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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雕版印刷业的夕阳晚照

2022-04-12胡培培

出版科学 2022年2期
关键词:公共图书馆

[摘 要] 清末以来新的印刷方式的传入,深刻影响了中国传统的雕版印刷业。民国时期的公共图书馆不仅是藏书机构,还是全国范围内有制度支撑的雕版印刷机构。一方面继承晚清官书局版片,继续开展雕版印书;另一方面又设法征集私家版片、保护存储,刷印流传,成为民国时期中国雕版印刷业的代表,在弘播文化、传续旧籍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由于雕版印刷在技术上难以匹敌新兴的印刷技术,也难以适应中国学术文化的转型,图书馆的雕版印书面临着诸多困境,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落,终成为中国雕版印刷业的夕阳晚照。

[关键词] 民国出版 雕版印书 公共图书馆 官书局

[中图分类号] G239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9-5853 (2022) 02-0119-10

Sunset Photos of Chinese Woodblock Printing Industry:An Analysis of Block Printing Books in Public Library during the Republic of China

Hu Peipei

(Advanced Institute of Confucian Studies, Shandong University,Jinan,250100)

[Abstract] Since the late Qing Dynasty, the introduction of new printing methods has deeply influenced the traditional Woodblock printing industry in China. The public library in the Republic of China was not only a collection institution, but also the last batch of block printing institutions supported by the system nationwide. On the one hand, inherit the late Qing Official woodblock, continue to carry out  printing, on the other hand, try to collect private copies, protect ,storage, brush printing and spread. The public library became the representative of Chinese woodiengraving printing industry in the Republic of China, and played an important role in spreading culture and inheriting old books. It was an important part of the continuation of Chinese civilization since modern times. Because block printing technology is difficult to match the emerging printing technology, it is difficult to adapt to the transformation of Chinese academic culture, the demand decreases, the price increases, the quality decreases, the public library block printing books are faced with difficulties such as difficult sales, less printing, printing instability and so on, eventually become the sunset light of Chinese block printing industry.

[Key words] Public Library Woodblock Printing Official Publishing Houses Woodblock Protection

民國时期的雕版印书是中国印刷史、出版史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石印、铅印盛行的情况下,当时的公共图书馆,特别是各省立图书馆,承接晚清以来的官书局及私家刻书,仍然继续坚持雕版印书,成为中国历史上最后一批全国范围内有制度保障的官方雕版印书机构。不同于以金陵刻经处为代表的宗教出版、以藏书家为代表的私人出版和坊间出版,公共图书馆的雕版印刷范围广、组织全,在很大程度上能代表民国时期中国雕版印刷业的发展状况。前人对民国时期的雕版印书虽有一定的成果,但对公共图书馆雕版印书的继承、发展以及其所反映的中国雕版实际经营问题缺乏系统讨论[1],也很少将学术文化的发展与雕版印书相联系。本文从民国时期公共图书馆雕版印书的实际情况出发,分析其雕版印书的成与衰,探讨学术转变对雕版印书的影响,从而展现雕版印书在民国时期的发展进程。

1 民国时期各公共图书馆版片接收与征求

近代公共图书馆雕版印书事业肇始于接收官书局的书版。清末民初,在清代晚期发挥重要作用的官书局或停办,或裁撤,书版多转归各省立图书馆保存。浙江、江苏、山东、河南、江西、陕西、山西、福建、广东、湖南、云南等省图书馆都有版片接收[2]。宣统元年(1909),浙江官书局的书版转归浙江图书馆。次年,广雅书局停办,改为省立广东图书馆,广雅版片,仍保藏馆中[3]。1911年,淮南、江楚编译局的版片交由江南图书馆(后为江苏省立国学图书馆)接管。1914年9月,江苏省立第二图书馆(后为江苏省立苏州图书馆)接收江苏官书局,改名官书印行所,原有售书局全部木刻书版,统由图书馆接管使用[4]。这些书版是公共图书馆雕版印书最初的资源,奠定了各公共图书馆雕版印书的基础。

