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贤女与神女

2022-04-12陈洪

阅江学刊 2022年2期
关键词:神女

摘 要 《韩诗外传》的显著特点是以故事说《诗》。从文本考释看,阿谷处女故事是有情趣而又奇怪的一章,有情趣是因为故事塑造了一位达情而知礼的女性,奇怪之处在于今存故事文本存在某些不应有的讹误、脱漏等问题。考察该故事的流传和评价颇为有趣,简言之,经学史上的兴衰、纷争,在相当程度会波及有关文学作品,影响其传承。从《汉广》四家诗本义的发生学考察,江妃二女故事是从“悦人”本义推演出来的,是神女的具象化,而阿谷处女故事则是从“悦人”与“德广”双重本义生发出来的,是贤女的具象化。在汉儒看来,《诗经》中的爱情主题无不留有“美刺”的烙印,阿谷处女和江妃二女故事说明,在礼教的束缚下,关于男女之情的故事与诗歌仍然得到了相当的演绎。

关键词 《韩诗外传》 《列女传》 故事诗学 贤女 神女

作者简介:陈洪,文学博士,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面上项目“先秦两汉故事及故事类文献研究”(16BZW042)

众所周知,汉初《韩诗外传》(以下简称《外传》)的显著特点是以故事说《诗》,但《外传》是如何具体地以故事说《诗》的?与传统的齐韩鲁毛四家说诗方式有何联系和区别?这种说诗方式对故事的生成有何作用?这些问题有待进一步研究。这里以阿谷处女、江妃二女两个故事为例,进行诗学发生论的考察。

一、故事文本考释

在《外传》卷一中,阿谷处女故事是很有情趣而又非常奇怪的一章。故事讲述孔子南游适楚,至阿谷之隧见一女子在河边浣洗,孔子命子贡以乞饮、调音、赠为由三挑其语,最终,孔子知此妇人“达于人情而知礼”,故事结束。故事的情趣在于用生动、温婉的语言塑造了一位达情而知礼的女性浣者形象,亦展现了孔子性情的另一面。

阿谷处女一方面是达情。其行,迎流、从流而挹之,奂然弃之、溢之,展现出动作之优美;将觞溢之,跪而置之沙上,有情而谦卑。其语,“穆如清风,不悖我语,和畅我心”。另一方面是知礼。“欲饮则饮,何问于婢子”,表现出不卑不亢;“礼固不亲授”,体现出知礼;“分其资财,弃之野鄙。吾年甚少,何敢受子?子不早去,今窃有狂夫守之者矣”,既断然拒绝馈赠,又好意劝子贡早去。许维遹:《韩诗外传集释》卷1,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2-5页。

奇怪之处在于,今存故事文本有某些不应出现的问题。与刘向《列女传》卷六“阿谷处女”的故事对比,有论者颇疑该文本在文字上有讹误、脱漏者。这里摘要述之。

其一,“坐置之沙上”,《列女传》作“跪置沙上”,《书钞》卷一百五十九、《太平御览》卷七十四都作“跪坐置之沙上”。许维遹案:“古人跪坐不分,此疑校者据《列女传》注‘跪’字于‘坐’旁,《御览》误合之耳。”屈守元案:《礼记·曲礼·正义》为“坐亦跪也”。“是‘跪’、‘坐’二字不当重”许维遹:《韩诗外传集释》卷1,第3页。屈守元:《韩诗外传笺疏》,成都:四川出版集团巴蜀书社,2012年,第7页。。许、屈二位先生的校释有道理,但标点为“坐,置之沙上”似更精确些。“坐”(跪)是有礼节的表现,与下文“礼固”之辞相应,“置之”才是放觞的动作。

