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老酒馆
2022-04-12李逸飞
李逸飞
我是在黄昏将至的雪夜抵达老酒馆的,老酒馆就隐在一条河流边的街巷里。
那时街道上的人已稀疏得可怜,从屋檐到街角,从亭台到河畔,细细密密飘浮着一层若隐若现的飞雪,显出几分沉峻的韵味来。当我绕过雪雾茫茫的湖畔,踩着湿滑的雪堆拐入街巷一角时,老酒馆像一幅画卷展现在我的眼前。
苍茫茫、阴沉沉的光影间,老酒馆溢出的淡黄灯火温热了我的心,我还来不及驻足观望,就急匆匆顶着雪雾向前行去。当黄昏与黑夜被愈落愈密的大雪模糊了边界,整片天空不断渗出一层又一层浅白色、幽紫色与浓黑色交织的混沌光影时,我已踏入了老酒馆中。
这间上了年岁的酒馆由上好的木料建造而成,由于年久失修的缘故,横梁上布满深深浅浅的划痕,痕迹深处嵌着黏稠浓黑的油脂。一架逼仄的木梯通向酒馆第二层。我抖了抖一身碎雪,斜着眼看着忽明忽暗的光影从木梯深处闪现。我想,只要走上去,古旧的木梯定会摇摇颤颤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像风烛残年的老人喉咙里的哀号般干涩。
我正准备扯开喉咙呼唤店家,门口一坛坛尘封的老酒中突然闪出一张皱纹遍布的脸颊,皱纹深处生着细碎苍白的须毛。他的脑袋上已留不住多少须发了,只是额头一角还略微生着些细碎绒毛,浓黑茂密的眉毛生得却是奇特,下面一双充满笑意的眼睛,连带着红胀的酒糟鼻开阖起来。
他清了清喉咙,朝门外猛地啐出一口浓黄酒水后,开了口:“客人,想来点什么?我们是老酒馆了,都是特色家常菜,您尽管挑。”我望着柜台上悬着的一片片刻有特色菜肴名称的竹板,菜式不多,只有二十几种。瞄了一眼后,我挑了几样小菜,当我唤着“盐水鸭”时,他眼睛一亮。“您可真有眼光,盐水鸭是我们馆里的招牌菜。”他的嘴里冒着浓烈的酒气,“这道菜您去这条街上任何馆子都吃不到,是她专门调了卤汁精心腌制的,在我们馆里当了快四十年的招牌菜了。”
我朝他微微点了点头,拣了一张靠窗的里座坐了下来。酒馆里烧了火炉,四下里滚动着蒸腾的热气。当我透过窗户向外望去时,天色已全暗了下来,雪幕遮蔽下,整条街道都笼罩在深邃幽迷的光影里,纷扬的雪落得更凶了,门外的河流停止了流动,河面上落满了一层厚厚的积雪,就连横斜在渡口的乌篷船也堆满了雪絮,悄然傲立于河畔。在夜幕边缘耸立的山峰中,微微透出一粒豆大的灯火。
老头笑着问道:“客人想喝点什么?我们这里有陈年的佳酿,随便您挑选。”
我斜过眼望向他,他从怀中递出了一根烟,我接过,他殷勤地替我点上了火,荧荧火光中,他的笑也变得热烈起来。
“都有什么推荐啊?”
“太多了,可着您随便挑。”他脸上的褶皱几乎快挤成一团了,“有酱香的茅台、女儿红、杏花村、二锅头、闷倒驴、扳倒井,还有几坛陈年的烧刀子,有新鲜上口的,有鲜香醇厚的,您看要哪种?”
我慢悠悠吐出一个烟圈,懒洋洋地说道:“那就来一斤烧刀子吧,要快啊。”
“好嘞!我这就去给您打酒。”当他听到“烧刀子”时,细长的眼缝里顿时冒光,嘴里不停嘟囔着,“您可真有眼光,一看您就是好酒之人啦。她最擅长的就是烧刀子,我们这里的烧刀子全是她走前酿好的,滋味足,香味浓,是咱馆里的头牌酒。”说着,他絮絮叨叨地向里屋走去。
一阵雪雾猛地砸在窗子上,发出“砰砰砰”的震动声响。我朝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声:“老先生,您这馆里不会就您一位看店的吧?怎么没人啊?”
