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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革开放以来中国文化史研究之省思

2022-10-26张昭军

社会观察 2022年3期
关键词:文化史学术传统

文/张昭军

“文化史”有广义和狭义两种不同的含义。本文从改革开放以来的学术实践出发,取中观层面的文化史概念,具体包括两个方面:一是部门文化史,如文学史、艺术史、学术史、思想文化史、社会文化史等,其中,有专门学科归属者如文学史、艺术史等,不纳入讨论范围;二是以部门文化史为基础整合而成的综合性文化史,它大于部门史而小于中国通史,这是讨论的重点。

文化史的学科化进程

改革开放以前的30年,文化史尚谈不上专业化和学科化。文化史仅仅是被作为“剩余史”,放在中国通史或大学教材相关章节的最末,捎带一提。改革开放后,文化史研究始成长为一门与政治史、经济史并列的相对独立的学科。下面结合40年来的历史进程,分前后两个阶段阐述。

(一)20世纪后20年

1978年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后,中国实行改革开放。尊重历史,重新认识中国的传统文化和文化传统,科学地评判传统与现代化、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的关系,成为学术理论界的一项重要任务。在此背景下,文化史学科建设得以重启。

1980年4月,中国史学界召开第二次全国代表大会,胡乔木在会上呼吁要重视文化史研究。在此前后,复旦大学历史系和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分别组建文化史研究室,并合作编辑出版《中国文化研究集刊》。1982年12月,“中国文化史研究学者座谈会”在上海召开,可视为中国文化史学科建设“再出发”的起点和标志。

1983年起,学科建设进入自觉阶段。该年5月在长沙召开的全国历史学科六五规划会议,专门就中国文化史和中国近代文化史研究的有关问题做了讨论,议定编辑出版“中国文化史丛书”和“中华近代文化史丛书”。前者由周谷城主编,计划收入文化史专著百种,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后者由龚书铎任编委会召集人,由中华书局出版。这两个编委会,实际担起了中国文化史学科建设的组织者角色。1984年10月,大陆第一个民间学术团体中国文化书院在北京大学成立。11月,在郑州召开了首届全国中国近代文化史学术讨论会。正如刘大年所说:“这次学术讨论会的召开说明中国近代文化史研究已经打响了锣鼓,正式开始了!”

至80年代末,各地先后建立了一批学术机构,文化史研究渐成规模。除已提及者外,较知名的机构还有:清华大学的思想文化研究所、北京师范大学的中国近代文化史研究室、上海社会科学院的东西方文化比较研究中心、湖北大学的中国思想文化史研究室、湖南大学的岳麓文化研究所、深圳大学的国学研究所、中国艺术研究院的中国文化研究室,以及儒学研究机构中国孔子基金会学术委员会(创办有《孔子研究》)和中华孔子研究所等。

90年代中国文化史研究的重要背景是市场经济的兴起和第二次“文化热”。1992年邓小平南方谈话后,改革开放的方向再度明晰。时代所要求回答的已不是中国要不要实行现代化,而是走什么路,如何建立适合中国的现代性。作为重要的学术资源,传统文化受到重视,有人称之为“国学热”或第二次“文化热”。在学科建设方面,出现新一轮创办专刊和机构的热潮。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所组建中国古代文化史研究室,北京大学成立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中心,北京师范大学成立中国民间文化研究所,陕西师范大学成立中国思想文化研究所。《中华文化》《传统文化与现代化》《中国文化研究》等陆续创刊。

(二)21世纪前20年

2000年以后,文化建设被纳入中国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总体规划,上升为国家战略。建设文化强国和实现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的复兴,给中国文化史研究注入了新动力。

随着道德信仰等社会问题的突显,国学被一些人视作解决问题的药方而加以提倡,北京大学、中国人民大学等高校相继成立了国学院,总数已达50家。这些国学院已成为中国传统文化研究的重要平台。除国学研究热潮外,这一时期的文化史研究还有以下三点表现得较为突出:

其一,新文化史理论方法之输入。新文化史发端于80年代的欧美,其领军人物如林恩·亨特、罗伯特·达恩顿、彼得·伯克等人,他们的著作在中国引起了意想不到的反响。一些以中国为研究对象、带有新文化史风格的著作陆续引入中国,如杜赞奇的《文化、权力与国家》、孔飞力的《叫魂》、史景迁的《王氏之死》、葛凯《制造中国:消费文化与民族国家的创建》等。诸如文化建构、文化实践、权力、表象(再现)、话语分析等西方新文化史常用的话语或主题传入中国后,给中国文化史研究注入了新风。

