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中飘来桂花香
2022-04-12刘全刚
刘全刚
农历八月,早晚的风中透着凉意,深邃的天空中一弯弦月渐渐明亮起来,让我豁然记起中秋将至的不是蓝天上越来越圆,越来越亮的月,而是晚自习后踏着月色回家推开院门时扑鼻而来的郁香,在皎洁月光下无声无息。先是一缕一缕,转而是一阵一阵,最后是雾一般吞没了我。哦,那是桂花的郁香,是园子东南角那棵枝叶茂盛的桂花树散发出的浓郁的花香。置身于这宁静的园中,包裹在这雾一般黏稠的花香中,抬头望天上的圆月,亦真亦幻,感觉有些错乱。往事如蚕吐丝般将我越绕越紧,父亲、母亲、岳母一个个故去的亲人向我走来。我的思绪像一只只美丽的蝴蝶,扑腾着翅膀,在回忆的天空里飞翔。
1990年,我成家了,妻子是医生,很忙。工作之余我承担了大部分家务:买菜、烧饭甚至洗衣。春节后的一天,菜场买完菜,在路边碰到了卖花木苗的老人。或许是一时兴起,或许是骨子里的浪漫情怀作怪,花了二十元买回这棵桂花树苗。那时二十元也算是一笔不菲的开销,可以买好多斤肉或者一套料子不错的衣服。还记得老人告诉我,桂花每年中秋前后开花,一树金黄,一树浓香,这棵苗是山中金桂,带土移植(还拎起大土球给我看)。但我清楚,所谓桂馥兰香,那是文人之说,桂花树虽好,花却平凡,那世俗的浓香不可与高贵高雅的兰花、梅花的幽香相提并论,否则也不会走进我的生活。直到今天,桂花依然是名贵树种:丹桂、金桂为最,银桂次之。我一直没弄清山中原土下山的桂花与现在苗圃培植的有何不同,山中的花木是否生命力更强。但有一点我后来算是弄明白了:所有树木的移栽,树桩都会包上大大的原土疙瘩,而且要选择在秋末、初春,这样才能保证成活率。这是树对提供生长的肥料和水分的土地的依恋,就像我大学毕业放弃到大城市工作的机会毅然回到家乡,回到父母身边一样;就像母亲常常一个人默默地眺望她遥远的故乡一样。人树一理,离开了熟悉的生长环境,离开了生它养它的土地,在以后的成长中,必然会有更多的困难和挑战。
这棵山中的桂花就这样来到了我的生活中,并与我的亲人建立了某种生命意义上的联系,伴随我风风雨雨、酸甜苦辣一路走来,几易其地,依然郁郁葱葱,越长越高。
起先我将桂花栽在一个废弃的塑料桶中,置于屋前的空地上。兴头一过,我没有更多的心思伺候它,任凭雨打日晒,残羹冷炙,随手倒入,倒成了一个变相的垃圾桶,长势就不好,树叶枯黄,没有精气神。好在我结婚后,父亲来得勤了,有时送一捆青菜,有时是一篮萝卜,实在没新鲜蔬菜就是几个鸡蛋,几瓶腌菜。某天父亲发现了我栽的桂花,蹲下身左看右看,掀起桶底看后说,这么金贵的树苗,不是这样栽的,要定期浇水、施肥、松土、剪枝,你看你,这桶底都没有戳洞,一积水,苗就会死掉。于是让妻子找出剪刀,硬生生戳出个洞来。这以后,每次来都要侍弄这桂花苗,松土、浇水,满世界找鸡鸭粪。有次我忍不住说:“爸,你对这树比对我都上心。”
在父亲的照料下,小苗有了生机,叶子由枯黄变翠绿。到了第二年中秋前后竟开出一簇米粒大小的金黄花朵。由于枝单叶疏,挨近了才嗅到一缕郁香。那时候,刚刚解决温饱的人们没有心思养花弄草,案几上的盆花也不会走进百姓生活。自桂花开后,左邻右舍的同事在吃饭时不约而同捧个饭碗,端张矮凳,围着它,边吃饭,边闲话。
