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 明
2022-04-12王啸峰
他没有坐车子前排。妻子何慧开车时通过后视镜瞄他,他假装不知道。
清明节上午果然下起了雨。
上高架匝道时,车道有点堵。何慧轻声说:“名医真不容易,节日还加班。”
“节日”这词触动了他的神经。那个小小的阑尾炎手术竟成为他人生的转折点。最近那些夜晚,他都在似睡非睡中度过。
混沌时刻,他只想滑进梦的深渊,无知无觉,不知过往,不知未来。醒来,什么都没有发生,或者一切已经过去。他仍回到最初的自己。只是,切换时空的开关并不在他手里。在闹钟催促下,他迷蒙地醒来。第一个表情就是苦笑。他又怎能摆脱俗事困扰呢?清晨阴冷,他端着掺半杯牛奶的咖啡,隔窗看门前暴雨中的几棵合欢树和香樟树。它们被风压低枝头,破碎叶片飘零。风过,枝叶恢复原状。他头痛还有点胃痉挛,想服药,又怕影响等会检查。
雨大起来,哗啦啦的声音由车顶倾泻而下。他望着雨中匆忙而过的车辆,突然产生异样的场景感。一颗小小的彗星,孤独旅行,跨越不知多少光年,来到蓝色星球外围。它倦了累了,便一头扎进浓密大气,闪亮地划过天幕,落向人间,几十亿人中,偏偏砸中他。就这样简单,极小概率事件发生了。是幸运还是不幸?他参悟不透。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是纪念日。每个人都在心底最重要的日子钉上记号。把一年围拢成一个圆圈,就是一只蜷缩的刺猬。
两个月前,他送别伯母。最后一次鞠躬毕,经过表哥身边,表哥正与国外赶来的亲戚怀旧:“妈妈就是喜欢自己做衣裳,还自己设计,都是色彩鲜艳的,挂满整整两大橱。她真是乐观啊。”猛地,粉墙黛瓦庭院、中式家具、广漆地板、彩色鹅卵石地面等等在他眼前闪现。一会儿,画面全都卷过去了。
阑尾炎开刀的时候,表哥来看望他,希望他回家族企业做总经理。以前,伯父、父亲也多次让他从国企辞职回来做事,他却一直坚持自己的选择。
“家里老人们都走了啊!”
表哥的这句话深深打动了他。他五十岁了。国企系统运作复杂、繁杂,他明显感觉精力、体力不大如前,反应迟钝起来。他管理的部门因为年度业绩排名未进行业前三,备受领导指责。员工年终绩效奖受损,对他意见也很大。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产生“干不动”的感慨。
何慧给他办了张健身房年卡,督促他去锻炼。也许是憋了一口气的原因,一连半个月,他天天去练。腹部有点隐痛时,他以为是练习的结果。最后一天,他痛得在动感单车上蜷缩成一团,被送进医院。
止痛、消炎后,医生说要动个小手术。他与何慧都认为是小事情。痛感减轻不少时,术前体检却查出了麻烦。
医生反复查看那张图像,时间已经很长了,超过正常诊断范畴。他预感有特殊事情要发生。外面排队等候的患者已不耐烦,护士努力维持秩序。医生不停地用术语与助手交谈,助手敲打键盘的声音格外响亮。每一下都敲得他血往脑子里冲。一切都慢得不能再慢。他不愿再受煎熬,也不能再沉默,被动地等待判决。但是一开口,就暴露了怯弱:“医生,是不是问题很严重?”