官方书版多归图书馆,私家书版也渐随其后。由于经济、社会等原因,私家版片保存境况愈来愈艰难,越来越多的私人选择将书版寄存或赠送给公共图书馆保存。如宣统初年,丁氏嘉惠堂因为其家所刻书籍数量甚多,储藏书版颇占空间,而丁氏宅邸空间狭窄,于是将书版寄存至浙江公立图书馆,刷印售卖[5],到民国年间又将这些书版直接赠送给浙江图书馆。广东省立图书馆所藏的版片中,也包括潘氏、伍氏等家刻书版[6]。1927年12月,缪荃孙之子缪禄保寄存《艺风堂金石目》《常州词录》《云自在龛丛书》版片于江苏省立国学图书馆,共1756片[7]。1928年,安节局旧藏段氏《说文注》版片947块改储江苏省立苏州图书馆附设印行所。

中华图书馆协会也对图书馆收储版片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当时社会上对于版片的重要性并没有普遍深刻的认识:“藏书之家,网罗珍秘。校订之士,考索源流。而往往于印行所资之版片,反多忽略。饲蠹投炉,不可胜计。”[8]在这种情况之下,1929年中华图书馆协会第一次年会分组会议议决案中,刘纯、袁同礼提出“调查及登记全国公私版片编制目录案”获得通过,拟对全国版片广为调查、详为登记,版片不限新旧,一概著录[9]。此后,协会组建了版片调查委员会,以徐鸿宝为主席,王重民为书记,成员还有杨立诚、赵鸿谦、柳诒徵、陈乃乾、欧阳祖经、胡广诒、侯鸿鉴、徐绍棨、何日章、聂光甫等。1932年,善本调查委员会并入版片调查委员会,改以柳诒徵为主席,缪凤林为书记[10]。各公共图书馆制订了版片捐赠、寄存规章,鼓励藏家捐赠、寄存版片。

公共图书馆的版片征求取得了较好的效果,例如浙江省立图书馆仅1933年就征得捐赠书版23种,22041块,1935年时馆藏“官书局及续雕版片达14万余块之多”[11],如果加上各方捐赠,则“合计已达18万余块。”[12]图书馆将这些版片重新刷印,印售流通,成为民国时期雕版印刷事业发展的一大特色。据劉承干《嘉业堂藏书日记抄》,宣统二年十月十四日,浙江图书馆将雕版印出的《武林掌故丛编》送到刘承干处,计洋26元[13],就是省立图书馆雕版印售私家版片的较早案例。

2 公共图书馆雕版印书旨趣

民国时期的公共图书馆多以继承官书局事业、弘播文化自居,浙江省立图书馆自称:“以事属公营,不与商贾竞力同趋,而竭其绵薄;取价务低,印刷务善,期无负官书局之旧规,而尽宏播文化之天职。”[15]“为文化而服务,非谋利而经营。”[16]这就不仅仅是对官书局物质上的继承,更是理念上的继承。清末郑观应在《藏书》中说:“中兴将帅,每克复一省郡,汲汲然设书局,复书院,建书楼。官价无多,尽人可购,故海内之士多有枕经菲史,博览群书,堪为世用者。”[17]官书局书籍以价格低、校勘精为广大士人欢迎,其发挥的“宏播文化”的作用在民国年间仍旧得到承认。1922年,因经济问题,江苏省欲裁撤经营江苏省立国学图书馆书版的江南书局[18],安徽学者刘启琳致书江苏省长,就从官书局书籍的文化贡献出发劝勿裁撤。他提出的解决办法是将司役薪工增长的钱数全以加入售价,不费公家一钱,“书价昂贵,慰情胜无,亦一办法。” [19]再如《云南省立图书馆章程》亦规定:“所附印售部,办理印刷事件。附设售书处,办理售书事件。其目的在传播文化,不在营利。故书价极廉,以足敷成本为准。”[20]所标举的目的同样是在“传播文化”。中华图书馆协会第一次年会召开期间,江西省立图书馆馆长欧阳祖经提出议案“各省官书局应由各省省立图书馆接管并在各该馆内附设印行所案”亦获得通过,规定“省立图书馆,必须附设印行所,即接管原有之官书局,分印刷、发行两部,从事推广文化事业”[21]。接管官书局印刷书籍、推广文化成为公共图书馆的共识。

