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 言
2022-04-12曹文龙
曹文龙
“哇,快看,清一色的奥迪,足足有二十辆。”
随着鞭炮发出的噼里啪啦声,轿车冲破四处弥漫着的烟雾,缓缓行驶在仙鹤镇的街中心。最前的一辆装扮得花团锦簇,金光闪耀,一定是新娘的车了。小小仙鹤镇顿时人声鼎沸。平静的仙鹤镇突然出现这么气势恢宏的场面,引来众人驻足围观也不足为怪了。
“多亏了新农村建设,村村通了水泥路。要不然,这些高级轿车走山路非心疼死车主不可。”
“这场面不是大老板的公子婚娶,也起码是个镇领导家的人结婚吧。”
“瞎扯什么,是我村的刘湘云傍上大款了。”
“胡说,湘云不是在镇上有对象吗?”
“嗨!不是男人没钱女人不爱吗,哈……”
知道和不知道真相的乡亲都在七嘴八舌议论着,玉龙犹如被人捅了一下伤口,心口在隐隐作痛。新娘的车驶进他的视线时,玉龙猛然将涨得通红的脸扭过去,生怕被新娘发现。如同做贼似的,更怕熟悉他的乡亲在人群中发现他这个被人抛弃的小丑。恢宏壮观的场面很快过去了,人们还没来得及感受那片刻的兴奋,不情愿地纷纷散去,玉龙的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
中午下班回家的路好像比往日漫长许多。在路过中学校门口时,玉龙不由得踩住摩托车的脚刹,耳旁忽又听到“咯……你真是个雷锋”那银铃般的笑声,这笑声时常穿插在玉龙和湘云的对话间,很令人难忘。湘云有一头乌黑亮丽的短发,白里透红的脸蛋,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坚挺的鼻梁下嵌着一张樱桃小嘴,仿佛从天上落入凡间的仙女。
高中三年,他们既是同学也是同桌,每每遇到难题,湘云总是第一个请教玉龙。玉龙对她不厌其烦,细心的讲解总能感动她,最后她笑着夸奖玉龙:“咯……你真是个雷锋。”就这样,三年紧张而难忘的高中生活转眼结束了,玉龙顺利地考上大学,而湘云却落榜了。之后,他们就各奔前程了。生活似乎应验了玉龙写给湘云的毕业留言:悲莫悲兮伤离别,乐莫乐兮心相印。这是屈原《九歌》里的诗句,用以表达他们高中三载的同窗之情。大学毕业后,玉龙被分配在仙鹤镇的镇政府经管站工作,玉龙的工作就是挨家挨户地收取农业税。时逢盛夏,烈日炎炎,玉龙大汗淋漓,走进一家农户,拿起收据问了农户姓名,即将开票收钱,突然从厨房里跑出一个亮丽的身影,蹿到他跟前递来一杯凉开水:“同志,天热得厉害,喝点解解渴吧。”这声音清脆得很,熟悉得让人措手不及,玉龙连忙抬起头,看到依然是那么干净纯洁的脸,她的身材更见匀称婀娜,那声音依然具有穿透力。
“你不是玉龙吗?”
“是啊!你是湘云。”
那一刹那,他俩的声音激动得有些颤抖,无法控制住那份久别的情感,更似有种超脱情感之外的力量。那天,他们待在一起谈了整整一天。回家后,玉龙彻夜难眠心潮澎湃。月光像故意跑進他的窗台,搅和着不让人睡去。原来,毕业后,湘云没有考上大学,还复习了一年,仍名落孙山。之后,便随表哥进城学裁缝。三年后,她回到村里开了家私人裁缝店。当时,由于深化改革后的社会经济发展迅速,市场都流行购买时装,所以,在农村做服装就跟不上时代潮流了,没什么生意,湘云干脆就关了裁缝店,一直在家帮父亲务农。
几天后,玉龙收到了邮递员传来的信件,她在信中再次邀请玉龙到她家做客,同时也倾诉了这些年生活对她的吝啬和冷落。她惧怕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她无助、自卑。第二天清晨,玉龙向单位请了假。这次,玉龙勇敢地拉起湘云纤柔的手,直奔天潭水库。在天潭水库边,他们仿佛来到了天涯海角,尽情放松着自己。玉龙说服湘云不要一味埋怨生活的艰辛,要学学父辈们。由于孩子多,他们一方面为家庭生活日夜操劳,披星戴月,另一方面还承担着教育孩子做人的责任。尽管生活艰苦劳累,可他们依然笑对人生,并没有在孩子们面前退缩,因为他们深深知道,明天一定会更好。生活的不顺很正常,在人生道路上,哪有一帆风顺的呢?对于勇敢者,困难是一次机会;对于胆怯者,困难就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贝多芬耳聋后依然能奏出世界名曲《命运交响曲》;张海迪在轮椅上照样写出深受人们喜爱的文章,并成为一名响当当的作家;吴运铎在无技术参考和无设备的条件下,依然能造出枪炮子弹,为人民立下大功。这些生活上的不顺,并没能阻止他们前进的脚步。郑智化在歌中唱得好:“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问,为什么……”