他颤颤巍巍转过身来,笑着说道:“快过年了,馆里的伙计家远,都让回家了,现在上酒做菜都是我一人来。”
我笑道:“就您一人?那我得等到何时才能吃上一口热乎的啊?”
他慢慢掀开蓝花的布帘,闪身隐进里屋,喊道:“几十年的老手艺了,酒菜都是现成的,您稍坐会就好。”
我站起身来重新环顾这家老酒馆——門口上方的墙壁上高悬着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一对男女偎依而坐,男的瘦削挺拔,女的清雅秀丽。男的穿浅色工人装,面容沉峻;女的着齐整军装,面容俊秀。由于年代过久,黑白照片已经泛黄,但在昏暗光影下,却仍泛着灼灼青春华彩。照片一侧,并排悬着一架古钟,从钟面的纹路来看,应是用上好的乌木打制而成,通体发亮,只是下端的钟摆早已停滞,布满了棕褐色的锈斑,蒙尘的钟盒内走针不偏不倚地停在九时。正当我望着老钟出神时,老头悄悄拖着一个饭盘走过来,我被一阵浓烈的香气猛地惊醒。
“这是您点的菜,酒是刚从酒窖里打上来的,您趁热吃喝。”
老人手脚麻利地将酒食摆好。我轻轻捏起一粒花生米丢入口中,花生粒炸得香脆,咬下时尚有丝丝热油浸润,在舌尖处漫溢出一缕温热浓香来。几粒花生米入口,味蕾也被打开了,我轻轻夹起一块盐水鸭放入口中,不是太咸,肉片鲜嫩可口,触齿即弹。再细细撕咬,绵软香嫩的肉片间竟渗出一丝梅花般的清香来。
老头的笑脸再一次闪入眼帘:“怎么样?我们馆里的盐水鸭是不是不错?”说完,他得意地挑了挑浓黑的眉毛。我正撕咬着一块鸭腿,望着他重重点了点头。他像获得了极大褒奖一般,脸顿时涨红起来,细长的眉眼快被夹进皱纹里了,圆溜溜的脑袋像是一颗刚出水的鲜红油桃。
“我就知道您一定会喜欢的,她在的时候每天做得最多的就是盐水鸭,根本不够卖的。”他从柜台里踱步而出,整个人被笑意震动得摇颤不止。
“她专门调制香料,放入鸭肉里,这是独门手艺。”说着,他望向我桌角的酒壶。我倒了点酒,酒一落杯,空气中满是浓烈香意,我一饮而尽。
火热而剧烈的辣,从唇边顺着喉管一路漫延而去,我的口腔中顿时迸射起酣畅淋漓的辣意,轻轻吐气时,舌尖深处却幽幽地沁出了一缕桃花般的芬芳香意,在热辣与刺痛间,陡然杀出一片芬芳清甜来,令人回味无穷。
“先生,怎么样?这烧刀子可好?”老人咧嘴笑的时候,露出一嘴焦黄豁牙。
我抿了抿嘴唇,醇厚香浓的酒意在舌尖翻涌不止。“极好极好,这样的烧刀子我也是第一次喝,好喝极了。”
“我就知道您会喜欢!您肯定会喜欢我们家的烧刀子!”他的脸涨得通红,“临走的时候,她专门酿好了整整三缸烧刀子。她一再叮嘱我,每位来我们馆里的客人如果觉得酒味正,就给人家捎上一壶,都是远行人不容易,带着喝解解乏也是好的。”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的羊皮酒袋,袋面上落着一行字:烧刀子。他将酒袋塞入我的手中,我默默端详着字,再猛地抬头,才发现招牌上的菜品字样与酒袋上的字体是一样的俊逸风韵,从落笔的力道与笔画的收缩来看,应该是出自一名女子之手。