年前,父亲的老屋拆迁,年夜饭,只能在临时搭起的简陋的茅屋中吃。虽然外面雪花飘飘,但桌子中央在南京工作的小弟带回的紫铜火锅却烧得滚烫,增加了浓浓的年味和喜庆。父亲脸上被岁月分割的坑坑洼洼的沟壑也被合家团圆的温情填补了不少。全家人都热烈讨论着建新屋的计划,我发现父亲的脸上虽然挂着笑容,眼里却流露出一丝忧伤。我理解父亲的心情,他在老屋生活了二十多年,生养了我们兄弟姐妹六人,对老屋有着深深的眷念。他就像一棵长在旧宅的老树,开枝散叶,现在要连根拔起,忧伤是必然的。不知怎么就说到建房的梁头,自然就说到屋后十几年的笔直的香椿树。父亲突然对我说:“你的那棵桂花树要换盆了,桶太小,根系发不开,影响它的生长,新屋建好后,我也在门前栽上棵桂花。知道吗,桂花树不但四季常绿,花香异常,还寓意着富贵万代啊!”他还惦记着我的桂花树。
开春后的某天,父亲不知从哪弄来口旧大缸。缸是开裂的,用铁丝箍了两道。我无语,费那么大劲,弄来个破缸。他似乎看出我的心思:“你别小看这破缸,不易找呢。好得不行,不渗水,树栽进去烂根。”那天父亲为了弄一缸肥土,跑遍了校园的角角落落。填上土,将桂花端端正正地栽进去,浇上水,粗粗细细的桂花枝条似乎一下子蓬松开来,就像一个被收拾齐整的孩子。忙了一上午的父亲,这才拍打着身上的泥土,用无限爱意的目光盯着它。春天的阳光照过来,照在他花白的头上,照在他沧桑的脸上。我看着父亲的样子,渐渐地将他幻化成了一棵巨大的桂花树,我们兄弟姐妹是这大树上发出来的一根根枝条。我的眼眶潮湿了,父亲啊,我们兄弟姐妹茁壮的枝条从你的根系中吸取了多少营养啊!
中午吃饭,不多言语的妻子将一个煮熟的鸡蛋埋在父亲的饭碗下,父亲吃到后,嘴唇动了一下,转过身偷偷地抺了下眼角。父亲回时已近傍晚,夕阳中父亲弯腰驼背的背影从我视线中消失时,我的眼泪竟不住流了下来。为了我这个小家,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有时饭也吃不上。我多想说:父亲,你在儿子家住上一晚吧!可是我不能,我只有一间小小的老房子,只能容身我和妻子,父亲为我上学、工作费尽心血,甚至为我的桂花树安置了“住所”,我却不能为老父亲备一个房间,安一张床。
接下来,父亲在家忙建房,再没有时间来看我。大缸里的桂花树也只能自生自长了,缸又成了我的垃圾桶。
世事难料,一瓢凉水浇灭了父亲建房的热情。这一年大水,水阳江的河水快要漫过圩堤,离老宅地基不过三尺,水利局就查得紧。一查父亲快要封顶的房子就触及红线了,违建通知发下来:停建!这对父亲无疑是当头一棒。母亲常埋怨,跟他一辈子,连属于自己的房子都没有过。父亲的心愿就那么简单:新屋建成后在门前栽一棵桂花樹。
长久的期待落了空,父亲病了。
中秋节,我看到的父亲就像夏天移栽的蔫了叶的一棵树,一脸的落寞;双腿浮肿得厉害,像发过的馒头,一按一个深窝。父亲能为我的桂花树安一个舒展生长的大缸,却不能为自己建成一幢满意的新房。