医生冷静的职业语调,加重了他的不安和焦虑。“现在真不好说,需要做进一步检查。”她推荐了一位名医,“程主任看肾脏片子全国数一数二,你可以挂他的专家号。”
空荡的病房,与离开前相比并没有什么改变,改变的只是检查回来的他。他有了错觉,难道痛的不是阑尾,而是要命的右肾?“为什么是我?”现实一下子黯淡下来。怎么来得这么快?他都没有一点准备。他试图理清思路,但似乎一切正在离他远去,最可笑的是,他才与何慧商量好,动完阑尾手术就递交辞职报告,到表哥任董事长的家族经贸公司任职。电话里,他已经向表哥表达了一些工作设想。而现在,那些东西都显得如此不重要。对于小小个体来说,没有比存在更要紧的了。
屋里静寂无声,一个多小时,他动都没动一下。不知什么时候飞进来一只小虫,它兴致勃勃地高频率振动翅膀,到处乱撞。他站起身,静静地看着那只小虫子。这么多小飞虫当中,只有它钻进他的病房。与彗星一样,都是小概率事件。他轻轻移开纱窗,推开玻璃窗,阳光和冷湿空气一同侵入。小虫子急忙在空中掉转身子,迎着亮光,扑向窗外。他给了小虫子一条生路,希望也给自己找一条出路。
医院停车场里车子早就满了,车子只能在进口栏杆前等候。程主任网上的号,每天零点过零点几秒,就会全被抢完。何慧发动亲戚、朋友和同事几十号人抢了一周,毫无所获。表哥找了朋友,加到了清明节早上的号。
“你肯定没事的,我有强烈预感。”做新闻工作的何慧,性格爽朗、行动迅捷。一辆车从里面出来,栏杆抬起放行。何慧一脚油门,车子进入明暗交织的地下车库。
这个医院改建了很多次,红砖楼、板式房、高层综合楼交错在一起,看起来像外科手术后,装上假肢的病人。他曾在這里看护、守候病人,更送别父母、伯伯和伯母。他撑伞,与何慧一起默默在建筑群中穿行。他知道眼前的白色板式房,是临终关爱病房。进来之后,病人只有一个归宿。
虽然病人都由护士叫号。可程主任诊室门口的蓝色塑料排椅上还是坐满了人。他旁边坐着一个瘦弱的中年妇女。“你来检查?哦,我也是来检查的……你这个没问题的,我呢,有点麻烦的。”她一副睡不醒的样子,眼泡红肿,颧骨嶙峋,一大沓报告单参差不齐。他想谢谢她的安慰,却不知道她依据何在。
“还坐着干吗呀?到你了!”何慧大步走过来,急急地从椅子里一把拉起他。他瞬间闻到了福尔马林的味道,那是与死亡相关味道。人就是这么奇怪:寄存在时间和空间里,时空位移,唯有情感牵着敏感神经走。走廊那一端,传来绝望哭声,一个胖胖的老妇人拿到了“判决书”,哭瘫在地。每时每刻,大家都在过坎。他把片子递给程主任。程主任在片子上扫了两眼,用了不到五秒钟。
“片子显示不清。重做一次。”
他怎么也没料到顶级专家说这样的话,一时呆坐在那里没动。何慧在边上捅捅他。程主任快速地给他开好检查单。
他又仰面躺下。下雨前只喝了点牛奶咖啡,上腹却仍饱胀。事情就是这样,既有好的一面,也有不好的一面。他保守,喜欢下明晰结论:丁是丁,卯是卯。一旦悬在半空,他便会尽力使其落地。这似乎也是他越来越不适应“乡愿之风”的根本原因。他被排挤、被迫做选择题。而现在,“显示不清”代表什么?躺在巨大仪器下面,什么前途、什么富贵,都被一个实在声音代替:活下去。
巨大仪器发出细微的吱吱声,身体被无形射线钻透,反复搜索。如果没有问题,该是一扫而过啊。但是扫描时间再次很长,吱吱声,正一点点重新摧毁他自强自励建立起来的信念。承受的极限快到了!他脑子里产生了幻觉:自己一直这样躺下去,而里面的医生乱作一团,这是怎样的一个病人?颠覆他们的行医理念。这是乐观的、喜剧的。但回到实际,最有可能,很不幸,还是有了麻烦,简单地通过监视器,就能明显查找到致命病灶,医生戴上老花镜,仔细察看监视器,摇摇头。他心里也在摇头。“嗖”地,电子文档已经发送到程主任电脑里。他整理好衣服,郑重其事地梳了一下头,准备迎接程主任的第二句话。