公共图书馆的保存私家版片,也不是单纯的“存”,而在于“传”。如《浙江省立图书馆征求书版启事》,宣称“公家保存可以广为印传,捐赠寄存皆可通函接洽”[22]。不仅如此,浙江省立图书馆还在《收受寄存图书版片及文献物品办法》中规定“凡寄存之书版,本馆有印刷出版之权,如版主欲抽版税,其成数须在议据中订明之”[23],对寄存的书版印刷有明确的细则。云南省立图书馆在制订章程中也说明:“本馆收藏除图书报纸外,凡本省旧椠新镌各种图书、版片均应搜集保存,并斟酌需要缓急随时印售以广流传。”[24] 1927年,张元济致信傅增湘:“吾辈生当斯世,他事无可为,惟保存吾国数千年之文明,不致因时势而失坠,此为应尽之责,能使古书多流传一部,即于保存上多一分效力,吾辈秉烛余光能有几时,不能不努力为之也。”[25]影印古籍可使古书多流传,保存版片、印刷发行与其有异曲同工之处。公共图书馆有保存文献、流通古籍之责,版片的保存与印刷也是传续古书的重要途径。

民国时期公共图书馆继续开展雕版印书,还满足了一部分文人的文化心理需求:“印刷之术,日有进步,新法视木印诚为便捷,然木版精印之书不能废,不仅以已刻之版废置可惜,亦以好学嗜古者爱木印书相沿不衰也。”[26]冯煦在《贵池先哲遗书序》中所说:“欧术既东,凡流衍经籍者皆易木而石,往在汉上与梁节庵前辈云:‘学之有新旧,刻之有板木石印,在我为绝续之交,在彼则谓过渡时代也。祖国旧籍若不于此时网罗掇拾,授之劂氏,不数十年将就沦亡,其祸更烈于秦蟠楚炬。’”[27]。公共图书馆继承版片继续刷印流传,对于这些人来说,不仅仅是印刷形式的问题,还有文化传承的意义在。

1919年以后兴起的“整理国故”运动,也对官书局的书籍印刷起到了推动作用。朱士嘉曾说道:“官书局创始于同治,极盛于光绪,及至鼎革,摧残过半。民八以来,却因提倡国故,交了次好运。”[28] 《山东书局发售木板书籍启事》也提到:“清之末叶,曾、左诸公在各省创设官书局,刻板印书,嘉惠士林,至非浅鲜。自鼎革后,各省以公帑支绌,停而未印。宏篇巨制,弃置可惜。自民八以后,国人渐知国学之可重,各局遂次第恢复。”[29]公共图书馆接收官书局版片印刷的书籍,在民国年间仍有一定的市场。

公共图书馆雕版印刷的书籍满足了近代图书馆建设初期的需要。王晓霞在《纲维国本—晚清官书局研究》一书中提出,在近代图书馆兴建初期时,图书馆的书籍多由官方从官书局调取或互相赠送,书局成为图书馆藏书的来源之一[30]。到民国年间,虽然很多官书局已经由图书馆接管,官方的调取和赠送仍然继续存在。由于经济原因,书籍的调换和赠送,多变成等价交换和购买。1935年,陈训慈在总结全国省立图书馆藏书情况时说:“今各省省立图书馆之藏书,……即或总量在数万册者,按其实质,什九为各官书局旧刻。”[31]公共图书馆印刷的官书局旧籍在其中贡献颇多。

