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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教文学视域下的舜故事流变考论

2022-04-12潘尧

阅江学刊 2022年2期
关键词:大雅史记诗经

摘 要 “谋杀舜”故事是《史记·五帝本纪》中关于舜生平经历的一小部分,言辞简洁,情节简单。《六度集经》在编译和流传过程中,出于传播佛教教义的目的,拼接“谋杀舜”故事与出自《诗经·大雅·生民之什》的后稷遭弃故事,并在此基础上增加了大量情节与人物细节,给“谋杀舜”故事打上佛教烙印。敦煌《舜子变》则以《史记·五帝本纪》中“谋杀舜”故事为蓝本,添加舜上树摘桃的情节,这个情节很有可能改编自二十四孝之一王祥为继母护柰的故事;同时又引入本缘经中常见的帝释天拯救佛与菩萨的桥段,使得“谋杀舜”故事变得更加曲折离奇。舜故事的演变反映了佛教在中国的本土化。作为外来宗教,佛教在早期传教过程中出于现实的考虑,不得不在佛经翻译的准确性上有所让步,积极吸收与改造中国主流话语,努力适应本土文化,以便形成更加广泛的信众基础。

关键词 《史记》 《诗经·大雅·生民之什》 《六度集经》 《舜子变》 舜

作者简介:潘尧,浙江大学人文学院博士研究生。

①徐建委:《〈孟子〉尧舜故事与〈尚书·尧典〉的流变》,《上海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6期,第33-44页。

②于薇:《先秦两汉舜故事南方版本发展与潇水流域的政治进程——兼论零陵九疑舜陵舜庙的实体化》,《学术研究》,2013年第7期,第117-125页。

③敦煌《舜子变》出土于敦煌,是关于舜故事的变文写本,目前有三个版本:一是《英藏敦煌文献》第6卷S.4654《舜子变一卷》,二是《法国国家图书馆藏敦煌西域文献》第17卷P.2721V《舜子至孝变文一卷》,三是张涌泉《新见敦煌变文写本叙录》(载《文学遗产》,2015年第5期,第130-152页)提到的新见羽39写本。其中P.2721V《舜子至孝变文一卷》最为完善,在内容上覆盖了另外两个写本。本文所据敦煌《舜子变》是P.2721V《舜子至孝变文一卷》,收录于黄征、张涌泉《敦煌变文校注》。敦煌《舜子变》的详细版本信息可参阅青海师范大学朱梦霞的硕士学位论文《敦煌文献〈舜子变〉研究》,第2-4页。

一、引 言

关于舜故事演变的研究,前人已经取得了不少成果,主要可以分为两类。第一类,将舜故事的演变作为例证去分析其他问题。例如徐建委从《孟子》征引尧舜故事考察先秦两汉《尚书·尧典》的流变情况①;于薇以舜故事中葬地记载的演变出发,分析秦汉时代潇水流域的政治进程②等。第二类,将舜故事演变本身作为研究对象,探讨故事、情节、人物和艺术手法等的演化脉络,试图梳理出一套系统化的演变谱系,并努力揭示促成演变的内在因素和外在因素。其中又可分为两类,一是将敦煌《舜子变》③作为核心,往前追溯考察故事情节来源。例如陈毅中将敦煌《舜子变》与《尚书》《孟子》《史记》《列女传》等文献中的舜故事进行比较,着重考察敦煌《舜子变》的情节改变之处及其来源。陈毅中:《〈舜子变〉与舜故事的演化》,《陈毅中文存》,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131-141页。按:此文原载《潘石禅先生九秩华诞敦煌学特刊》,台北:文津出版社,1996年。二是将敦煌《舜子变》作为起点,梳理后续的故事发展和演变,例如陈泳超关注敦煌《舜子变》在后世的流变,尤其是五代之后在东南沿海等地下层民间社会和域外日本的流传情况等。陈泳超:《“舜子变型”故事在中日两地的流传变异》,《民俗典籍文字研究》,2016年第1期,第95-127页。