接下来是我为父亲操心治病的日子。妻子联系了血液科、内科、 内分泌科,一次次折腾却查不出病因。每次来他总要拖着病体为我缸中的桂花树松土、浇水、施肥,这似乎成了他来我这里的重要目的。也许是根系发达了,桂花树在不知不觉中长高了不少,也长粗了不少,发出了不少新枝,叶子茂盛起来,厚实起来。每次送父亲回家,心里总涌起同样的内疚:我工作了,成家了,却没有能力在我的家里为父亲安上一张温暖的床,让父亲在我家中住上一夜;心里稍安的是,新屋落成,但新房却有一堵墙还没砌上。父亲安置我桂花的大缸是开裂的,那是为了渗水,为了让桂花树长得更好,通风的墙是挡不了风雨的。
国庆节回家,父亲已拄起了拐杖。不痛不痒,无力,腿肿。妻子怀孕,老父病重,顾妻忧父,工作繁忙,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拖着,一拖又拖到春节,年夜饭安排在新房中,宽敞了不少。父母兄弟齐聚,桌中间依然是烧得滚烫的紫铜火锅,还有弟弟带来的好酒。本该是喜庆团圆的年夜饭,但看着老父亲浮肿的脸,花白的头发和浑浊的眼睛,还有草排遮挡的东墙中渗进的雨水,我们却只能勉强挤出笑容宽慰他,举杯庆祝新屋落成,祝福老父身体康复。年一过,父亲拄着拐杖送我到圩堤上,还不忘叮嘱我照顾好怀孕的妻子,还问到桂花的长势,我怎么都没想到这是我们父子的诀别。
正月二十一,深夜十二点,电话响起来。我心跳加速,预感不好,用发抖的手拿起话筒,“父亲不行了”,电话里是二弟哭泣的声音。我如遭电击,好一阵才醒悟过来,放声痛哭,边哭边穿衣裳,我要赶回去见上父亲一面。妻子担心,哭着劝:“人死不能复生,等天亮吧,三十里夜路啊!”我要去!我要去!我要见父亲最后一面!我疯了一般,冲出门去,消失在夜色中,无助的妻子在身后哭泣。那晚,从不敢走夜路的我,在空旷黑暗的县城中奔跑,步伐踉跄。途中遇到夜归的朋友,为我强行拦下一辆路过的手扶拖拉机,亲自送我到老家门口离去。我用尽全力冲进屋子,跌跌撞撞到了父亲的床前。父亲已经走了,没留给我一句话。呆呆地望着父亲微微浮肿的面孔、紧闭的眼睛、抿紧的嘴巴,望着父亲身上露出棉絮的破棉袄上套着我花了一个月工资为他做的一套中山装,我任凭眼泪默默流淌。
父亲出殡那天,我特地从家中的桂花树上剪下一根枝条,置于父亲灵柩边,我记着父亲生前对桂花所做的一切,记着父亲要在新屋前栽上一棵桂花树的遗愿,我知道父亲是喜欢桂花的,便在他的坟前栽了一棵桂花树。
桂花又开了一遍,开得热烈,金光灿烂,高贵的树以平凡甚至世俗的花香回报了父亲。儿子出世了,我的居住环境也迎来了转机。为解决职工下岗安置问题,政府拿出倒闭的蔗糖厂旧地,卖地集资,在妻兄的帮助下,我们凑齐了买地建房的钱,办手续、买材料、找匠人。半年后,一幢200平方米连排二层楼房落成,并带有一个40平方米的院子。入住前,我雇人将陪了我几年的桂花移栽到了院中。它已初具形态,小有树形了。我终于有了宽敞的住房,桂花也有了生长发枝的院落了。看着移植到院中的桂花舒展的枝条,我又一次怀念起父亲,如果他还健在,我可以将他接来同住,他可以每天侍弄桂花,那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啊!