其二,研究方向多样化。21世纪的文化史研究,分支增多,出现思想文化史、社会文化史、政治文化史、新文化史、观念史、概念史、知识史、学术史、文化思潮史等。值得注意的是,文化史研究一方面开枝散叶,趋于细密和繁荣;另一方面,见木不见林,整体性和综合性研究减弱,产生了碎片化问题。许多学者在文化史分支领域用功,学科建设却没有得到应有重视。

其三,资料建设成就斐然。数字化资源,开发了“《四库全书》数据库”“中国基本古籍库”“《全国报刊索引》数据库”“抗日战争与近代中日关系文献数据平台”等一批大型数据平台。地下出土资料,先后发现和整理了里耶秦简、长沙走马楼汉简、云梦睡虎地西汉墓简牍、南昌海昏侯墓汉简等;清华大学、湖南大学和香港中文大学等高校分别入藏了一批简牍;出版了《张家山汉墓竹简》《敦煌悬泉汉简释粹》《长沙走马楼三国吴简·竹简(壹—玖)》《里耶秦简(壹、贰)》《长沙马王堆汉墓简帛集成(壹—柒)》等。关于传世文献的整理,国家清史纂修工程出版了“档案丛刊”“文献丛刊”等系列史料。

学术格局

40多年来,中国文化史研究形成了以思想文化史为主干,以学术文化史和社会文化史为主枝,以新文化史为生力军的格局。

(一)思想文化史是主干

与欧美有所不同,中国的文化史自民国起,即以思想文化史为中心。80年代初,在讨论文化史的研究对象时,蔡尚思继承梁启超等人的观点,明确反对把思想史与文化史割裂开来。在80年代的文化史研究中,精英思想和经典文化占据了主导地位。90年代以后,学界对于文化和文化史的理解趋于多样,但思想文化史仍居于主流。如冯天瑜等合著的《中华文化史》,张岱年、方克立主编的《中国文化概论》,龚书铎主编的《中国近代文化概论》,郑师渠主编的《中国文化通史》等,都是以思想文化史为主干的文化史。

2000年以后,文化史的类别增多,许多学者对此已有学术自觉,明确用“思想文化史”,以示区分。例如,张岂之主编的《中国思想文化史》、张锡勤所著《中国近代思想文化史稿》等。

(二)学术文化史和社会文化史是两大主枝

90年代,学术文化史和社会文化史研究兴起,拓宽了文化史的研究领域。

90年代初,“反传统”和“西化”思潮逐渐减退,对中国传统文化认同和肯定的声音趋于高涨。学术文化史研究作为一种具有中国文化特色的学术形态,一定程度上满足了学界“以中释中”、反对西方中心论、重建中国话语体系的需要。学界出版了一批学术史研究丛书,如王元化主编的《学术集林》、袁行霈主编的《国学研究》、张岱年主编的“国学丛书”、刘梦溪主编的“中国现代学术经典丛书”等。2000年以后,李学勤、张立文分别主编了多卷本的中国学术通史。

社会文化史可视作文化史和社会史的交叉学科。它主张贴近社会基层,从文化的角度考察人们的衣、食、住、行等生活方式。例如,刘志琴主编的3卷本《近代中国社会文化变迁录》、孙燕京的《晚清社会风尚研究》、王笛的《茶馆:成都的公共生活和微观世界,1900—1950》、李长莉等合著的《中国近代社会生活史》等。

(三)新文化史是生力军

2000年后,文化史继续开枝散叶。其中,影响较大的是新文化史。新文化史的主要特点有:

第一,讨论过去不受重视或未受关注的课题,诸如概念史、阅读史、书籍史、印刷史、身体史、感情史、性别史、物质文化史、政治文化史、大众文化史等。

第二,重置文化在历史中的位置,其作品程度不同地带有文化建构主义的色彩。例如,辛德勇《制造汉武帝》认为汉武帝形象是经由司马光等史家之笔书写和建构而成的;杨念群《再造“病人”》探讨晚清以来的中国人被当作“病人”加以观察、改造和治疗的历史。

第三,吸收叙述史学、人类学和文学的书写方式,重视历史叙述和文化解释。王笛的《茶馆:成都的公共生活和微观世界,1900—1950》以文史相长的“大文学”笔法,再现成都公共生活的微观世界,堪称该方面的典范。