然而,在舜故事嬗變的具体细节来源及其背后的复杂因素等方面,还有值得发掘的空间,尤其是在东汉至唐儒释融合的时代大背景下,很多细节之处仍可研究探讨。例如陈毅中尚未指出敦煌《舜子变》中后母谋杀舜而命其摘桃一事的来源等。本文拟从这一角度,以舜故事中瞽叟、继母和弟象联合谋杀舜(简称“谋杀舜”故事)的情节为焦点,考察“谋杀舜”故事的演变过程和原因,提出自己的看法,以就正于方家。

二、“谋杀舜”故事的起点

舜故事可以理解为一系列有关舜的小故事的集合。通常情况下,舜故事的讲述者会根据不同的需求,择取其中某个小故事为自己服务。“谋杀舜”故事,虽然《孟子·万章篇》焦循:《孟子正义》,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619-625页。已出现,但是直到《史记·五帝本纪》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31-32页。才被完整记载,司马迁用这个故事来证明舜作为圣人在孝悌等德行方面有出色的成就。为方便讨论,先对《史记》中“谋杀舜”故事进行文本编号和细读。

①虞舜者,名曰重华。重华父曰瞽叟,瞽叟父曰桥牛,桥牛父曰句望,句望父曰敬康,敬康父曰穷蝉,穷蝉父曰帝颛顼,颛顼父曰昌意:以至舜七世矣。自从穷蝉以至帝舜,皆微为庶人。

故事首先建构了舜的世系,从昌意到舜,一共七代。在这个世系中,值得注意的是,从第二代穷蝉开始,舜的祖先都是庶人。然而在《尚书·舜典》中,孔疏关于舜世系和沦为庶人的时间却有另一种说法。孔疏言:“帝系云,颛顼生穷蝉,穷蝉生敬康,敬康生句芒,句芒生蟜牛,蟜牛生瞽叟,瞽叟生舜。昭八年左传云:自幕至于瞽叟无违命,似其继世相传,当有国土。孔言为庶人者,尧典云有鳏在下,此云虞舜侧微,必是为庶人矣。盖至瞽叟,始失国也”《尚书正义》,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131-132页。。孔颖达根据《左传》提出,舜家族在瞽叟时方沦为庶人;而司马迁提出,早在穷蝉时,舜的祖先已经是庶人。司马迁的提法应有所本。由此可知,早在先秦时期,关于舜的故事就流传着不同的版本。

②舜父瞽叟盲,而舜母死,瞽叟更娶妻而生象,象傲。瞽叟爱后妻子,常欲杀舜,舜避逃;及有小过,则受罪。顺事父及后母与弟,日以笃谨,匪有解。

③舜,冀州之人也。舜耕历山,渔雷泽,陶河滨,作什器于寿丘,就时于负夏。舜父瞽叟顽,母嚚,弟象傲,皆欲杀舜。舜顺适不失子道,兄弟孝慈。欲杀,不可得;即求,尝在侧。

故事中的核心人物舜父瞽叟、继母和弟象皆已出现。司马迁简要交代了他们各自的性格,引出“欲杀舜”的动机。瞽叟是一个顽固之人,宠爱后妻、溺爱幼子,他之所以想杀死舜,可能是因为后妻的挑拨。不过,父子离间的细节并不清楚,给读者留下了想象的空间,这为敦煌《舜子变》提供了情节加工的基础。继母愚蠢奸诈,弟象傲慢无礼,两人都想杀死舜。同样,司马迁也没有交代他们的动机。面对这种艰难的家庭环境,舜越发遵循为子和为兄之道,没有怨怼之心。故事通过强烈的道德对比,凸显舜的圣贤。

仔细揣度②和③两处文字,不难发现它们并非来自同一史源,而是由司马迁抄合多书而成,甚至没有剪裁统筹。最明显的特征是,在介绍人物时出现了信息重复。例如,在②中引入瞽叟、继母和弟象,并介绍了象的性格是“傲”,瞽叟打算杀死舜,舜以德报怨,在德行方面表现得更加完美。大致相同的信息,在③中重复出现,并增添了一些其他的信息,比如瞽叟和继母的性格,舜应对父亲、继母和弟弟谋杀时的德行表现。这表明②和③在史料来源方面既存在信息重叠,又有不相同的部分。司马迁在采用不同来源的史料时,没有对它们进行筛选融合,而是选择一并保留。此外,③中重新交代了舜的籍贯和生活区域,这种表述本应出现在故事的起始部分。这更加提高了这几段文字来自不同史源的可能性。