“老先生,这里的酒菜都是极好的,想不到这偏僻的街巷里还有这样一家风味小馆。”我笑着说。“哎,哪里的话,小本生意,糊口罢了。”老头一口烧刀子下肚,话也变得密了一些,“不怕您笑话,我这小馆能在这冬月撑下去,靠的全是她的手艺。”我轻嘬了一口酒说道:“您一直说的‘她’,应该就是墙上照片中的那位吧。”我咂着嘴往墙上抬了抬眼,老头回身一看,大笑起来:“让您见笑了不是,墙上是我和她当年的结婚照,酒馆开张那天挂上去的,算起来快四十年咯。”我眯着眼说道:“您夫人可真是个俊俏人啊,老先生您好福气啊!”说着,我就端起酒杯碰了他的酒杯一下,他微微点头,说道:“是啊,能遇到她真是我这辈子的福气,不过也是您的福气。”说完,他狡黠地向我挑了挑浓眉。“我的福气?”我朝嘴里丢了一片猪耳朵丝。他朝四周望了望,细长的小眼睛滴溜了一圈后,才弓着身子,靠近我耳畔悄声说道:“她前些日子回东北老家探亲去了,今天坐船刚过长江,今晚九点到,您稍坐会就能遇到她。”热气呼得我耳根发烫。说完,他朝墙上那架古旧的老钟望了望:“您看,九点了,她下了船上了渡口就到了。”我望着老钟,说道:“钟坏了,已经不走了。”他有些疑惑地望着我,喃喃说道:“坏了?我昨天为了她来才刚刚调好的。”我抬起手表看了看,七点多,时间尚早。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焦急,轻轻拍着我的手说道:“别担心,下了船一会儿就到,一会儿我让她敬您酒。”
窗外夜幕愈加浓重黑沉了,铺天盖地的雪雾像疯长的野草般密密麻麻落满了天地,一晃眼,视线就被呼啸而至的浓霜遮住了,远处山峰上的灯火也朦胧了。
“唉,都是快四十年前的事了,但有时我一闭上眼睛,就好像昨天一样。”老头灌了一口烧刀子,晃悠悠地说起来,“人老了,也就剩下回忆了。”浓烈的酒气中,老头擦了一下他肿胀的酒糟鼻,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开始了一段通往过去的遥远迁徙。20世纪70年代末,老头在苏州的一条河流旁长大,那正是理想与青春沸腾的年代,二十岁冒头的老头乘坐乌篷船离开了水乡,与同村的一帮年轻人坐上了南下的火车,在列车轰鸣中投身“淘金潮”。初踏南方土地的老头,很快就被这里沸腾热烈的淘金气息吸引住了,他立在海岸一角,望着六月明媚的阳光下一望无际的南方大海,心潮澎湃。激烈狂放的海浪声中,他跟随同乡的后生们频繁出没于南疆土地的各个角落。卖过服装、转手过古董、开过饭馆、包过工程,甚至最初还在码头边干过苦力,所有能够赚钱的方式他都试过一遍。他睡过码头、路边、巷口与桥头,为了淘金把所有能吃的苦几乎都吃了一遍。然而,现实却如滩头海水般冰冷刺骨,钱没赚到多少,身上累累的老茧与血痕却越来越多。正当他和同村的一帮后生望着大海深感绝望,决定乘船返乡时,一个“机遇”出现了。
“那是我这辈子犯过的最大错误,几乎毁了一生。”老人拖着哭腔嚎道,“我当时真是被钱蒙了鬼眼。”在一个所谓“同乡”的介绍下,老人将身上最后的盘缠全部投入到一家电子厂中,年底分红,多干多得。彼时的南国刚刚起步,资源供应短缺,停水停电是常态。老人和全厂两百多名男工挤在一张大通铺上,电扇里吹出的热风差点把挤在床角的他闷死。入夜,南国天气似火烧,工人们要排队去厂房接水,每人只有半桶,水里常常漂浮着沙砾与碎石,一喝下去,满嘴都被硌出了血。老人还记得有一次,他排了大概两个小时的队终于打上了半桶热水,正当他转身离开时,一只有力的手抢了他的桶朝另一个桶里倒水,老人刚想伸手,脑袋就重重挨了一下,“少废话!外地佬,爷就用你的水怎么了,要闹就打残你!”老人那时血气方刚,压不住火,抄起板凳就砸了过去,几个人就猛地跳过来,拿起空酒瓶就往他的脸上砸,混战中,一个空酒瓶朝着他脸狠狠砸落。
老人响亮地打了一个喷嚏,说道:“您看到我的鼻子了吧?又红又肿的,里面鼻骨断了,当年打架落下的,一碰就痛。”我望着老人的鼻子,才发现红肿的肉块软塌塌地覆在上面,肉缝里,一道黑紫的划口依稀可见。“其实遭点罪、吃点苦不算啥,要命的是这里被剜了一刀。”他微微颤颤地朝心脏戳了一下。