其二,赠之第三挑,《外传》云,“妇人对曰:‘……子不早去,今窃有狂夫守之者矣。’”许维遹:《韩诗外传集释》卷1,第4页。《列女传》作“子不早命,窃有狂夫名之者矣”。屈守元引王照圆说:命,婚姻之命也;名,男女行媒相知名也。因此,他疑“早去”之“去”当作“至”,“守”犹“主”,“此言子不早至,今窃有狂夫为之主矣”,故“其意正与《列女传》相同”屈守元:《韩诗外传笺疏》,第9页。。这种怀疑似不准确。从本文看,屈先生也认为此文以久、鄙、子、守为韵,古并属咍部,故守字不误,但其义是守护、保持而非“主”,与《外传》常见的“守节”“守职”等用法一样。从校勘看,《太平御览》卷八百一十九、《容斋续笔》卷八引及此文者,均作“去”“守”,故改字无版本依据。从语意看,《列女传》改为命、名二字,其实改变了处女的形象。《外传》原意为,你若不早点离开,恐怕会遇上守护的狂夫!与前言“吾年甚少,何敢受子”态度一致,都是拒绝子贡的美意。而《列女传》改字,则其意变为:你为何不早来,如今已有狂夫先来行媒问名了!语气中有怨恨子贡不早来或让子贡后悔来晚的意思,如此,则处女的性情亦由稳重守礼变为轻佻情挑了。

其三,诸多注家认为子贡第三挑中文字有脱漏。今本《外传》该处如下。

子贡曰:“吾北鄙之人也,将南之楚……”妇人对曰:“……子不早去,今窃有狂夫守之者矣。”《诗》曰:“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此之谓也。许维遹:《韩诗外传集释》卷1,第4-5页。

而《列女传》在“诗曰”之前尚有“子贡以告孔子,孔子曰:‘丘已知之矣。斯妇人达于人情而知礼’”等二十四字,周廷寀注本即已指出许维遹:《韩诗外传集释》卷1,第5页。屈守元:《韩诗外传笺疏》,第6页。。从该故事结构上说,乞饮部分有“子贡以告。孔子曰:‘丘知之矣’”,调音部分有“子贡以告。孔子曰:‘丘知之矣’”,则赠部分也应当有“子贡以告。孔子曰……”之类的话,否则故事结构明显残缺。参看《列女传》三处孔子答词,周廷寀的意见的确可以采纳。《古列女传》卷6,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影印本,第163-164页。所谓“达于人情而知礼”的评价,准确地揭示了处女的性情品格,与《外传》同卷所宣扬的“见一物不具,一禮不备,守节贞理,守死不往”许维遹:《韩诗外传集释》卷1,第2页。的妇道,意趣相近。

当然,《外传》的这些讹误或脱漏,可能文本原来如此,也可能是流传过程中产生的。

二、故事的流传和评价

考察阿谷处女故事的流传和评价情况,颇为有趣,亦颇有文学史乃至经学史之意义。简言之,经学史上的兴衰、纷争,也会在相当程度波及有关文学作品。

经检索,在现存传世文献中,该故事首见于《外传》,再见于《列女传》,又见于《孔子家语》。西汉前期《外传》创作此故事,意在通过守节贞理之处女的故事解读《诗经》,故在故事末尾的核心位置,既引《诗》“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云云,又称“此之谓也”,将《诗》与故事紧密联系起来。关于《外传》性质,向有引诗、用诗、解诗诸说。“此之谓也”,是《荀子》《外传》《说苑》《新序》等的常用语,多用在引《诗》之后。详情可参见于淑娟《韩诗外传研究——汉代经学与文学关系透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西汉末年刘向关注妇女问题,将此故事改编收入《列女传》卷六“辩通”,意在塑造一位能言善辩、达情知礼的女性,作为“女诫”的案例之一。故其中“子不早命,今窃有狂夫名之者矣”“汉有辨女,不可求思”等文字修改,及其颂辞“观其风……子曰达情,知礼不淫”《古列女传》卷6,第164页。云云,都是刘向政治教化意识的反映。之所以该故事可能又见于《家语》关于《孔子家语》的成书时代,向有战国说、西汉说、东汉说、魏晋说等,参见邬可晶《〈孔子家语〉成书考》(上海:中西书局,2015年,第4-8页、第406页)所引。此处采纳魏晋说。,是因为今本《家语》虽不载,但《太平御览》引有此文片段:“《家语》曰:孔子南游于楚,至阿谷之隧,使子贡奉觞从女子乞饮。”李昉等:《太平御览》卷158,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影印本,第767页。今本《家语》正文、佚文均不载阿谷处女故事,可能是出于尊孔的目的而删除了该条。