④舜年二十以孝闻。三十而帝尧问可用者,四岳咸荐虞舜,曰可。于是尧乃以二女妻舜以观其内,使九男与处以观其外。舜居妫汭,内行弥谨。尧二女不敢以贵骄事舜亲戚,甚有妇道。尧九男皆益笃。舜耕历山,历山之人皆让畔;渔雷泽,雷泽上人皆让居;陶河滨,河滨器皆不苦窳。一年而所居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尧乃赐舜衣,与琴,为筑仓廪,予牛羊。瞽叟尚复欲杀之,使舜上涂廪,瞽叟从下纵火焚廪。舜乃以两笠自扞而下,去,得不死。后瞽叟又使舜穿井,舜穿井为匿空旁出。舜既入深,瞽叟与象共下土实井,舜从匿空出,去。瞽叟、象喜,以舜为已死。象曰:“本谋者象。”象与其父母分,于是曰:“舜妻尧二女,与琴,象取之。牛羊仓廪予父母。”象乃止舜宫居,鼓其琴。舜往见之。象鄂不怿,曰:“我思舜正郁陶!”舜曰:“然,尔其庶矣!”舜复事瞽叟爱弟弥谨。于是尧乃试舜五典百官,皆治。

这段文字交代了瞽叟谋杀舜的细节。第一次谋杀,瞽叟诱骗舜修补仓库屋顶,然后在仓库下纵火,试图烧死舜。第二次谋杀,瞽叟诱骗舜挖井,等舜挖到深处,瞽叟与象向井中填土。在两次谋杀中,舜均成功脱险,对待父亲更加孝顺,对待弟弟更加友爱。谋杀的计划来自象,实施谋杀行为者是瞽叟和象。误以为谋杀成功后,象还制定规则以分配从舜处获得的财物。在整个谋杀事件中,象和瞽叟始终占据核心位置,继母则处在无关紧要的边缘位置。

目前可见最早记录“谋杀舜”故事的是《史记·五帝本纪》,不仅可能存在多种史料来源,而且在构建舜世系时,早期文献关于舜的祖先沦为庶人的时间也有出入,由此可知早在先秦时期就流传着多个版本的“谋杀舜”故事,在某些细节上存在细微的差别。然而这些故事的主体情节具有一致性:谋杀的主要行为人是瞽叟和弟象,继母位于叙事的边缘位置,谋杀动机似乎是抢夺舜的妻子,瓜分舜的财产。所要表达的意图也相同:用不同寻常的以德报怨行为凸显舜的品德,以此渲染他的圣人形象。

三、《六度集经》中“谋杀舜”故事的变形

此前,学界在探讨敦煌《舜子变》的故事演变时,大多将《史记·五帝本纪》《列女传》等西汉前期文献作为主要源头,与变文直接对比。但是,从东汉至魏晋南北朝的漫长时间中,尚未发掘出中间性的文本将它们连接起来。敦煌《舜子变》糅合了佛教、儒学、重孝等元素,人们很难解释这些跳跃性的变化,例如儒家故事如何演变为佛教变文。

现存的《六度集经》署名为三国时期吴国僧人康僧会。“忍辱度无极章”第四十五节讲述了一个关于菩萨前世修行忍辱度的因缘故事(简称“忍辱度因缘故事”)。值得注意的地方是,这个故事的情节与“谋杀舜”故事有高度的相似性,很有可能是《六度集經》的编译者根据中国流传的后稷和舜故事改写而成。

忍辱度因缘故事一共由五个小故事构成,前三个是关于菩萨被养母遗弃的故事,后两个是关于菩萨被养父谋杀的故事,它们很有可能是《史记·五帝本纪》中“谋杀舜”故事的变形,在细节上更加丰富具体。