3 公共图书馆雕版印书概况

总的来看,公共图书馆雕版印书的形式主要分为两种:第一,由专门附设印行所印刷,以浙江图书馆、江苏省立国学图书馆、江苏省立苏州图书馆、广东图书馆、云南图书馆以及中央图书馆为代表;第二,没有印行所,以临时印刷为主,山东省立图书馆、湖南省立图书馆、江西省立图书馆、河南省立图书馆均属这种情况。兹将各馆雕版印书的总数及代表性书籍列表如下[32],见表1。

以上十家公共图书馆,是民国时期雕版印书的公立图书馆中最具代表性的,统计所印书籍总数逾1800种,这虽难以企及同时代的铅印、石印书,但在民国时期,能够继续坚持雕版的印刷形式并成这一规模,无有出其右者。

印刷书籍中有一些流传较少且价值较大的书籍。如浙江省立图书馆刷印的《乾道临安志》是孙氏寿松堂版片,此版依据原刊宋本《乾道志》影写锓版,其行格体式,一仍原刊,不加改易。而刻于丁氏《武林掌故丛书》中的《乾道临安志》虽列于一集之首,但行格缩小。会稽章氏及槐庐朱氏亦有刊版,但均未行世,因此孙氏本价值甚大,而流传较少。浙图将书版整理修补,印行百部,卷首原有的乾隆御题,也照原式印成红色,“极为精雅悦目”[34]。在内容和形式上此书均可称精善。山东省图书馆雕版印刷的《毛诗正韵》,书版为丁氏留余堂所赠。此书是重要的音韵学著作,章太炎曾在《國粹学报》中推介出版,在1922年由丁惟汾刊印成书。章太炎、刘师培作序,黄侃作赞,景定成、黄侃校雠,刘穆、刘冠三参校。山东图书馆刷印时在卷首又增入章太炎所作《丁君墓表》,为前本所无。1915年浙江图书馆新刊的《蓬莱轩地理学丛书》,刊刻的版式阔大、字体精美,是省立图书馆新刊本中的佼佼者。蔡元培据此书评价丁谦“治此学数十年,成书二十余种,锲之不已……是真足愧世之号为名士者。”[35]又1917年浙图刻《章氏丛书》14种,不仅版式舒朗、字体秀雅,且订正了很多讹误。今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章太炎全集》所收此14种的底本均选用民国间的浙图刊本。

王汉章在《刊印总述》中论述清后期以来的官刻书:“官局之书,自曾文正公金陵设局以后,浙、粤、鄂等七省官书局踵兴,且更合刻二十四史,蔚为大观。……民国成立,军事频年,戎马倥偬,鲜暇及此。且自军兴以后,原有各省设立之官书局,在减政裁并方策之下,纷纷停办。……幸得后起之省立各图书馆,保存版片,继续流行,传播之功,亦不可废。尤以开封图书馆之关百益,济南图书馆之王献唐,南京图书馆之柳诒徵诸氏,抱残守缺,兴废继绝,类能注意变化,竭力发扬,对此盛举,颇堪钦挹。”[36]对公共图书馆在继承官书局出版事业、继续雕版印书上所取得的成果给予了极大的肯定。

公共图书馆雕版印书起于官书局的停办,尽管有“好运”,经营情况却不容乐观。首先表现在销量不佳,以规模最大的浙江省立图书馆为例,“附售各书,多系旧印,存多售少,非减价无以广营销,于是请准前按署分别增减。……前清官书局每年售价,多至万元,自改印行所以来,每年售价不及官书局之半。”[37]1933年3月一个月仅售出木印书籍45部,共计大洋75.46元[38]。1933年的《一年来本馆工作之回顾》中谈道:“民国十八年秋,始增设铅印部,开支太巨,营业维艰,木印书推行更滞……一年以来,尽力擘画,从事节省开支,推广营业,续收板片,略著成效。自去年七月至十二月,以铅印之所余挹注木印之损失,尚能不致亏耗。”[39]1933年6月30日呈请教育厅缩小规模进行整顿:“本馆附设印行所木印书营业日见衰落,入不敷出,以铅印部分微小之盈余,不足以弥补木印部分之损失,势将影响印行所全部之前途,自非缩小范围竭力整顿不可。”[40]整顿后的雕版印书规模缩小。其他如山东省立图书馆也因“工料昂贵,除《毛诗正韵》于二十年刷印一次外,余书均未重印,且以旧存尚伙,勿庸复印也”[41]。江西省立图书馆在1933年重印《豫章丛书》一次百部,销售国内各图书馆及私人凡数十部,到1936年尚有余存,于是不得不发行《豫章丛书特价启事》,原定价120元,七折实售84元[42]。