虽然又挪了一次,但这棵桂花不但旧枝新发,还斜刺里抽出许多新枝,树叶越发翠绿茂密。树木只有在大地深处,它的根系才可以不受拘束,随意伸展。其实人生也是如此,只有顺心如意,生活才会多姿多彩。可是很多人的生活并不能一帆风顺,包括我的父母。
大年三十的对联,从绿色换成黄色再换成红色。父亲离开我们已满三个年头,小弟成了家,而母亲在父亲过世后却像断了根的树,渐渐枯萎。父亲的死对母亲的打击是巨大的,只三年,头发由半白变成全白,脸瘦成核桃。常常丢三落四,经常喃喃自语,而且脾性大变,和弟媳相处不睦。每次下乡看她总是唠叨:“我还不如你院中那棵桂花,从小桶到大缸,从大缸到庭院。我从大城市到农村,最后连自己的房子都没有,无处生根啊!”我无语且心疼。搬进新屋后和妻子几经商量,最后将她接来同住,总算了却了没能在父亲生前了却的心愿,希望母亲能像庭院中的桂花在我的家中扎根,舒心地度过余年。
母亲也算出身名门,从城市随落魄的父亲到农村已是不易,更何况来到农村几经磨难。我常将母亲和院中桂花做比较,一样的出身高贵,却是不一样的命运。
母亲到我家后,渐渐有了笑意,她这棵老树总算扎根到了好的土壤里了。只要生活顺心如意了,每个人都会追求生活的诗意。记不清是哪一年中秋节了,儿子好像上了幼儿园大班。那年院中桂花开得旺,我下班回家,看到了温馨的一幕:夕阳从西边照进院子,落在桂花树上,满院金光闪耀,微风吹来,桂花的郁香便包裹了整个院子。桂花树下,母亲坐在一张木椅上,儿子面对面坐在矮凳上,正屏气凝神地听母亲绘声绘色地讲故事。奶奶讲得投入,孙子听得入神,零星的花瓣落在母亲银白的头发上,落在儿子幼稚的面孔上。他们丝毫没有觉察到我的到来,我停住脚步,听着母亲的讲述:“天上那轮圆圆的大月亮上有棵大桂花树,树下有只可爱的兔子,兔子旁边坐着个漂亮姑娘叫嫦娥,还有个叫吴刚的男人,抡着大斧头,一下一下砍那棵桂花树。传说谁捡到他从月亮上砍下的桂枝插到米缸里,那米缸的米吃完便涨。记得晚上让你爸妈去捡啊。”儿子眨着眼睛,一脸的神往:“真的吗,奶奶?你带我去捡,我不要爸妈带。”这是一幅天伦之乐的画面吧。我怕儿子纠缠,咳了一声,打破了这感人的一幕。这传说在我年幼时,多次听母亲讲过,它曾带我走进了神奇的童话世界,可今天听了是满心的感动。
晚饭后,儿子缠上了我和妻子,要去捡桂花枝,拗不过儿子,只得带他出门。一轮淡黄的圆月,高挂蓝天,天地间一片朦胧,充满了温情。我想叫上母亲一道走走,她说累了。
散步归来,走在前面的我听到母亲房间传出了熟悉的歌謠:月亮巴巴亮堂堂,照着外婆洗衣裳,泪迹斑斑洗不净,搓破了水中圆月亮。在这宁静的夜晚,歌声是那样的柔美凄凉。从小到大,母亲只要思念家乡,就会吟唱这首歌谣,唱得人心酸。今天是中秋节,我知道母亲又想家了,想她父母、兄弟、姐妹了。一丝不安、凄苦涌上心头。
“奶奶,奶奶,你骗我,没有捡到桂花枝。”儿子跑进来,歌声戛然而止。母亲走出房间,脸上还有明显的泪痕,我让她吃的月饼原封不动地放在桌上。
第二天清晨到院中健身,一眼瞥见母亲房间的窗台上多了一个盛着清水的玻璃瓶,插着几束桂花枝,碧绿的枝叶衬着米粒大小的金黄的花,几缕晨光照过来,抚慰着花枝,抚慰着花枝边上父亲的遗像,也抚慰着侧身熟睡的母亲。我不知道母亲何时剪下了桂花枝,不知道母亲昨夜何时入睡的,我想插在花瓶中的桂花一定香气散开,弥漫了母亲的整个小房间吧。母亲昨夜的梦是否也被桂花香包裹了呢?天上的桂花沾满了仙气,地上的桂花充盈的才是踏踏实实的世俗之香啊。
母亲也是爱花草树木的。有闲暇闲情的母亲,得空便帮桂花松土修枝,也将动物内脏、茶叶、蛋壳倒在桂花的根部。母亲代替了父亲在世时侍弄桂花的杂活。虽然桂花入土生根,无须精心呵护,但母亲在树边忙碌的身影填补了我内心失去父亲的那一片空白。
桂花开的季节,母亲会一个人站在树下,对着遥远的故乡发呆。几千里外的山城,她的父母也就是我的外公外婆已早逝,只有她的姐姐和弟弟还在。每次说到外公外婆,母亲总怀着深深的忏悔:我对不起他们,他们含辛茹苦地把我养大,我一走就是几十年(其实,这几十年中间外婆来过一次,住了半个月)。她不止一次对我说,有生之年一定回一次老家。这是树叶对根的怀念!
