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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助悖论:疾病众筹的社会经济地位差异

2022-04-12程诚任奕飞

社会观察 2022年3期
关键词:求助者筹款众筹

文/程诚 任奕飞

移动互联网技术在我国的迅速发展与普及,不仅改变了社会和经济系统的运行模式,也深刻地影响着不同阶层成员的生活机遇。其中,依托移动互联网的疾病众筹平台(如轻松筹、水滴筹)重塑了传统的疾病社会救助体系:疾病救助的发起方从政府组织和社会公益机构延展至亿万百姓,民众可以成为求助项目的发起者,为自己发声,而不再需要被第三方遴选。作为社会医疗保障的重要补充,互联网疾病众筹为许多经济基础薄弱的大病重病家庭回归正常生活提供了新途径。

从情理上讲,家庭医疗支出能力越低、求助人病情越重越急的项目,应获得更多更及时的医疗资金救助。但社会经济地位越低的病患家庭,真的可以通过新兴的技术平台筹集到更多善款并及时得到救治吗?经过社会分层与流动学术训练的学者可能会持保留意见。社会资源的分布是不均衡的,一般呈阶梯状分布:个体地位越高,其获取资源的能力越强。这种现象广泛存在于教育、住房、健康等民生领域。当涉及重大疾病救助时,是依然如分层理论所预测的那样,还是相反的图景呢?本文将以健康分层研究中的相关理论为切入点,从求助人及其家庭的社会经济地位出发,结合我国某大型互联网疾病众筹平台上数千个求助项目展开实证分析,探究疾病众筹目标达成的阶层差异及其影响机制。

社会分层与健康不平等

医疗与健康作为交叉研究领域,历来不缺少理论解释的视角。其中,社会分层视角备受关注,涌现出大量的学术成果。健康不平等的研究并不局限于患病概率与死亡概率的不平等,还包括早期的健康维护、患病后一切有助于健康恢复的资源获取的地位差异。基于移动互联网的疾病众筹虽是新现象,但归根结底是个体获得健康与医疗资源的一个途径。因此,健康不平等理论是我们理解该现象的恰当视角之一。疾病众筹这一基于新技术的医疗健康现象,对我们重新审视和理解新时期的健康不平等理论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1980年布莱克报告的发布引起了社会学界的广泛关注。布莱克等人研究发现,社会各阶层由于社会经济地位的不同在发病率和死亡率上均呈现显著差异,社会上层群体的健康质量明显优于下层群体。即便是某些特定疾病,富裕阶层可能在某个年龄阶段中患病率更高,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高地位阶层的健康优势会再次显现。“白厅一号”项目指出了健康不仅顺应社会经济地位等级而呈现梯度差异,而且在几乎所有的疾病中均是如此,即所谓的“地位综合症”。

林克等人在1995年正式提出了“根本原因理论”。这一理论的基本观点是,社会条件而非医学、自然或生物条件,是人们健康分化的根本原因。那么,基于移动互联网技术的疾病众筹过程是否有可能打破这种马太效应呢?虽然根本原因理论在健康的诸多领域得到验证,但在新兴的疾病众筹领域却鲜有研究。从宏观社会分层角度来看,利用互联网疾病众筹平台发起求助的患者家庭,大部分处于社会的中下层,属于社会分层光谱中的一小段。那么在这一小段梯度中,根本原因理论以及地位综合症的论点是否依然成立呢?

研究假设

本研究认为,尽管互联网疾病众筹平台是一个弹性资源获取和利用的新场域,但无论在何种环境中,社会经济地位与健康资源获取之间总是被特定的中介机制连接。社会经济地位较高的人在面对疾病时展现的医疗保健能力更强,而这一正向关联在疾病众筹过程中同样成立。在移动互联网尤其是移动社交应用微信上,高社会经济地位者的弹性资源至少体现在文化资本(良好的媒介技术能力)和社会资本(优质的人际关系网络)两个方面。

1.作为弹性资源的文化资本

从“数字鸿沟”的角度看,高社会经济地位的病患及其家庭成员往往受教育程度更高,更善于表达自己遭遇的困境(如使用更多更动人的形容词、增强情感的排比句,更全面地描述自己和家人的处境等),更容易让捐助者相信其真实性(如及时上传各类证明材料和图片信息)。因此,文化资本是连接社会经济地位与求助效果的第一类弹性资源。社会经济地位较高的患者及其家庭,因拥有更丰富的文化资本而可以更充分地表达自己的困境,也更容易获得其他社会成员的信任与同情,并获得相对较多的医疗资金支持。