阿谷处女故事还以典故、词语等形式流传于先唐文学作品中。如东汉崔骃《七依》有云:“回顾百万,一笑千金,振飞縠以长舞袖,袅细腰以务抑扬。当此之时,孔子倾于阿谷,柳下忽而更婚,老聃遗其虚静,杨雄失其太玄。”欧阳询:《艺文类聚》卷57,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1024-1025页。《太平御览》卷381所引崔骃《七依》的文字有所不同:“紫唇素齿,雪白玉辉,回眸百万,一笑千金。孔子倾于阿谷,浮屠忘其桑门,彭祖飞而溶集,王乔忽而堕云。”这是嘲笑孔子与柳下惠、老子、扬雄一样,一见到美丽非凡的女子就不能自持。又如梁朝庾肩吾《新苔诗》云:“随潮染岸石,逐脉聚浮查。徒令阿谷丽,停筐不汰沙。”欧阳询:《艺文类聚》卷82,第1409页。该诗咏阿谷处女虽美,但苔草茂盛,令她不能浣洗。如此直接用该故事的作品并不多,用故事中的“曲汜”“抽琴”等语词的作品还有一些,如刘宋鲍照《芜城赋》“抽琴命操,为芜城之歌”,刘宋谢惠连《泛湖归出楼中玩月》“憩榭面曲汜,临流对回潮”,等等。尽管《文选》李注均引《外传》作注萧统编,李善注:《文选》卷11,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68页。萧统编,李善注:《文选》卷22,第212页。,但与该故事的关系已经邈远了。若以《文选》李注为观测点,其中引用阿谷处女故事词语的作品不过区区二三例,而与之有关的江妃二女故事典故,引用达六例。表面词语之影响当然不及深层典故之影响。

阿谷处女故事流传不广泛的原因,当与汉代以来嘲笑孔子“淫乱”之风气有关。此风之起,缘于《论语·雍也》中凿凿有据的“子见南子,子路不说”杨伯峻:《论语译注》第六,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64页。故事。桓宽《盐铁论》记载,时人曰“男女不交,孔子见南子,非礼也”;扬雄《法言》认为,有人以为“仲尼于南子,所不欲见也”是圣人之“诎”(屈);王充《论衡》有云,“南子,卫灵公夫人也,聘孔子,子路不说,谓孔子淫乱也。”分别参见桓宽《盐铁论》卷2《论儒》、扬雄《法言》卷8《五百》、王充《论衡》卷9《问孔篇》。东汉崔骃《七依》“孔子倾于阿谷”之语,可能是最早就此故事来嘲笑孔子的。旧题孔鲋《孔丛子·儒服》记载,平原君向子高提问:“吾闻‘子之先君亲见衛夫人南子’,又云‘南游遇乎阿谷,而交辞于漂女’,信有之乎?’”子高回答说:“意卫君夫人飨夫子,则夫子亦弗获已矣。若夫阿谷之言,起于近世,殆是假其类以行其心者之为也。”傅亚庶:《孔丛子校释》卷12,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297-298页。该书约成书于东晋前。这段问答将阿谷漂女故事与孔子见卫灵公夫人南子的史事联系起来。宋代洪迈《容斋续笔》曰:“观此章,乃谓孔子见处女而教子贡以微词三挑之,以是说《诗》,可乎其谬戾甚矣,它亦无足言。”洪迈撰,孔凡礼点校:《容斋随笔》卷8,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313页。洪迈不仅斥责阿谷处女故事的谬戾,甚至将《韩诗外传》全部否定了。