“咯……你真是个雷锋,还是个富有哲理的雷锋。”
“这叫与时俱进嘛。”“你真逗,咯……真是个新雷锋吗?”“哈哈……你敢捉弄我,看我怎么收拾你。”玉龙对她的嘲讽故作生气,便卷起袖子做出打人的模样。随着那银铃般的笑声,湘云轻盈地在水库边奔跑着。静静的天潭水库上空,响彻着浑厚与清脆的笑声。不知什么时候,天边飞来一对云雀,盘旋着,在天潭水库上空久久不忍离去。那欢快的笑声划破整个云霄,欲让浩瀚的天空留下他们爱情的宣言。
从那以后,他们通信频繁。玉龙除了正常工作外,业余时间大多花在取信和阅读上。这种甜蜜浪漫的生活一直持续到年底,玉龙由于工作积极认真,业绩突出,被镇长赏识,提拔为镇经管站的主任了。
生活依然平静,每当夜深人静时,玉龙就阅读湘云的来信。近来,玉龙总觉得应该为湘云做点什么。要让她的生活充实起来,起码得改变她的现状。然而,这想法不知什么时候被父母知道了。玉龙的父母一直极力反对玉龙和湘云来往。在当时,城市户口和农村户口是很有区别的。对于父母的苦口婆心,玉龙却置之不理,一意孤行。
“将来她没工作,看你怎么养活她。”这是父母生气时常说的一句话。由于玉龙的倔强,父母干脆不闻不问了,无奈默认了他们的关系。
玉龙把整个计划用书面文字写好,当面交给湘云看。一方面是想听取她的意见,另一方面是想就有争议和待商榷之处统一想法。玉龙的单位在仙鹤镇街道中心盖了一座办公楼,最底层是商品门面房,本单位职工可半价租赁。玉龙以自己的名义在此处给湘云开了家时装店。一来玉龙人头熟,关系广,各单位的领导朋友都会给面子捧个场,对生意的运作会有事半功倍的效果。二来廉价的房租,加上湘云做时装的收入能保证货源资金充足。说干就干,玉龙择了个好日子,云龙时装店在仙鹤镇街道中心开业了。喜庆吉利的鞭炮声把仙鹤镇震翻了天。那一年,湘云的时装店一炮走红,连续几年门庭若市。渐渐地,湘云也成了当地的万元户,大伙都管她叫万姐。
老天真有不测风云的时候,当湘云的时装生意蒸蒸日上时,玉龙却在为国家精减政府干部而提心吊胆,整日心神不宁的,生怕这种事轮到自己头上。
人怕什么,它就来什么。这天上午,玉龙被喊进了镇长办公室。果然,玉龙被镇党委认定为党员积极分子,理应带头被精减,接受党和人民的考验。但玉龙的心里还自认为各方面都很优秀。
“凭什么要减我,我想不通。”
“玉龙,因为你优秀,是时代的弄潮儿。现在我国不是加入WTO了吗?这就是机会,是金子到哪里都会发光。我就不信你张玉龙带不好这个头,干不出事业来。”
玉龙带着满脸的失望和怨气回到家。此刻,才真正感到那种失意后的无助。心烦意乱中,从口袋摸出手机,正要拨通湘云的号码,却又放弃了,他真不想用这种结果去面对湘云。
一连数月,玉龙把自己关在屋里,什么也不想,什么也没做。偶尔翻翻书籍读读报,想用时间来冲淡这次痛苦的经历。隔了一段时间,玉龙却纳闷地发现,湘云的手机怎么也拨不通了。几月前,由于生意红火,云龙时装店又扩大了两间门面。以往,玉龙每月都会去时装店两次,帮忙料理生意,同时也搞搞宣传,转眼几个月没去了。
这天清晨,秋雨绵绵,玉龙起床正在刷牙,远远听到妈妈的数落声:“这天变鬼了,这人也变得没心没肺了,以往我家玉龙对她多好,良心都让狗吃了。”“妈,你这是骂谁呀?谁又惹你了。”“你呀,就知道关在屋子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你知道外面说湘云什么了吗?”“有什么好说的,不就是个农村富姐吗。”“你真是个死脑子,都说她跟城里一个富商好上了。”“妈,别听外面的流言,这也信?”“啊哟,我的傻孩子,我买菜亲眼看到的,那个外地商人经常开着辆轿车去接她,那轿车叫奥……什么地。”“妈,那车叫奥迪。”玉龙极不情愿地听妈妈对湘云的数落,还纠正了他妈对车名的误解。