年底要分钱的时候,老人兴高采烈地准备乘船回家过节。然而,当他和同乡们赶到会计室时,发现早已人去楼空,散落着一地的账单。厂工们冲进空荡荡的厂长办公室,狠狠砸了一通,不少人疯抢厂里的器械与工具,逃荒似的四散而去。当老人联系推荐的同乡时,那人的BB機早已停机,去派出所报案才发现连姓名都是假的。“那天我死的心都有了,一年的辛苦全瞎了。”乘船经过渡口时,老人心灰意冷,掉落海中。船上的同乡们还来不及伸手,老人就被浪头压了下去。
窗外的雪下得更密了,整条街道像被埋进去一般,房屋的形状无法辨清,天地早已失了形状与边界。我看了手表,已经九点半。老人望着我,笑着说道:“别急,她一会儿就到了。这会风雪急,路上可能耽搁了,您再坐会儿。”
“村里老人常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老天爷也算垂怜我。”老人眯着眼,脑袋晃悠起来。在海里漂流了一会,老人被海港的一处渔民捞了上来,拖上岸的时候,嘴里还剩一口气。
“我睁开眼的时候,第一眼就看到了她,她那张脸就像我们村口的桃花一样俊秀。”她是海港渔民的女儿,每天照料老人的饮食起居,在她的精心照顾下,他重燃了希望,朝夕相伴间两人也产生了深深情愫。渔民一家从东北来到南国淘金,她的身上还保留着白山黑水的赤诚。她的酿酒技艺在十里八乡都有名,每逢过节,她都要烧一锅烧刀子,揭开锅盖的那一刻,浓香四溢,渔民家也常常成为东北老乡们的聚集地。
我瞄了一眼手表,十点多,窗外的夜色更加浓重,风雪尽头一豆光火摇晃起来。“她当年跟我乘船一路北上,当时身上已经怀了六个月的身孕了。”他眯着眼望着我,问道,“您今年有?”
我抿了一口酒,喉咙里变得火辣辣的,幽幽说道:“我四十多岁了。”老人的目光顿时变得柔软而深邃,“我家小子和您相近大,也是四十多了。”我盯着他默默问道:“他人呢?”老人笑着说:“他陪他娘一起回东北了,今晚他们坐船回来。”我抬起头环顾了一下酒馆,馆内虽小,但装饰精美,文墨清雅。“酒馆装修都是她一手打造的,所有的菜品、酒水都是她亲自定的,地道的北方鲜口,入味得很。”老人吸了一下鼻子,又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这口烧刀子,当时还是为了纪念我们家小子落地专门酿造的。”他端起酒杯,细细端详起来。“她专门乘船去周庄拜访了一位酿酒的老师傅,跟着学习了小半个月,为的是酿出自家的烧刀子。”老人嘬了一口,咂巴着嘴说道,“从周庄回来后,她在酒馆后厨闷了整整一个多月,当时她挺着个大肚子整日围着酒窖转,我怎么劝她都不听。临盆前一周,烧刀子终于酿好了。开锅那天,浓香四溢,整条街道都沸腾了。一晃四十多年过去了,所有来我们这里的南来北往的客人都要喝上一口。”
老人深陷一种温情的沉默中,他喝醉了,嘟嘟囔囔说了半天,细碎的话语像飞雪般绵绵地不绝起来,手边的酒水也被摇得满地乱溅。当他微微颤颤抬起头来,嚅动着嘴唇,正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却像骤然挨了一记闷棍,脑袋软绵绵贴向桌面。我抬手看了一眼表,十一点多了。正当我坐立不安时,门外突然响起了一阵酣畅爽朗的笑声。一片沉重而响亮的脚步声后,响起了几声热辣叫骂:
“哟,老头儿还没打烊呢?看来今年等得够久的了。”
“嗨,这老东西,一年比一年能喝,也一年比一年能熬啊。”
“先进去再说吧。哎,等会儿,安眠药带了吗?”
