赣县境。其源既高,其流甚驶,其地势唯南稍宽亦稍卑;补缺障空以凝地气,不能不藉于人力,此水口关键所系为甚大也。讵城南二里许,有冈蜿蜒,水至此稍东渐,邑人建阁其上,名之曰回澜。”在民间客家聚落,有力者也于“水口”处建塔以作培补,如明朝天启四年,赣州上犹县营前镇陈、蔡二姓共同集资在村墟水口处建文峰塔,以“培文明而障水口”。以关锁“水口”来蓄藏生气,其理何在呢?打个比方,如果把聚落形势比作壶形,则“水口”如壶口,壶口紧密,则水不外溢。也有地理家将“水口”比作人的腿脚,关锁“水口”则如冬天穿鞋袜之理,腿脚保温了,肾气上升,一身自然暖和(见图9、图10)。也就是说,一村之“水口”林,犹如为一村之“鞋袜”,起到保护“生气”作用。从这个层面来说,“水口”紧密与否,对一村“风水”则是性命攸关之事。

图8 传统村落水口示意图[12]

图9 从村里看水口古松(赣州市上犹县五指峰乡鹅窝村)

图10 村外看内水口樟树(赣州市南康区赤土镇爱莲村)

3.“社公”树,村落的保护神

客家村落“风水林”,还包含一些特殊身份古木,如古榕、古樟、古枫、古杉、古松及荷树等。这些古木,或伫立于村口村边,或伫立于桥头,或伫立于一村之水口,长得遒劲有力,如伞如盖,郁郁苍苍。这些特殊古木中,很可能就有客家人崇敬的“社公”树了(见图11、图12)。

图11 村前古蓉“社公”树(赣州市南康区朱坊乡荷田村)

图12 村前古樟“社公”树(赣州市南康区浮石乡窝坑村)

“社公”,客家俗称“社官”“福主”等。“社”为祀土,旧以一二十户人家为一社,“社公”即为这个村落社会的保护神,其实就是土地神。元代教育家胡炳文对“社”有描述:“社,古礼也。坛而不屋,因地所宜,木为主。”因此,村人认为“社公”寄身之树,即为“社公”树。一般来说,“社公”树旁边一般会建有一个小小的“社公”庙。庙高若一米左右,内供香炉、神牌之类(见图13、图14)。当然,也有简单的,用几块砖石就垒成一个神位。村人在从事生产,如农事之始、播种、灭虫害、祈雨等以及其他生活经营活动之前,都要进行祭祀,祈求“社公”庇护和帮助。祭祀时需备鸡、肉、鱼、酒、饭以及香烛、鞭炮。如同治版赣南《安远具志》载:“春秋社日,各坊堡率一二十家为一社会,焚香、屠牲、携酒以祀土谷之神。”又,清初闽西丘嘉穗在其《东山草堂文集》对其乡中的“社公”神坛进行了描绘:“吾乡有福主之神,旧设坛宇,苍松郁然,四境之民出必祈,过必揖,耕种畜牧必祷,岁时伏腊奉膋萧、燎灯烛于神前者无虚日,可不谓虔矣哉!”这些记载,均描述揭示了客家“社公”崇拜的一般形式,也反映了土地神崇拜是村人日常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而其实际功效,在一定程度如教育家胡炳文所云具有“敦孝悌、崇礼逊”的教化作用。

图13 古樟下规模较大的“社公”庙(赣州市上犹县陡水镇)

图14 大榕树下规模较小的“社公”庙(赣州市龙南县里仁镇冯湾村)[18]

在客家地区,先辈们代代相传的土地神信仰和对神明敬畏,都对“社公”树起到了良好保护的作用。即使是“破四旧”时期,也无人愿意去破坏村里“社公”树。因此,村落中唯一拥有神性身份“社公”树,自然而然就被保护蓄养起来,成为客家村落生态文化中不可或缺的一个重要元素。

4.结语

客家传统村落“风水林”,从精神层面来说,是客家人长期以来山地居住形成的一种对树木的信仰和依赖;从实用层面来说,是客家传统村落整体布局的有机组成部分,其比林而栖的居住理念与现代环保理念不谋而合。“风水林”与村落之间形成良好的生态循环系统,使得人与自然达到高度的和谐。更进一步来说,林木与住宅交相辉映,实现了“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的居住理想。 因此,从某种义来说,一处布局完备的村落“风水林”,就是一个袖珍自然生态保护区,更是村落繁荣的保护神。

注释:

[1]“龙山”,传统堪舆学中概念,连接“龙脉”的山峦称之为“龙山”。

[2]此图片由刘加鸿提供。

[3]江西大余县郭氏:《大余郭氏族谱》,1994年纂修。

[4]福建连城培田村吴氏:《培田吴氏族谱》卷一《族规》,光绪丙午年汇修。

[5]福建武平源头村蓝氏:《源头蓝氏族谱》,1987年蜡刻本。

[6]此图参看尚廊:《中国风水格局的构成、生态环境与景观》图5,收入王其亨主编《风水理论研究》,天津:天津大学出版社,2005年8月。

[7]此图片由赣州市寻乌县文化馆提供。

[8]明缪希雍《葬经翼》对“水口”的解释:“夫水口者,一方众水所总出处也。”

[9]此图片由刘加鸿提供。

[10]江西于都县峡溪萧氏:《雩邑峡溪萧氏重修族谱·族规》“保风水”条,乾隆三年本。

[11]新修《瑞金县志》,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

[12]此图参看尚廊:《中国风水格局的构成、生态环境与景观》图7,收入王其亨主编《风水理论研究》,天津:天津大学出版社,2005年8月。

[13]语出游上达:《狐首经·水原篇》,收录《济溪游氏宗谱·艺文志》,乾隆丙戌年刻本。

[14]参看罗勇:《客家民间风水信仰与水资源的利用和保护》,载《民俗研究》2015年04期。

[15]《赣州府志》卷十三《舆地志·祠庙》,赣州地区志编纂委员会办公室,1986年。

[16]参见《乾隆甲辰营溪陈氏重修支谱》“清雍正四年岁次丙午孟夏月吉旦陈蔡嗣孙陈泰贵、蔡宏正仝撰序”,乾隆甲辰年镌本。

[17]胡炳文:《云峰胡先生文集》卷3,收录《北京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第93册,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98年。

[18]此图片由钟玉婷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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