民国初年,政治、经济的动荡影响到公共图书馆印书不稳定。1914年8月,唐继尧拨款万元,令云南省立图书馆设处辑刻《云南丛书》[43]。但1915年2月,滇省护国军兴,各机关经费均核减,管理印刷员因事务较简被裁撤。到12月,附设辑刻《云南丛书》处因经费不敷,“所有职员、夫马、笔墨、新津等费,概行停止,只留设校对员一员,刊印事务,暂归本馆办理”。1919年12月附设辑刻《云南丛书》处“虽经续拨款项,仍属支绌,因将校对员暂行停设,其校书事,仍暂归本馆办理” [44]。山东图书馆的书版也曾一度未印:“吾鲁尚志堂所刻各书,校订精审,久见重于士林,无待赘述。惟年来以公帑支绌故,久而未印。”[45]

到1930年代,江西、湖南等馆的版片虽由政府资助得到印刷,但印刷的数量并不多。江西省立图书馆藏木刻书版共有88种,除依靠省教育厅拨款重印《豫章丛书》外,其余《江西通志》《阮刻十三经注疏》《五种纪事本末》《黄山谷诗集》等,虽计划重印[46],但并未成行。湖南省立中山图书馆也由省政府拨款印刷了《曾文正公全集》,尚有《五种纪事本末》《庄子集释》等20余种,均未出版[47]。有的图书馆馆藏版片未有机会印刷,如福建省立图书馆在1929年时也计划印刷《正谊丛书》”[48],但没有实施。1936年,因湖北官书处被撤销,官书处所存的七万五千余块版片以及一万多部书,全部移交给了湖北省图书馆,再没有印刷。

4 学术转型与图书馆雕版印书的衰落

民国初年,浙江图书馆在分析其书销售不佳时认为:“固由馆长不善经理,而外界不知印行所即官书局,实亦一大原因。”[49]朱士嘉谈到顾颉刚先生和几个同学最初怂恿他做《官书局书目汇编》的缘故时也说道:“那里印行的书,既合实用,价又低廉,含有普及型,可惜没有人替它做广告,所以一般青年就没法问津了。”[50]知名度不高也是公共图书馆雕版印书销售不广的重要原因,但并未从根本上指出问题所在。公共图书馆雕版印书面临的困境是民国时期雕版印刷业境况的缩影。芮哲非统计民国初年上海100多家经营书业的公司中,除了3家经营拓片和书画外,只有6家经营木刻善本古籍,可见“那时上海的古籍生意占全行业的比例很小。”[51]他这里所说的“古籍”显然是指雕版书籍,雕版书籍的市场整体均已经非常不佳。雕版印书衰落的原因有很多,在这里主要讨论学术的转型对雕版书的读者市场以及从事雕版印刷的刻工、刻书家等产生的影响。

公共图书馆雕版印刷的书籍以传统经史典籍为主要部分,这在各馆出版的印售目录中有明显的体现,这些目录基本上是按传统的经、史、子、集四部分类编排,几乎是完整的传统基本典籍目录。这是由于官书局成立的初衷是振兴文教、恢复统治秩序。同治帝专门发布谕旨:“着各直省督抚转饬所属将旧存学中书籍,广为购补,并将列圣御纂钦定经史各书,先行敬谨重刊,颁发各学,并准书肆刷印,以广流传”[52]各官书局所刊刻的书籍首选御制经史,然后是其他儒家基本典籍。到民国时期,经史旧籍仍是公共图书馆雕版印刷的主体。