“那还用你说啊,老规矩了,要不然干吗来了。”门口传来手掌拍打衣物的沉闷的声响。
我猛地灌了一口烧刀子,睁开醉蒙蒙的眼睛,两个身影就像两片雪絮般闪进了馆里,我使劲眨了眨眼,才看清楚来人——一高一矮,一瘦一胖,瘦高个一脸黝黑,矮胖的满脸流油。两个人瞥了我一眼,大踏步走过来,一高一低围聚在老人身旁。老人醉过去了,头枕在桌角,口水淌了一嘴。胖子重重拍了他几下,热乎地喊道:“掌柜的,到点咯,该回家了。”老人半眯着眼睛,嘴里哼哼唧唧起来:“还……没到点呢,她……没到呢。”胖子望了瘦子一眼,瘦子俯下身,轻抚着老人的背说道:“你睡吧,我们替你等她。”老人嘴里又哼哼唧唧起来,瘦子飞快地朝胖子丢了一眼,胖子说道:“得咧,药都省了,直接抬上楼吧。”两人一起将老人架起来,老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脚底像抹了油乱滑,两人架着他“蹬蹬蹬”上了二楼。当两人从楼上下来,相互搭着肩正准备出门时,我急忙叫了一声:“哎,二位,你们就走了?”瘦子戴着毡帽,瞥了我一眼,淡淡说道:“老兄,这么晚了,也该走了。”胖子热辣辣笑着接了一句:“如果您觉着酒好,明天可以接着来。”
我慌了,扯着嗓子道:“二位别走啊,万一有人回来了怎么办?”瘦子笑了,指着墙上的相框说道:“您说这位?”我点了点头。胖子凑上桌前,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龇着嘴说道:“她不会来了,您别等了。”“不来了?”我差点叫出声来。瘦子点起一根烟,默默抽起来,浓黑的面颊隐在烟雾里摇晃起来。
“九八年特大洪水您还记得吗?”瘦子幽幽问道。
“我记得,那年我正好回了老家。”我说道。
“说来也巧,这就是命啊,兄弟。”胖子颤悠悠地说道,“老板娘那年正好带着儿子回东北娘家探亲,结果在松花江畔上遇了洪水。”胖子望着我,嘀咕了一句,“她儿子估计和你差不多大。娘俩在江上遇了难,船沉了底,尸首都没捞着。”“那天开始,老头就发了疯,整天和客人们念叨着要去找娘俩。”瘦子叹气说道,“今天正好是娘俩离馆的那一天,每年这一天老头都要等在这里,他们之前约定九点回馆,老头年年都等到九点。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每年这一天我们街坊四邻都要把这个老家伙灌醉,现在这里也快拆了,许多街坊都走了,如今就剩我们两人啦。”说着,我跟着两人一起踏出酒馆,瘦子把灯关了以后,关上门,两人搭着肩一起消失在街巷尽头。
雪下得更深了,凛冽的寒风打着卷从街巷尽头吹来,我在漫天飞雪中裹紧了大衣,望着风雪尽头那粒忽明忽暗的豆大的灯火,浓浓夜幕间渗出一丝幽幽的光亮。
我躲到街角,掏出手机,望着对面的灯火拨了过去。
短促忙音过后,手机那头传来了低沉沙哑的声音:“见着他了?”
“见到了,他一直没忘记过你。”我喘着冷气,浑身颤抖着说道,“自打你二十年前带着我离馆以后,他就一直守在这里,等着你……不,我们回来。”我顿了一下,“他现在已经发了疯,失了神。二十年了,妈,我想我们也该原谅他了。”
手机那头沉默良久,沙沙的声音响了起来:“当年我生你的时候,他整日玩牌、赌博,出去和城里的青年人鬼混喝大酒。”母親的声音哽咽起来,“九八年,你也成人了,我在家和他大吵了一架,终于忍不住了,一气之下带着你过江回了娘家。”
“没承想竟遇到大洪水,咱娘俩也算命大被人捞了起来。”母亲颤抖着说道,“我当时心一横,也许这就是天意,索性在洪水过后就带着你在东北隐居生活了二十多年。街坊四邻都以为咱娘俩没了,也彻底断了他的念想。”
“可是妈,这二十多年您怎么熬的我这个做儿子的心里很清楚,您可从来没彻底放下他。”我流着泪说道,“要不然您也不会守在对面的招待所里看着我进馆。”
话音未落,风雪尽头豆大的灯火骤然熄灭。手机那头的声音像暴雪一样急促起来,“你……怎么知道……我也在?”
“来之前,我在您的抽屉里看到了往返的船票和招待所的电话。”我淡淡说道,“妈,马上过年了,您应该是想陪……爸……一起过年吧。”
电话那头陷入沉默,渐渐响起了一阵啜泣声。
铺天盖地的雪,若绵密细软的针线将天地绣得密不透风,我抬眼望去,风雪尽头那粒豆大的灯火重又闪烁摇曳起来,我裹紧大衣朝着那粒灯火走去,整片天地渐渐浸润在一片明亮而灿烂的温暖之中。