父凶念生,厥性恶重。前家有治师,去城七里。欲图杀儿,书敕治师曰:“昔有此儿入吾家,疾疫相仍,财耗畜死。太卜占云:‘儿致此灾。’书到极摄杀之火中。”讹命儿曰:“吾年西夕,加有重疾,尔到治师所,谛计钱宝,是尔终年之财。”儿受命行于城门内,睹弟与辈弹胡桃戏。弟曰:“兄来,吾之幸矣!为吾复折。”兄曰:“父命当行。”弟曰:“吾请行矣。”夺书之治师所。治师承书,投弟于火。父心忪忪而怖,遣使索儿。使睹兄曰:“弟如之何?”兄如状对,兄归陈之。父驿马追,儿已为灰矣。父投躬呼天,结气内塞,遂成发疾。《六度集经》,《大正藏》第3册,第152页。

在菩萨的养母三次遗弃失败之后,其养父开始实施谋杀行为。在第一次谋杀中,养父诱骗菩萨携信前往治师所,信中要求治师将菩萨投入火中烧死。在途中,菩萨遇到其弟与他人弹胡桃戏。其弟要求菩萨替自己游戏,夺取书信前往治师所。结果治师收信之后,将养父亲生之子杀死。

又生毒念曰:“吾无嗣已,不以斯子为,必欲杀之。”父有邸阁去国千里,仍遣斯儿曰:“彼散吾财,尔往计校。今与邸阁书,囊藏蜡封,尔急以行。”书阴勅曰:“此儿到,急以石缚腰沈之深渊。”儿受命稽首,轻骑进半。道有梵志,与父遥相被服,常相问遗书数往来。梵志有女,女既贤明,深知吉凶天文占候。儿行到梵志所居曰:“吾父所亲梵志正在斯止。”谓从者曰:“今欲过修礼之,可乎?”从者曰:“善!”即过觐礼。梵志喜曰:“吾兄子来!”便命四邻学士儒生耆德云集,娱宴欢乐,并咨众疑,靡不欣怿,终日极夜各疲眠寐。女窃睹男,见其腰带佩囊封之书,默解取还,省读其辞,怅然而叹曰:“斯何妖厉,贼害仁子,乃至斯乎!”裂书更之,其辞曰:“吾年西垂,重疾日困,彼梵志吾之亲友也。厥女既贤且明,古今任为儿匹,极具宝帛娉礼务好小礼大娉,纳妻之日,案斯勅矣。”为书毕,开关复之。

明晨进路,梵志众儒靡不寻叹。邸阁得书,承命具礼诣梵志家。梵志夫妻议曰:“夫婚姻之仪,始之于择行问咎占兆,彼善礼备,即吾许焉。今现男不媒礼娉便臻,彼岂将慢乎?”又退燕息曰:“男女为偶,自古然矣。男贤女贞,诚亦难值。”遂纳礼会宗。九族叹曰:“斯荣传世。”纳妻礼成,邸阁驰启。四姓闻之,结疾殊笃。儿闻亲疾,哽咽而言:“夫命难保,犹幻非真。”梵志欲择良日遣还,菩萨内痛不从其云。室家驰归,升堂稽首。妻寻再拜,垂泣而进三步又拜,称名曰:“妾是子男某妻,亲召妾为某,当奉宗嗣箕箒之使,尽礼修孝,惟愿大人疾瘳福臻,永保无终之寿,令其展情获孝妇之德。”四姓结忿内塞而殒,菩萨殡送慈恻哀慕,一国称孝。丧毕修行馨熏十方。《六度集经》,第152页。

养父因丧子更加痛恨菩萨,又心生杀计,令他携信拜访邸阁,信中要求邸阁将菩萨身缠大石沉入深渊。结果菩萨在途中遇到梵志,其女暗中救护菩萨,使菩萨免于不测,并与菩萨结为夫妻。消息传到养父耳中,养父气绝身亡。

将菩萨养父的谋杀故事与“谋杀舜”故事对比,主干情节基本一致。首先,在两个故事中,父亲都是谋杀的主谋。在第一次谋杀中,瞽叟试图放火烧死舜,养父要求治师将菩萨投入火中烧死。第二次谋杀中,瞽叟试图将舜掩埋在深井中,养父使唤邸阁将菩萨沉入深渊。其次,在谋杀的过程中,舜与菩萨都因父亲的诱骗而陷入险境。最后,弟弟在谋杀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弟象傲慢,试图杀死兄长舜;养父嫉妒菩萨比亲生儿子优秀而生杀心。