清末新学兴起时,旧式书籍的读者大大减少,而新式书籍需求大增。“迨庚子以后,停止科举,兴办学校,大势变迁,与我书业大有关系。……自后瀛海开通,新学新理日出不穷,著译图书盛行。”[53]辛亥以后,传统的经学教育逐渐转化为新式的分科教学,儒家经典失去最广阔的市场。新式书籍不再是雕版印刷,而是多采用铅印或石印的形式。石印和铅印在印刷速度方面具有明显的优势。尽管各官书局也顺应时势雕版印刷了一些新式书籍,但难以转型成功,仍以传统典籍为特色。1935年,江苏省立苏州图书馆在《印行所一年来之设施》中称:“发售之书,以《释奠礼乐记》居多。吾道流行,于此可见。其他经史巨帙,尚乏流行机会。是在学术界之积极提倡矣。”[54],而“缺乏流行机会”的“经史巨帙”却是公共图书馆雕版书中的重要部分。

虽然在图书馆成立早期,公共图书馆印刷的旧籍在馆藏建设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但是随着学术的发展和社会风气的转变,则开始扩充新书,注重新知识的更新。旧式典籍无助于图书馆藏书的现代化,自然需求更少。

刻工减少也掣肘了公共图书馆的雕版印书事业。清末新学的兴起,给从事刻书事业的工人以新的发展途径,其一即是可以入学堂读书。光绪三十三年,叶德辉在给缪荃孙的信中说道:“独借学堂既兴,二三手民粗通文理,亦考入学班,短衣横行天下,以致此业高手日稀。今岁刻成仅只《石林燕语》一书,将来刻书无人,大是可忧之事。”[55] 在他的著作《书林清话》中也不止一次提到刻工减少的问题:“晚近则鄂之陶子龄,同以工影宋刻本名。江阴缪氏、宜都杨氏、常州盛氏、贵池刘氏所刻诸书,多出陶手。至是金陵、苏、杭刻书之运终矣。然湘、鄂如艾与陶者,亦继起无其人。”[56]由此,他发出“危矣哉刻书也”的感叹。民国初年,张钧衡和刘承干向缪荃孙请教刻书之道,缪荃孙建议二人分送它处刊刻:“沪上刻手不多,二君同举盛业,必不敷用。《常州先哲遗书》,宁鄂分办。丁氏《武陵掌故》,杭甬同刊。今宜分送湖北、江宁、苏州三处,以便速成。”[57]缪荃孙的如此建议,从侧面反映出此时刻工数量的减少。新的印刷技术的运用加速了刻工减少的速度:“年来铅字盛行,梓人一职,或几乎息顾”[58]。

仅存的少数刻工的实际境遇似乎并没有得到提高,民国初年《云南丛书》刊刻时,从四川乐池请来刻工,计二十多人,夜以继日的工作,工资低到每百字只二角多。后来遣散时,这些刻工回不了原籍,只得在昆明开刻字店[59]。在这种情况下,从事雕版的刻工越来越少,新书很难再使用雕版的方式出版。刻工的减少不仅影响书籍的新刊,旧版的修补也会难觅佳工,因而雕版印书的质量也难以保证。柳诒徵《国学书局本末》就称江楚、淮南、江南局版已与前不同:“年久失修,蠹损不可胜记;手民潦草,烟黑模糊,新印与旧印,相去天壤。”[60]即使是非常推崇官书局书籍的刘启琳也不得不说:“两局之事,犹有应待整饬者,如扬局经部久经停刷;宁局四史漫漶,不能印于厚纸;他若装刷欠工、勘校加密。”[61]雕版书籍相对于铅印本和石印本来说,主要的优势在于版式、字体的美观,可以满足人们对书籍的审美需求,而在民国时期这已经很难保证。