某个礼拜天的晚饭后,母亲突然问我:“刚儿,记得你结婚时,你父亲给你写过一个条幅,你有空找出来,装裱好挂起来吧。”这么多年过去,我忘了,她还记着。我的心里有了一丝羞愧,赶紧答应。那是我结婚时父亲写的苏东坡“明月几时有”的词,记得父亲当时说:“刚儿,你结婚为父没什么送你,就写一幅字给你吧,希望你的小日子越过越红火。”我知道父亲选用苏东坡的词的用意,有凄苦,有祝福。
当我将父亲的条幅裱好挂起后,母亲就经常站在条幅前看,我不知她是欣赏父亲那龙飞凤舞的书法,还是词的意境,也许更多的是思念父亲。父亲在母亲的心中应该是占据着牢牢的位置的,父亲就是长在她心中的一棵桂花树。
不知是思父过度,还是思乡心切,母亲的老年痴呆症状越来越严重。弟弟偶尔来,她要看上半天才能认出,有时在小区里也会迷路。每天我们去上班,都要反复叮嘱她不要出门,怕走失了。
有一天我正上班,突然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那头自报家门,说是县中门卫,让我去领人。年前我已从县中辞职,去了一所民办中学。我骑上车,匆匆赶到县中,果然在门卫室看到了母亲,她正手捧一次性茶杯和门卫师傅聊家常。我喊了一声:“妈,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再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有泪盈眼眶,我家离县中五六里路啊!
师傅告诉我,傍晚时,老太太在大门前转圈,天暗了,他上前问,老太太说她是全刚的母亲,还告诉他说园子里有桂花树,怎么就找不到了。我谢过师傅,带上母亲回家,路上我责怪母亲不该乱跑,她却说:“我没乱跑呀,我记着院中有桂花树呢。”我无言以对。
母亲的病让我很是为难,儿子上学,我们上班,请保姆吧,经济压力大。我担心哪一天她再走失,或者哪一天在路上被来往的车辆撞了。锁上院门,她死活不肯,说像是坐牢。
果不其然,我的担忧变成了现实,一个月后她又在院门口摔倒了,股骨骨折。手术后,我喊回南京的弟弟,商量的结果是送到已经很忙的二姐家,请她照看。农村的风俗,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在此我要感谢二姐为我承担这么大的责任。
送母亲走的那一天,她眼里流露出不舍,脑子出奇清楚,一再叮嘱我要教育好儿子,注意身体,让我放心。我强忍泪水对她说:“妈,你安心在姐姐家養伤,我每个礼拜都会去看你。”她笑了,向我挥挥手,但我看到车开出老远,她还极力回过头看着我们,看着我们的家。我知道在我家生活了几年,好比我那棵移植到院中的桂花树,她也在我这个家里长出了新根吧!
我清楚母亲的生命快到尽头了,来日不多。为了不留遗憾,只要没有重要的事,每个礼拜都会带上妻儿去看她。每次都割上肉(母亲爱吃红烧肉),带上茶叶和糖果。姐姐对我说你别带了,只要左邻右舍来,她就要泡茶,孩子来就要送糖果。每次母亲都对人夸耀:这是我儿子、媳妇送来的。我知道二姐舍不得,就劝道:“我落个名声,你图个人气吧。”姐姐还告诉我,母亲总是怪她烧的红烧肉没有我烧的好吃,更离谱的是那一年中秋桂花开,母亲让姐姐折了桂花枝插在玻璃瓶中,摆在她的床头,她左嗅右嗅,说桂花不如我家的香。我笑着对姐姐说:“我家的是金桂,你家的是银桂,金桂本就比银桂香啊!”我其实知道兄弟姐妹几人中,母亲从小就疼我,在她心里关于我的一切都是好的。
母亲到姐姐家一年后就走了,是我为她过了80岁生日后走的。她结婚时父亲还是军官,母亲家境富裕。我不知父母结婚的场面有多豪华,但从父母的结婚照上看,父亲穿着西装,戴着墨镜,母亲穿着白色婚纱。母亲算是见过世面的,享受过好的生活,她年轻时应该是穿金戴银的。但随父亲到乡下后,过了几十年艰苦的日子,如此大的落差,我不知她是如何挺过来的。我自懂事起就没看到母亲戴过首饰,到我家后的某一天,她竟在小摊上买了一枚铜戒指戴在手指上。妻子和我结婚时,岳母送给她一只金戒指,我几次想让她将戒指送给母亲,最终未能开口。直到母亲80岁生日时,我终于为她买上了一枚真金戒指。瘦骨嶙峋的手指戴上戒指的那一刻,母亲就像回到了少女时代,脸上竟有些羞涩,反复问我:“好看吗?”