然而在忍辱度因缘故事中,以“谋杀舜”故事为基础增添了许多细节,以此来表达佛教因果观。例如,舜脱险基本上依靠自己;菩萨脱险则是因缘巧合,而且养父每次都遭到谋杀计划和行为的报应,第一次丧子,第二次身亡。由此可知,在忍辱度因缘故事中,后两个故事很有可能改编自《史记·五帝本紀》中的“谋杀舜”故事。

四、《六度集经》的编译与中国本土材料

康僧会编译的《六度集经》,并非纯粹由佛典翻译而来,翻译和流传过程中,一直存在改写和改译的情况。释天常:《六度集研究》,《中华佛学研究》,1998年第2期,第75-104页。陈洪:《〈六度集经〉文本的性质与形态》,《徐州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4期,第11-17页。而且在编译的过程中,儒家话语体系被融入经文之中,以此调和佛教与中国本土意识形态的紧张关系,利于佛教在士大夫群体中的传播。张富春:《佛教史视阈下康僧会译经之儒学化及其意义》,《中州学刊》,2016年第5期,第116-121页。《六度集经》在编译过程中必然要吸收和运用中国本土的材料。除了上文所示改造《史记·五帝本纪》中的“谋杀舜”故事,忍辱度因缘故事中前三个关于菩萨被弃养的故事,与《史记·周本纪》中后稷被遗弃的故事具有很高的相似性:

昔者菩萨,生于贫家。贫家不育,以亵裹之,夜无人时,默置四街,并钱一千,送著其道。……有一理家,独而无嗣,闻之默喜,令人四布索弃子者。……母获如志,育儿数月,而妇妊身,曰:“吾以无嗣故育异姓,天授余祚,今以子为?”以亵裹之,夜著汫中,家羊日就而乳。牧人寻察睹儿,即叹曰:“上帝何缘落其子于兹乎?”取归育之,以羊湩乳。四姓觉知,诰曰:“缘窃湩乎?”对曰:“吾获天之遗子,以湩育之。”四姓怅悔,还育数月。《六度集经》,第152页。

菩萨出生于贫困之家,亲生父母迫于家境而将他遗弃在大街上。之后,他被一位有钱无子的四姓之女收养。不久以后四姓之女怀有身孕,于是将菩萨抛弃在汫“汫”同“井”。井在传统社会中一般是人流汇聚之地。中。四姓之女的羊主动去哺育菩萨,这个现象引起了牧羊人的注意。他前去查看,发现了被羊群哺育的弃婴菩萨,于是收养菩萨,用四姓之女的羊奶抚育他。四姓之女觉察这件事情之后,感到非常懊悔,又重新抚养菩萨。

妇遂产男,恶念更生,又复如前。以亵裹之,著车辙中。儿心存佛三宝,慈向其亲。晨有商人数百乘车,经路由兹,牛踬不进。商人察其所以,睹儿惊曰:“天帝之子,何缘在兹乎?”抱著车中,牛进若流。前二十里息牛,亭侧有独母白商人乞曰:“以儿相惠济吾老穷。”即惠之矣。母育未几,四姓又闻,怆然而曰:“吾之不仁,残天德乎?”又以众宝请儿归家,哽咽自责。《六度集经》,第152页。

四姓之女重新收养菩萨之后,生下儿子。这时她心中再次萌生抛弃菩萨的恶念,于是用布裹着菩萨放置在大路的车辙之中,试图让往来的车队压死他。一个商队经过,然而拉车之牛走到菩萨跟前就不再前行,成功避开菩萨。后来经过一番周折,四姓之女又重新收养了菩萨。

育二儿数年之间,睹儿之智奇变纵横,恶念又生曰:“斯明溢度吾儿,否宰必虏之矣。”亵裹入山,弃著竹中,绝食必殒。儿兴慈念曰:“吾后得佛,必济众苦矣。”山近溪水,儿自力摇从竹,堕地,展转至其水侧。去水二十里,有担死人。有人行取樵,遥见小儿,就视叹曰:“上帝落其子乎?”抱归育焉。四姓又闻,厥恨如前,以众名宝请归。悲泣,并教书数。仰观俯占,众道之术,过目即能。禀性仁孝,言辄导化。国人称圣,儒士云集。《六度集经》,第152页。