这类观点或评价,都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阿谷处女故事的流传。故《外传》注家许瀚指出了一个可笑至极的事实:该故事自“抽觞以授子贡”之“授”字至引《诗》“汉有游女”“游”字,共三百六字,诸本多脱去,如程荣、胡文焕、唐琳、钟惺。其不脱者,薛本、沈本、毛本。脱去的三百余字正好相当于薛本的一页。“是此文久为儒者所诟病,不惜毁弃者已。独怪此页诸家展转传刻,皆不之觉,变薛本之行款而联次其已脱之文,抑何可笑也”许维遹:《韩诗外传集释》卷1,第5页。。

三、故事的诗学发生考察

以事说诗是汉代解经的重要方式之一。《史记·儒林传》曰:“韩生推《诗》之意,而为《内外传》数万言,其语颇与齐鲁间殊,然其归一也。”司马迁:《史记》卷121,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3124页。《汉书·艺文志》云:“汉兴,鲁申公为《诗》训故,而齐辕固、燕韩生皆为之传。或取《春秋》,采杂说,咸非其本义。与不得已,鲁最为近之。”班固:《汉书》卷30,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708页。其中录鲁诗二种:《鲁故》《鲁说》,录齐诗五种:《齐后氏故》《齐孙氏故》《齐后氏传》《齐孙氏传》《齐杂记》,录韩诗四种:《韩故》《韩内传》《韩外传》《韩说》。此处指出齐诗传、韩诗传采故事说诗,但又远离《诗》本义的特点。对此,徐复观以为,《外传》“乃韩婴以前言往行的故事,发明诗的微言大义之书。此时诗与故事的结合,皆是象征层面上的结合”徐复观:《两汉思想史》(卷三),台北:学生书局,1979年,第8-9页。。司马迁、班固与徐复观提出的问题,其实是故事与《诗》本义距离的问题。就此,我们不妨考察齐鲁韩三家诗对《诗经·周南·汉广》的解读。

清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下文简称《三家义》)已经做了很好的资料搜集工作,据之撮要三家及毛诗中有关以事说诗的部分。

其一,关于《汉广》本义。《韩诗》序说:“汉广,悦人也。”《毛诗》序云:“德广所及也。”而齐诗、鲁诗关于《汉广》本义的说法已失传,王先谦只是含糊地说“三家义同”王先谦著,吴格点校:《诗三家义集疏》卷1,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51页。《韩诗》序,王先谦据《文选》卷34曹植《七启》李注引。又《毛诗》序,王先谦引作:“德广所及也。文王之道被于南国,美化行乎江汉之域,无思犯礼,求而不可得也。”今案:关于“悦人”,《尔雅注疏》卷4郭璞有注,“《诗》云:‘心焉惕惕。’《韩诗》以为悦人,故言爱也。”朱熹《论语集注》卷1“好其言,善其色,致饰于外,务以悦人,则人欲肆而本心之德亡矣”。可以参看。。对《诗》本义的理解有差别,必然会导致具体解说产生差异。例如释“游女”句,《毛诗》曰:“郑玄曰:[贤]女虽出游汉水之上,人无欲求犯礼者,亦由贞洁使之然也。”《韩诗》曰:“薛君曰:游女,汉神也。言汉神时见,不可求而得之。”参见《文选》卷49干宝《晋纪总论》李注,脱“贤”字,第691页;《文选》卷18嵇康《琴赋》李注,第259页。前者从王德出发而言贤女,后者从人情出发而言神女,目的相去不啻天壤!

其二,关于解说《汉广》的故事。在“汉有游女,不可求思”句下,《三家义》集有齐说、韩说和鲁说,三家诗说竟然都涉及江妃二女故事!其中鲁说引此故事最为完整:

江妃二女者,不知何所人也。出游于江汉之湄,逢郑交甫。见而悦之,不知其神人也,谓其仆曰:“我欲下请其佩。”……遂手解佩与交甫。交甫悦,受而怀之中当心。趋去数十步,视佩,空怀无佩;顾二女,忽然不见。诗曰:“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此之谓也。王先谦著,吴格点校:《诗三家义集疏》卷1,第51页。