问题意识与研究取向

改革开放40多年来的文化史研究,其问题意识明显受到“新启蒙”“文化热”“国学热”“民族复兴”等文化思潮的影响。研究者需面对三个相互联系的问题:如何对待传统文化,如何对待外来文化,如何创造适应时代需要的新文化。其中,核心课题是解决中国传统文化的现代化问题。

(一)20世纪80年代:文化批判与思想启蒙

80年代的文化思潮,以“文化批判”和“文化启蒙”的声音较为高亢。甘阳在1985年发表的《八十年代文化讨论的几个问题》一文中提出,80年代文化讨论者的出发点是中国文化与现代化的关系问题,首先关心的是中国文化必须挣脱旧的形态而走向“现代文化形态”。据他判断,弘扬光大传统最强劲的手段是“反传统”,必须拿西方的人文主义和人文学术来改造中国文化。金观涛等人则提出了“中国封建社会的超稳定结构”论,宣称中国的传统不能产生科学与启蒙,只有高举西方科学主义的大旗才能引导中国文化实现现代化。电视政论片《河殇》主张用蔚蓝色的西方海洋文化取代黄色的中国大陆文化。照他们的逻辑,“文化启蒙”实质上就是用西方文化启中国文化之蒙,“文化批判”就是用西方文化批判中国文化。

当时一些学者对这股思潮不以为然。庞朴、汤一介等主张尊重文化的民族性,在弘扬传统文化的基础上实现现代化,反对简单采取拿来主义。针对《河殇》的观点,《史学理论》和《历史研究》刊发了系列文章,引据史实,抨击以《河殇》为代表的民族虚无主义。

学界在上述两种取向的影响下,以文化现代化为框架展开研讨。关于中国传统文化的特性,庞朴、杜维明等提出中国文化具有不同于西方的人文主义精神;蔡尚思、刘泽华等则主张中国人文思想的主流是导向君主专制的王权主义。对中国文化特性的不同认识,实际上是与中国文化未来出路的选择密切结合在一起的。肯定中国传统文化者希望借助传统奠立现代化在中国的基础,批判中国传统文化者希望先破除中国实行现代化的文化障碍,双方目标都是实现中国的现代化。

(二)20世纪90年代:回归传统与文化认同

90年代,学术反思和回归传统的特征明显。就大氛围而言,民族主义和文化保守主义思潮占据了上风。90年代后期,中国人“走向世界,走向现代化”的目标已部分实现,市场经济的负效应显现,思想文化领域呈现“现代化追求”与“现代性反思”并存的现象。与此同时,中外利益冲突急剧增加,西方霸权成为中国人需要面对的一大挑战。拥有数千年文明历史的中国,必须在现代化潮流中寻求中国的文化特色和文化认同,这代表了文化史研究者的共识。

90年代,学术史成为关注热点,甚至出现了“回到乾嘉”“重写学术史”的呼声。一些学者对待中国传统文化的态度,由此前的“疑古”,转而主张“走出疑古时代”,重建信史,重估传统文化的价值。

(三)21世纪:文化重建与文化复兴

随着全球化和信息化时代的到来,文化已渗入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学术研究发生了明显的“文化转向”。文化史家应顺应社会大势,努力写出适宜时代需要的文化史。

其一,以时代为坐标,重写中国文化史。文化改革和社会发展所开拓的新领域及提出的新问题,推动了中国文化史研究的革新。例如,网络文化、媒介文化、文化产业、文化生产力、文化软实力、文化安全、文化自觉、文化自信、文化复兴等新的文化课题层出不穷,这些以前研究较为薄弱的环节得到了学界广泛的重视。文化史家应运用时代赋予“文化”的新解释,重新认识和研究中国文化发展的历史,推动视野、方法乃至思维方式不断更新。从政治文化的角度看,“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和“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为审视中国文化史提供了新坐标。研究者应自觉站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所达到的新高度上,回溯社会主义文化至近代新文化的发展历程,站在“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的关键点上,回顾和梳理中国传统文化兴盛、受挫和复兴的历史。

其二,以全球化为背景,书写中国文化精神。中国的现代化离不开全球化。事实上,西方文化中诸多的优秀成分,经过我们长期的吸收和消化,已融为中国文化的一部分。同时,中国文化需要回归民族本位,确立主体地位。由是,史家有责任书写全球化背景下的中国文化史。

总之,没有改革开放就不可能有文化史研究的复兴,也不可能有文化史的专业化和学科化建设。反过来看,40多年来中国文化史研究所呈现出的阶段性特征、问题意识和研究取向,充满了使命意识和现实关怀,为中国的改革开放和现代化提供了丰富的人文睿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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