四姓之女养育菩萨和亲生之子一段时间后,发现菩萨比亲生之子更加聪明,于是又生恶念,将菩萨抛弃在山中。菩萨自救之后,被入山砍柴的樵夫发现并收养。

在《史记·周本纪》中,也记载了周朝始祖后稷出生后被生母遗弃的故事:

周后稷,名弃。其母有邰氏女,曰姜原。姜原为帝喾元妃。姜原出野,见巨人迹,心忻然说,欲践之,践之而身动如孕者。居期而生子,以为不祥,①弃之隘巷,马牛过者皆辟不践;②徙置之林中,适会山林多人,迁之;③而弃渠中冰上,飞鸟以其翼覆荐之。姜原以为神,遂收养长之。初欲弃之,因名曰弃。司马迁:《史记》,第111页。

姜原把后稷视为不祥之兆,因此将他遗弃在小巷中,试图让来往的牛马踩死他,结果牛马全都避开了后稷。姜原又打算将后稷遗弃在树林之中,而恰好当时林中人多,没能成功。姜原又将后稷遗弃在河流的冰面上,试图冻死他,天上的飞鸟来到后稷身边,用羽翼包裹住他以避风寒。三番四次试图抛弃后稷的行为都被非自然现象所挫败,让姜原产生了冥冥之中有天神保护后稷的想法,于是重新抚育后稷。

将《周本纪》中后稷被遗弃的故事与菩萨被遗弃的故事进行比较,不难发现二者有着高度相似之处。第一,菩萨和后稷均被母亲(养母或亲生母亲)抛弃三次。第二,菩萨和后稷被遗弃之后,均得到动物的呵护,前者是羊,后者是飞鸟。第三,菩萨和后稷均被母亲遗弃在路上,但是往来的牛马都不愿踩踏,遗弃者的谋划未能成功。第四,菩萨和后稷均被遗弃在山中,后来都得到救助。由此可以认为,在《六度集经》中,这个关于菩萨修行忍辱度因缘故事的前半部分改编自中国历史中后稷被弃的传说。至此,“谋杀舜”故事与佛教产生了关联,为敦煌《舜子变》中佛教因素的出现提供了解释。

关于菩萨被母亲抛弃的故事很可能改编自《史记·周本纪》中关于“后稷遭弃”的记载。这段材料很有可能来自《诗经·大雅·生民之什》:

厥初生民,时维姜嫄。生民如何?克禋克祀,以弗无子。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载震载夙,载生载育,时维后稷。诞弥厥月,先生如达。不拆不副,无菑无害。以赫厥灵。上帝不宁,不康禋祀,居然生子。诞寘之隘巷,牛羊腓字之。诞寘之平林,会伐平林。诞寘之寒冰,鸟覆翼之。鸟乃去矣,后稷呱矣。毛亨传,郑玄笺,孔祥军点校:《毛诗传笺》,北京:中华书局,2018年,第382-383页。

康僧会通览六经,在与孙皓的问答中引用《诗经》与《周易》。释慧皎著,汤用彤校注,汤一玄整理:《高僧传》,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15页。由此不难看出,康僧会很有可能熟悉儒家经典中有关舜、后稷等的记载。加之忍辱度因缘故事中的情节与后稷遭弃、“谋杀舜”故事的情节高度吻合,这个故事改编自后稷、舜故事的可能性非常大。正如汤用彤所言,“僧会译经中,现存有《六度集經》,编辞典雅,颇援引中国理论”汤用彤:《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97页。。

五、再论敦煌《舜子变》的改造

关于敦煌《舜子变》对《史记·五帝本纪》中有关舜记载的改造,前人已经进行了较为可靠的研究,“敦煌《舜子变》则以《史记·五帝本纪》的记载为底本,在保持故事主体面貌的基础上,根据主题表达需要,展开合理想象和幻想,在故事情节和艺术手法上进行大胆的加工改造,使故事情节更加曲折生动,人物形象更加丰满,并且更好地凸现了佛法无边、劝善惩恶的主题”杨宏:《从上古神话到敦煌变文〈舜子变〉看舜故事的嬗变》,《楚雄师范学院学报》,2008年第2期,第68-72页。。不过敦煌《舜子变》中还有值得探讨之处,例如变文中新增情节的来源问题。