在出版的周期、印刷的速度等方面,雕版印刷与铅印、石印等都无法比拟。即使是有好古情怀的文人,观念也在发生变化。清末民初的著名藏书家和刻书家,也并不排斥新的印刷技術。藏书家李盛铎早在光绪十三年(1887)就向国外订购十余部石印机器,在上海开设“斐英馆”印书局,以当时才自西洋引进不久的石印法,精印各类书籍[62]。以刻书著称的陶湘先后用影印出版《钱叔宝手抄陶九成游志续编》《朱氏仿宋本营造法式》等书籍。另一位精于雕版刻书的藏书家董康,在1935年转向铅印活字印刷[63]。公共图书馆在选印新书时,也逐渐多采用铅印、影印的方式。浙江省立图书馆在1928年设立铅印所,铅印书籍。江苏省立国学图书馆印行善本书时,“精抄本、校本影印必依原式,精校本未印者及钞本之内容有价值而缮写不精者用铅印。”[64]用影印和铅印的形式印行馆藏珍本达60余种之多。江苏省立苏州图书馆《吴中文献小丛书》收元、明、清、民国时期苏州地区的珍贵文献32种30册,均采用了铅印的形式。

总之,雕版印刷的书籍由于内容守旧失去了大量的读者,又由于质量不佳等原因,使关注传统学问的读者偏向于购买新的出版方式所提供的书籍。如江苏省立苏州图书馆所说的“缺乏流行机会”的“经史大部”中的史部,就有商务印书馆影印的《百衲本二十四史》、开明书店影印的《二十五史》,因便携、价低、版本精善,销量甚好。因此即使公共图书馆也积极采取了一些广告策略,如继续编印木刻书籍售价书目,利用馆刊发布广告,还请政府帮助推销等,但是收效甚微。公共图书馆的雕版印书在新技术、新形式下缺乏竞争力,虽尽力维持,但难抵大势。

5 余 论

1937年抗战全面爆发,公共图书馆的版片征集和印刷出版均被中断。抗战结束以后,更多的私人书版失其所在,沦为柴薪。公共图书馆加强了对版片的征集和保护。保存下来的这些版片在建国以后除损坏的以外,一部分归于博物馆收藏,一部分又得到了印刷出版。如江苏省立苏州图书馆所存的版片均于1961年调运到扬州古旧书店,成为新中国以后雕版印书的重要版片资源。1985年,河南省图书馆与北京市中国书店达成《关于复印木刻版片的协议》,共选出12种6792块书版,重新印刷出版[65]。但是,建国后雕版印刷的书籍已经不再具有全国的普遍性。

雕版印刷从唐代出现以后,经过了一千多年的发展,到清末逐渐走向没落。采用更为方便快捷的新的印刷方式成为时代潮流,传统的雕版印书不再是首选的印刷方式。这既是技术革新带来的改变,更是中国文化现代化转型带来的必然结果,民国时期的公共图书馆成为传统雕版业衰退的最后防线。随着公共图书馆雕版印书活动的衰微,大规模官方性的、有制度支撑的雕版印书活动基本结束,后来虽有零星的雕版印刷,均不再具有相当的影响力。公共图书馆的雕版印书,代表了民国时期雕版印刷业的发展状况,也是中国印刷史、出版史重要的一页。

注 释

[1]全根先《民国时期图书馆刊刻古籍述略》(新世纪图书馆,2004(5):78-80)一文,虽名为“刊刻”,实际上涉及的古籍既有雕版,也有铅印、石印,而且是对民国时期国家图书馆、地方图书馆和研究性图书馆的古籍出版情况作了全面的论述,未突出公共图书馆在雕版印书方面的独特贡献。刘洪权的《民国雕版刻书研究》(图书情报知识,2010(4):51-57),是从宏观整体的角度讨论了民国时期雕版印刷,主要论述了民国时期雕版刻书的种数及质量、刻书系统、刻书地点以及民国时期雕版刻书延续的原因。该文也略提及了公共图书馆的雕版印书,没做深入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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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浙江省立图书馆.浙江省立图书馆概况[M].杭州:浙江省立图书馆,1936:19