王先谦认为这是刘向《列仙传》之文,又引《文选》扬雄《羽猎赋》李注引应劭语,张衡《南都赋》“游女弄珠于汉皋之曲”和王逸《九思》“周徘徊于江渚,求水神兮灵女”等,而刘向与扬、应、张、王“皆习鲁诗者”,故将江妃二女故事当作鲁说了。王先谦著,吴格点校:《诗三家义集疏》卷1,第52页。此番疏证似有理,但《列仙传》成书于东汉末,并非出自刘向之手;又习鲁诗者,未必不能采用韩诗、齐诗之说。陈洪:《〈列仙传〉成书时代考》,《文献》,2001年第1期,第45-52页。例如张衡《南都赋》“游女弄珠于汉皋之曲”句下有李善注:“《韩诗外传》曰……”至少在唐人李善看来,张衡采用了韩说的故事。因此,鲁说是否为江妃二女的原创故事,尚存疑问。

《三家义》认为齐诗说也用江妃二女故事,依据是西汉焦延寿《易林·萃之渐》“乔木无息,汉女难得。橘柚请佩,反手离汝(难悔)”及《噬嗑之困》篇等用典引文。不过,《易林》为何是齐说,王先谦没有交代清楚。如果仅因“无息”之“息”字(四家诗中,唯韩诗用“不可休思”)遂定《易林》本齐诗说,则似嫌草率。相反,《汉书·儒林传》说“韩生亦以《易》授人,推《易》意而为之传”班固:《汉书》卷88,第3613页。。因此,《易林》所用江妃二女故事,亦有来自韩诗说的可能。

《三家义》既引韩诗说:“游女,汉神也。言汉神时见,不可得而求之。”同时,又据《文选》之郭璞《江赋》、张衡《南都赋》李注,以及《说文》《初学记》《太平御览》等引《韩诗》内、外传中江妃二女故事,以为“此《韩诗》说可参考者”,似未肯定韩诗说中亦有江妃二女故事,但今本《韩诗外传》佚文中恰恰有此故事节本:

郑交甫将南适楚,遵波汉皋台下,乃遇二女,佩两珠,大如荆鸡之卵。萧统编,李善注:《文选》卷4,第69页。又郭璞《江赋》“感交甫之丧珮,愍神使之婴罗”,李注所引更完整些,“《韩诗内传》曰:郑交甫遵彼汉皋台下,遇二女,与言曰:愿请子之珮。二女与交甫,交甫受而怀之,超然而去。十步,循探之,即亡矣。回顾二女,亦即亡矣。”(《文选》卷12,第189-190页)只是这里作“内传”而非“外传”。

屈守元先生将此条列在“存疑”中,理由是“此事諸书所引‘内’‘外’传错出”,故不能定为《外传》屈守元:《韩诗外传笺疏》,第480页。。屈先生的看法是慎重的,但就此认为韩诗说中有江妃二女故事则是没有问题的。进一步说,从上述韩诗本义“悦人”和《列仙传》晚出、齐诗说不能肯定等情况看,这个“悦人”的故事极有可能由韩诗首创。王先谦考察完《汉广》三家诗说后,顺带来了一段判词:“《列女传》六、《韩诗外传》一载孔子子贡见阿谷处女事,终引此诗,则说诗者推演之词,不为正训。”王先谦著,吴格点校:《诗三家义集疏》卷1,第53页。此诗,指《汉广》。这虽是尊孔的口气,却启发我们进一步思考,江妃二女与阿谷处女两个故事有什么关系?两个故事的性质与《汉广》本义有什么关系?