按照风俗,81岁过世,做儿子的都要穿孝衣讨百家饭的。母亲为了不让我们“要饭”,选择年前几天离开。办完了丧事,我们还能过上年。
也许是人树感应吧,抑或气候原因,母亲过世的第二年中秋前后,院中的桂花开得稀稀落落。
农村有女婿为“半子”之说,我一直自觉地争做岳父岳母的“全子”。偶然一次听到岳母说这一生中没能住上宽敞的房子时,我诚心诚意地向妻子提出将岳父岳母接来同住。
母亲过世的第二年,岳父母就和我们住到了一起。我这样想,我的父母已经过世,我就将岳父岳母当自己的父母,他们没有嫌我是农村出身的穷小子,将女儿嫁给我。我一是尽孝,二是报恩,也算是上天给了个机会。
其实岳父岳母是知趣的,每当我家里来客,他们便主动回到房间关上门,为我们接待客人腾出空间。不仅如此,他们来后几乎接管了百分之八十的家务,当然也包括侍弄打理园中的景观树。原先岳父母一家饮食上有二忌,一忌鱼,二忌辣,吃鱼他们经常会卡鱼刺,吃辣他们受不了。自从和我们住到一起,为照顾我的口味,他们改变了几十年的饮食习惯,菜是辣的,且三五日有鱼。我有时想,老人和儿女住到一起是如何的小心和不易,他们到底图什么?当然最开心的是妻子,除了能和父母朝夕相处,连饭后洗碗的机会都被岳母剥夺了。
岳母是蚕桑专业毕业的,跟植物有关联。因此,打理起园中的桂花树比我的父母更专业。在她的照顾下,桂花树生机盎然,枝条茂盛刚劲,叶子碧绿如翠玉,围着桂花树一圈还栽种了花花绿绿的小草小花,更衬托出桂花的挺拔与丰姿。临近中秋,一树金黄,一院浓香,引得过往的行人驻足欣赏,啧啧称奇,都夸赞这树长得好,长得漂亮。每当这时岳母总自豪地对我们说:打理得好,树才长得好。老话说树长势好,代表家运旺,你们的好日子还在后面呢。我私底下在妻子面前嘲笑:你妈还是老迷信呢。
三年后,我又有了和朋友一起买地建屋的机会。这次面积更大,临近乡村,贴近自然,占地半亩,光园子就有180平方米。花了近半年,建成了一幢上下三层近400平方米的独幢楼房。赶上了好时代,我们有了美化居住环境、提高生活质量的心思。正是早春时节,草木萌发,我寻思着请设计师朋友为我规划一下,打理出一个充满诗情画意的园子。
弄园子就要说到树,那几年桂花树流行,成为园林树木的首选。某日,饭桌上说到园中栽树,我将朋友的“金玉满堂”(金为金桂,玉为玉兰,满为牡丹,堂为海棠)说给大家听。岳母听后难得严肃地说:“话有道理,中国人讲风水,不管真假,要讨吉利。现在一棵成型的桂花树价格不低吧?”我说树型好的,树干15厘米的大概2000元。岳母听后沉思了一会儿说:“你们也不宽裕,这样吧,将园子中的桂花树移过去。你们看这树长得多好,树冠多漂亮。”我们将目光转向园中,不大的园子里,桂花树是唯一的景观,风姿绰约,满树碧叶,还有很多鸟儿在枝头雀跃鸣叫。
在岳母的几次催促下,不得已才请民工将树移植到规划中的大园中。桂花树又觅得了一个好去处,可以更加自由地生长了。几个月后,我和妻子搬家了。每次去探望岳父母,走进院子看到移走桂花树留下的那个大坑,就感到扎眼和心虚,就会浮现岳母在树下忙碌的身影,尤其是每年桂花将谢时岳母在树下铺下一床旧被子收集桂花做桂花团子馅的场景。原本桂花栽在院子中央,一年四季皆绿色,时有小鸟在枝头雀跃,中秋前后满院香,微风轻拂,花摇影移,四下里充满眷爱的情意,现在的小院空旷了不少,也寂寞了不少,岳母的脸上便有了忧伤。
园中的桂花树啊,它以美丽的形态、浓烈的郁香、口感独特的花馅回报了我的亲人们对它的爱,但远远不止这些。