现存敦煌《舜子变》大体上由四个小故事构成:第一,继母借摘桃之事向瞽叟诬陷舜不孝;第二,诱骗舜修治仓库,试图放火烧死舜;第三,诱骗舜挖井,试图把舜掩埋在井中;第四,舜远走躬耕历山,后与瞽叟、继母、象弟重归于好。后三个故事改编自《史记·五帝本纪》,毋庸赘言。其中第一个故事的原型,很可能是东汉孝子王祥。

萧广济《孝子传》:

王祥早失母,后母憎而谮之,祥孝弥谨。盛寒,河水坚冰,网罟不施,母欲得生鱼,祥解褐,扣冰求之。冰忽小开,有双鱼出游,祥垂纶而获之。于时谓至孝所致。……王祥事后母,庭有柰树,始着子,使守视。祥昼驱鸟雀,夜则惊鼠。时雨忽至,祥抱树至曙,母见恻然。熊明辑校:《汉魏六朝杂传集》,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第2205-2206页。

《晋书·王祥传》:

祥性至孝。早丧亲,继母朱氏不慈,数谮之,由是失爱于父。每使扫除牛下,祥愈恭谨。父母有疾,衣不解带,汤药必亲尝。母常欲生鱼,时天寒冰冻,祥解衣将剖冰求之,冰忽自解,双鲤跃出,持之而归。母又思黄雀炙,复有黄雀数十飞入其幙,复以供母。乡里惊叹,以为孝感所致焉。有丹柰结实,母命守之,每风雨,祥辄抱树而泣。其笃孝纯至如此。房玄龄:《晋书》,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987页。

敦煌《舜子变》中具体记载是:

后阿孃闻苦嗽(瞽叟)到来,心里当时设计。高声唤言舜子:“实若是阿耶来,家里苦无供备。阿孃见后园果子非常,最好红桃先(鲜)味。我若嘀(摘)得桃来,岂不是于家了事!”舜子问(闻)道摘桃,心里当时欢喜。舜子上树摘桃,阿孃也到树底。解散自家头计(髻),拔取金芆(钗)手里。次(刺)破自家脚上,高声唤言舜子:“我子是孝顺之男,岂不下树与阿孃看次(刺)?”舜子忽闻次言,将为(谓)是真无为(伪)。舜子即忙下树。(阙)房中卧地不起。不经三两□□,□□□(瞽)叟来至。瞽叟入到宅门,直到自家房□。□后妻向床上卧地不起。瞽叟问言娘子:“前后见我不归,得甚能欢喜!今日见我归家,床上卧□□(地)不起。为复是邻里相争,为复天行时气?”后妻忽闻此言,满目墔墔下泪。“自从夫去辽阳,遣妾勾当家事。前家男女不孝,见妾后园摘桃,树下多埋恶刺。刺我两脚成疮,疼痛直连心髓。当时便拟见官,我看夫妻之义。老夫若也不信,脚掌上见有脓水。见妾头黑面白,异生猪狗之心。”黄征、张涌泉校注:《敦煌变文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第200-201页。

王祥所处的时代,人们将孝顺名节之事推崇到极致。赵翼著,王树民校证:《廿二史札记校证》,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104页。他本人又是一位重要的政治人物,因此关于他的孝顺事迹在生前身后流传甚广,甚至被编入二十四孝的故事中而广泛流传。杨鹏举:《“二十四孝”传播研究》,硕士学位论文:河北师范大学,2018年,第8-18页。《晋书·王祥传》与《孝子传》记载王祥侍奉后母至孝的故事有三,最后一个是王祥受后母之命看护柰树的故事。在敦煌《舜子变》中,舜受后母之命,上树摘桃。柰是李子的一种,在树形与花朵上与桃树相似。相较于桃,柰似乎稀少一些,不如桃普遍。因此,敦煌《舜子变》很有可能将柰改写为桃,在著名的王祥为后母守护柰树故事的基础上敷衍出舜替后母摘桃的故事。此外,王祥与生父本无隔阂,在后母的诋毁之下,王祥逐渐失去父亲的喜爱。敦煌《舜子变》中,起初瞽叟与舜父子关系良好,瞽叟在续弦之前特意征询舜的意见。后来在后母的挑拨之下,瞽叟与舜的关系迅速恶化,甚至三番四次设计谋杀舜。