[14] 刘承干,著.陈谊,整理.嘉业堂藏书日记抄[M].南京:凤凰出版社,2016:16

[16] 刊内广告[J].图书展望,1935(1)

[17] 郑观应.盛世危言[M].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6:39

[18] 江苏省立国学图书馆的雕版印书主要是由江南书局负责。南京图书馆建立藏书组织的经过(一九〇八—一九一九年)[C]//李希泌,张淑华.中国古代藏书与近代图书馆史料[M].北京:中华书局,1982:309

[19] 刘启琳致江苏省长书[N].时报,1922-08-08

[20] 云南省立昆华图书馆编.云南省立昆华图书馆概况[M].昆明:云南省立昆华图书馆,193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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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修订云南图书博物馆章程[M]//云南图书博物馆.云南图书博物馆一览.昆明:云南图书博物馆,1923:13

[25] 张元济,傅增湘:张元济傅增湘论书尺牍[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3:145

[27] 冯煦.贵池先哲遗书序[M]//贵池先哲遗书.贵池:刘氏嘉业堂,1925:1

[28][50] 朱士嘉.官书局书目汇编.中华图书馆协会,1933:1-3

[29][45] 山东书局编.尚志堂所刻书籍目录[C]//山东书局木板书籍目录.济南:山东书局,1925:27

[30] 王晓霞.纲维国本:晚清官书局研究[M].南昌:江西高校出版社,2018

[31] 陈训慈.全国省立图书馆现状之鸟瞰[J].浙江省立图书馆馆刊,1935,4(3):6

[32] 慎重起见,本表统计为各馆印刷书籍的最低数字。所据有《浙江省立图书馆出版木印书目》《浙江图书馆附设印行所书目》《浙江公立图书馆附设印行所书目》《浙江省立图书馆附设印行所书目》《浙江省立图书馆藏书版记》《云南图书馆发行书目》《云南丛书总目》《云南省志·出版志》《云南丛书书目提要》《中国丛书综录》《云南丛书简目》《云南丛书叙目》《国学图书馆第三年刊·本馆新印书售价表》《国学图书馆第十年刊·本馆木刻书籍售价表》《国学图书馆印行书籍提要》《官书局书目汇编》《江苏省立第二图书馆官书印行所各种书籍核实价目》《中央大学区立苏州图书馆印行所书籍价目》《江苏省立苏州图书馆印行所发售木刻图书目录》《广东图书馆附设印行所书目》《广雅版片印行所书目》《山东省立图书馆概况》《山东书局木板书籍目录·尚志堂所刻书籍目录》《江西省立图书馆馆务汇刊·江西全省印刷局移交书版清册》《河南省图书馆志略》《湖南刻书史略》《国立中央图书馆筹备处木印部出版目录》等。

[33] 其中有68种是原属江苏省立国学图书馆的版片。

[34] 新出版物之刊行[J].浙江省立图书馆馆刊,1933,2(4):241

[35]徐海.《蓬莱轩地理学丛书》[EB/OL]. [2020-11-13].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c1848a 501000974.html

[36] 这里应该有误,河南图书馆馆长井俊起,关百益是河南博物馆馆长。王汉章.刊印总述[C]//张静庐辑注.中国近现代出版史料(近代二编)[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1:364

[37][49]浙江公立图书馆详报民国四五年度办理情形文[C]//李希泌,张淑华.中国古代藏书与近代图书馆史料.北京:中华书局,1982:329

[38][39] 陈训慈.浙江图书馆之回顾与展望[J].浙江省立图书馆馆刊,1933,2(1):28

[40] 馆务[J].浙江省立图书馆馆刊.1933,2(4):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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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46] 江西省立图书馆.江西省立图书馆概况[M].南昌:江西省立图书馆,1936: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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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 刘启琳致江苏省长书[N].时报,1922-08-08

[62] 苏精.近代藏书三十家[M].北京:中华书局,200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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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2021-10-20)

[作者简介] 胡培培,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2018级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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