移植的前两年,冬天大雪,桂花枝被厚雪压低了头,树干被压弯了腰。怕桂花被压断了枝,冰天雪地里,岳母拿着竹竿为它打雪,不小心滑到,摔坏了腿。妻子陪岳母做CT时,热情的同事顺带帮她查了一下,意外查出早期乳腺癌。及时发现,及时治疗,八年过去了,妻子至今仍快乐地工作生活着。如果没有桂花树,没有那一场大雪,就没有岳母的那一次滑倒,妻子的乳腺癌就不会及时被诊断,我不敢想象其后果。可以说是桂花树给了妻子第二次生命。都说动物有灵性,我的桂花树是否也有了灵性,以这种方式回报了主人的爱?也许是巧合,也许不是,但这件事改变了我生活的准则和做人的原则,人活一生,欲壑难填,功名富贵,过眼烟云。
冥冥中说不清的东西太多。每次我换房移树,我的亲人们就会生病,也许是偶然,也许有某种牵连。在我搬家之初,岳母身体已有不适,半年后,竟查出是腹膜癌,尔后便是几进几出医院,不停地化疗吃药,一个80岁出頭近130斤重的老人一年下来竟瘦成了100斤。几乎每次化疗结束回家恢复的过程中,她都会问到我园子的进程,问到桂花树的长势,她似乎把自己的病情与桂花树的生长联系到了一起。我知道岳母的心情,决心加快园子的建设,赶在下一个春节前将岳母接到家中住上几天,让岳母好好欣赏一下她念念不忘的漂亮园子,尤其是那棵移来的桂花树。岳母要面子,总将自己的儿女与她同辈亲朋的儿女们做比较,希望自己的儿女强过他们,她简单地将混得好坏物化为房子院子的好坏了。只要有亲朋来看她,她就自豪地说到我们的房子有多大,园子弄得有多好(其实她都还未到现场去看一看,只凭我们的描述和自己想象),为此她还偷偷地塞给妻子五万元,作为装修房子院子的补充资金。她可是节俭得连纸盒都要集中起来卖钱的。
朋友知晓了我的心愿,督促工人加班加点,确保园子中的花草树木能在年前栽种铺设完毕。腊月二十八,最后一道程序——草坪铺好,整个院子生机盎然,草坪似绿色的地毯,走在上面软软的说不出的舒服。为了增加春节的气氛,我又买来几盆盛开的杜鹃,置于草坪中间,盛开的大红杜鹃在翠绿的草坪衬托下,格外鲜艳,恍若跳动的火焰。水池中是碧青的水和刚放养的色彩斑斓的锦鲤,大红居多,阳光照在水中,鱼自在地游动。院子东南角是移栽过来的那棵金桂,冬天将残叶减去,剩下的是如绿玉一般肥厚的叶。这一切我都是为了岳母的到来而刻意布置的。我改古诗而吟之:日出东南隅,照我刘氏院,院中有桂花,朝夕承雨露。
年三十上午,我洒扫庭院,预订年夜饭,一切准备妥当,驱车早早将岳父母接来了。一进院子,岳母眼睛就亮了,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意,连连说好,接着就四下里找桂花树。我扶着她来到桂花树下,她看了又看说:“活了,活了。”我将茶水搬到池边平台的石桌上,让她坐下歇会,喝口水,她说不累。我留心观察,自进院门,她的脸上一直挂着笑,我心里宽敞不少,我知道我将带给她一个生命中永远值得留恋的春节了。
妻兄老大和老二一家大大小小相继来了,满园的人,满园的吵闹和笑语声,还有满园早春的阳光。四世同堂,齐聚园中,让我想起《红楼梦》中大观园的场景。岳母笑眯眯地看着,似乎忘了自己的病。大家一番点评后,岳母提议照全家福。这是每年的惯例,二哥早架好了相机,背景是房子。岳母就说“换过来,换过来”,她指着桂花树,我知道她对桂花树的情感,于是又将镜头对准了桂花树。岳父母居中坐着,曾孙被母亲们抱着蹲在她们身前,两边依次是孙子、儿女,背景是枝叶茂盛的桂花树。大家一齐喊:“一二三,茄子!”快门按下,岳母留下了人生中最后一张“全家福”。从后来洗出的照片看,这张全家福可能是岳母最满意的一张了:她的嘴笑得几乎合不拢。
我早为岳母准备好了暖软的床铺。照完全家福,我让岳母到床上躺一会,岳母却余兴未了,坚持让二哥打电话给她以前的邻居,邀请她们前来一聚(在岳母生病的日子里,她们曾几次去看望她),电话通了,还让二哥去接。只有我知道岳母的用意,老邻居看望她时,多次在她面前提及自己的女儿女婿在国外多有出息,这伤了岳母的自尊,今天她是想借着我的所谓的“豪宅”和漂亮的院子,在老邻居面前扳回一局:国外有什么了不起?有这么大的房子吗?有这么漂亮的院子吗?