2.作为弹性资源的社会资本

首先,社会经济地位较高的病患家庭,其社会交往的范围更广,微信上的朋友也更多。其次,结合交往同质性规律,社会经济地位相对较高的病患家庭的社会网络不仅规模更大,其网络成员的社会经济地位也较高。再次,即便低地位家庭拥有社会经济地位较高的关系人,如经济条件还不错的亲戚,但难以保证他们会帮忙转发,这些关系人有可能担心这种帮助会对其社会声誉产生不良影响。比如,一些富裕的亲朋有可能担心因曝光其线下关系而丢面子。另一些亲朋还可能担心转发求助信息会让朋友了解到其核心网络的遭遇,从而质疑他们作为核心关系人是否尽了最大努力,是否承担了应有的责任和义务,是否有意将其责任转嫁给整个社会。

基于以上分析,我们认为社会经济地位相对较高的求助者发起的疾病众筹项目的获捐总额、筹款目标完成度、捐赠次数和转发次数都相应更优。而文化资本是连接社会经济地位与求助效果的第一类弹性资源,而基于人际网络的社会资本是第二类弹性资源。根据上述理论推演,本研究提出假设如下:

假设1:求助者及其家庭的相对社会经济地位越高,互联网疾病众筹的效果越好。

假设2:社会经济地位较高的求助者及其家庭,通常更善于文字表达和文案设计(文化资本更高),因而筹款效果更好。

假设3:社会经济地位较高的求助者及其家庭,往往拥有更宽广的人际关系网络且网络资源含量更高(社会资本更多),因而筹款效果更好。

若上述假设成立,有无办法缩小甚至扭转众筹效果的底层劣势呢?如果可以跳出基于特殊主义原则的私人关系网络的“朋友圈”,而被推介至更为广阔的基于普遍主义原则的陌生人社会,疾病众筹效果是否能够优化呢?本研究关注的疾病众筹平台恰好存在两类项目求助形式,天然地构成了一项“准自然实验”,使我们可以进一步探讨上述议题。

基于微信朋友圈的“单一途径”与叠加平台首页展示的“混合途径”在求助路径上存在差别,不同程度地影响着求助效果。“单一途径”完全是熟人关系网络,至多是朋友的朋友,网络的同质性较强。筹款的决定要素是同质性的人际网络。重大疾病会引起亲戚朋友,以及亲朋好友的亲朋好友们的关注。疾病的严重紧急程度以及家庭经济承受能力是次要因素,甚至不在考虑之列。一旦被展示在平台首页上,即成为“混合途径”的求助项目后,另一种捐款逻辑也随之诞生。“混合途径”意味着求助项目从私人领域扩展至公共领域,也意味着将被更多的陌生人看到。此时疾病的严重紧急程度以及家庭的经济承受能力则可能上升为首要因素。更重要的是,在公共网络空间中,求助者相对较高的家庭社会经济地位甚至会成为筹款效果的减分项,因为公众更可能将善款捐给最困难的家庭,而非家庭条件稍好的病患。因此,本研究提出最后一个假设:

假设4:疾病众筹成效与社会经济地位的关联强度取决于项目发起的场域,相比于单一途径筹措资金的项目,混合途径项目筹款成效的社会经济地位差异更小。

数据与变量

本研究数据源于中国某大型疾病众筹平台上的部分案例。项目组对该平台公众号首页上每日展示的30个疾病众筹项目和从朋友圈获得的项目进行数据抓取,共获得项目样本2058个,剔除信息不完整的样本后,进入分析模型的实际有效样本1930个。其中来源于混合途径(被首页展示)的项目有1603个,来源于单一途径(仅朋友圈)的项目共455个。

本研究的聚焦于疾病众筹的实际效果,被解释变量具体包括获捐总额、目标完成度、获捐次数和转发次数四个指标。解释变量和中介变量包括:家庭社会经济地位指数(SES)、求助途径、求助者及其家庭的文化资本以及求助者及其家庭被激活的社会资本状况。控制变量包括求助者的年龄、性别、城乡背景、所属区域、患病类型、筹款额度和疾病严重紧急程度。