玉龙对妈妈的话不以为然。今天应该去县社保局交职工养老保险费了。玉龙带齐所需证件,撑起伞,坐上一辆大巴,直奔县城而去。
当玉龙把一切手续办完,撑伞走出社保局大门的时候,一辆黑色奥迪迎面驶来,缓缓停在了大门口。这时,轿车上下来一位戴着茶色眼镜的中年男子,身体微胖,油头满面,转身从车内拿出把伞撑起。接着,绕到副驾驶座位门前,殷勤地拉开车门,搂住一位亮丽的姑娘。那姑娘用力甩了一下被风吹乱的短发,露出那张白净透红的脸。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瞥了一眼撑伞的男子,隨后笑着说:“哟……你真是个雷锋。”这是一张熟悉的脸庞,这又是多么耳熟的笑声。只是这张脸竟让玉龙透不过气来,这笑声不再像银铃般清脆,很刺耳,有些令人毛骨悚然。玉龙生怕被发现,就用衣领挡住半个脸,她和玉龙擦肩而过,玉龙却感到她是如此陌生。他们走进了社保局,玉龙孤零零地站在大门外的雨中,一阵风吹来,把他的伞从颤抖的手中夺走了。雨越下越大,风越刮越猛,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淋湿了他的风衣,顺着闭上的眼角流淌着,已分不清是雨还是泪。此时,玉龙仿佛是被人拒绝在门外的流浪汉,不知何去何从。
跟预料的一样,几天后,一封久别的信来了。仿佛手机信箱里装不下她想说的话,信很厚,足足有十几张信纸,她应该把该说的话都说尽了吧。夜灯下,玉龙茫然地坐在桌前,来信的内容大都是老话题。她除了就这些年对玉龙表示感谢,还说知道玉龙几个月前就下岗了。在信中,她还说出了分手的理由:是生活教会了她怎样做选择,是现实造就了她这种薄情寡义之人。
这一夜,玉龙又失眠了,想起以往和湘云一起走过的日子,他的心里爱恨交织。他不曾想到伟大的爱情,在人心的欲望面前这么不堪一击。
一个月后,湘云结婚了。有钱人讲究,场面很气派隆重。玉龙也目睹了那份喜庆,他最终也说服了自己,但愿湘云有个好归宿。
老天爷似乎和玉龙开了个玩笑,一年后,政策又调整了,让他重新走上岗位。玉龙被分配在仙鹤镇民政所。他如同为单位出差了一趟,出色地完成了任务后,载着荣誉而归。
仙鹤镇又恢复往日的平静。这天,玉龙正在办公室忙着统计各村报送上来的低保户名单。“你这个骗子,要不是你把资金转走,我会落到这地步,我要上法院起诉你。”“我奉陪,想当初我为你花掉的钱少吗?可我现在连生活费都没了。我现在自身都难保,穷光蛋一个,就算喊法院来清算也没辙。”一男一女在推搡中争吵着,口中喋喋不休,已走近玉龙的办公桌。
“啪”的一声,两本鲜红的结婚证被重重摔在办公桌上。两人脸上都挂满了彩,红的、紫的,嘴边还留有未干的血迹。“领导同志,我们要离婚。”两人同时说道。看到其中一本结婚证上的名字,玉龙差点叫出声来。猛抬起头,玉龙极力抑制住情绪。“别吵,慢慢说,你俩是否到了非离婚不可的地步了。”要不是看到结婚证上的名字,玉龙还真认不出面前站着的女人就是湘云,湘云看着玉龙也一脸惊讶。
“没错,不离婚没法过了,铁板钉钉了。”男人嘶吼着。
湘云呆呆地站在玉龙面前,眼睛里旋转着泪花,好几次想说什么却没张开口,嘴唇抽动着。玉龙默默地望着她,湘云转身之际,玉龙还是叫住了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张面纸,稳稳地递到湘云手中,语重心长地说:“别怕,以后生活上有什么困难,找……政府。”“谢谢你,玉龙。”湘云的眼泪喷涌而出,扭过头飞奔出了门。
玉龙也走出门外,看着湘云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视线里,耳际仿佛又响起——。
“咯……你真是个雷锋。”
玉龙不禁打了个寒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