太阳出来了,阳光射进走廊,靠窗的塑料椅子空了几个。那个瘦弱的中年妇女正在吃包子,一口咬下去,肉汁淌出来,滴在棕色皮鞋的配饰扣上。“程主任上午的号结束了,下午一点继续。”她语调老练又无奈。
雨后,香樟树叶纷纷掉下。何慧去单位加班,他一个人走上街道。天空、街道、树木、行人,昨天与今天没有多少分别。他眼里却蒙上了一层灰色。还有一个多小时,才能得知判决结果。做个游戏吧。他开始数一条街的香樟树数量,单数不吉利,双数安然无恙。一个红灯到了,单数。不算,要整条街。整条街结束了,单数。不算,不算!脑子里出现一个词:厌倦。
他重新站到医院走廊里,靠在顶头窗户边。远方乌云散开,近处杂树繁花。医院中央花园的景色无人有心情欣赏。救护车此起彼伏的笛声刺激着神经。他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死亡。一个好端端的人一下子便走到人生边上,有点不可思议,这是个体的想法。换个视角,大众似乎不难接受这样的现实。在这个社会里,每个人都得经受得住最离奇的现实。生活如果一直在犹豫,生命就会把你一带而过。
他坐回蓝色塑料椅。午间,大家都在休息。他清晰地听见了心跳,开始很快,转而缓慢,极慢。电影般放映“我的一生”。说多漫长就有多漫长,一个镜头就能回味良久。说多短暂也就在转念之间,“唰”地过去了。“唉!”他叹了口气。还有这么多想法没有实施,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
十二点三刻,他加入复诊病人队伍。那个瘦弱的中年妇女排第六个,他排在她前面。大家拿着各色资料,仰脖等程主任。
一点整,不差分毫地,程主任挺胸走到诊室门口。
他感觉自己像一发排在后面的子弹,前面的几颗,正在被击发。有的击中靶心,有的离奇脱靶,还有的是臭弹。扳机正有条不紊地被扣动。他反倒静下了心。坐到程主任对面时,保持着微笑。
“没问题。”
他一时没听清。“您说什么。”
程主任没废话:“你没问题,放心吧。下一个。”
“这,这,我没事啦?”他还是不敢百分百确定。
瘦弱的中年妇女已经站在他身边:“程主任说没事就没事!你可真行!我也说过的哟。”
程主任补充一句:“谨慎点的话,过半年再来复查。”
他连声谢着,一路跌跌撞撞来到走廊。一个清洁工碰了他一下,他赶紧对人家说:“谢谢!谢谢!”
他奔到中央花园,站到樱花林边。大朵洁白的樱花上还挂着雨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高声地打电话给何慧、表哥。他们似乎在忙各自的事情,热情地说了好几声“太好了”,再简单问几句就挂了电话。说也奇怪,朋友、同事的来电在这个清明节下午多了起来,开口都说:“蛮好蛮好,这下放心了!”好像“我又回来”的信息早已传遍朋友圈。他脸上展露微笑:到了涉及生死的關键时刻,才能辨清真与假。
他放下电话,走出医院时,突然发现少打了一个电话,一个打给自己的电话。
作者简介
王啸峰,苏州市人,1969 年 12 月出生,中国作协会员。小说入中国小说学会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获第六届和第七届紫金山文学奖,第三届钟山文学奖等。多次在《人民文学》《收获》《十月》《钟山》《花城》《作家》《上海文学》《青年文学》《散文》《美文》等文学刊物上发表小说、散文作品。出版散文集《苏州烟雨》《吴门梦忆》《不忆苏州》、小说集《隐秘花园》《浮生流年》等。作品入选年度最佳小说集、散文集,被选入《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散文选刊》等。
责任编辑 陆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