疾病众筹效果的SES差异

表1和图1展现了不同社会经济地位的求助者在获捐总额、目标完成度、获捐次数和转发次数上的差异。整体来看,各指标数值均鲜明地呈现了随着社会经济地位提升而增加的态势,即社会经济地位越高,筹款效果越好。表1显示,随着捐款次序的增加,高地位群体(SES得分前30%)的项目存活率始终高于其他两类群体。图1则显示,众筹质量的社会经济地位不平等与众筹数量的走向完全一致。

表1 各社会经济地位组的描述性统计

图1 动态视角下疾病众筹效果的社会经济地位不平等

为了进一步探究疾病众筹效果的社会经济地位不平等,我们从获捐总额、目标完成度、获捐次数和转发次数四个维度展开了多元回归分析。结果表明,求助人及其家庭的社会经济地位对获捐总额、目标完成度、获捐次数和转发次数均有显著的正向影响。我们还将家庭社会经济地位指数替换为具体的11项指标,分别估算其影响,并获得了稳健支持。

为了理解疾病众筹效果的社会经济地位差异的形成机制,本研究接着探寻了其中介机制。结果表明:第一,将以上7个中介变量纳入模型后,家庭社会经济地位变量的系数尽管依然显著,但系数值大幅下降;第二,作为文化资本的文案能力对筹款效果有适度的正向影响;第三,线下社会资本对筹款效果有非常强的影响。为了有效分解各平行变量的中介效应,本研究引入了自举法(Bootstrap)中介效应检验法。该结果表明:7个中介变量的总体解释力度大约为40%~50%。

疾病众筹效果如何优化?

本研究对仅通过朋友圈的“单一途径”和朋友圈叠加平台首页展示的“混合途径”的筹款效果进行了比较。结果表明:当只在私人朋友圈中转发扩散时,基于家庭社会经济地位的不平等程度(主效应)较大,但当被平台选取并传播到更广阔的公共网络中后,家庭社会经济地位的影响力则大幅下降。因此,假设4得到了实证支持,即疾病众筹的社会经济地位不平等取决于众筹项目发起的场域,相较于单一途径筹措资金的项目,混合途径项目其众筹成效的社会经济地位差异将大幅下降,尽管尚未被扭转。

结论与讨论

本研究发现,在筹款效果上,不同社会经济地位的群体确实存在较大差异,求助人及其家庭的社会经济地位对筹款效果有显著的正向影响。地位相对较高的群体在疾病众筹中具有弹性资源优势,获捐总额、筹款目标完成度、获捐次数和求助信息转发次数均高于其他群体。为何社会经济地位相对较高的患者筹款效果更优呢?分析表明,线下人际关系网络在上述关系中扮演着重要的中介角色。求助者及其家庭的社会经济地位越高,其关系网络规模、网络多样性以及网络中蕴含的资源能量更大,以关系网络质量为核心的社会资本促进了求助信息的扩散与有效动员,进而提升了众筹效果。

本文还着眼于疾病众筹成效的社会经济地位差异的消减与优化途径。研究发现,“求助悖论”取决于疾病众筹项目发起的场域,相较于未在平台展示项目,被推送在该平台首页展示的疾病众筹项目的社会经济地位不平等程度显著下降。当众筹项目由私人领域转向公共领域后,该项目会被更多不曾与求助人及其家庭有直接联系的人看到,有助于提升低地位病患家庭的筹款效果。

理解疾病众筹的社会经济地位差异对如何更好地保障困难家庭渡过艰苦期、避免陷入贫困陷阱有一定的政策启示。首先,政府应重视疾病众筹中的不平等现象,向困难家庭提供更多的特殊保障措施,尤其是通过精准扶贫减少“因病致贫”和“因病返贫”现象,降低小病拖大病的可能性。其次,疾病众筹的公益平台可不断优化传播方式,有针对性地将处境更为不利的众筹项目从私人领域延伸至公共领域。最后,在优化疾病众筹过程和制度的同时,政府还应持续完善现有的公共医疗制度,让大病保险更多地发挥用武之地,为贫困家庭的重疾医疗需求托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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