值得注意的是,敦煌《舜子变》中引入了帝释天这个人物。帝释天是佛经故事中经常出现的角色,承担主持正义、监察阎浮提、保护佛及菩萨等任务。在变文中,当舜处于危急之时,帝释天两次出现,施法将其救出险境:

(第一次)瞽叟打舜子,感得百鸟自鸣,慈鸟洒血不止。舜子是孝顺之男,上界帝释知委。化一老人,便往下界来至。方便与舜,犹如不打相似。舜即归来书堂里,先念《论语》《孝经》,后读《毛诗》《礼记》。黄征、张涌泉校注:《敦煌变文校注》,第201页。

(第二次)舜闻涛(掏)井,心里知之,便脱衣裳井边,跪拜入井涛泥。上界帝释密降银钱伍百文入于井中。……瞽叟便即与大石填塞。……帝释变作一黄龙,引舜通穴往东家井出。舜叫声上报,恰值一老母取水,应云:“井中是甚人乎?”舜子答云:“是西家不孝子。”老母便知是舜,牵挽出之,舜即泣泪而拜。黄征、张涌泉校注:《敦煌变文校注》,第202页。

帝释天相助身处险境的佛、菩萨的前世角色,是本缘经中一个十分寻常的桥段,被移植到敦煌《舜子变》中,在情节上并无违和生硬之感。帝释天的第一次出现是在后母命舜摘桃的故事中:舜遭到父亲毒打,浑身受伤流血,帝释天施法后,舜旋即痊愈,回到书堂诵读《论语》《孝经》《毛诗》《礼记》。充满佛教色彩的帝释天与儒家学说中的圣人、经典糅合成一个生动的故事,这是儒释融合的典型例证。帝释天的第二次出现是在瞽叟埋舜于井的故事中,这个故事源自《史记·五帝本纪》。在《史记》的记载中,舜在下井之前已经洞察了瞽叟与弟象的谋杀计划,提前在井壁上挖好通道,当瞽叟填井时,舜从预留的通道中逃走。在《史记》中,舜依靠自己的远见脱离险境,而在变文中,帝释天化为一条黄龙,引导舜挖掘通道从东家井中逃生。

六、结 语

“谋杀舜”故事出自《史记·五帝本纪》,原本只是舜生平经历的一小部分,情节简单,分别是瞽叟诱骗舜修补仓库,然后从楼下纵火杀舜;瞽叟诱骗舜挖井,然后填井掩埋舜。从三国到南北朝,《六度集经》在编译和流传中渐渐改编“谋杀舜”的故事,并在故事开头增加了周朝先祖后稷遭弃的故事,在此基础上丰富细节、强化人物形象,使得“谋杀舜”故事更加生动曲折,与佛教发生密切关联。敦煌《舜子变》中,“谋杀舜”故事化用了二十四孝故事中王祥为继母看护柰树的情节,又引入本缘经中常见的帝释天拯救佛和菩萨前世角色的桥段。“谋杀舜”故事就像一粒种子,随着时间的流逝,在后人衍生的各种细节和情节的滋养下,成长为一棵参天大树。

《六度集经》化用“谋杀舜”故事,是為了更好地宣扬佛教教义。变文中,帝释天等佛教人物的引入,则是当时崇佛氛围的产物。考察“谋杀舜”故事的流变可以发现,不同时代的人们根据自身的需要,或有意或无意对流传的经典故事进行改造。改造的结果是,“谋杀舜”故事的情节越来越曲折,人物形象越来越饱满,细节越来越生动。故事成为一个层累的标本,不同时代的思想潮流在其中烙下一层层的文化印记。

〔责任编辑:沈 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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