毛诗中的游女是位“人无欲求犯礼”的“贤女”,韩诗中的游女则是位“悦人”而“不可求而得之”的神女。江妃二女故事是从“悦人”本义推演出来的,是神女的具象化(仙女故事);阿谷处女故事则是从“悦人”与“德广”双重本义生发出来的,是贤女的具象化(民女故事)。换句话说,两则故事的诗学发生顺序基本相同。前者的顺序是:韩诗“悦人”本义→神女→江妃仙女;后者的顺序是:“悦人”与“德广”双重本义→贤女→阿谷民女。

表面上看,二则故事虽然都以“汉有游女,不可求思”诗句为解说对象《外传》中,以不同故事或议论解说同一句的现象,极为普遍。如“人而无礼,胡不遄死”,多达四次,有两个故事、两次议论。,但从深层看,二者以《汉广》不同的诗本义为生发原点,故其结果有仙女与民女的巨大差别。

再看阿谷处女的文本,可以看到双重的诗本义而生发出不同叙事方式。一方面,出于“悦人”的目的,故事写出子贡的善为之辞,处子的温婉答词与优雅的行为。另一方面,出于“德广”的目的,故事写出面对子贡步步进逼的三挑,处子采取了不同的守礼态度。

在《列女传》中,这一文本的“德广”色彩从修辞到结构都进一步增强。修辞方面的相应改动表现为:“以观其语”变为“以观其志”,“坐置之沙上”改为“跪置沙上”,“吾年甚少”改为“妾年甚少”“子不早去,今窃有狂夫守之者矣”改为“子不早命,窃有狂夫名之者矣”。结构上的变动,正如孔子对处子评价的变化。在《外传》中,只有一挑“丘知之矣”、二挑“丘知之矣”两次反应。在《列女传》中,则三次表态:一挑“丘已知之矣”,二挑“丘已知之矣。过贤则宾”,三挑“丘已知之矣。斯妇人达于人情而知礼”。另外,《列女传》在结尾增添颂词,明确表达了宣扬“德广”的创作目的:

孔子出游,阿谷之南,异其处子,欲观其风。子贡三反,女辞辨深,子曰达情,知礼不淫。《古列女传》卷6,第163-164页。

孔子的目的是观其风,达情而知礼的评价,是对阿谷民女可爱而贤达形象的准确概括,亦是对“悦人”和“德广”双重叙事目的和叙事方式的准确概括。不仅如此,《外传》中孔子“淫”的形象,被《列女传》修正为观“文王之道被于南国,美化行乎江汉之域,无思犯礼,求而不可得”(上注引自《毛诗序》)的卫道士形象,子贡之三挑,不过是孔子三次考验处女是否知礼的手段。

四、余论:男女之情的故事演绎

之所以出现阿谷处女故事在诗学发生上的双重本义,可能有两种解释。其一,如果《外传》文本原本如此,那么其诗学的发生本义应是单纯的,即以“悦人”为出发点,“德广”的色彩很弱。其二,《外传》文本在流传过程中产生了讹误、脱漏现象,应当据《列女传》补正,如此,则阿谷处女故事的诗学发生本义就应当是双重的,即“悦人”与“德广”。在没有确凿新材料证明以前,笔者倾向于前一种解释。

爱情故事在《诗经》的时代已经被表现得很充分了。从“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到“爱而不见,搔首踟蹰”,“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从“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到“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有热恋、相思,亦有情戏、惆怅。然而在汉儒看来,这些诗歌或赞美后妃之德、文王之德,或讥刺世俗之淫、君主之淫,无不有“美刺”的烙印。但是,经学的阵营并非铁板一块。韩诗的“悦人”本义还是给男女之情留出了一丝发展的缝隙,《汉广》中的“游女”《文选》卷34曹植《七启》有李注,“《韩诗》序曰:汉广,悦人也。《诗》曰:汉有游女,不可求思。薛君曰:游女,谓汉神也。”见第487页。被释为汉水之神女。于是,我们看到了从楚辞《湘君》《湘夫人》中的湘水之神,到江妃二女之神女、《洛神赋》之洛水神女的发展。而当“德广”之说影响逐渐变小时,除了能看到阿谷之贤女,还能看到《陌上桑》中的罗敷、《羽林郎》中的胡姬和《列女传》里的洁妇秋胡之妻。尽管受到礼教的束缚,关于男女之情的故事与诗歌还是得到了相当程度的演绎。

〔责任编辑:沈 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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