老邻居来后,又是一番热闹和折腾。岳母带着他们先看房子,再看院子。我跟在后面,听到岳母指着桂花树对邻居说:“我送给你们的团子还记得吗?那桂花馅就是这棵树上的。他们弄园子,我坚持让他们移过来,你们看长得多好,枝条发得多开呀!如果我身体好,明年还做了送给你们。”
从岳母脸上的自豪和老邻居脸上的羡慕,我知道岳母达到目的了。是啊,叔叔阿姨儿女在国外,过年时只有他们两位老人相依为伴,孤孤单单的。看着我们这一大家子热热闹闹,看着这么大的房子,这么漂亮的园子,他们心里一定是羡慕的,酸楚的。
送走叔叔阿姨,岳母真的累了,她终于肯躺到我为她准备的床上,我轻轻地掩上门,退出房间。
一盏茶还没喝完,就听到岳母在里面喊妻子。妻子进去后不多久就出来了,眼睛红红的,对我说:“妈叫你进去。”我赶紧进去坐到岳母的边上,看她是一脸的悲伤,手无力地搭在床沿,跟先前判若两人。她缓缓地对我说:“这些年谢谢你的照顾,谢谢你让我们住上了宽敞的房子。我知道你们虽然房子气派,园子漂亮,其实手头也紧,那五万元权当搬迁贺礼吧,你也不要和大哥二哥说。”我阻止她继续说话,让她好好休息,说这些以后再说。她吃力地摆手:“你听我说完,我知道自己的病,不会长久了,以后你们要好好过日子,要好好地教育迪儿(我儿子)。”岳母这是在交代后事啊,我的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尔后她向我挥挥手:“让你大哥进来。”就这样,她在我为她准备的房间里,将儿女一个个叫进去,给了我们最后一个交代。每个人出来脸上都有泪痕。交代完,她说:“你们替我关上门,我要睡会儿。”
本来说好大年夜要住在我家的,饭后岳母却执意要回,说换了床睡不着,我们只能依从。送走岳父岳母及大哥二哥全家,家里突然冷清了下来,妻子在厨房收拾,我站在空空的院子里,望着桂花树,感到一丝寒意和孤独。月光冷冷地照下来,微风轻拂,树枝摇曳,四下里充满了说不清的凄楚,我不禁又想起父亲在我结婚时写给我的条幅: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今晚读起,另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年后不久,岳母就過世了,享年八十有四。我庆幸的是我尽了最大努力,让她有生之年在我的新家里过上了生命中的最后一个年三十,照了最后一张全家福,而且是以她喜欢的桂花树为背景。
又一个中秋节来临,天空蓝得虚无,深得缥缈。园中东南角几易其地的桂花树,已亭亭如盖了。来自深山,带土下山的桂花树,有着坚强的生命力。胳膊粗细的三根主干支撑着茂密的枝叶,像一把巨大的伞,花香弥散开来,包裹了整个院落。我想这三根枝干是不是一根是父,一根是母,一根是岳母呢?桂花树是高贵的,又是平凡的,平凡得和我们这些平凡人的生活息息相关。于我而言,每个中秋夜都是唯一的,我的院子也是唯一的,院中的那棵桂花树更是唯一的,我对桂花树无限的感激和对亲人浓浓的思念就像这浓稠得抹不开的桂花香,也是唯一的。
责任编辑 苏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